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以毒攻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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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龙佐栖还未来得及正式与冥凰等人见面,便已有客人登门。
“庄主,有三位客人递了拜帖求见。”门房派了小厮进了议事厅传话。
龙佐栖意外地挑了挑眉毛。龙踞山庄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每日晌午之前,是议事时间,概不见客。大小事宜,自有外事总管一应解决。
“呈上来罢。”龙佐栖有种预感,来的人,能教门房破例将拜帖呈送上来,决非寻常。
小厮立刻双手将月色玉版宣烫淡金描银龙的拜帖呈上。
看到递进手中的拜帖的第一眼,龙佐栖就知道,此时此刻,他最不希望见到的人,还是来了。
他所能做的,只有服从。
“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先回去罢。这几日不再议事,直至我派人通知你们为止。”龙佐栖合上手中落款为“墨慎”的拜帖,微微敛下眼睑,吩咐到。
不议事?山庄各房各院及茶园的管事们听了,面面相觑,没有出声。
“不碍的,有什么事,你们自己酌情处理。实在心里没有数脉的,悉数先悬置一下。”龙佐栖摆摆手。穷苦人家羡慕他们家大业大,坐拥金山银山,然则他们的烦恼,谁又看得见?
有时他情愿自己能同心爱的女子做一对寻常夫妻,为着柴米油盐斤斤计较。
可惜,天不从人愿。
不待所有管事自议事厅里退出去,龙佐栖已从龙踞山庄父子相传了五代的红木太师椅内站了起来,亲身前往龙踞山庄正门,去迎接客人。
龙踞山庄久矣不曾为迎接人客而开启的朱漆金环正门缓缓往两旁滑开,门内门外的人四目相接时,龙佐栖又添多一层意外。
除了他知道的三个人,竟还有不速之客。
一行风尘仆仆的黑衣男子。
为首的,是一个碧眼如森神情冷肆的男人。
龙佐栖微微挑眼,能教佑栖全心敬重的男子,自有他的不凡之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即使立在墨慎左近也依然沉冷到邪肆的男人。
“未知二爷、爵爷来访,宗稷有失远迎,这厢告罪。”
一身墨衣如沉沉黑夜的墨慎“唰”地展开折扇,徐徐摇动,一手一掀长袍下摆,率先跨进了龙踞山庄高高的门槛之内。他身后两个穿墨紫色长衣的亲随向龙佐栖点了点头,也跟了上去。
龙佐栖无言地浅浅颌首,然后转向即便染着一身风霜也难掩其枭雄本色的男人。“爵爷,里边请。”
“龙庄主客气了,叫我沈幽爵便好。”沈幽爵如森海般深邃的碧眼里流露一丝玩味的笑意。能在龙踞山庄庄主跟前倨傲如山庄主人的客人,颇让他好奇啊。
“沈兄,里边请。”龙佐栖有自己的原则。
沈幽爵听了,勾唇而笑,也不纠正。
龙佐栖,原来是这样一个男人。
对热血男儿,他总是敬重的。
一行人进入山庄,被引至挂有“宾至如归”匾额的云来厅内。
宾主落座,相貌清秀的丫鬟们端上以虎跑泉水冲泡的上好龙井新茶后一一退下。
“二爷,沈兄,请喝茶。”
被声声唤为“二爷”的墨慎执起银口剔花象牙白瓷的茶盏,浅饮了一口,眯眼细细品味,然后勾起一个笑纹。
“好茶。清香味甘,粗细色泽均匀一致,浓而纯正,色绿、香郁、味醇、形美,不愧为天下第一茶。”
“多谢二爷盛赞,实乃龙踞茶园上下之荣幸。”龙佐栖对与他共坐主位的墨慎道。
“宗稷,除去在我继承祖业时你曾上京来见过我一面,这两年来,你我便再不曾见过了罢?”墨慎放下茶盏,笑问。
“是,两年多不见了。”龙佐栖承认。
“何以短短两年,你我之间竟如此生疏客气了呢?”墨慎的狭长凤眼里掠过不知是痛亦或是恼的颜色。
生疏客气?龙佐栖垂睫,岂止“生疏客气”这四个字足以形容?
