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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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克拉何马下了最后几阵小雨。这雨没渗透干裂的土地,却催起了玉米,还使
大路两旁到处长出了野草,一片绿色掩盖了灰色的和深红色的原野。五月底边,春
天那棉絮般的浮云消失了,太阳整天直逼着正在成长的玉米,稚嫩的玉米叶一片片
垂下来,边缘的棕色逐渐扩展到秆儿上。野草不再蔓延,枯姜得向根部缩回去了。
地面结了薄薄一层硬壳,红色的原野成了淡红色,灰色的原野成了白色。大路上,
干结的土块化作灰尘,汽车后面卷起一股股尘雾,很久才落下来。
过了六月半,天上涌起大块乌云。人们抬头望着,用鼻子闻,用吮湿的手指辨
风势。乌云洒下了几滴雨,就匆匆地转到别处去了。风又吹着干枯的玉米,还一阵
紧似一阵。大路上又尘土飞扬,而后的玉米地里卷起一股股灰色的烟雾。夜间,凤
贴着地面跑得更快,它挖松了玉米根四周的泥土,玉米秆一根根横倒在地上,标志
着风向。
黎明来到了,太阳出现在灰蒙蒙的天空里,是个脖陇的红球,射出微弱的光,
跟黄昏似的。一到夜晚就一团漆黑,星光透不过风沙,屋里的灯光也透不出窗户。
家家关门闭户,门窗的缝隙全用布塞起来,可是看不见的灰尘照样往里钻,落在桌
椅上碗碟上。
一天半夜,风停了。第二天一整天,雾一般的尘土从天空筛下来,到第三天还
在往下筛。尘土落在王米上,篱笆的柱子顶上,电线上,也盖在屋顶上,野草和树
木上,地面象铺了一床平服的毯子。
人们从家里出来,闻到那**辣的空气都掩住了鼻子。男人站在自家的篱笆边,
默默地看着受灾的玉米。女人悄悄地打量男人的脸色,看他们这一回会不会泄气:
只要还有一股劲头,玉米没收成也不要紧。孩子们站在父母旁边,漫不经心地用光
脚趾在尘上上画着,却暗自留心大人们会不会泄气。
过了一会儿,男人脸上那迷偶的神情不见了,变得倔犟、愤怒和不服气。女人
们放心了,知道男人们还没泄气。她们问:怎么办?男人们说:不知道。
不知道也不要紧,女人们和孩子们都深深知道,只要家里的男人健在,他们就
不会有忍受不住的灾难。往后的那些天里,太阳又炽烈地照射着尘土覆盖的土地。
男人们坐在家门口,手里拿着根柴草,要不弄块小石子,默默地在那里想着,盘算
着。

、一辆卡车停在一家饮食店门前。一个人横穿公路,走到卡车眼前,朝挡风玻
璃上“不载客”的字条看了一眼。他打算继续往前走,可是终于在靠饮食店一边的
踏板上坐下来。他是个高个儿,年纪不满三十:深褐色的眼睛,颧骨又高又宽,两
道深深的面纹在嘴边弯成弧形,长一副暴牙,又闭着嘴,上嘴唇伸得老长;一双手
十分结实,手指粗大,指甲象蛤蜊壳,虎口和拿心长满了老茧:穿一身廉价的新衣,
灰粗布衣裤,蓝条纹布衬衫。灰色的鸭舌帽的帽舌还是挺挺的,脚上穿一双军用式
新皮鞋、他坐在踏板上,脱下帽子抹了抹脸又重新戴上,这么一折腾,帽舌就走样
了。他俯身解开鞋带,然后掏出一袋烟草一叠卷烟纸,搓好烟卷,把烟点上。
卡车司机嚼着橡皮糖从饮食店出来。这人隔着车窗问:“能带我一段吗,师傅?”
司机回头往饮食店那边膘了一眼,说:“你没看见挡风玻璃上贴着的条子吗?”
