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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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德家的白木小屋给撞毁了一角,屋顶斜坍下来。屋前的篱笆不见了,棉花长
到了院子里。约德说:“天哪!这里搞得天翻地覆,根本没人住了。”他急忙走下
山岗,凯绥跟在后面。
牲口圈早空了,地上还铺着些稻草,约德朝里望的时候,只见一阵骚动,一群
耗子躲进稻草底下。放农具的披间里只有一张破犁头,一只给耗子啃过的骡套包,
还有一条破工装裤挂在钉子上。凯绥说:“假如我还是牧师,我会说这是主伸手打
了一掌,现在可说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了。”他们走到井边,约德扔了块土到井里,
听了听,说:“原来是口好井,听不见水声了。”他似乎不想进屋去,往井里一块
又一块地丢土,说道:“也许他们都死了。可是总该有人告诉我一声,我好歹该知
道点儿消息呀。”凯绥说:“说不定他们在屋里留着封信。且到屋里去看看。
厨房里什么也没有。卧室地板上有只女鞋,趾尖裂了,高高翘起来。约德拾起
来一看。“这是我妈的鞋,妈喜欢这种鞋,穿了好多年。唉,他们走了——什么都
带走了。”约德转身走出屋子,在门廊边坐下,凯绥坐在他旁边。夕阳的余辉照在
田野上,棉花秆在地面投下很长的影子,一棵凋零的杨柳也役下一道长影。
一只瘦小的灰猫悄悄跳上门廊,爬到两个人的背后。约德回头伸过手去。猫跳
开了,在他够不着的地方坐下了,举起只前脚,舔着爪子上的肉垫。约德望着它,
喊道:“这猫叫我猜到这儿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没有哪户主人带着它搬来住呢?怎
么没有人到这屋里来偷木板?这儿有不少好板子,还有窗框子,都没有人来拿……”
“你猜出了什么事呢?”“不知道。好象一家邻居都没有了,不只是我家遭了劫。”
他们俩说着,那猫爬过来,伸出爪子去抓约德的上衣卷。“糟糕,我把乌龟忘了。
我可不打算包了它到处跑。”约德解出乌龟丢在地上,过了一会,乌龟伸出头尾四
肢,象原先那样直往西南爬。猫扑上去,按住它的脚,那坚硬的脑袋缩进甲壳,粗
壮的尾巴也缩了进去。猫等得不耐烦,走开了,乌龟就又向西南爬去。约德对牧师
说:“你猜它要到哪儿去?我见过许多乌龟。
它们总是往一个方向爬,似乎老想到那里去。”“瞧,有人来了。”牧师凝望
着远处说。
约德朝凯绥指的地方看去。“那是慕莱、格雷夫斯。”他接着喊:“喂,慕莱!”
来人听见喊声,吃了一惊,站定了一会儿,急忙走过来。他是个瘦矮个儿,提只粗
麻布口袋。走近了,他认清了约德的脸。“哦,真想不到,”他说,“原来是汤姆·
约德。你什么时候放出来的?”“才两天,”约德说。“你瞧这个家成什么样了。
我家里的人在什么地方?”“谢天谢地,我来得真巧!”慕菜说,“老汤姆记桂你
呢。他们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坐在厨房里,我跟汤姆说,我不走。汤姆说:‘我惦
着汤美。
他要是回来,这儿没人了,会怎么想呢?’我说:‘你不好写封信给他?’汤
姆说:‘要写的。”不过要是我没写,你还在这一带,请你照看一下汤美好吗,’
我说:‘我不会走的,除非天崩地裂,谁也休想把我格雷夫斯从这儿撵走。’他们