他们,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君,一个是退守江湖的臣,他们没有选择。
见他不答,墨慎徐徐无声太息。
终不免,分了君臣,有了上下,再也回不去从前。
“罢了。我此来,也不是为着追究这些。只不过此番南下游玩,闻听杭州府有一间销金窟是绝好的消遣去处。所以想趁着江南春光正好,草长莺飞的时候,前去一看。哪成想,到得销金窟门前,却看见一片残垣断壁的凄凉景色。那千金一掷的销金窟,竟然已被无情的大火焚成一堆瓦砾。好在听说里面的人俱都无恙,被及时救出,安置在你的山庄里,所以我便来了。想见识一下传闻之中名动天下月华如玉的美人们呢。”
墨慎身后的两个随侍听见自己的主子用一副纨绔子弟二世祖败家子的口吻说话,嘴角忍不住隐隐抖动。他们这位爷,即使在最最年少轻狂血气方刚的岁月里,也不曾对哪个花街柳巷里的女子特别感兴趣到使用这等期待的语气。事实上,他们的爷从来不是多情男子,女子之于他,由来只是调剂品罢了。如果传了出去,不晓得家里头爷的那几位大小夫人听了,心里要酸成什么样子?
只不过,爷的幸福,爷的幸福,才是他们所要考虑的,不是么?
“这……”龙佐栖略有迟疑。冥凰这样的女子,且不论她是否真的沦落风尘,但住进山庄里,便是客人。冒昧地要求她们面见陌生男子,总是唐突。“可否容我安排一个恰当的时日向二爷引见这几位姑娘?”
墨慎手中的玉骨折扇微微一顿,越笑越冷酷的眼慢慢凝视龙佐栖,未几,他继续摇动折扇,唇边笑纹微泛。
“也好,我也应该休息一下,洗去一路风尘。只是,宗稷,别让我等得太久啊。”
这是不容错认的警告。
龙佐栖知道。
眼前这个看似优雅从容一派闲适的男子,早已经等得失去了耐性。他就象是将要施出致命一击的野兽,积聚了全身的力道,只待全力一击。
而,任何想要与他争夺猎物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墨慎见龙佐栖眼底的了然颜色,畅快地笑了。
笑得,眼若桃花,内里,却似以寒冰为蕊,即使春深风暖,亦决无一丝冰融的迹象,只是彻骨的冷冽。
然后,他长身而去。
“有劳庄主多担待了。”两个亲随抱拳一揖之后,跟了出去。
龙佐栖苦苦地笑。天下,谁又能不耽待呢?
凝了凝微微苦涩的心情,他望向怡然自得端坐着的沈幽爵。
“招呼不周,还望沈兄见谅。未知沈兄前来,所为何事?”
沈幽爵,传奇的另一半呵。
曾经,和无情在江湖中拥有同等的分量和神秘色彩。
可是,无情斯人已杳,沈幽爵却从此入了红尘。
成个世界人都知道,他在疯狂地寻找在月夜飞升的无情。
不晓得墨慎与他,可知道彼此的身份?
即使知道,以这两人的傲气与霸气,想必也是不以为然的罢?
“我此次前来,是想见一位叫莲花的姑娘。她两月之前,中了青衣毒尊下的‘**摄魄’之毒。上月十五,远在京城的当朝少傅、左丞相欧阳如霆的夫人月冬谙被人施以同样的毒,每月十五必会发作,令深爱她之人痛苦不堪。本月十五,也就是前日,福建泉州江家本代当家水月公子江洌的新婚夫人亦中了此毒。我知道第一个中毒的,应是销金窟里婵娟姑娘身边的丫鬟莲花,却不曾听说她中毒之后发作的消息,故此前来查实。”
龙佐栖一怔,然后心中暗暗自恼,这样要紧的线索,他怎么会忽略了呢?