“看见了。尽管杂种阔佬叫贴上了条子,有时候碰上好心人,还是肯帮忙的。”司
机很想做个好心人。他又往饮食店那边瞟了一眼,说:“蹲在踏板上,到前面拐了
弯再说。”白搭车的抓住车门把往下一蹲,藏起身子。卡车开动了,公路在他脚下
飞诀地往后退去。拐了弯又开过一段路,卡车慢下来。他站直了,扭开车门,溜到
座位上。司机转过头,从他那顶新帽子起,直打量到他那双新鞋上。那人舒适地靠
在座位上,拿帽子揩着脸上的汗水。“谢谢你,伙计,我跑累了。”他说。
“新鞋呀,”司机带点儿嘲讽的口气。“大热天,你不该穿新皮鞋走路。”一
没有别的鞋,只好穿这双。”“出远门么?”“嗯!要不是两只脚累了,我原想走
的。”“去找活儿?”司机好象在盘问。
“不,我老爹有不大的一块地,是个佃农。我们在那里耽了很久了。”司机向
公路两旁的田野望望,地里的玉米全横倒在地上,上面堆积着尘土。他仿佛自言自
语他说:“是个佃农,没给风沙赶跑,也没给拖拉机撵走吗?”“近来我没得到音
信。”“很久了吧?”司机说。“佃农越来越混不下去了,一台拖拉机就能撵走十
家。如今到处是拖拉机。你家老大爷是怎么对付的呢?”“嗯。我近来没得到音信。
我从不与信,我老爹也从不写信。”他赶紧补一句:“不过只要肯写,我们俩都能
写。”“一向有工作吧?”又是盘问的口气。
“有是有的。”“我也这么想。我注意你的手了,准拿过尖锄、斧子、大糙什
么的,你手上写得明明白白小我爱留神这些小事,自得其乐。”“可要了解些别的
事儿?我告诉你就是了,你不用猜。”“别发火。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全都能
告诉你。我没有要隐瞒的事。我叫约德,汤姆·约德。父亲是老汤姆·约德。”
“别发火。我是无意的。”“我也是无意的,”约德说。“我只求人家不起疑心就
行了。”他就此打住。
司机嚼着橡皮糖,等到空气缓和了才说:“没当过司机的不知道开车的苦。老
板不让我们给人搭车。我们只好顾自开了车走,除非象我对你这样,冒着丢掉饭碗
的危险。”约德说:“我明白。”又沉默了。
司机找话说:“开车这事看来容易,无非坐定在这儿,坐那么八个、十个或者
十四个钟头。可是路上实在闷人。总得干点什么玩意儿。有的唱唱歌,有的吹口哨。
少数几个带瓶酒,可是这种人干不长。”他得意他说:“我非等路程完了决不喝酒。”
“当真?”约德问。
“真的。人总得求上进。我打算上函授学校。等学好了,就不用开汽车,那时
候,我要叫别人给我开车了。”约德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瓶威士忌来,带点嘲弄他
说:“你当然是一滴不肯喝的罗?”“发誓不喝。谁想用功,就不能老喝酒。”约
德就着酒瓶喝了几口。威士忌似乎提起了他的兴致,他卷了支烟点上,望着窗外暗
自发笑,“费老大劲儿才打定主意呢,朋友。”“这是什么意思?”司机没转过头
来。
“你心里有数。刚上车你就把我打量了一番。你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对不对?”
“就算是。可与我无干,我只管我自己。”“不瞒你说,我在麦卡勒斯特坐过四年
牢。这些衣裳是出来的时候发的。
让人知道我也不在乎。我到我老爹那儿去,省得为了找活干,还要跟人家撒谎。”
“这不关我事。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你是个好人。瞧,看见前面那条路了吗?”
