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烈火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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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婵娟姑娘,快起来!\"莲花轻轻摇撼睡在锦榻上的婵娟,\"着火了!\"
“着火了?”婵娟自梦乡之中蓦然被人摇醒,有片刻迷惘。听仔细了,仓皇之中,披衣趿履,随着莲花,碎步奔出内室。
莲花伸手推开门,一股子热浪顿时扑面而来,夹杂着刺鼻的硫磺硝石的气味。她立刻挡在婵娟身前,以免婵娟细腻娇嫩的肌肤被热浪灼伤。
可惜,莲花的动作饶是再迅速,也终不及那股子火热灼烫的气流快。
婵娟未及梳洗的素面,丝般长发垂坠而下,覆在两颊,被迎面而来的热风猛然拂过,纷纷飞飘了起来,又似晶莹春雨,一一落下。
婵娟美丽洁白的脸颊被热气蒸得嫣红,仿佛染上了一层玫瑰色胭脂。
她就这样呆立在门内,痴痴望着满园的红莲夜火。
雕梁画栋、美伦美焕的销金窟,此时,已经被吞没在火海之中。嶙峋的假山怪石被烈火炙烤得发红发烫,稍早还浓密掩映的柳树林子这时早已被烧得渐渐失去水分,慢慢炭化爆裂,发出“哔啵”之声。整个园子里热气腾腾,灼风如炎,直似阿鼻地狱。
婵娟凝视红火猎猎燃烧,脑海中不由自主,隐隐浮现另一场大火的影象来。
烈火熊熊,焰风炽炽,一切有生命同没有生命的物体,统统被火焰所焚烧,连沉沉无边的夜空,都被映照得通红,仿佛要滴下血来一般,诡谲无比。
那是,绝望的颜色。
婵娟猛然蹲下身子,双手紧紧环抱住头部,发出无望的哀鸣。
“莲花,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她的声音痛苦而无助,茫然而脆弱。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是那个江南夜雨里花一般娇柔清艳琴艺无双的婵娟,而是一个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未来,只拥有无尽惶惑现在的女子。
莲花回身低头,看向委顿在尘埃里的产换,晶莹大眼里有怜悯共惋惜,似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忍下了。她此时的身份,不过是一名丫鬟,有耳无口。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都要斟酌。
是故,莲花只是弯下腰身,把两只手扶在婵娟腋下,微一使力,将婵娟扶持起来。
“姑娘,咱们快些走罢。这么大的火,再不走,迟一步,就要葬身火海。”
“不要管我!不要管我!”婵娟嘴里不住这样低喃。她早已经忘记自己是谁,自何处而来,要往何处而去了,但她怎样也忘不掉脑海里那幅阿鼻地狱的恐怖景象。
莲花太息。真正作孽。这可是报应?所以要教婵娟一生一世摆脱不了如影随形的恐惧?
不再感慨,莲花一只手挟紧婵娟,余出一只手,往婵娟后脖颈处着力一砍,然后将已经神魂不属意识不清的婵娟拖出火场。
销金窟门外,围着许多前来看热闹的人,以及绝大多数满脸惊愕共难以置信的销金窟里头的姑娘婢子杂役菏眼护卫们。
分管各院的管事嬷嬷们俱都傻了眼。怎么好好的,就突然起火了呢?这销金窟,可是他们这一班人安身立命的地方啊。优老板每月发放的例银比之外头要多上一倍,尚不包括年节分发的红包、客人给的打赏银钱。除出吃用,一年下来,是颇丰的一笔收入,可以养活一家数口呢。
如今突如其来一场大火,毁了他们栖身之所,可教他们如何是好?
“姑娘,您说这下可怎么办啊?”几个管事中比较镇定冷静的赌坊总管双手频搓,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这是得罪了哪方神仙啊?可怎么向优老板交代啊?”
“姑娘?”晓望向双眉轻蹙沉吟不语的冥凰。小姐的这个表情,她已经数年不曾见过了。
“闪开!闪开!”这时忽然有极嚣张的呼喝自嘈杂鼎沸的人声中传来,恁地刺耳。
未几,人丛辟开一条路来,有一个着锦衣华服、蓄三缕长髯的中年胖子在三个褐衣皂裤亲随的护卫下,走了出来。
“发生何事,汝等喧哗围观?知府大人在此,尔等还不速速回避?”其中一个随扈问。
“销金窟失火了,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吗?还用问?”人群里有人小声嘟囔。
那随扈听了,横眉竖目,样子极其恼怒,倒是知府大人不以为忤。
“无妨,本官微服而来,无须拘礼。此间的主事是何人?出来答话。”
晓与众人俱望向穿着一袭月白水波纹壮锦春衫,玉立在夜风中直如昙花初绽的冥凰。
冥凰微微一笑,往前一步,越众而出,淡淡一福。
“民女冥凰,乃是此间主事。”
“好。”知府大人赞许地微一颌首。镇定平和,不卑不亢,进退得宜,有主事者应有的风范。“冥凰姑娘,可否告知本府,究竟发生了何事么?”