“不知庄主可否安排一见?”沈幽爵笑问。
“这是当然。请沈兄少适歇息,我稍后便请莲花姑娘出来与沈兄一见。”
“那便多谢庄主了。”没有人知道,沈幽爵此时黑色劲装下的肌肉绷得有多么紧。他曾经,离得她那么近,只消一伸手,便可以摘下覆在她面上如烟岚般轻软的青纱,一窥那轻纱之下传说中绝世无双的容颜。可是,面对那个他一生之中唯一真正为之心动的女子,他忍下了唐突佳人的冲动,选择了尊重。
他的尊重,令他错过。
然而他不想似师傅,因为一时的错过,乃至一生寂寞独守,最后郁郁而终。
龙佐栖目送沈幽爵的背影,此时已经是半点苦笑也展不开来。
他蓦地希望,这一场惊动朝野的寻找,不过是一场无果的徒劳。
淡泊江湖的无情,直似天人般月华如玉无双的无情,一旦被寻到了下落,被强留在红尘里,被约束被困缚,那样的无情,还会是原来的无情吗?
龙佐栖垂睫自嘲地笑。
是他自私。
倘使注定了无情将要被他以外的男子所拥有,那么他宁可无情永远佚失在莽莽尘世之中,不复可寻。
宁可呵。
回到自己的九渊堂,龙佐栖落寞地坐在外间的圈椅上,望着自己修长的手指。
这双手拥有庞大的家族势力,拥有江湖不堕的声名,拥有一切外人羡慕的东西,却不能拥有自己心爱的女子,真是何其失败呵。
忽而有轻轻的扣门声。
“相公。”
龙佐栖闭上眼,置若罔闻。
若不是门外的她,他又怎么会错失无情?
“爹爹。”不见屋里头有反应,门外又传来孩童甜软娇糯的呼唤。“爹爹开门,龙儿来给爹爹请安了。”
龙佐栖浑身一震,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相公,龙儿近日功课大是长进,想教你看看呢。”
龙佐栖握紧的拳头,缓缓地松了开来。
即使他不爱她,即使她由始至终都没想过要爱她,但那小小的孩儿又有何辜?
“进来罢。”他睁开眼,敛去一切情绪,包括他的爱与恨,沉声道。
门,被一只纤细洁白如羊脂美玉的素手推了开来,然后,手的主人领着一个梳总角穿织锦缎小褂着虎头鞋的幼童走进客堂间。
手的主人是一个腰如束素的纤弱美人,梳着一款双垂蝉翼髻,戴着一根冻石玛瑙描花刻草钗,着十二幅织锦石榴裙,腰里悬着一块琉璃合欢佩。美人有一张淡妆浓抹总相宜的俏脸,搽着淡淡的胭脂,一双樱唇粉嫩如春水,明眸流盼,婀娜娉婷地走近龙佐栖。
“相公。”美人朱唇轻启,低唤。
“爹爹。”相貌似绝其母的男孩也跟着轻呼。
“龙儿,你又新学了什么要给爹爹看?”龙佐栖没有理会娇美柔弱的吴氏,而是垂眸问她牵着的总角小童。
那小童儿听见父亲这样问话,开心得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和颊上的酒窝。
“先生新教了一曲送春,孩儿背给爹爹听。”
小小孩子把双手往背后一负,吟诵起来:
“问东君何处天涯?落日啼鹃,流水桃花。淡淡遥山,萋萋芳草,隐隐残霞。随柳絮吹归那答?趁游丝惹在谁家?倦理琵琶,人倚秋千,月照窗纱。”
龙佐栖望着孩子稚嫩的小脸,神色复杂,感慨万千。
送春?这正是春日将尽,长夏伊始之时。
也是,他初初遇见无情的季节。
他与父亲去吊祭亡故的月老庄主时,他一生惟一一次,同无情面对面的相遇。
而今,过了这么久,他也深深记得那一日的无情。
那个,白色孝衣,小小的脸被一张洁白的东海鲛纱所覆盖,只露出一双皎若明月,亮如星斗,幽似寒潭的眼眸的无情。
她站在开得盛极而衰、花瓣纷飞坠落如雨的垂丝海棠树下。
粉白的花雨,素净的无情。
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似的。
彼时彼刻,他忘却己身,仿佛整副魂灵,都被吸引进那双幽还无波又悠远直如澄空般的眼里去。
“相公。”吴氏见丈夫神色迢遥怅惘,忍不住小声唤。
龙佐栖被这一声呼唤,打断了思潮。
“龙儿,过来。”他向儿子招了招手。
小男孩听了,欢天喜地地奔至他的身边。
龙佐栖以手抚摩男孩的头顶,眼中有淡然微笑。
这孩子,在这样一座深大庄园里,却始终是纯良的。
“龙儿,你喜欢读书多些还是习武多些?”
