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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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张妈妈含泪回故里,刘夫人受疑成特嫌
一天,小洁家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个中年男子,四十多岁,一个少年,十五六岁,两人均贫苦农民打扮。
小洁不认识,叫来婆婆,也说不认识。
刘夫人上前问:
“你们有什么事?”
少年说:
“找我妈妈。”
刘夫人纳闷:我们家哪有他妈妈?便说:
“我们搬来不久,这里情况不熟悉,你们再到别的人家去问问。”
说着就要关门。
中年汉子慌忙解释说:
“老太太,是这样的,我们是从滨淮县来的,打听说,孩子妈在你家当保姆,就一路问着找到你家。”
原来是找张妈的。小洁立即去喊张妈。
张妈正在厨房做饭,听见喊她立即出来,猛地看见丈夫和儿子,又惊又喜又悲,走到跟前竟不知说什么好,瞬间,眼泪如雨,哗哗落下。与此同时,中年男子一把拉住张妈,声泪俱下:
“孩子妈,可找到你了!”
又忙去拉儿子:
“孩,这就是你妈!”
“妈!------”
少年抱住张妈大哭。张妈也紧紧抱住儿子痛哭不止。
刘夫人见是张妈的丈夫和儿子,连忙让进客厅坐下。一家三口仍然哭泣不止。
小洁忙去厨房,关了火,打来一盆热水,叫他们洗脸。劝说道:
“你们一家分散这么多年,今天终于团聚,这是是喜事,大喜事!都不要哭了。”
父子俩强忍悲痛,洗了脸,重新落座。
刘夫人问:
“你们既然知道张妈在我家,为什么今天才找来?”
老张擦着眼泪说: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找,江南江北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哪里会想到她在您老人家这里?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的。原先听人说她——不在人世了------”
老张忍不住又哭起来,刘夫人连忙安慰,方渐渐平静下来,慢慢说出张妈失散和这些年寻找她的经过。
老张说,解放前,淮河发大水,庄稼淹了,房屋倒了,家乡一片汪洋,他就带着一家人出来逃荒要饭。听说南方富裕,饭好要,他们就往南方逃。可是灾荒之年哪里的饭都不好要。听人说长江边一个码头招收抬煤的工人,他们就过去看看情况。许多江北逃荒的人都在那里等着招工。忽然从轮船上下来一队当兵的,见男的就抓,大家才知道是抓壮丁的,立即四散逃跑。他带着儿子也跑了。等轮船开走了,他再回去找妻子却找不到了。他和儿子都很着急,就到处找她,江南江北,遇到熟人就问,可是谁都说没见着。在外边找了半年没找到,又以为她回家了,他就带着儿子回到老家;可是她并没有回家,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还是不甘心,在家里种上庄稼,于是他又带着儿子出来寻找。直到遇到一个熟人,说亲眼看到她死了,他和儿子大哭一场,从此才死心了。
五零年滨淮解放,斗地主,分田地,所有在外面逃荒要饭的人都回家来了。有一个人告诉他,好象听说她给咱们滨淮的老乡刘师长救了,在刘师长家当保姆。他问有没有亲眼看到她,他说只是听说,并没有亲眼看到。他的心又动了,就带着儿子来省城找,到处打听刘公馆,刘师长。有人说不知道,有人说刘师长一家早跑到台湾去了。线索断了,家里庄稼等着收割,只好回家。可是没见着刘家的人问个究竟还是不死心。这一回他专门在刘公馆周围打听,挨家挨户,逢人便问。终于有一个人告诉他,刘师长和儿子跑到台湾去了,老太太和少奶奶搬到三中住了。于是他们就找来了。
刘夫人听完老张的叙述,唏嘘再三,感叹战争给老百姓带来的不幸。她回忆起往事,也把他们家收留张妈的情况说给老张父子听。