到底没能把我撵走。”约德焦急地说:“以后再说你怎么对付他们的。我家里的人
在什么地方?”“?,银行派拖拉机来的时候,他们赖着不肯走。你爷爷拿着来复
枪站在门外,他打掉了拖拉机前头的灯。你爷爷不想打死那驾驶员,驾驶员也有数,
照样把拖拉机开过来,撞塌了房子。这一下吓破了汤姆的胆,他就此改变了主意。”
“我家里的人在哪儿?”约德气呼呼地问。
“我正要告诉你呢。借你约翰叔叔的车搬了三趟。走的时候孩子们跟你奶奶爷
爷都坐在床上,你哥哥诺亚抽着烟……”约德又要插嘴,慕莱抢着说:
“他们都在你约翰叔叔家里。”“哦!在那里干什么?你不忙讲别的,先讲他
们在干什么。”“砍棉秆。全都干这个活,连孩子和你爷爷都干。他们要挣些钱,
攒起来打算买辆汽车搬到西部去,那儿挣钱容易。这儿五毛钱砍一亩棉秆的苦差使,
大家还抢着干。没搞头。”“他们还没走?”“还没,”慕莱说。“约翰家离这儿
才八哩光景。到那儿你就能看到你家的人挤在约翰那屋子里,就象冬天挤在侗里的
田鼠。”约德说:“今晚我不能走八哩路去约翰叔叔家了,两只脚痛得跟火烧似的。
我们上你家去怎么样?才一哩光景。”慕莱显得很为难。“我的老婆孩子和小舅子
都到加利福尼亚去了。”牧师说:“你也该去,不该把家拆散。”“我不定,我有
个怪脾气。明知这地方不好,除了做牧场没多大出息。
要是他们不叫我滚蛋,说不定我就到加利福尼亚随意吃葡萄摘橘子去了。那些
狗娘养的叫我滚蛋,那不行!男子汉不能听人摆布。别人都走,我偏不走!”“天
哪,我饿了,”约德说。“整整四年我是准时吃饭的,这会儿饿得不行。慕莱,你
打算吃什么?这一阵你是怎么弄饭吃的?”“起先吃田鸡、松鼠、野狗。后来安上
铁丝圈套野味,捉些野兔野鸡。,他拿起那只粗麻布口袋一倒,滚出两只白尾巴灰
兔和一只长耳朵兔子来。
钧德说:“太好了,我四年没吃鲜肉了。”凯绥拾起一只灰兔,问:“咱们一
起吃行吗,慕菜·格雷夫斯?”慕莱不知怎么说才好。“我只有一个办法。”他觉
得自己的语气不够和善,停了停。“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要是
一个人有东西吃,一个人在挨饿,那有东西吃的只有一个办法。我是说,要是我拿
了这几只兔子到别处去吃,这能行吗?”凯绥说:“我明白了,汤姆。慕莱想通了
一个大道理,对他来说这大好了,对我们来说也太好了。”他们剥去兔皮,从破屋
角抽出一些木板,生起火来,在火上烤着兔肉。
慕莱问:“我这么过日子,你们也许觉得可怜吧?”约德说:“不,要说你可
怜,大家都可怜。”慕莱接着说:“说来也怪有趣的。我在这一带到处流浪,到哪
儿就睡在哪儿。今晚我想在这儿过夜,我就来了。起先我想:‘我是在照料这一切,
让大伙儿回来还能住。’后来知道这不对。这儿没有什么好照料的,大伙儿也决不
会回来。我不过四处飘荡,就象坟地上的孤魂。”“住惯了的地方是很难离开的,”
凯绥说。“想惯了的道理也很难丢掉。
我已经不当牧师了,可不知怎么的,还常常发觉自己在做祷告。”慕莱继续说
:“就象坟地上的狐魂,我常到早先发生过什么事的那些地方去。我初次跟女孩子
撒野的树林子,我爹被一头牛用角撞死的牛圈边,还有我孩子出世的那间屋子。”
兔肉烤出了肉汁,散发出香味。约德说:“可以吃了吧?”“让它烤透点,”慕莱
说。“我还要说呢。就象坟地上的孤魂,晚上我摸进邻居们的屋子,家家乌漆墨黑。
可是哪儿都有过热闹的舞会,也都办过喜事。想到这些,我恨不得到城里去杀掉那
些霸占这儿的人。那些坐在写字台后面的王八蛋,为了自己的利润,忍心把这儿的
人都劈成了两半。他们不再是完整的人了,他们挤在卡车上,流落在公路上,不能
