19 冰声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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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寺门外有一池,不大,乘着夜来结了一场薄冰。一个琉璃罩低盖,随之结白凝下,织一重细网绵绵铺下,鱼即凝定,则池中水两点成冰。就是华月再下,也难见俏容,空馀丽影闪荡,顾人追昔。池旁以雪围了万山轮廓,起伏不定,由人联想,或是这山雪形势,原取五指之颠,或是这无端一刮,原仿华瀑落壁。
除却这心所凝动,眼目所见,皆当寂寥。唯有那长草拖绵,寞寞随风而荡,却已是美人独舞,观者亦只系座上君王。
一声抑,一声起,缓缓,复折。风但触壁而灭,生作一场冷,贴入骨肤,呵复出来又是一口寒气。久觉繁天星宿,皆当寂寞,拿一个星网张罗,晃荡在手碰碰无几,忽地又是一跃,线断网破落入一片黑静。默默无言,那断线垂然而下,却是难触地界,但惹凡人手高抬,想要穿云划星,飞仙逍遥。
「天冷了。还待在外头?」他又捡了一层暖锦盖到寒鹭身上,重重叠叠又怕重了,于是忙扶坐下来,半托在怀。剑首时而闪过寒光,绯七稍一眼眯,皱了眉亦不语。
在这一刹是温暖的,方揭却即消磨。手把着手,绯七贴脸到他肩上,腻在一处,但追看他所见之物,所看之景,倦倦绷着眼帘,一对红月即自光中乍起乍现。指把节上,寒鹭把紧了,又觉湿腻,方松丁点,又觉冰凉,最后还是不放,但压在暖被之下,终不久长。放在心上,却是连心亦不尽可靠,无所凭依,但觉孤寂。
一点暖热聚留,只待一拍,黏随粉沙细起,荡漾空中幻作光末。此时夜又是更深了,指足冰尖,雪亦新盖一重。他仍是紧盯前方,似是久持了,那紧致即能点而破之。可破开后,是杏贞耶?是长宁耶?是师傅耶?亦未可知。
他似是这此就要动身走了,忽尔看到肩上那双耳朵,尖圆可爱,毛茸茸而拔,倒掩三角耳中几许粉色。只等寒鹭肩一侧,这家伙却随之而下,自腰间腿侧扭过,现了本相翻身而睡。此时,寒鹭只觉他真个可恶,扫弄着他那白嫩肚皮,就要痒得他不得好睡。
只见绯七稍地翻开避祸,大概是迷糊了,未几又滚滑回来。寒鹭摸着他顶上红毛,搔在那耳间嘴旁,亦是旦当可爱。近日,绯七话是极少的了,偶尔一句,不过是教他徒生犹疑。终日腻成一块,就似是油与水虽不一同,可到底面贴面,两相依,终归亦是亲密。
本亦男子,实怪煞了,也许只在此时此际此情此景。寒鹭仰天而望,漏一句:「师傅……」
话一声:「绯七。」
不应。再唤,亦是眯着眼睛,贴地而睡,尖着嘴巴弯眼而下,绘过一弧黑线似笑非笑,两角上翘但是有趣。寒鹭看了看,退到一旁,连忙舍了这追温之物,捡过一件绿袄盖上。八团金线闪闪而烁,绯七一隐暗色之中,乍呜乍唤,也不知作何梦儿。
他看了看,看了看,终于轻轻阁门而起,托着铜柄儿,怀中一剑滑到掌心,起坐走入银盘之色,赤足,亦不觉雪云难耐。于是繁锦褪开一重展一重,四季颜色留痕,一肩披绿,一肩垂着黑中橙,半边青袖垂卷在胳肢窝下,走起路来,晃晃生出青寒之光。
剑在手,似是把昔日掉在地上的力气都重新捡拾过来,寒鹭只感腮红气壮,步而生热,不等那细雪盖至,自已在尺寸之距烟腾如云。他感到好极了,挥起剑来不知何所往去,只见月色皆落在鞘上,磨成细沙之状,撤成满剑腾腾蛟龙鹏鸟,展翅而滑,翔傲慢然瞰视世间风景。