解放前有一年冬天,刘师长从外面回家,下了车,却看见大门外倒着个讨饭的中年妇女。他很生气,骂家人不肯施舍,叫讨饭的饿死在他家大门前,丢他的人。佣人挨了骂,上前摸摸女人,还有气。刘师长就叫抬到厨房里,灌了两碗热面汤。妇女得到温暖,又喝了两碗热汤,就活过来了。问她哪里人,她说滨淮人;家里还有什么人?她摇摇头说,没有了,都逃散了,她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大约丈夫和儿子都被抓壮丁的抓走了;问她打算到哪里去,她只是哭,一句话不说。刘师长见她可怜,又是滨淮老乡,就留下作佣人,还说要帮助她打听丈夫和儿子。从此张妈就在他家住下来。
老张听了,拉着儿子一起跪下给刘夫人磕头,说大恩大德,世世代代也忘不了。刘夫人连忙拉起来,说:
“也是张妈命大,不该死,你们才有今天的团聚。”
话说通了,双方都很高兴。小洁帮着张妈一起做饭,招待老张父子吃饭。
当晚,刘夫人在客厅地板上铺了张席子,老张父子自己带有被子,将就着睡了一夜。
第二天,老张一家要回家了。刘夫人和小洁都有些恋恋不舍,小丹青拉着张妈哭着不肯松手。张妈也哭了,抱起小丹青好好哄了一阵。刘夫人和小洁每人把自己不穿的衣服拿出几件,包了一个包袱送给张妈。
刘夫人说:
“这几年劳累你了。如今不比从前,也没什么送你,几件旧衣服拿回家穿吧。农闲没事的时候,一家子过来逛逛,来看看我们。”
说着不禁想起自己一家来。
“看着你们一家子分散这么多年,今天终于团圆,欢欢喜喜回家,我就想起我们一家来,不知老爷和武军现在何处,情况怎么样,也不知我们一家可有团圆的日子------”
不觉老泪纵横,再说不下去了。
小洁想起武军来,也跟着流泪不止。
张妈连忙安慰说:
“老爷和少爷一定能回来,你们一家一定能团圆。老爷和太太的恩情我一辈子忘不了,没事的时候,我就会来看望您,伺候您老人家。”
说着又要磕头。
老张和儿子也一起跪下磕头。
刘夫人被感动了,连忙擦干眼泪,拉起他们说:
“今天是你们合家团圆大喜的日子,咱们都不哭,你们一家高高兴兴回家去吧。”
小洁拿出十元钱给张妈,说:
“我工资也不多,这点钱拿去作路费吧。”
张妈不肯收,说:
“衣服我收下了,钱不能要。现在全家就指望你一个拿钱,也够困难的。”
推让一番,小洁到底还是把钱给了张妈。
张妈又接过丹青,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不禁流下泪来,连忙交给小洁,转过头去,和丈夫、儿子一起回家了。
刘夫人小洁抱着丹青一直送到大门外,挥手告别。看着他们一家欢欢喜喜远去的身影,想到自己的丈夫不知流落何处,生死未卜,她们忍不住又哭了。
刘夫人和小洁回到家不多会,门外又来了不速之客,“咚咚”地敲门;小洁开了门,竟是两名青年警察,一男一女,穿着蓝色的警服。小洁甚感诧异:警察上门有什么事?难道因为张妈的丈夫和儿子昨晚留宿没有报告?可他们并不是坏人呀。她十分小心谨慎地把他们让进门来,双目注视着他们的举动。

女警察翻开一本硬封面的花名册,一直走到刘夫人面前,看了看刘夫人,又看了看花名册,说:
“你叫梅迎吗?”
刘夫人吃惊地站起来,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叫梅迎?”
女警察很严厉地又问了一句。
“是。”
刘夫人很谨慎地回答。
小洁也吓了一跳,吃惊地看了看警察,又看了看婆婆,却没有敢说话。
这时男警察走过来说:
“我们是城东区派出所的。我们来郑重地通知你,你被定性为‘特嫌分子’。从本月起,每月五号,到城东区派出所回报一次思想和表现情况,并接受训话。不得无故缺席,有病有事必须请假。其余时间,有事要离开城东区,必须事先报告。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
这一次刘夫人没有敢用点头表示。
“走吧!”
“去哪里?”
“城东区派出所。八点钟前必须赶到。到时我们统一点名。”
说完两个警察先走了。
刘夫人一下跌坐在椅子上。半天,她又站起来问小洁:
“什么是特嫌分子?为什么把我定为特嫌分子?我到底犯了什么法?”
“特嫌分子,顾名思义,就是特务嫌疑分子。大约怀疑你和爸和武军有联系。”
小洁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思考这么回答婆婆。
“这不是污蔑人吗?我怎么和他们联系?想联系也联系不上啊!”
“我想,他们是害怕你和他们有联系,特意给你敲敲警钟;要不怎么叫特嫌分子,不叫特务分子呢?”
刘夫人点点头,表示默认。但是她还是有疑问:
“他们为什么不把你定为特嫌分子?你是大学生,又年轻,和他们联系,不是比我更方便、更有办法?”