算是活着的人了。
那些王八蛋要了他们的命。”他沉默了一会,低声抱歉说:“我好久没跟人说
话了。一直象坟地上的孤魂,俏悄地四处飘荡。”凯绥喃喃地说:”我得去看看那
些流落在路上的人,我很想念他们。”“这肉再不吃要缩得比烤老鼠更小了!”约
德喊。他把兔肉移开火头,用慕莱的刀子割下两片来分给伙伴,自己用暴牙齿扯下
一大块来狼吞虎咽地嚼着。
慕莱看着自己手里的兔肉说:”这些话,我也许该藏在心里,不说出来。”凯
绥边嚼着兔肉边说:“伤心人会说伤心话,想杀人的会说杀人的事,可是不一定真
去杀人。你说的并不错,不过能不杀人就不杀吧。”慕莱又朝约德看了一会,问:
“汤姆,我说到杀人的事,你不生气吗?”“不,生什么气。我杀过人,这是事实。”
“谁都知道不是你的错,”慕莱说。
“我们喝醉了。不知怎么闹起来。我挨了一刀酒才醒,看见赫勃拿着刀子又朝
我扑过来,恰巧身边有把铁铲,我拉起来就对他头上扛去。我跟赫勃无怨无仇。他
是个挺好的小伙子,早先还追求过我的妹妹罗撒香。我蛮喜欢他的。”“他爸爸老
特恩布尔说,等你出来,还要找你算账。大家给他说明了实情,他气才平下来。他
们一家子六个月前到加利福尼亚去了。”约德说:“大家都到西部去。我出来可是
具了结的,不能离开这个州。”慕莱问具结是怎么回事。约德说,他提前三年出狱,
这三年中间得照保证书上规定的办,不然还要给抓进去。
凯绥一直呆呆地看着熄下去的火堆,他忽然喊起来:“我有主意了!许多老乡
在路上流浪,无家可归。他们好歹该有人关切。汤姆,你们家上路的时候,我也去。
大家在流浪,我得跟大家在一起。”约德表示欢迎,问慕莱是不是同行。
“不,我哪儿也不去,”慕莱说。”你们看,那边有道亮光上下地闪,那大概
是这片棉场的管理员,恐怕看见咱们的火光了。”“别管它,咱们又没干坏事,”
约德说。
慕莱格格笑起来。“咱们在这儿就不对,犯了擅入他人领地罪。他们想抓我已
经两个月了。咱们不能耽在这儿,得躲到棉花地里去。”约德说:“你变了,慕莱。
你从来不是躲躲藏藏的人,你不是好惹的。”慕莱望着越来越近的亮光,说:”本
来我象狼那样不好惹,现在可象黄鼠狼那样不好惹。在你追捕猎物的时候,你是猎
手,是强有力的。等你给别人当猎物追捕的时候,那就不同了。也许你还很凶,终
究没有劲头了。”“他们往棉花地里走了五十码左右,三个人伸直身子躺下。汽车
向房子这边开来,一道冷森森的白光掠过他们头上。接着他们听见车门砰的响了一
声,有人说话,还看见一道电筒光往屋子里照照,又朝棉花地里照了一阵,然后车
门又砰的一声响,汽车开走了。
汽车开走以后,慕菜领约德和凯绥去睡觉。约德说:“想不到回家来竟要躲躲
藏藏。”他们来到一条干涸的河沟,河岸上有个洞,原是约德跟诺亚哥儿俩说是淘
金挖着玩的。慕莱、爬进洞去。约德不愿意睡在洞里,枕着卷起来的上衣,躺在平
坦干净的河底砂地上,凯绥挨约德坐下。
“睡一觉吧,”约德说。“天一亮咱们就要去约翰叔叔家。”“睡不着,”凯
绥说。“我心里想得太多了。”他仰起头来看着天空明亮的星星。

城里,郊区,旷野上,广场上一到处都是旧车场,到处都是旧汽车。
汽车一行行紧靠着停在一起,车头一律向前,都生了锈,轮胎是瘪的。
靠栏栅放着成堆成堆主锈的零件,汽缸、排气管……还有机油和汽油。
旧车胎、破车胎砌得高高的,象圆筒一样;红色和灰色的内胎,象香肠一样挂
在那里。
情进来,先生。价钱公道,花八十块钱你就能买到一辆便宜货。
我最多只能出五十块。
五十!五十?人家出七十八块半都没卖。先生,我不是闲得没事干。我是个生
意人,向来老少无欺。你有什么东西可以交换呜?