“看见了。”“我就在那儿下车。你准想知道我为什么坐牢,不会叫你失望的。”
卡车在公路跟一条黄土路相交的地方停下。约德下了车;走到司机台的窗口,说:
“杀人犯,我杀了个人,判了七年。因为守规矩,坐了四年就释放了。”“我没跟
你打听这事儿。我只管我自己。”“沿路站头上你不妨把这事儿告诉人家,”约德
笑眯眯他说,“再会,朋友。谢谢你让我搭了一段车。”他转身走上那条黄土路。
司机看着他的背影喊:“祝你走运!”约德挥挥手,没有回头。

水泥公路旁边是一片枯革。燕麦、狗尾草和翘摇的种子都已经成熟。它们有的
长着针长着棘,等待动物经过,把它们带走:有的长着凭借风力飞向远方的降落伞。
看来一切都是被动的,但是它们都有自己的活动的装备,都有原始的动力。
各种昆虫在枯草下面活动。一只乌龟在吃力地爬着,驼着隆起的甲壳,后边留
一条它踩过的痕迹。它那又硬又尖的嘴微微张开,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前方。一堵水
泥墙挡住了去路,那是公路的路坎,足足有四时高。它用后腿把甲壳推到墙边,高
高地昂起头,从墙顶探望那广阔平滑的路面,然后前脚抓住墙顶,拼命往上挣,甲
壳缓缓地上去了,前半截靠在墙上休息了一会,它再用后腿往上顶。甲壳愈升愈高,
升到平衡的中心,前半截朝下一扑,前脚抓住路面,于是大劝告成,上了公路,这
一下路好走了,它四腿并举,摇摇摆摆向前爬。
一辆轿车过来,开车的女人看见乌龟,把方向盆一转,让开了。一会儿,又来
了一辆轻便卡车,司机看见乌龟就故意兜去撞它。卡车的前轮刚碰到甲壳的边缘,
乌龟一弹,滚到了公路边上。它背脊着地,头和腿都缩进硬壳里,过了好一会儿才
伸出四条腿,在空中晃来晃去。它的前脚终于抓住了一块石头,甲壳一点点竖起来,
砰的一声翻正了身子。夹在甲壳里的一根野燕麦梢震落下来,三粒带针的种子落在
地面上。乌龟爬下路坎的时候,甲壳拖了些泥土盖在这几粒种子上。

约德脱下皮鞋,一双汗湿的脚在又燥又热的尘土里舒适地搓了搓:又脱了上衣,
裹起皮鞋往胳肢窝里一挟,赤着脚向前走去,身后拖起一片烟尘。
他瞧见一只乌龟在尘土里爬,把它拾了起来。乌龟的甲壳跟尘土一样是灰褐的,
底面却是浅黄的奶油色,又干净又光滑。约德用手指按了一下,乌龟伸出头来,四
肢乱摆,撒了一泡尿,徒然挣扎了一番。约德把它跟皮鞋一起裹在上衣里,继续往
前走。
路旁育棵又枯又瘦的柳树,投下稀稀朗朗一片树荫。约德汗流不止,想去树荫
下歇会儿凉。走近柳树,才发现有个人背靠树干坐在地上。那人交叉着两腿,一只
光脚翘得几乎跟头一般高,嘴里哼着歌,用翘起的那只脚打着拍子,听到约德走近,
那人停住唱,转过头来。那是个皮包骨头的长脑袋,鼓宕一对大眼珠,额头高得出
奇,占了脸的一半:没有胡子,两片丰满的嘴唇显得很幽默。他穿的工装裤蓝衬衫,
一件粗斜纹布上衣和一顶皱得象饺子皮似的帽子放在身旁,还有一双沾满灰尘的帆
布鞋照他踢掉的时候那样落在旁边。
约德说:“你好。路上热得要命。”那人朝约德看了许久。“你不是小汤姆·
约德,老汤姆的儿子吗?”“一点不错,回家来了。”那人笑笑:“你大概不认识