山脊欲裂,崩雪下泻,寒鹭又为那闹声吸引了,注目只觉有趣非凡。那落声越急,他心情越跃,就要张手广广自白原中展步跑来,任长风拢鬓徐徐绞丝,忽地编成一只黑蛾,拍翼振起,翩翩而舞,时宜靠拢在青衣之侧,时宜贴雪翻舞。目光紧随相下,追追似是跑得已远,黑蛾涨翼拍拍停在月色苍光之下,圈圈而旋。
暖酒轻泻,一度水痕徐缓而爬,寒鹭把目光追到冰原池面,又见一只白狐,四足踏踏而行,倾一只斜角耳,细听冰下清声,一回,一步,侧着头徐行徐走,忽地见了寒鹭,又定下一双黑圈目细看。尔后,晃如对一个陌路人,天涯相逢,笑了。
黄圈色舒展,眉头上两个颜色越发温和,白狐凝步走来,已不似前时慎步慎行,似是急欲相会。若不是那两团颜色,寒鹭真个以为,见的不是王二,而是别种温柔体贴之物。他且上前,交错着白腿匆匆而下,先是白尾巴贴地为摆,后是滑发细下,翩翩一公子,见了寒鹭,随即开口响出和悦声:「寒鹭,原来你也来了。」
「来?」黑蛾徐徐上遥,他仰首看过,又略过不解之色。
王二此时却尽是笑,两个白袖伸来,触手就把寒鹭轻轻拉过。「寒鹭,小七可知你来?」
「绯七方才睡下。」寒鹭疏疏应到,低头,不觉又会心微笑。
「寒鹭,你可知当日小七看着这湖欢喜,特地缩湖为池,遥遥从西边带过来的呢?」王二抬首仰向星空,却是傍若有失,幽幽的一道,不过婉若残弦。「被雪冻了,此时看来又像个湖。」遥指一挥那山中道,又道:「那路亦复如是。」
「原来如是。」他开步脆踏在白冰之上,碎碎裂音突起,一里长纹广无边际,越加发白,天上流云顿散,奇花异木旁支突开,寒鹭一无所觉,前凑,又随着王二踏迹所行。
——寒鹭,寒鹭,真个是寒鹭?
弦声啪叱一断,弹放飞送,把一蛾打下,重重坠到地上云海。黑翼蠢动,托在手里,叠叠扇出轻风。「哎呀。」寒鹭以一声接过,既是婉惜,又欲长留,抬眼但与王二看去,果然其闲闲之色。

「寒鹭想是要救它了。」白袖自往肘后沉,一爪握扣腕后,他空出一掌,似是要把蛾儿接过。敛色轻笑,眯眼上翘。「这法儿容易,不难,只需另觅一相类蛾儿,碎其以偿命,则此一可治。」
碎鳞漫毒,蛾眉振振而动,寒鹭定睛细看,吹气轻道:「这又何益,不过是折损性命,以命抵命而已。」
只见他两手拓开,蹲步就要送出。雪影深斜,王二轻声笑语,纳得其形,晃晃披露而下,忽尔狐步追在他身后,忽尔**站在边角目送。「这法儿不成?十年同船渡,百年共枕眠,从来强留缘份,必当如此。」
他说。
「休说了。」背掌压一个涡,从此以往,即是长墓。寒鹭看着手上蛾儿,久久不放。
「哦,原来寒鹭不喜欢。休生愁,从来法儿多多的是。」王二卷步上前,后足一翻即把白坟淹去。
此时雨雾四起腾跃飞升,白白盘踞在王二当头,回旋似是待他而发。王二半敛眼目,弧角但往嘴侧斜,一个翻起,随之卷过另一个,长长回线一拉,如针直飞,刹那无痕,既刻闪然而回,血色遍体,滑过一重乌亮,狡然而黑,速速皆往黑蛾击去,寒鹭呼声未起,此时蛾已回翅而飞,振振,撒下满席迷鳞。
寒鹭随之回首,王二但在身旁,他舔过唇舌,却是一句:「王二,你可真奇怪,往时你又不这样待我。」
「俺哪样待你?」足软,跳过一块又一块,池畔平石皆被跳过,白狐似是眷恋顽气,盯在那石上,灰灰白白,一时意难平。「俺待你都是好的。」
「往时你并不……」黑蛾适时飞至眼前,寒鹭敛敛唇,平声又道。「嗯,谢谢你,王二。」