有两头骡,可以拿来换车。
骡!你不知道现在是机器时代了吗?谁也用不着骡了,除非拿它熬胶。
挺好的大骡子,一头五岁一头七岁。我们到别处去看看吧。
别处去!耽误我这许多工夫你就走呀:说个数,我出五块钱一头买你的骡,买
来喂狗。
我可不愿意让它们喂狗。
好吧,我说不定能出七块到十块钱一头。干脆这么办,我出二十块钱买你的骡。
骡车也算在里边。你先付五十现款,签个合同,余下的钱以后每月付十块。
你刚才还说八十块一辆。
你没听说还得付运费和保险费吗?四个月你就能把贷款付清了。来,在这上面
签个名吧。
这,我还没弄明白——瞧你,我拼命给你便宜占,你老跟我磨蹭。花这么些工
夫,我能做三笔生意了。好,签字吧!行啦。喂,伙计,给这位先生灌上汽油。汽
油奉送。
嗨,伙计,这笔生意奠走运!那辆老爷车我们花多少钱买的,三十到三十五块,
是不?我换来一整套骡车,要不能把它卖七十五块,我不算个生意人。现到手五十
块,按合同还能得四十。上劲干吧,伙计,快去拉生意上门。
刚才那笔生意你分二十块,你赚得也不少呀。
要到加利福尼亚去吗?这儿有的是你想要的车子。看样子破旧,可还能跑好几
千哩。价钱便宜,包你满意。

天不亮,慕菜叫醒约德,自己就往别处去了。他劝约德他们趁天亮以前离开这
里。两个人在脖陇的晨色里穿过棉田,往约翰家走去。路上,凯绥说他记得约翰是
个单身汉,莫非不曾有过家小,约德说,约翰有过一个老婆,而且怀了孕。一天夜
里,他老婆肚子痛,对约翰说:“你去请医生来看看吧。”约翰坐着没动,说:
“你不过是胃痛。吃得大多了,吃包止痛粉吧。”第二天中午,他老婆晕过去,下
午四点钟左右,因为肚子里盲肠之类的东西破裂,就死了。约翰本是个乐天派,这

下可伤透了心,足足两年,跟谁都不说话。
后来他变得疯疯傻傻。有哪个孩子拉了蛔虫或者肚子痛,他就把医生情来。
他认为老婆的性命断送在他手里,总做些好事来赎自己的罪。他送掉了所有的
东西,心里还不泰然,半夜里常一个人四处乱走。不过种庄稼他倒是个好手。
东方地干线上升起一片红光。他们看到了约翰的院子。一辆卡车停在院子里,
有个人站在车上,手里的榔头一起一落在晃动:“天哪,他们收拾收拾打算走了!”
约德喊。
约德想出其不意突然出现在家人的面前,进院子就放慢了脚步。凯绥看他的样,
也放慢脚步。小汤姆一步步走到卡车眼前。这是辆哈得逊牌轿车改装的卡车,顶板
用凿子凿成了两块。老汤姆站在车厢里,在钉边上的栏杆。
约德拾头望着须发斑白的父亲,舔了舔干燥的厚嘴唇,轻轻喊了声:
“爹!”“你要干吗?”老汤姆正举起榔头,满脸不高兴地看看汤姆,跟着榔
头缓缓垂下,左手取出衔在嘴里的大钉,自言自语地惊喊道:“是汤美——汤美回
来了!”眼睛跟着露出害怕的神情;温和地问:“汤美,你不是逃出来的吧i还要
躲躲藏藏?”“不,”汤姆说。“我是具结释放的。我恢复自由了,有公文呢。”
老汤姆放下榔头和钉子,轻快地跳下卡车。站在儿子身边,他不知所借,“汤美,
我们要到加利福尼亚去,正打算写信给你。你妈只担心再也见不到你,差点不肯走
