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奇怪国策对臭老九,三步一岗开干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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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校长不至于把你的每封信都拆开来瞧一瞧吧
◇我又失掉了一次机会,但是要死也不能挑现在这样的时候
◇我们国家对知识和知识分子的政策很奇怪
◇我被大赵将了一军。他问我,凭什么认为我们班里就有5•16分子
◇那黑影鬼鬼祟祟地走到拐角处,才直起腰来,正气凛然地大步走了开去
◇他连续采了52个小时的棉花,终于晕倒在地里
◇团部召开全体党员和连以上干部大会,全面警戒,其重要程度前所未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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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水县方亭公社方亭小学
吉如雪同志收
本县工农机械修配厂吉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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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雪:你好!
信按你所说的寄给了小潘,请她转交给你。也不知你有没有先跟她打个招呼。要是以后每次都要请她转交,那就太麻烦她了。人家要不高兴的。要是她再转寄给你,能收到吗?你们校长,他不会把你的每封信都拆开来瞧一瞧吧?信寄走以后,忽然想到两件事。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你上次的信里不是说,你这个学期要管伙食帐、会议记录,还要管校内的文艺宣传和报刊吗?那么你跟邮递员一定很熟的了。你跟他讲一声,每天的报刊、杂志、信件一定要送到你手上,要是在上课,哪怕送进课堂也行。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还有,麻烦别人不如麻烦自己。我以后的信就先寄到家里,信里套信,连邮票都预先贴好了,再让我妈妈把给你的信从雉水寄出,就用你父亲厂里的地址,不就行了吗?就像这一次的方法,你看怎么样?
把你这一次的来信又看了几遍。为了我,使得你的父母兄弟姐妹都要与你决裂,再跟我好下去就一致不认你为这个家庭的一员,苗辰大罪莫大焉。更不知将此事捅到方亭的文教线上去以后,给领导造成了什么印象,对你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但鞭长莫及,也只有担忧而已。
上次信上忘了说,上个月22号收到李建中老师一封信,让我到一中(即原来的农校所在)去一趟,有话要跟我说。我25号到一中去了一趟,于是知道,我又失掉了一次机会。今年暑假中,二中需要一个美术教师,郑玉章极力推荐我,方股长当场就打电话到五营、到32连去要人,但又是没能调得出来。借用几个月都不行。9月份开学以后,上面调来一个女工农兵大学生,原来下插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去一个什么美专进修了一年。他问我现在在连队里印象怎么样,我都差点儿要哭出来。把我的处境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了,他也沉默良久。最后得出的结论还是我们的萨连长成心不放我出来。对我采取的是能骗就骗,能拖就拖的手腕。原来,什么“试试看”全是鬼话。我还天真地以为跟他改善了关系。今年一中刚有了一个高一,也缺美术教师,还缺英语、物理教师。他问我,要是推荐了,会不会又是白说。我听了真是如猫爪抓心,但也只好实话实说,并跟他商量我该怎么办。跟你一样,他并不赞成我先调到别的连队去的想法,说那样有可能前功尽弃。要是萨连长恼羞成怒,在档案或者鉴定上做点手脚,那就有可能吃多少年的哑巴亏。那档案自己看不到,成份又不硬气,搞不好一辈子就完在他手里都作兴。但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好说这一次就算了。他还说,上山容易下山难,目前只能顺着这条路先走下去,千万不要破罐子破摔。在一中吃过晚饭,在微弱惨淡的月光下沿着江边大堤往回走,十好几里路,鬼都没有遇到一个。看着堤外滩上起伏喧嚣但又阴森莫测的万顷芦荻,又想起你信上的血泪之辞,自忖永远也逃不脱这张无形的大网。一路在想,如果我悄然无声地消失在芦滩尽头的江水之中,人世间的无尽烦恼,不就一了百了了吗?可是,那算怎么一回事呢?而且,妹妹很可能会以为是自己的那封信杀了我,从此背上永远卸不掉的自责的包袱。这是绝对不可以的。要死也不能挑现在这样的时候。也曾想索性铤而走险,鱼死网破,闯下一个塌天大祸再说。但那样不正好证明了我“不可以教育好”,是“反动的阶级本性大暴露”吗?批判斗争时就更有得说了。李老师刚刚还在劝我不要破罐子破摔。再说,会给妹妹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呢?然而,就这样下去么?上帝呵!你待我何其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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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心情已平静下来,还是来跟妹妹笔谈,说说我们自己的话吧。