我了。从前我给你讲‘圣灵’的时候,你总忙着拉小姑娘们的辫子。”约德朝他看
了一会,大笑起来:“哈哈,你是牧师呀!”“从前是牧师,如今只是吉姆·凯绥,
不干那老行当了,我有了许多邪念,不过这些念头似乎也合情合理。”“我当然记
得你。有一回布道的时候,你双手着地爬来爬去,一股劲儿地怪叫。我妈特别喜欢
你,奶奶说你是圣灵附体了。”约德掏出上衣口袋里的酒瓶,请凯绥喝。两人轮流
就瓶子喝酒的时候,约德说:“有好些年没有见到你了。”“谁也没有见到我,我
独自到一边儿,坐在那儿转念头。许多事情我都摸不着头脑。”乌龟在约德卷起来
的上衣里乱钻。凯绥望着一动一动的衣裳问:“那里头是什么?小鸡吗?你会把它
闷死的。”约德卷卷紧上衣。“一只乌龟,路上捡来的。我打算带给我小弟弟。孩
子们爱玩乌龟。”牧师点点头。“孩子们欢喜玩儿乌龟,可是谁也养不住。他们为
乌龟煞费苦心,临了乌龟还是跑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就跟我一样,我爱把那本‘福音’翻来翻去,翻得稀烂。有时候也受到些启示,
可是一布道就说不出来了。我的天职是引导大家,可究竟该把他们引到哪儿去,我
却不知道。”“领着他们兜罔子好了,”约德说。“只要引导就行,何苦老想要引
导他们到哪儿去呢?”凯绥往下讲,声音里带着痛苦和迷惆的味道。“我问自己:
‘这种天职究竟是什么?’我回答说:”是爱。有时候我爱别人爱得发疯。’我又
问自己:‘你不爱耶稣吗?’想来想去,又说:“不,我不知道谁叫耶稣。我知道
一大堆道理,可是我爱的只是人。我很想使他们幸福,所以把我认为能使他们幸福
的话对他们讲。’我悟出一个道理,而且相信这个道理。在牧师说。
来,这是背教的,我不能再做牧师了。”“什么道理?”约德问。
“我想:‘为什么我们非依靠上帝或者耶稣不可?我们爱的也许就是所有的男
男女女,也许这就是圣灵——也就是人灵——反正都一样。也许天下的人有一个大
灵魂,那是大家共有的。’我这么想着,忽然大彻大悟了,至今我仍旧相信这是真

理。”约德仿佛避开牧师那赤诚的眼光,低头说:“抱着这种想头,你不能再布道
了,会受到驱逐的。”凯绥看了约德一会。“有件事想问问你。”“说吧。”“我
当牧师的时候给你施过洗礼。你还记得施洗礼那天,我给你讲过些耶稣的道理?”
“记得的。”“那么,你从那次洗礼得到了什么益处?你的品行可有什么进步?”
约德想了一想。“没——有,说不上有什么好处。”“那受到了坏影响没有呢?你
仔细想想。”“好处坏处都没有。”凯绥叹口气说:“那就好了。我总担心自己那
么爱管闲事,说不定对人有害处呢。”约德朝他上衣那边望去,只见那乌龟钻出了
衣包,正往发现它的时候的那个方向爬去。约德慢慢地站起来,又把它抓住,重新
裹在上衣里。“我没有什么送给孩子们,”他说。“只带了这只乌龟。”“真有意
思,”牧师说。“你走来那会儿,我正在想老汤姆·约德,他是个不相信上帝的人。
我想去看看他。他现在怎么样?”“不知道,我四年多没回家乡了。”“他没给你
写信?”约德有点窘。“我爸不大会写字,他从不写信。”“你是出门跑码头去了?”