了。这下好了,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去了!”屋里传来咖啡壶盖的响声,老汤姆转过
头去望望,眼睛兴奋得闪闪发亮。“咱们让他们吃一惊。咱们进屋去,就象你根本
没出去过似的,看你妈怎么样。”这时候,他看见了吉姆·凯绥。汤姆告诉他遇见
牧师的情形,老汤姆握握牧师的手说:
“欢迎欢迎。”然后又对汤姆说:“咱们怎么捉弄你妈呢?这样吧,我进去说
:‘来了两个客人,要吃早饭。’怎么样?”“别吓着了她,”汤姆说。
“走吧,我要看看她见到你的时候是什么样儿。”爸领头走上台阶,一脚跨进
门里,用他那宽阔的身子挡住了门口,说:“妈,有两个过路的客人间我们能不能
分点东西给他们吃。”汤姆听见了母亲的声音,他记得那冷静、缓慢、亲切而谦和
的声音。“情他们进来吧,我们的东西多着呢。”爸走进去,门口空出来。汤姆朝
里看他的母亲。妈很结实,可并不胖,因为生育和辛劳,身子有点臃肿。她穿看件
宽大的长衣,布上原有的印花已经褪色。她朝门外看看,逆着阳光;只见汤姆一个
黑黑的人影。她点点头,愉快他说:“请进来,幸亏今儿我多做了点面包。”她庄
严而又慈祥,那双茶褐色的眼睛好象经受了种种磨难,变得十分宁静,有非凡的同
情心。她似乎知道自己是全家的堡垒,就把自己锻炼得很坚强,根本不把忧患放在
心上。
由于在家里处于这么个伟大而又平凡的地位,她有她的尊严,有她的纯洁娴静
的美。她给别人医治精神创伤的时候,冷静,沉着,很有把握;评判是非,她的见
解大公无私,象女神那样公正。她似乎知道,要是她动摇了,全家就会动摇,要是
连她也绝望了,全家就会完蛋。
爸站在一边,兴奋得直抖。“进来吧,”他喊道。“请进来,先生。”于是汤
姆有点儿羞惭地跨进了门槛。
妈抬起眼一看,手慢慢落下来,手里的锅铲啪哒一声掉了。她闭上眼,张开嘴
猛烈地呼吸。“感谢上帝,啊,感谢上帝!”忽然,她脸上露出愁容。
“汤姆,你该不是逃出来的吧?”“不,妈,是具结释放的。我带着公文呢。”
汤姆伸手在胸前摸了一下。
妈光着两只脚,轻快地走到汤姆身边,用手摸摸他的肩膀,摸摸他结实的肌肉,
象瞎子那样,又摸到他的下巴上。她高兴得有点儿近乎伤心了。汤姆用牙齿紧咬住
下嘴唇,妈模糊的眼光移到汤姆的嘴唇上,看见一丝血顺着嘴唇往下流。于是控制
住自己的感情,放开手,爆炸似的吐了口气。“!
我们差点不等你回来就走了!我们直担心你从此找不到我们了。”她拾起锅铲,
忙着弄吃的。
老汤姆吃吃笑着,说:“捉弄你了吧,妈,刚才你简直象只吓坏了的羊。
就象有人使铁锤在你鼻梁上打了一下似的。要是爷爷在这儿才好呢,他看见了
准会笑得弯下腰来。”汤姆问爷爷在哪儿。妈说:“他和奶奶睡在仓棚里。他们夜
里要起来好多次,容易踩着孩子们。爸,快去对他们说,汤姆回来了。”爸出去了,
汤姆听见妈迟疑地、怯生生地喊了他一声,接着问:“你没气得发疯吧?他们在牢
里没给你吃苦头,逼得你发疯吗?”“没有。起初我也有点受不了,不过我不象有
些人那样发脾气。事事忍受着。怎么啦,妈?”“我认识个孩子,性子挺刚强,好
孩子该这样的。他闯了点小祸,他们把他抓去,给他吃苦头,他气坏了,第二次又