“如大人所见,销金窟突遭祝融,现今已经化为一片火海。”
“姑娘可晓得起火的原因?”知府继续问道。
“民女于上月初五,代替此间主事优释傩,暂时管理销金窟。抵是民女资质平平,有负所托,乃至近日来滋事频仍,今夜竟莫名起了一场大火,火势汹汹,扑之不灭。民女无奈,能令众人平安无恙脱出升天,已经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冥凰垂睫回道。
杭州知府眼中掠过不易觉察的欣赏颜色。这样一个貌不出众的女子,却意外地内华如玉,谈吐有物。三言两语之间已经将她的身份之尴尬、际遇之复杂、处境之艰难表述清楚,更暗示了眼前这场仍熊熊燃烧的大火,并非意外事故,实乃人为,是有人故意纵火的结果。
如此一个女子,沦落风尘,即使做了主事,也未免可惜。杭州知府在心里暗暗想,脸上却未改颜色,流露丝毫,只是示意手下将四周围观的民众驱散。毕竟火场左近,总不是太安全的所在。
“姑娘如今可有什么打算?此间被大火焚烧殆尽,若要重建,决非三五七日之功便可了事。你等若无亲友接纳,又要往哪里暂时安身?本府放眼看去,有不少妇老,倘无栖身之所,就此流落街头,恐怕亦非良策。”销金窟素日里是何等风光的去处?里头的歌舞伶伎无一不是万中选一的美人儿。如若就这么任她们自生自灭,不晓得要滋生多少事端。
“民女实在无措。”冥凰微微垂下臻首。事到如今,她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只能假做束手无策了。
“唉……”杭州知府浅叹一声。始终是女子,饶她再是能干再是精明再是镇定,也要遇着力有未逮之事的时候。眼前这群钗摇发乱的美人们,处置起来,确非易事,很让人头疼呢。
“大人,本庄愿意暂请诸位姑娘到山庄小住,直至销金窟复建如旧。余下众人,本庄亦愿收留,到本庄业下的茶园,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务。倘使各位另有打算或者有更好的去处,本庄亦可奉上银两路费,送诸位各自离去。”
就在众人心中忐忑,惶恐于前途渺茫之时,一个花白胡须着香云纱缎子长袍的老者,缓缓的,自渐渐散去的人丛中踱了出来。
杭州知府一见来人,顿时态度恭敬了起来,浅浅抱拳为礼。
“龙管家。”
来的,竟是龙踞山庄的大总管龙烈龙且安。
“大人。”老者抱拳回礼,态度谦和。“未知大人认为老可的提议是否可行?”
“如此真是再好不过的了。”杭州知府心中简直大喜过望。这群伶伎荷眼护院,哪一个是好打发的?没有三两三的本事,销金窟里是呆不住的。
“老可谢过大人。”龙烈转而望向衣衫不整的一干人等。“各位可愿意随老朽往龙踞山庄小住?”
愿意!
多数人都在心里大声回答,可是慑于冥凰身边那个武功极之卓绝的丫鬟,俱不敢擅自出声,只是齐刷刷地望向了冥凰。
“多谢老先生于危难之际援手相助,冥凰却之不恭,在此愧领了。”冥凰深深一福,这世间,锦上添花、落井下石者众,解衣推食、雪中送炭者希。
只是,她心底不是不怀疑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以龙踞山庄的江湖地位和对朝廷无限忠诚的贡献,决没道理收留他们这样一群落了难的风尘女子。更莫论每年向朝廷进贡极品龙井恭茶的龙踞茶园,未经一番极严格的筛选,是无法进入园内,接触那些种植在狮峰山上的顶级珍贵的龙井茶树的。
而龙管家竟如此轻易地许诺了他们。
是他纯粹权利够大到偶然途径后的善意之举,亦或,是经过有心人的授意?