约德疑惑地看凯绥一眼。“你没听说过我的事吗?我的名字上过报呢。”“没听说
过。什么事?”“要是你还在布道,我就不说了,伯你为我祷告。现在不妨老实告
诉你,”约德喝光了瓶里的剩酒,随手扔掉酒瓶。“我在麦卡勒斯特坐了四年牢。”
凯绥皱紧眉头,”你不愿意谈这件事吗?就是你干了坏事,我也不会盘问你——”
“我还会再干的,”约德说。“我跟一个家伙打架,把他打死了。我们在舞会上喝
醉了。他戳了我一刀。我顺手拿起身边一把铁铲,就把他打死了。
脑袋打成了肉酱。”凯绥的眉头恢复了正常。“当时你不觉得于心不安吗?”
“不,”约德说。“不觉得,是他先戳了我一刀。我只判了七年,坐了四年牢就放
出来了——”“在麦卡勒斯特监狱里,他们待你怎样?”“还不错。有饭吃,穿的
也很干净,还有洗澡的地方。”约德忽然大笑起来,说:“有个家伙假释出来,过
了个把月,犯了假释的规则,又回监狱了。人家问他为什么要犯规,他说:‘见鬼,
我老头儿那儿没有电灯,没有淋浴,没有书,吃得也很糟。他说监狱里倒可以享受
几样现代设备,到时候就有饭吃。在外头老要想今后干什么,实在无聊。就偷了辆
车,又回来了。”他掏出烟袋,卷了支烟,说:“这家伙做得对。昨晚上我一想到
往后在哪儿睡觉,心里就发慌。今儿早上我不知道该什么时候起来。老躺在那儿,
等起床铃响呢。”凯绥格格地笑。“有人听惯了锯木厂的响声,忽然听不见,还怪
想的呢。”下午发黄的阳光给大地染上了一层金黄色,约德说:“我该走了,太阳
这会儿不大厉害了。”凯绥振作起满神。“我得去看看老汤姆。”“一块儿走吧,
我爸准乐意见到你。”约德拿起裹着东西的上衣,凯绥把两只脚塞进帆布鞋。他们
在树前边缘迟疑了一下,然后鼓足勇气走进黄色的阳光里。走完路旁的玉米地,接
着是棉花地,走上第三个山岗,右手有一道铁丝篱笆从棉田中间穿过去。约德指着
铁丝篱笆说:“这就是我家的地界了。”走过山头,他们看见了约德的家园。
“变样了,”约德停住脚步说,“你看那房子,出了什么事了。那儿没有人。”

田地的业主到田地上来了,业主的代理人来的次数更多。他们坐着门窗紧闭的
小汽车沿田野开来,佃户们在院子里不自在地望着。末了,业主方面的人把车开进
院子,从车窗口跟外边交谈。佃户方面的人在车旁站了一会,随后一**坐在地上,
拿根细棒拔弄尘上。女人们站在门里,孩子们站在她们身后,默默地望着家里的男
人跟业主方面的人谈话。
业主方面的人有的很和气,他们厌恶自己不得不做的事,有的很恼火,他们并
不想残忍;有的很冷酷,他们早体会到:人要是不冷酷就当不成业主。
他们全给一种比自己大的东西控制住了。如果土地归什么银行或者什么公司所
有,业主方面的人就说,银行或者公司“必须怎样”,“一定要怎样”,“非怎样
不可”,仿佛银行或者公司是个有思想有感情的怪物,把他们控制住了。业主方面
的人坐在汽车里说:你们知道这土地上长不出庄稼。
坐在地上的佃户们点点头。是呀,不起风沙就好了。不然不会这么糟的。
业主方面的人把话头转到本题:一个人只要能吃饱,交得出捐税,他就可以保
住土地,这是办得到的。
不错,在日地没有收成,不得不向银行借钱那一天以前。一个人是可以这样维
持下去的。
可是——要知道,银行或者公司可不能这么办。银行和公司不呼吸空气,不吃
饭,它们呼吸的是利润,吃的是资本的息金。要是得不到,它们就会死,跟你呼吸
不到空气,吃不到饭会死一个样。这是可叹的,但是事实如此,恰恰如此。
坐在地上的人抬起眼睛。让我们凑合着对付下去不行吗?明年可能是个丰年。
况且有打不完的仗,天晓得棉花的价钱会涨多高。人家不是用棉花做炸药,做军装
吗?看明年吧。
我们不能指望这个。银行这怪物非经常有盈利不可。如果这怪物停止发展,它
就死了。
柔软的手指轻轻敲着车窗的框子,祖硬的手指捏紧了细棒在地上乱画,女人们
叹着气。
坐着的人低头望着地下。你们要我们怎么办呢?收成我们不能再少分了——我
们现在就快饿死了。孩子们老吃不饱。我们穿得破破烂烂。要不是左邻右舍都跟我
们一样,我们不好意思去做礼拜了。
业主方面的人终于摊牌。租佃制度再也行不通了。一个人开一台拖拉机就能代
替十二三户人家。只要付给他一些工资,就可以得到全部收成。我们并不乐于这么
办。可是那怪物出了毛病,不这么办不行。我们要趁这地在完蛋以前赶紧种出棉花
来,然后把它卖了。东部有好多人想买地呢。
佃户们惊恐地抬起头来。那我们怎么得了?我们靠什么吃饭呢?