闯了祸,他们又给他吃苦头。
这一来他真气疯了。他们开枪打他,他也回枪打人。他们象对付野狗一样四处
抓他,气得他象条狼那么凶。可是知道他的人都不肯伤害他,他对大家也很好。最
后他们找到了他,肥他打死了。不营报纸上把他说得多么坏,事实毕竟是这样。”
她舔舔干燥的嘴唇,痛苦地问:“我要知道,他们是不是待你很凶?有没有逼得你
发疯?”汤姆埋头看看自己那双祖大的手,说:“不,出事以后,我一直避免惹祸,
我没有气得发疯。”妈叹了口气,轻轻他说:“感谢上帝!”汤姆飞快地抬起头来。
“妈,我看到他们把咱们的家弄成了那个样子——”妈深情他说:“汤美,你可别
一个人去跟他们斗。他们会来抓你,象野狗那样把你干掉。汤美,我老琢磨着。听
说咱们这些给赶走的人有上十万。
要是都跟他们作对,那么他们就不能抓到什么人了——”汤姆望着她,问:
“有许多人都这么想吗?”“不知道。大家都吓坏了。他们象梦游似的到处漂泊。”
“妈,你可从来不象现在这样。”她严肃起来,眼色冷冷的。“我从没让人家撞倒
过我的房子,从没一家子流落在路上,从没落到把东西全变卖了这个地步——啊,
他们来了。”四个人穿过院子走来。爷爷打头,他是个衣衫不整的小老头,瘦瘦的
脸上生一对亮晶晶的小眼睛。他爱吵架爱争论爱发牢骚,脾气又邪又狠又急,象个
好使住子的孩子似的,还有股自得其乐的劲头。奶奶跟在后面,她跟她丈夫一样懂
得快活,这才活了这么大的岁数。说到泼辣撒野,她决不比爷爷差。爸和诺亚紧跟
在老俩口背后。诺亚这个头生子有点儿残疾,只有爸知道来由。原来诺亚出世的时
候,爸用祖硬的手指代替收生箝把他拉了出来。等收生姿赶到,婴儿的脑袋已经拉
长了,身子也扭歪了。收生婆用手把脑袋往下按了按,身子捏端正一点,从此诺亚
落下了残疾。为了这件事爸总是暗自惭愧,因而对诺亚比对别的孩子和气。诺亚能
读能写,能干活也能动脑筋,好象对什么都不在乎。他仿佛耽在一所寂静的屋子里,
用安闲的眼光望着外边。整个世界对他都是陌生的,可是他并不孤独。
走进院子,爷爷就嚷:“他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汤姆,
他停下来,叫别人也停下来,那双小眼睛发出光亮,激动他说:“看看这坐年的犯
人。咱们约德家好久没有人坐牢了。他们没有权利抓他去坐牢。
他干的事,我也会干的。”奶奶象羊叫似地喊道:“感谢上帝!”爷爷走到汤
姆跟前,拍拍他的胸臆,笑眯眯的眼睛含着慈爱和骄傲。“你好,汤美?”“很好,”
汤姆说。“您过得怎么样?”“身体健朗,快快活活,”爷爷说着又激动了。“我
说嘛,他们那监牢关不住约德的,汤美会象公牛冲出篱笆那样跑出来,你果然出来
了。让开,我饿了。”他挤到桌子边坐下,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诺亚没有表情地站在台阶上。汤姆说:“你好吧,诺亚?”“很好,你怎么样?”
诺亚只说了这么一句,可是就这么一句,也叫人感到诀慰。妈对诺亚说:“这里没
有坐位了,你拿着碟子,随便到哪儿去吃吧。”忽然,汤姆说:“牧师哪儿去了?