“姑娘请在前头蓬莱客栈少等,待老朽唤马车前来接姑娘们。”龙烈却不知冥凰心中的百转千折,微笑着对她说。
这个白衣的小姑娘,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连态度也情不自禁地随和了起来。
“一切衣老先生所言。”冥凰洁白的脸上倒映着夜空中的熊熊火光,如霞如雾般迷离。
“都办妥了吗,老五?”二十丈开外一间驿馆二楼沿街的天字号上房内,一名玄襟玉纽蟒靴的黑衣男子,品了一口冰瓷龙纹盏内的上好雨前龙井茶,然后慢条斯理地问。
“属下已经悉数办妥了。”肤色黎黑,眼神深沉内敛的老五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不赞成我的决定,却还是一丝不差地执行了我的命令,老五,你说,这算不算是愚忠呢?”黑衣男子似笑非笑地调侃道。
“爷说是就是。”老五面不改色,语气波澜不惊。
“老五,你真是十数年如一日地无趣。”男子太息。他倒也不至于希望左右人等俱是一副奴颜屈膝的嘴脸,只是,想看看近侍老五脸上的别样颜色,何以就如此之难呢?
“属下的无趣,岂不正是爷的有趣?”难得如此的顶撞,老五还能以毕恭毕敬的语气道来。
“呵呵,呵呵,说得一点不错。”男子狭长的飞凤眼里泛过浅浅笑意。放下茶盏,轻轻抚摩手中折扇的翡翠玉骨。上头的十二阿罗汉浮雕,在指尖留下沁凉的触感。
“老四,你说我所做的,究竟是对是错?”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男子展开折扇,轻轻摇动。莹润翠绿欲滴的玉色,在春末的黎明微光中,划出一道幽幽轨迹。
“爷做事,从来三思而后定。”微微发福的老四,敛目垂手肃立回道。
“呵呵,呵呵,老五太老实,你则太奸猾。”男子笑吟吟说道,却没有责难的意思。
跟在他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独这两人,由他少时起已经伴在他的左右。不是无可替代,只是他们够诚实。老四虽则奸猾,却亦并未在他面前讲过一句半句不实之语。
“我等得太久了。等她注意我,等他自己回来,等他们自动现身,等他们都回到我的左右……可是他们一一走出我的生活,一去不返。”男子自嘲地笑,眼,却是冷的。“等待的人,永远是我,这岂非很不公平?”
老四老五只能沉默。
万人之上也不能令他快乐。

万千佳丽也不能使他开颜。
歌舞伎乐、钟鼎美馔、永夜喧嚣,他依旧最最寂寥。
他们看着他由纯真少年,一步一步逐渐变成今日邪佞冷酷的男子。
如许优雅,心,却被冰封在冷冷的心糊底下,沉睡不醒。
不知何时,才能得到救赎。
“啪。”在两人的沉默中,男子轻轻合拢手中的折扇,“去准备一下,明日随我上龙踞山庄拜访。”
“是。”他们,只是继续追随眼前这个寂寥男子,直到他再不需要他们的一日为止。
“姑娘们请在此间稍适歇息,老朽这就遣人去分配布置房间。”龙烈出奇地随和,领冥凰诸人在一间偌大且优雅精致的临水宽厅里暂时歇脚。
“有劳老先生了。”冥凰有礼地微笑点头。
龙烈颌首退了出去,立刻有丫鬟鱼贯而入,斟茶倒水,上时鲜水果和应时的小点心。
“真正气派,同销金窟相比,何止气派了十倍?百倍千倍也是有的。”有人小小声说。
“怎么能比?一个是雄踞一方的山庄,一个是千金一掷寻欢消遣场所,天上地下的不同。”见多识广的赌坊管事嬷嬷悄声说。
婵娟则苍白着一张清艳脸庞,由莲花搀扶着,坐在红木雕花圈椅之内,后颈仍隐隐作痛。
冥凰与丫鬟晓只是静静旁观。
此时此刻,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等待她们的,仍然是未知的命运。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宽厅外远远传来脚步声。
未几,龙烈带着一些内院的老妈妈们返了回来。
“几位姑娘请随我来,其他姑娘跟嬷嬷请同四位管事走。”
说完,龙烈引着冥凰和晓,婵娟和莲花,往与四位管事相反的方向行去。
“她们怎么不和我们一道啊?”
“对啊,冥凰姑娘是暂代主事,有特殊待遇也不希奇,凭什么婵娟莲花也一并跟了去啊?”