“读书!”小童儿不顾母亲在一旁拼命使着的眼色,声音洪亮地回答。
“读书啊……”龙佐栖的视线倏忽望向站在一旁一脸紧张颜色的妾室,“朱颜,你呢?你希望龙儿尚文还是尚武呢?”
吴氏悚然一惊。
“相公何以这样问呢?龙儿无论尚文还是尚武,出将还是入相,妾身都是欢喜的。”
“如此是么?”龙佐栖低语。“既然如此,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龙踞山庄内外多为武夫,难免耽误了龙儿。龙儿,爹爹送你去天玑书院可好?”
“天玑书院?”男孩听了,眼睛一亮,几乎想欢呼雀跃了。那里可是江浙乃至全国最好的书院。
“相公,你要送走龙儿?!”吴氏蓦然省觉地低声骇问。

“烈叔,你带龙儿下去收拾准备,安排龙儿尽快起程。朱颜,你留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是。”龙烈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听见吩咐,立刻进来,领走了小男孩。
九渊堂内,只剩下静静坐在圈椅上的龙佐栖和一脸难以置信的吴氏朱颜。
还有,一室的的静寂沉默。
良久,吴氏都一语未发,只是渐渐红了眼圈。
龙佐栖见了,心中微微一恸。
他不爱朱颜,却纳她为妾。
是他耽误了朱颜一生的幸福。
而朱颜明明知道他心里爱的是另外一个女子,却始终对他温言软语、体贴依顺,从没有向他发过一句怨言。
如今,他的决定,对朱颜而言,未尝不是一种残酷的解脱。
“朱颜。”终于,龙佐栖打破沉默。
吴氏听见他的呼唤,在眸中噙着的泪水夺眶而出。
“……相公,妾身做错了什么,你要送走我的龙儿以示惩罚?”丈夫不爱她,至少还有儿子陪在她的身边,让她欢喜欣慰。如果,失去了龙儿,她惟一的精神慰籍,也将失去。
“不,朱颜,你没有错。错的人,是我。”龙佐栖突然不忍看她一脸泪痕的容颜。
“是这样么?”吴氏的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一般,落了下来。她迷蒙地望着丈夫身后的画屏。
那玉骨画屏上,绘着一轮皎皎明月,底下生着一株飞花似雪的垂丝海棠。远远的,有一条潺潺清溪,上面漂浮着残花落叶,一并映着天上的那一轮明月。
天上明月照人间,人间落花向水并逐月,水月皆无情。
月无情,月无情呵。
吴氏凄然哀笑。
她再用尽心机,也得不到丈夫的半点爱怜。这样的她,比之丈夫身后的那一面画屏,都显得微不足道罢?