他刚刚还在的。”“牧师?你带了个牧师来?快把他找来,我们要做祷告。”奶奶
尖着嗓子喊。
汤姆在院子里找到了凯绥,问他干吗躲起来。凯绥说,一家子谈家常,旁人不
应当插在里边。汤姆说:“吃饭去吧,奶奶请你给她做祷告呢。”“可我已经不做
牧师了呀。”“瞎,就给她做做,这对你没有损失。”而人走进厨房,妈和爷爷对
凯绥表示欢迎。奶奶说:“祷告,先做祷告!”凯绥不自在地掠掠头发。“我得告
诉你们,我已经不是牧师了。我来这儿很高兴,非常感激你们的厚意,要是行的话,
我就来做一次祷告。”他低下了头,其余的人也都低下头来。牧师不是在祷告,而
是在思索。他说:“我好象那稣一样,走到荒野里,苦思苦想怎么才能解除一大堆
苦难。”“感谢上帝!”奶奶说。
牧师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接着说:”不是说我象耶稣,只是说我象那稣一样累
了,想糊涂了,象他一样去到荒野,夜里我仰望满天星星,早晨坐着等太阳出来,
白天在小山上望着周围起伏不平的原野。我觉得山和我再也分不开了,成为了一体,
这一体是神圣的。于是我就想,不只是想,比想更深一层。我悟到我们成了一体,
我们就神圣了,人类成了一体,人类也就神圣了。一个可怜虫套上笼头独自乱跑,
没有神圣的意味,那是破坏神圣的。可是大家在一起工作,不是哪一个为别个工作,
而是大家为一桩事共同尽力——那就对了,那就神圣了。可是我又想,我甚至不明
白我说的神圣究竟是什么意思,”牧师停下来,大家仍旧低着头。牧师四下一望,
忽然想起来,连忙补了一声:“亚门。”大家才抬起头来。吃饭的时候,妈呆呆地
看着牧师,仿佛他成了圣灵,仿佛他的声音是地底下发出来的呼声。
吃罢早饭,男人们去看卡车。汤姆揭开护罩,看了看油腻的引擎。爸告诉他,
这车子他弟弟奥尔看过,认为没有毛病。奥尔在一家公司里开过车,有点儿懂行。
这个十六岁的小伙子,只想着引擎和姑娘,这会儿不知浪荡到哪儿去了。
汤姆问起约翰叔叔,问起他妹妹罗撒香,还有小妹妹露西和小弟弟温菲尔德。
爸说,约翰带着两个小家伙拖了一车东西去旧货市场上出卖。罗撒香嫁到康尼家去
了。她再过三五个月就要生小孩,现在挺着个大肚子。
汤姆问他爸打算什么时候动身。爸说,等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搬去卖了,过一两
天就可以动身。“我们没有多少钱了。听说去加利福尼亚有将近两千哩路程。我们
动身愈早,就愈有把握开到那边。钱是一天天少下去了。你身上有钱吗!”爸说。
“只有一两块钱了。你怎么弄到钱的?”“把家里所有的东西统统卖掉,大伙
儿一齐砍棉秆,凑了两百块钱。花七十五块买来这辆旧卡车。到动身的时候,说不
定能有一百五十块钱。”“你同意的话,我可以开车。我在牢里开过车。”“太好
了,”爸说。过了一会,他望着大路说:”要是我没看错,那浪荡子回来了。”奥
尔神气后现走进院子,等看出汤姆回来了,立刻收起那副得意的神情,两眼流露出
钦佩和敬重。因为哥哥杀过人,他受到了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们的敬重。
“天哪,你长得多快,我快认不得你了!”汤姆跟奥尔握握手,说:“他们告
诉我,你是开车的好手了。”“还不怎么熟练。”奥尔知道他哥哥不大喜欢人家夸
口。
爸说:“别老在外面晃荡。你还有一车东西要装到邻州去卖呢。”奥尔看哥哥
一眼。”搭车去一趟不?”“不,我不能去,”汤姆说。“我在家里帮帮忙吧。反
正要一起去西部。”“你——你是从牢里逃出来的?”“不,我是具结释放的。”
“哦。”奥尔有点儿失望。

佃农们在他们的财物中间,把准备带到西部去的东西挑出来。
马具、大车、播种器,还有一捆捆锄头都堆在一起,装上车,运进城,能卖几
个钱算几个钱,以后用不着这些东西了。
一张好犁只卖五毛钱可大亏了。播种器是三十八块钱买来的,卖两块也够亏的。
反正不能再拖回去。好吧,拿去吧,搭上一份伤心泪。你不仅买了一堆破烂,还把
破烂的生活也买去了。
到了新地方,到了那长满果树的加利福尼亚,也许可以从头来,另起炉灶。
可是不行,只有婴儿才能从头来起。你我——唉,没指望了。刹那间的愤怒,
数不尽的回忆,咱们就那么回事了。这土地,这红色的土地,就是咱们。水旱风沙
的年成,就是咱们。咱们无法另起炉炬了,咱们把伤心史卖给了那收破烂的,可是
咱们的伤心事并没就此了结。东家叫你我滚蛋,咱们在劫难逃,拖拉机撞倒你我的
房子,咱们在劫难逃,直到咱们死去,劫数才尽,每个去加利福尼亚或者别处的人
都是鼓手,带领着伤心的队伍,满怀痛苦地往前走去。总有一天,伤心的队伍会走
向同一个方向,他们会走在一起,成为一种极其可怕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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