小洁一时不能回答,想了想说:
“大约我已经参加工作,算是新中国的工作人员了。”
刘夫人表示赞同,叹息道:
“是青松救了你。他是**的大干部,懂得**的政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看来,我这后半辈子是没有好日子过了,每月要回报,出门要请假,被人怀疑,敌视,在人家严格监视下,屈辱地,毫无自由地生活。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好,两眼一闭,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了!我只是还惦记着武军爷儿俩,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样了;否则,我真的不想活了。”
小洁劝她说;
“特嫌,只是嫌疑,并没有给你定为特务分子。也许过些日子,时局安定了,就会撤消。你先到派出所看看情况,过些日子问问青松再说。”
“也只好如此。”
刘夫人叹息道。
刘夫人乘车来到城东派出所,只见三间屋里稀稀拉拉坐着十几个人,有穿长衫的,短衫的,旗袍的,中山装的,还有两个穿西服戴礼帽的;从年龄上看,都在四十岁以上,有一个老头,须发花白,约莫七十岁还多。
不一会来了一个警察,据说是治安股的朱股长。
朱股长叫大家集中坐在一起,然后开始点名,像小学生一样,读到一个名字,报一声“到”。
点完名开始训话。大概内容是讲,新中国成立了,国民党反动派还不死心,它们利用隐藏在国内的特务分子和残余势力搞破坏,妄图颠覆新政权,复辟它们被推翻的旧政权。这只是它们的痴心妄想,是绝不可能的,也是决不允许的。要求他们严格遵守国家的法令制度,不要受敌人煽动诱惑,还要积极揭发和举报敌特分子,要相信政府,坚决和人民站在一起,彻底改造自己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这是唯一出路;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训话完毕,叫大家讨论表态,然后填表,内容包括姓名、年龄、籍贯、家庭住址、个人履历、家庭成员、主要社会关系,反映和举报情况等。最后强调必须严格遵守回报和训话制度。
刘夫人回到家里,一人坐在床边垂泪。小洁看见了,连忙走进来安慰她,询问开会内容。婆婆叹息道:
“不能说,简直是羞辱!”
小洁再三追问,她才大略说了说。
小洁说:
“这算什么?我们教师开会,也和你们差不多:一是讲政治形势,二是汇报思想和工作。我们现在正在开展向党交心,其实就是个人思想汇报。你知道我上次生病因为什么吗?我们的党委书记王红军竟然在教师会上说我,盼望台湾的国民党反动派回来,我们一家团圆,继续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你说气人不气人?”
“他真的这么说?”
“不是真的,我能气得生病?我只是怕你难过,闷在自己心里,没敢对你说罢了。那天青松来了,我问他,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思想改造就是个艰难痛苦的过程,平时多敲敲警钟,运动来了就少犯错误;还说他们党内开展思想斗争,比这更加深刻尖锐。你有什么办法?端人家碗受人家管,人随王法草随风。**就这个政策,人家能忍,咱们就能忍。”
刘夫人叹息说:“唉,我更惨,吃自己的饭,反倒受人家管制,你说冤枉不冤枉?”
晚上,刘夫人把丹青哄睡了,开始写本月的思想回报。她也是师范毕业生,应该说写个思想回报不成问题,但是她从来没有写过这一类文章,又一向养尊处优惯了,自恃清高,不愿意用那些谦卑的词语,写了老半天也没有写出来,生气不写了。然而想起朱股长严厉的样子,又不敢不写。
小洁下了晚办公回来,见婆婆仍伏在桌子上写思想回报,上前看了看认为不妥,说:
“你这么写肯定交不了差。这一次,我给你写,如果明天能交差,你以后就这么写。”
小洁伏在桌上只一会就写好了。刘夫人看了,直摇头,说:
“这不是自卑自贱吗?我一不向他求财,二不向他求情,何必呢?”
小洁心里想,你现在沦为阶下囚了,还高贵得上去吗?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摆正自己的位置吧。又不便这么说。只好说:
“写回报材料,不是根据你自己的心意,是根据对方的要求。他要求你这么写,你不这么写,就过不了关,返工回来,最终还是要根据他的要求写,落麻烦的是你自己。”
刘夫人仍然摇头,但是自己又写不出来,只得接下来。
第二天,她把回报材料送到城东区派出所,朱股长看了竟接受下来,说:
“以后,回报材料就这么写。每月五号来接受训话,一起带来。”
这时她才意识到,小洁说得对,回报材料就应该这么谦卑地写才行。自己不开会,不学习,不了解时局要求是不行的。虽然这么想,心里却难受极了。她现在明白了,自己的社会地位已不是师长太太,快沦为阶下囚了。一边往回走,一边不停地流泪。她又想:小洁为什么知道这样写?肯定她也受到过同样的屈辱,写过同样的思想汇报。这样一想,不免又为小洁抱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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