“我吩咐下人,替你打点衣服细软,今儿个就搬到城南九溪烟树的别院去罢。也好就近照顾在书院读书的龙儿。”龙佐栖别开眼。
那样笑着的朱颜,格外另他恻然。仿佛,这一去,便会朱颜凋零。
“相公,给我一个死心的理由。”也给我一个既不爱你也不恨你的理由。吴氏朱颜压抑不住胸中的怨恨与不甘。她爱他啊,可是他就这样轻易地,要她走出他的生活。“你念着月姐姐,虚悬正室之位,妾身可以不计较,至少妾身知道自己是你唯一的女人。可是,你把那些风尘女子接回山庄来,还安置在当家主母才有资格住的两仪楼,妾身不服。难道相公对月姐姐的思念,全都转嫁到那些来路不明的青楼女子身上去了么?那么妾身呢?妾身这些年来所做的,相公全看不到么?”
龙佐栖抬眼,直视神色激动的吴氏。
“朱颜,倘使看不到,你今日所有的,将会是休书一张。”
休书?吴氏惊得倒退一步。
“朱颜,别逼我做决定,别逼我说出真相。”龙佐栖痛苦地一字字道。“别让我毁了你在龙儿心目中贤妻良母的形象。”
吴氏听了他的话,又忍不住往后倒退了一步,猛地掩住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
“相公……”她迟疑地对上龙佐栖阴霾的双眼。“你……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么?”
“不是风言风语,而是真相。”龙佐栖直视吴氏。“朱颜,莫让你我走至最最不堪的地步。那么,至少,我会记得那个温柔婉约体贴的你。”
吴氏闻言,没有辩解,只是垂睫而笑。
笑得似外头怒放得近乎用尽一生的春花,美丽凄绝。
三年相处的时光,及不上刹那凝眸的永恒。
她何其不甘心,她只是来得迟了呵。
自送别,心难舍,一点相思几时绝。凭阑袖拂扬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吴氏微微一福,翠袖轻拂,反身而去。
薄荷色裹银边的裙裾,泛起绿波雪浪。
仿佛她痛无可说的心事。
龙佐栖坐在原地,默默看着她纤瘦的背脊挺得笔直,毅然离去。
江南的夜雨说来便来,淅淅沥沥,下了整晚,仿佛女子在暗夜中无尽的眼泪。
到了黎明时分,雨,停了。
辰时,天上乌云尽散,阳光透到浅淡如轻纱的云絮,似千丝万缕的金线,洒了下来。
冥凰同晓,起了个绝早,各搬了一把椅子,凭栏而坐,俯瞰楼下园子里残红落绿的景象。
女子的一生,就象这夜雨春花罢?经不起一点磨折,风雨略疾,便凋零了。
对面小楼里传来幽幽的琴声。
“婵娟姑娘已经恢复精神了呢。”晓趴在阑干上,侧耳倾听。
冥凰点头同意。
婵娟的琴声清幽圆润,松透悠远,指法细腻娴熟。
“好琴。唐时玉振,焦尾岳轸,加之婵娟姑娘琴艺超群,这曲广陵散,实在是人间天上难得一闻。”
“姑娘你的琴艺才真正称得上卓绝。”晓大不以为然。
冥凰听了,笑着捅了捅晓的额头。
“你这可是王婆卖瓜了不是?我那琴声,被师傅讽为‘杀伐之气太重而女子阴柔不足’,这话至今言犹在耳呢。”
晓暗暗吐了吐舌头。“姑娘你就是被这句话给耽误了。”
“我要琴棋书画诗酒剑样样精通做什么?拣自己喜欢的技艺习练就好。”冥凰再次轻拍晓的额头。“这世上原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箬然执意使自己接近完人,那是太太太累的事。”
晓嘟嘟嘴,表示不服。