白云乖巧软伏在膝,王二适意的摸摸,云即随而平复,末馀些许淡灰,此时亦适意吐出,滴滴溶在雪中,亦化了几个巢坑。「谢俺?这事儿又何足挂齿。白引之云,从来都是仙妖神道们会使的,不过分馀你些许精气罢了。」
他看向腿上软瘫之物,轻拍顿然散退。抱袖而起,一片风清。「就是还有所馀,不过亦是充作饰纹挂物应付着,何用你来谢?」
踱步而行,王二低首徘徊,彷然间似被针刺,张目结舌,突朝向寒鹭追发一声:「寒鹭,你应当知道。」
——知了,知了。
耳呜回复,两眉挤一,当下寒鹭煞是难过,也不问什么,只怕一点就破。王二绕在他身前走,忽尔细眉细眼,又是详加端察,喷喷几声掠去,回头又再看得仔细,一语一声,音音在雪上浇冷酒,酒冷冰冻,裂裂一下寒声。「寒鹭,寒鹭,你真个是寒鹭着来?」
「寒鹭,寒鹭,真个是寒鹭?」他无端亦在嘴里应了一声,四景晃然而动,如入箩箕之中,撤撤就要把精华挥去。硬沙塞滞脑间,寒鹭低头喃喃几遍,转息又问:「王二,你问这作甚?问这作甚!」
「青竹门。」
他本要拔腿跑走了,又复为这三字停住。袖斜襟歪,青橙黑白一重流过一重,寒鹭拖着垂剑,铿铿敲咯地音,飞絮因风而起,略面而过,两鬓馀黑,茫然一声质问低沉。「王二,你说我门何事?」
「青竹门,青青竹儿世外门,五岭奇开世外天。你所谓的青竹门下人,何居于五岭湖畔祟山中处?」王二狡黠一笑,两脚旁开而坐,神色大异于前,就在一块方石之上审然视向寒鹭。
「正是。」一剑随绳跃起,寒鹭且把剑柄把在手中,尖眼上瞧看那嘲弄之色,心里亦知不妙。回步细作,且退且留,他回目看看身后,只见红红寺顶破白而傲,心下一安,又往王二盯去。「你问来作甚,还是师傅有什么事情?」
「事情是有的,也许该请你回去吊唁了。」白兽从座起立,锦尾飞扬,得意的从上位处朝下看去,满心看那一脸俊色骤变青碧,双手忍红发抖,开步就上前迫来。
「你对我师门作了什么?!」一声怒喝,拿在剑柄之上,寒鹭急欲进前,尝要把这只狐精,教训教训。
谁知那雪前堆得高耸,底下却是虚的,寒鹭不意一脚踏上,忽尔失重,薄冰应声而破,双足沉沉就掉到底下。惹得一身狼狈,耳旁又是笑声上扬:「哈哈哈哈——也真是报应。我可是什么也没作。」
「王二!」
「寒鹭,真是寒鹭?青竹一门,早在百年前灭了,你今从何来,又要何往?」王二闲闲走在寒鹭面前,看他细雪沾水结在鼻尖,看他满腔热血凉如池色。半蹲在前,捡一枝枯草挑弄,巧巧又笑出两句。「寒鹭,难道真个是忘了?你是寒鹭,亦非寒鹭。」
「全是混话!我现离师门亦不过十年光景,又岂有百年之理?王二,你却说我满门皆灭,就是混话,也好不狠毒!」虽然素有间隙,可没想到他却是如斯不讲道理。寒鹭狠狠而视,把不得快从冰**上爬,两手爬上青白苍劲,吃力把自身提起,即呼呼伏在雪上喘息。
王二傲目低视,白眼一翻,嘴中却道是喃喃:「青竹一门,百年前遭逢祸灾,师傅徒弟上下,无一幸免,皆已身死。你若是不信,何不尽你忠心,亲自去确认一回?」
他笑生馀声,别有深味:「寒鹭?」
师傅武功盖世,又怎会有事?风声紧切,黑圈外爬满红丝,只手抖着拉回半襟。死灰之色,瞬然擦上那平静之容,两弯血红划在眼下,虾腰乘着积雪深沉,托起脸来旦往前方看去,紧瞧着那条道路。
这道,通往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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