为什么要在八月份搞四好初评,不早不晚的,我起先也不知道。去问连长,他竟然也不知道。后来在营部问了教导员,才知道这是部队里的传统。每年的老兵复员,新兵入伍都是在元旦前后。说起来一生交给党安排,到时候思想工作千头万绪,纷繁复杂,入不入党,提不提干,评不评好,退不退伍,事情都乱成一团麻。还不如八月份趁着人心尚稳,就搞初评,谁个四好,谁个不好,就基本上都有底了。到年底就在初评的基础上搞总评,反而省力,而且波动不大。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来讲,初评反比总评更重要。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样一个惯例,也就这样带到兵团里来了。也不知我有没有完全领会教导员的话。
上一次是学期要结束,听妹妹说收费难,收不上来要被总务处扣工资;这一次是学期开始,听妹妹说动员学生上学难,学额不足要吃批评。我觉得,这样又将必然进一步造成到这个学期结束时的收费困难。“我家没钱,不想上这个学了,是你做老师的横一趟竖一趟地来劝我的孩子上,到现在我不还是没钱吗?”你有什么办法?从这个事情我还想到另外几个问题。这里边还不单是钱的事情。我觉得,我们国家对知识和知识分子的政策很奇怪。文化大革命打出了数不尽的“反动学术权威”,“知识越多越反动”,那还要上什么学?本来就不用上学了嘛。贫下中农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但还是比知识分子干净。大学教授、专家学者们都要到“五•七干校”去脱胎换骨,彻底改造,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那农村的小孩子们为什么还要再去上学?先学成了“反动学术权威”,然后再回过头来接受再教育吗?那还不如现在就开始培养他成为一个黑手泥脚,满身牛屎的劳动者,岂不爽快?还有,我听伙伴们闲谈时议论,说我们国家从小学到高中都要自己交学杂书簿费,进了大学才由国家培养,跟其它所有国家都不一样。其它国家,不说资本主义国家了,据说连咱们的兄弟国家朝鲜和越南,学校教育都是由国家包下来的。说是这样才有利于提高全民族的人口素质。也不知他们的这些奇谈怪论是从哪里来的,事实是不是这个样子。他们谈这一类事情时我不怎么敢插嘴,怕他们笑话我孤陋寡闻,是雉水出来的土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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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对我们身边到底有没有什么所谓的5•16充满了疑惑。他们言之凿凿地说大赵是5•16分子,可是又给他评上了五好战士。光荣榜上的姓名每一个字都有巴掌大,是我亲手写的,贴在大饭堂里,那可假不了。之所以想起来告诉你这件事,是因为我被大赵将了一军。自从上次问过了连长以后,我总以为大赵是一条进了网,再也滑不脱的鱼。再加上那些个拿着手电筒、铁皮喇叭的战斗组成员们到了晚上总是围着我们宿舍嗡嗡,给人的感觉就是只等着起网捞鱼了。所以我平常的出言吐语之间可能也曾对他流露出一些讥讽之意。昨天劳动回来下河洗澡,他一边递给我他的毛巾,一边一本正经,大惑不解地问我: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们身边就有5•16,而且,我们班里就有?凭什么?我一时语塞。支吾到最后,只能用“阶级社会里,阶级斗争无处不在”这样的话来搪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是如此地苍白,虚弱。其实,大赵他是5•16也好,不是5•16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希望能去上学,哪怕还去学棉花水稻、三化螟红铃虫。我希望有人能教我拉小提琴。我希望也能进个什么美专学画画。哪怕也只学一年半载。我恨透了这死死地缠在我身上的政治斗争的蛛网。然而,它又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旋涡,有着一股强大的吸力,我们大家都只能在里面跟着转,谁也无力挣脱。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从心底里充满了对政治的厌恶。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戴贯龙来拖我出去。因为上一次的事情,我不想理他,更不想跟他一起出去散步,“谈心”。但他说,哪怕这一辈子不再说一句话了,这一次一定要拖着我走一趟。无奈之下,只好跟着他走。谁知道他把我带到可以看到施德义家门口的地方,两个人就这样蹲在没有了水的灌溉渠里。他让我等着看,谁会从他家出来。已经过了中秋,夜里可以说是秋凉如水。可是蚊子依然在顽强地“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埋伏”了大概半个小时,只见那门缝里透出来的灯光熄了,紧跟着门就开了。小戴拉了我一把,我们两人都停止了拍打。我睁大眼睛。