你们非离开这儿不可。拖拉机就要开来了。
这时候,坐着的人愤怒地站起来。从前爷爷打死印第安人,把他们赶走,占领
了这块土地。爸爸主在这儿.他清除了野草,消灭了蛇。后来遇到荒年,不得不借
点钱。然后我们又在这儿出世。我们的孩子也在这门里出世了。爸爸只得又去借钱。
结果土地归了银行,可是我们仍旧留在这儿,还能分点种出来的东西。
这些我们都知道。这不关我们的事,是银行的事。银行跟人不一样。可以说,
有土地连成片的业主也跟人下一样,成了怪物了。
话是这么说,可这究竟是我们的土地呀。是我们丈量的,也是我们开垦的。我
们在这块土地上出世,在这块土地上卖命,在这块土地上死去。所有权应该拿这些
作为凭证,不该凭一张文契。
对不起,这不怨我们。要怨银行。
可是银行毕竟也是人开的呀。
那你就错了。银行这东西是在人之上的。人造出了银行,却控制不住它。
佃户们叫起来:为了这块土地,爷爷消灭了印第安人,爸爸消灭了蛇。
我们也能消灭银行的。我们要象爷爷在印第安人来的时候那样拿起枪来”。
看你们怎么办。
哼!第一有警察,其次有军队!你们如果赖在这儿,就犯了盗窃罪;如果为了
赖在这儿而杀了人,你们就成了凶手。那怪物不是人,但是它能让人按他的意愿行
事。
要我们走,我们到哪儿去呢,怎么去呢?我们没有钱呀!
对不起,银行,这大片土地的业主不负这个责任。你们也许可以等秋天去当临
时工摘棉花,也许可以领点救济金过日子。你们干吗不到西部去,到加利福尼亚去
呢?那儿有的是工作,天气也不冷。嘿,随便哪儿,一伸手就能摘到橘子。你们干
吗不去呢,说完,业主方面的人就开动汽车,一溜烟跑了。
佃户们又坐在地上,用细棒拨弄尘土,想着心思。女人们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
男人的身边,孩子们跟在背后,男人们抬起头来,眼光透露出沉痛的神情:咱们要
滚蛋了!他们要派拖拉机和管理员来,象工厂一样。
咱们到哪儿去呢,女人们问。
不知道,不知道。
于是女人们赶紧一声不响地回屋去,还撵走了孩子们。她们知道男人这样忧伤,
这样烦恼,对着自己心爱的人也会发脾气的。
过了一会儿,那些佃农也许会朝四处望望,看青十年前安装的那台抽水机,看
看宰过千把只鸡的那块砧板,看看放在披间里的犁头和挂在披间梁上那只讲究的摇
篮。
屋里,孩子们因在女人身边。妈,咱们怎么办?咱们到哪儿去,女人们说,还
不知道,出去玩儿吧,可别走近爸爸身边。他说不定会打你们。女人干着自己的活
儿,却始终望着坐在尘上里想心思的男人。
几辆拖拉机开进田野。那些象虫子一样爬着的大家伙,力大无穷。高岗、低谷、
溪沟、篱笆和房屋全不在话下。坐在驾驶台上的那个,戴着手套和风镜,鼻子和嘴
都套在橡皮的防沙面具里,看上去不象人,倒象是拖拉机的一个部分。只要扳扳操
纵杆,就能改变拖拉机的方向,可是他不能随便扳,因为制造和派出拖拉机来的那