两人正说话间,瞥见一个穿湖水色细婢衣服、面相讨喜的小丫环奔进了两仪楼。她先上了婵娟住着的月仪楼,过了没多久,又噙着满脸欢喜下得楼来,穿过抄手游廊,复又上了冥凰他们的日仪楼。
“噔噔噔”几下楼梯响后,小丫环上了二楼。
上得楼来,看见冥凰和晓凭栏而坐,连忙福身行礼。
“奴婢映莲见过冥凰姑娘,晓姐姐。”
“快快免礼。”晓赶紧自雕花椅上起身。
冥凰也微笑起身,这样可爱到近乎冒失的小丫环,让她想起了另外一个女子,也曾经以类似的笑靥面对她。
只可惜,物似人非。
“姑娘,奴婢是山庄里伺候花草的。今儿早上,山庄的莲池里一株移自天竺那烂陀寺的千瓣荷花开花了。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观,庄主请几位姑娘去赏花。”
“法华妙莲?”冥凰十分感兴趣地低喃。
“是。庄主备下了薄酒,请姑娘们赏脸。”小丫环映莲笑呵呵地补充,“有顶好喝的荷花蜜、莲子银耳羹、荷叶蒸鸡。”
小丫环垂涎欲滴的口吻并没有引起冥凰与晓的共鸣,反倒教两人眉间染上浅而又浅的轻愁。
“谢谢姑娘,请前面带路。”两人只是疏淡有礼地这样道。
下了楼,丫环映莲在前引路,冥凰与晓在两仪楼下的月洞门边遇见了一样被园子里丫环引往莲池的婵娟与莲花。
四人同行,心思各异,脸上却俱是优雅得体的笑容。
穿廊过院,周围景色逐渐静谧清幽了起来。
上好雨花石铺就的幽长小径两旁是拂风摇摆的绿柳,走至小径尽头,豁然开朗,眼前已是一片“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湖泊。
初夏清爽的晨风徐徐拂过,湖中遍植的莲花与睡莲在水面上微微摆动,摇曳生姿,婀娜娉婷如玉立人间的瑶池仙子,且娇且羞。
湖边早有小船候着,把冥凰等人接上船上。
冥凰看仔细了,艄公竟是龙踞山庄的大总管龙烈,便微微颔首。
小船在湖中慢慢向前,船舷边是触手可及的白荷青莲,莲叶荷径间隐约可见肥大的锦鲤悠哉游哉地穿梭。有栖息在荷塘里的白鸟,被接近的小船惊起,振翅飞上青空,留下一道洁白美丽迅捷的身影。
小船悠悠,驶向湖心的重檐亭。
小亭重檐叠秀,柱间通透开辟,柱上有飞龙盘踞,亭檐下挂着“烟水”二字匾额。
“满城烟水月微茫,人倚兰舟唱,常记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云望断空惆怅。美人笑道: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一直神色沉静的婵娟,将手撩起一捧湖水,又任水自指隙间流尽,轻吟如叹息。
冥凰、晓与莲花,包括摇桨的龙烈,都将目光投向了形容美丽娴雅眉间却总有一缕难以言喻的愁绪的婵娟。
小船这时已靠向湖心小岛的岸边。
莲花与晓先下了船,伸手搀扶婵娟与冥凰下船。
今日婵娟着一龚烟岚色大袖长衣,以碧色丝带束发,总一个十字髻,十分优雅与清艳,立在湖心微微的夏风中,有欲乘风而去般的柔弱。
在她后头下船的冥凰,恰与她相反,只是一色简约的棉白中衣外头套一款仿汉时月白玄襟深衣,下头一条浅藕荷色镶七彩边丝麻裙子,长发结成一条粗黑油亮的辫子,辫梢缀了一溜相思豆大小百炼水晶琉璃珠子。风一吹,珠子之间互相碰撞,发出叮铃铃的细碎声响,煞是好听。
龙烈引着她们,沿着青石砌成的蜿蜒石阶向上。
那重檐叠翠的烟水亭,终于,近在眼前了。