歌舞伎乐坊的姑娘小声议论。
“姑娘们,此间是龙踞山庄的女眷内院,不是你们的销金窟。龙管家如此安排必定自有他的道理,姑娘们还是莫论是非的好。”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妈妈轻轻咳嗽一声,低声警告道。
众人立刻噤声。她们初来乍到,千万不可得罪了龙踞山庄的内人们。
那边厢,龙烈将冥凰四人引至一处别院。院中有一眼淙淙清泉,潺潺地自青石逢中流出,注入了一汪清可见底的水潭内,徐徐涌着珍珠般的气泡。
两栋小楼遥相呼应,以一条抄手游廊相连接,朱栏玉砌,雕梁画栋,立在淡淡夜色中。游廊下有小小的花圃,正是一片芳草萋萋春花烂漫景色。
有眉清目秀手脚伶俐的小丫鬟把冥凰和晓,婵娟与莲花分别领往两幢小楼,安置他们休息后,统统退了出来。
“烈叔,四位姑娘俱已洗漱歇息了。”
“好,你们也到后头歇了罢。明天早早过来伺候。无论几位姑娘有什么要求,务必令她们满意,莫怠慢了。”
“是。”丫鬟们齐齐应道。
龙烈四下环顾,确定一切都稳妥了,才离开别院,沿着以采自金陵雨花台的彩色卵石铺就而成的林荫小道,不紧不慢地朝龙踞山庄的中心龙踞阁走去。
与海宁陈家的凤栖亭相比,龙踞阁实在并不起眼,只是一处简朴到近乎寒酸的建筑。那样小小的格局,一片灰瓦白墙青阶,看起来仿佛一处寻常民宅。
走到龙踞阁门外,龙烈停下脚步,低声向内禀告。
“庄主,四位姑娘,老奴已都安置妥当了。”
“烈叔,进来说话罢。”龙佐栖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淡淡疲惫。
“是。”龙烈推开镶有兽面铜环的原木色门扉,慢慢走近伫立在暗影中的龙佐栖。
“……烈叔,那四位姑娘,你以为如何?”沉默了一会儿,龙佐栖问。
“老奴以为,这四位姑娘,都大有来头,不可小觑。”龙烈据实报告短短相处观察后所得的结论。
“哦?”龙佐栖倦怠的声音里添多了些许的好奇。能教见惯大风大浪早已经练就一身从容不迫处变不惊功夫的龙烈如此地慎重评价的人,实在并不多。“何以见得?”
“主事冥凰姑娘虽然内息全无,与寻常女子无二,可是呼吸绵长沉静,应是练过上乘内功中的养生心法的。且,此女气度优雅从容,大是不凡。她的丫鬟,内力深厚,决非一般习武者可以比拟。看起来,应该是佛家大乘宗明月功的内家心法,并且指掌间有练剑者才有的茧子。至于传言中的婵娟姑娘,美则美矣,然却有雕饰之感。不过虽然脚步虚浮,却不见凌乱。即使来得狼狈,神色凄惶,但是镇定下来后,倒也平静,不若其他人那么左顾右盼。她的丫鬟,亦身怀上乘内功,只不过是密宗心法,不是中原武学的路数。仅此已足证这四人俱非俗女。”
站在暗影中的龙佐栖静静聆听龙烈的分析。
能教那个人,放下政务,放下春试的攫选,放下江山,一路快马加鞭而来的女子,自然是不同凡响的。
“烈叔,辛苦你了,早点去休息罢。”
“庄主也早些安置罢。”龙烈领命退下。
留龙佐栖独自在黑暗中。
这一夜,分外的漫长,仿佛永夜无边,却又异常的短暂,只如一刹。
天蒙蒙亮的时候,沉寂了一夜的整座龙踞山庄,开始活了起来。
杂役小厮开始洒扫庭除,粗细使唤丫头俱已就位,准备伺候各自的主子……
厨房里开始热锅汲水布碗置碟,往各房各院分派早点。今日的早点是典型的江南小吃,四色糯米点心碟中央一碗淡淡的豆浆,一旁搁着海米、紫菜末、榨菜末、辣椒油、细盐和小冰糖块,供上头的主子们按各自的喜好往里头添加。倘使有特殊的要求,头一晚已经递了食牒进厨房,另开小灶。
“全都给我利落着点儿,如果出了差错,仔细我活剥了你们的皮!”厨房里的大厨子一边忙碌地备制给主子们的早点,一边不忘大声叮嘱。
山庄里了一群娇客,虽然3不知道她们对于上头的主子们意味着什么,但是龙管家昨儿个夜里可是来吩咐过了,千万不能怠慢了一干娇客。
谁知道她们中的哪一个是不是有一天就一跃飞上枝头,成为人人艳羡尊重的当家祖母了呢?大厨子在心里想。他可是从来没有小瞧过任何一个女子的。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古往今来青史留名的女子,有几个是没有一点才气的?即使是始终没有被庄主扶正的偏房吴氏,也是一个琴棋书画女红易牙样样皆精的女子呢。
“是。”一干学徒小工立刻回道。
另一边,一群着水红色对襟丝质春衫,衬着玉黄色提织梅兰竹菊四君子图案的古香缎百鹧裙和水绿色绣花鞋的丫鬟们已经端着漆盘候立着了。
“老太君要的豆腐皮儿包子、藕粉桂花糖糕、竹露芙蓉蜜,少夫人要的小粽子、鹅油萝卜丝卷和牛奶百花蜜都齐了没有?”管理内院膳食的老妈妈问。
“回郑妈妈,都置齐了。”
“那就赶紧的,趁热送过去。”老妈妈挥手,赶小鸡似的。
偌大一片山庄,人多口杂,个个不是好伺候的主儿。
“郑妈妈,今天好精神啊。”龙烈一身青色万寿缎子长袍缓步踱进了厨房。
郑妈妈立刻躬身。“龙管家您说笑了,这是老奴的本分,理当如此。”
龙烈听了,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
“昨天庄主交代下来的早点已经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郑妈妈连忙点头。龙管家在龙踞山庄已有六十载之数,即使是老太君和庄主也对他尊重有加。她们这些下人就更不敢得罪他老人家了。
龙烈点头。“就交给我罢。”
“是。”郑妈妈即使心里头狐疑不已,也不敢有一丝一豪露在脸上。
龙管家在龙家地位超然,早已不插手段水送膳这样芝麻大小的琐碎杂务,今日怎么会亲自来厨房过问呢?