只见隐隐约约地,一个黑影猫着腰闪了出来。月亮刚从东边江堤上探出头来,还什么都看不清楚。那黑影鬼鬼祟祟地走到拐角处,才四边看看,直起腰来,正气凛然地大步走了开去——竟然是连长!我无法掩饰我的惊异,回过头去看小戴,他也正在看着我。使我惊异的倒不是连长到施德义家去这件事,而是他的这种诡密的行踪。他是一连之长,到一个在连队里劳动改造的旧农场走资派家去,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嘛!小戴说,他去叫我时,连长刚进去,也是这样鬼鬼祟祟地,手里不知拎着什么东西。我没有再问为什么。也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无非是这么几种可能:萨连长把施德义要到32连来劳动改造,本来就是为了要保护他——但可能性不是太大。他是组建兵团以后才被提成连长的,那时施早已下台;要么就是估计以后施德义还有上台的机会,现在仅仅是一种投资;要么就是不管他还有没有上台的机会,脚踏两条船反正不会错。想到在施德义的批判大会上连长义正辞严的讲话,跟刚才那猫着腰的黑影怎么也重合不到一起。这就是政治?我不由得又联想起大约半个月之前,有一天,已经是晚上10点左右了,我们班参加值班的李宏方惊诧地跑回宿舍,说,他路过二排的工具棚,听见里面有很轻微的响动,心里有点疑惑。壮着胆推门进去,揿亮手电,发现连长独自一人,不声不响地站在工具棚最西南角一堆农具中间,不知道在干什么。话还没说好,连长就跟着进了我们宿舍。不着边际地扯了几句话,留神看了小李两眼,问今天是不是他值班——话其实是多问的:那支四节电池的特长电棒他一直抓在手里。后来大家议论,二排的工具棚在连部那一排房子后面靠河边,他站的那个地方跟卫生室只隔一条小路,离他自己的家也就七八米。但谁也猜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名堂。这个老萨,并不像他的模样和气派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堂堂正正。于是紧接着又想到,他上次跟我说,小戴利用我不跟他交换意见的机会说了我无数的坏话,会不会也是一个骗局?很可能是他跟小戴有了矛盾──小戴在外边跟别人讲他夫妻俩出身都是地主──就来挑拨小戴跟我的关系?也许,这正是小戴今天要告诉我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是连长,32连的一号人物。我的这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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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天没有给妹妹写一个字。我们的三秋大忙已经到了拚命的最后关头。拾棉花,拾棉花。白天拾,黑夜拾。我真怕我说了你会不相信我,以为我在瞎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我们通宵拾棉花。隐隐约约地看见前边依稀有点白,就伸手去抓。我真心地佩服那些女孩子,一夜下来,多的能拾七八十斤!再怎么说有露水,也是了不起的。没人敢偷懒:连、排干部们到处在转悠,他们一边自己拾,一边暗中查点——名符其实的“暗中”查点。我上次的信上还有想让妹妹离开家庭,也到农场来的意思,现在我收回我的话。不能来。无论如何不能。面对着满天繁星,采拾隐约可见的棉花,有时会生出一种幻觉,仿佛已经不在人世,老是觉得自己就是地狱里受苦的冤魂。最突出最典型的例子是武装排的排长,一个初中生,叫张山石。他连续采了52个小时的棉花,终于晕死在地里。伙伴们卸了老职工家一块门板把他抬了回来。那天上午抬回来的时候我正在我的“工作室”里画批判专栏的报头,赶到隔壁去看热闹。只见他脸色黄得发白,皮肤好像是半透明的,就跟一具蜡人一样。卫生员小孙吓得一边哭一边掐他的人中。这几天连里正在掀起一个向他这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学习的热潮。我这会儿从地里回来就是帮助整理他的先进事迹材料,准备上报。
但是,看来也有比拾棉花更重要的事情。昨天上午,在团部新礼堂召开全体**员和连以上干部大会。听他们说,警卫连全连负责警戒,步枪上了刺刀,在会场外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禁止任何闲杂人等靠近。就差没有编成栅栏,排**墙了。不知是什么会议,重要到这等程度,但肯定是关系到**的什么事。因为,有一个复员军人,党员,开会回来以后,见人就说北京有人要污蔑、陷害林副主席,借此机会达到攻击、搞垮**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目的。他要写信到中央去控告,他要造反,要拚死捍卫林副主席,要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但今天上午人就被送到团部卫生院去了。连长回来以后说,那小子大概是神经错乱,可能还要往精神病院送。
不写了,他们又来催张山石的材料,要赶快讨论通过。这一次他可能会被树为全团的标兵。后边还不知道有什么好事儿在等着他呢。
妹妹再见!
辰大1971,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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