“庄主,四位姑娘,到了。”龙烈向早已等在亭中的人禀报。
“有请。”徐淡低沉的男声,随风传来。
“四位姑娘,请。”龙烈让开身。
凉亭之内,有一张苍山黑玉石桌,上头摆着时鲜水果点心,搁着几壶酒。有三个男人,坐在桌旁,另有两个高壮男子,侍立在亭外。
见冥凰她们走进亭内,其中一人露出温和笑容。
“四位姑娘请坐。”龙佐栖有礼地说。
而另外两人,玄衣如墨的沈幽爵,只是从头到尾细细打量搀扶着婵娟的莲花,着天青色宽袍的墨慎,则以挑剔的眼光审视四个仿佛弱柳扶风的女子。
“多谢。”四人道谢,分别落座。
“容在下向几位姑娘自我介绍。”龙佐栖见墨慎与沈幽爵俱无开口的打算,先行出声,“本人龙佐栖,这位是我的好友,朱二爷,这位是沈幽爵沈兄。”
“冥凰见过龙庄主,朱二爷,沈先生。”
“奴家婵娟见过龙庄主,朱二爷,沈先生。”婵娟随后见礼。
晓和莲花也分别行过礼。
“几位姑娘想吃些什么?尽管随意。”龙佐栖善尽地主之谊,内心里,却不是不失望的。
这四个女子,除出婵娟,俱不是相貌出色,容姿非凡的。
婵娟美则美矣,可是呼吸粗浅,没有一丝内息,脸上在均匀浅薄的胭脂水粉之后,有不易觉察的病容,还染着一分愁思。
而,资料里那个轻易镇慑达官贵人纨绔子弟的冥凰,更是教他失望,蜂蜜的皮肤显示她曾长年在骄阳下劳作,虽眉翠如黛,唇红若樱,然拼凑在一起,只得“其貌不扬”四字评语。最最教他诧异的是,她一双好看的凤眼,眼白部分却泛着一种浅浅的黄褐色,若不仔细观察,很容易便会忽略。以他的学识,他知道这意味着她生一种西域传来的疾病,多在平民之中传染。这样呼吸粗重脚步虚浮眼神微散的女子,决不可能是无情。
另两个女子,虽有武功在身,可是,亦都缺少了一些无情才有的特质,冷清、精致、洗练、疏离,还有那种月华似水的气息。
有些失望,却又庆幸。
没有无情,她不在这里。
墨慎,将空手而归罢?
一直品茗摇扇的墨慎,勾起他魅惑的狭长凤眼,笑了。
真有趣,恐怕连宗稷自己都不觉得,他的表情有多复杂罢?
只是,这四个女子里,真的就如宗稷所愿,没有他要找的人吗?
月无情做事手段十分干净利落,甚至到了绝决的地步,一把大火烧了月冷山庄。她原是有能力有时间阻止的,但她却任凭阴谋付诸实施,然后顺水推舟,将一众她最在意的人,分散送走,送到无论在朝堂还是江湖都拥有庞大势力的人手中保护起来。然后,她安心“一死”。她是笃定那些人会过得很安全幸福罢?
只是,她始终有力有未逮之处。
比如,她漏算了他。
他是一朝天子,还有什么事是他不能做的,除了教她翩然扑进他的怀抱?
墨慎扬起一个魔魅的微笑。
他已经失去太多人了,现在他不想再失去了。无情,她生,是他的后,死,也要葬在他触手可及之处。他不会将手放开,再也不会!
收起折扇,他以扇击掌。
“听闻大凡能进得了销金窟的女子,多半都身负绝技,四位姑娘想必也有过人之处罢?能否教我见识一下?”
倚立在亭外的两个大内侍卫相视,隐忍不发的笑意,出卖了他们。
他们的爷有心思调笑,总是好的,胜过他终日阴沉难测的天威。
婵娟的反应是望向冥凰,她总是名义上的代理主事。
冥凰暗暗在心里头太息。她就知道事情没那么单纯。
赏荷?恐怕是不能的了。
起身,微福,冥凰微笑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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