将两个金漆托盘呈上,郑妈妈恭立在一旁。
龙烈两手稳稳当当地各端一只托盘,轻松德仿佛上头搁的不是金银白玉质地的碗盏,而是轻若鸿毛的柳絮。
待龙烈的身影去的远了,一旁屏息静气的小丫鬟们才吐吐舌头。
“奶油酿酥饼、冰糖桂花糕、枣泥馅面果子、芙蓉甜汤、风鹅脯、鸡汤酿茄子、蟹粉蒸蛋、玉带鲍翅羹还有香粳绿糯新米粥,这些东西庄主从来是碰都不碰一下的,怎么昨儿个会亲自下食牒交代厨房准备呢?”
郑妈妈眼一瞪。
“你们这群小丫头,管好自己的嘴巴,祸从口出阿晓得?上头主子的事体,容得了你们打听么?别在此地瞎三话四,去去去,乖乖地干活去!”
丫头们嘻嘻笑着,一哄而散。
郑妈妈这才低头寻思起来。老太君年事已高,口味向来清淡得很,少夫人是一切以主子的喜好为喜好的。没道理庄主突然就改了口味。难不成——
郑妈妈心头一动。
莫非是少夫人苦心经营想要得到的,已然彻底失去了么?
看来,庄主是已经有了打算了罢?
龙烈自两仪楼回到龙踞阁。
龙佐栖此时已经用完了早点,正在喝茶。
见龙烈进门来,他放下手中的茶盏。
“她们的反应如何?”
“丫鬟出来回说,冥凰姑娘和丫鬟胃口颇好,呈上的东西吃了七七八八。最喜欢那款手撕风鹅脯,直说味道道地、好吃。婵娟姑娘的胃口就略差了,只喝了一碗薄粥,略进了一点蟹粉蒸蛋和鸡汤酿茄子。莲花姑娘胃口一般,每道点心和小菜都吃了,不过都不是很多。”
龙佐栖听了,沉吟良久,才又问道:
“她们之中,可曾有人要求面见主事的吗?”
“这四位姑娘倒是没有,不过其他人却是有的。”龙烈观察他的神色,然而却看不出什么,只是一贯略形疲惫的淡然。
“安之若素么?”龙佐栖倏忽笑了起来。“烈叔,你说,当今世上,能有几个女子,做得到在遭遇巨变、进得龙踞山庄、情况未明之际,尚能食有味寝安枕的?”
“……少之又少。”龙烈想了想,肯定地回答道。
龙踞山庄是什么地方?大明朝世祖皇帝真宗御笔亲封的山庄。在世祖皇帝还不曾打下江山,坐北朝南登基称帝的时候,还只是一个江南商贾的太老爷为当时仍是卫国公的世祖皇帝提供了大批粮饷,并且在世祖皇帝身染沉疴的时候收治了他。然而历代龙踞山庄的庄主从来都不以此居功自傲,只是安守一方,致力效忠朝廷。
“是吗?”龙佐栖侧头想了想,弹指浅笑。“烈叔,麻烦你去准备一下,我想这几日是时候抽空去见一见这些姑娘了。”
“是,老奴这就去准备。”龙烈却轻轻别开眼去,不忍看他的笑颜。
从什么时候起,他一心服侍的主人,失去了发自肺腑的笑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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