个怪物控制了他的一双手,蒙住了他的心。堵住了他的嘴。他看不见土地的真面目,
闻不出土地的真气息,他对土地既不熟悉,又无主权,既不信赖,又无所求。就是
撒下的种子下发芽,就是出土的幼苗在于旱里枯死,雨涝里淹死,跟他也不相干,
就象跟拖拉机不相干一样。
拖拉机手不比银行更爱土地。拖拉机后边滚着闪亮的圆盘耙,用锋利的刃片划
开地面——不象耕作,倒象动手术。土地在机器下受罪,在机器下死去,因为既没
有人爱它,也没有人恨它,没有谁为它祈祷,没有谁诅咒它。
中午,拖拉机手往往停在一户佃农家的附近吃午餐。那个还没搬走的佃户走出
门来。
“原来你是乔埃·戴维斯的儿子呀!”“不错,”拖拉机手说。
“你为什么干这种活来眼自己人作对呢?”“三块钱一天。我到处找饭吃,总
找不到。我有老婆孩子,我们非吃不可。三块钱一天,天天能拿到手。”“是这个
理。可为了你一天拿三块钱,就有一二十户人家役得吃,百来口人流落他乡。是不
是呢?”“不能往这上头想。我得顾自己的孩子。你不知道,时代变了。要是没有
连成片的地和拖拉机,你就别想靠种地过活。可以耕种的土地再不会让咱们这号人
使用了,想法儿去赚三块钱一天吧。这是唯一的出路。”“唉,我们有哪儿可去呢?”
“你倒提醒了我,”拖拉机手说。“你最好马上搬走。吃好饭我就要穿过你的院子
了。”“早上你就把水井给填了。”“我知道。我得按直线开。吃好饭我就要穿过
你家院子。按直线开。你认识我父亲,我跟你实说了吧。我接到命令,遇到谁不肯
搬的话,我要是闯了祸——就是说开得太近,撞塌了屋子,还能多得两块钱呢。”
“这屋子是我亲手盖的,你要撞倒它,我打窗口用枪对付你。等你开近来,就象打
兔子似的,把你一枪干掉。”“我也是没法儿,不这么办就要失业。你想,打死我
又怎么样呢,人家会把你绞死的,可是在你上绞架以前,早有另一个拖拉机手会把
这屋子撞倒,你并没有打死那个该死的人。”“这话有理,”那佃户说。“谁给你
下的命令?我要找他,该杀了他才对。”“你错了。命令是从银行来的。银行对我
说:‘把那些人通通撵走,不然找你算帐。’”“那么,银行有行长,有董事会。
我把来复枪装好弹药,闯进银行去。”“听说银行也是接到了东部的命令。命令说
:‘赶紧让那块地出利润,不然叫你关门。’”“莫非找不到头啦?到底该把谁打
死呢?不先干掉那叫我饿死的人,我决不甘心饿死。”“我不知道。也许问题不在
人,是产业本身在作怪。管它呢,反正我把命令告诉你了。”拖拉机来回耕过地面,
没有耕的地方只剩十呎了。再一次开过来,机身撞着屋角,把墙撞倒,小屋一震,
就塌向一边。那佃户手提来复枪,眼睁睁地看着拖拉机按直线开过去,他的老婆孩
子站在一旁,也都眼睁睁望着拖拉机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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