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物化分流(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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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郑春草根本就没有想到,让她的人生掀起波澜的,竟是因为一次大集上的偶遇!
这是北方的一座小城。虽说时间已经进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北方小城却没有南方那样的轰轰烈烈;但在相对稳定中,随着那位伟人掀起的南方风暴,这里业已不再墨守成规,正在悄悄地改变着。不过,城中的格局,尚没有见出新的端倪。一色沙石街道,少不了吭吭凹凹。所有的房屋,除了大街正中一栋二层的小楼外,还是一片平房。
在城中的东南,有一栋房屋。房屋是由公家先盖好,尔后再分给个人住的那种,每栋房子能住四五家。分得房屋两头的人家,要是不够住时,还可以在房屋头上接出一间,其他住家也还可以在原来房子的后面再接出去两三米来,增加使用面积。此外,在房屋的前面,都盖起了一流高低、大小不甚相同的小房,放些屋子里放不下、不能放的杂乱东西,就算是仓库了。
刘全德的家就住在这栋房屋的西头。他是儿女双全。姑娘叫刘家美,要嫁人的,丈夫在银行工作,房子不用老人管;只有儿子结婚得由他给预备房子。他于是又在西头接出一间,给儿子刘家怀和他媳妇郑春草住,他和老伴李桂英还住在老屋。
北方的气候,冷的时间长,要靠烧炕、烧火墙来取暖,都得一把火;这一来,原来是一家人,也就成了两家过日子。既然是两个家,院子中间的地方也就砌起了一堵墙,隔开了。出外时,各走各的门,互不干扰。
可毕竟是父子一家,血缘断不了,来往也断不了,又不能绕大门走;为了方便,就在中间那面墙的靠主房的头上,留了个门,一般的时候都不上锁,用时打开,不用时关上就行。
院子比较大。和西院相比,东院充实得多。眼下,头年种过菜的地方,刚翻过,准备种些菜呀什么的;再就是一个猪圈和一个养鸡的地方。
这个家,把儿子他们算在内,加上孙子一共是五口人。而今,儿媳妇郑春草上班的单位“黄”了,又没有新的活干,就待业在家。儿子刘家怀工资也就是三百多块钱,这些钱要是月月都能给,也还凑合;偏偏是单位不景气,一压工资就是几个月,等于是光干活,分文拿不回来。刘全德业已退休,工资不过一百多元钱,不好干什么;就又在外面找了个打更的活儿,每月又有一百多元的进项,贴补家用,日子也能过得去;只是因为需要钱的地方多,尤其是上学的孙子刘福来,可以说是没有一天不要钱的;所以,家里的经济状况总是捉襟见肘,难以应酬,因此,断不了发生些不愉快的事儿,让人烦心。
“妈妈,给我钱!”这天早晨,小福来把碗和筷子往饭桌子一放,就对郑春草说。
“什么钱?又来要!”郑春草一听到钱字就头痛。
“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嘛,老师要的!”小福来也有些不高兴。
“找你爸爸要去!”郑春草给他来了个一推六二五。
小福来气哼哼地来到院子里,对正在干活儿的刘家怀说:“爸爸,给我十块钱!”
“找你妈妈要去!”刘家怀说。
“我妈妈让我找你要!”小福来感到委屈,低着头没动地方。
刘家怀吃完饭后来到院子里,正在收拾着铁锹,想在上班前干点活儿。听了福来的话,明知道是又碰到了难事,也只好停下手里的活,推着儿子进了屋,坐到正吃饭的郑春草的对面,轻言细语地说:
“老师要钱,那是学校的规定,又不是光咱家的孩子,你就,啊!”
郑春草把筷子“啪”地往桌子上一摔:“给、给、给!你给我拿来呀?你一个月交到我手里有多少钱?自己不知道?你以为我这里是银行啊!”
听了媳妇这一番数落,想起单位的情况,刘家怀自知理短,咬了咬嘴唇,也就不再强求,转身对福来说:“儿子,你先上学去,爸爸再给你想想办法,噢?”
刘福来一扭身,低头看着自家胸前的一颗钮扣,两只手不甘心地揉搓着衣服角,嗫嚅着说:“老师说,不拿钱就别来上学!”
“你们那是什么老师?”郑春草接过话来,“没钱花就向学生要啊?还让人活不活了?”说完就跑进里屋,瞬间,就从里面传来“唔唔唔”的哭泣声。这边,小福来也抬起胳膊,拿手背擦着眼睛,倔犟地走出去,接着就是“哐”地摔了一下门。刘家怀抬手摸索着脑门,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福来,怎么了?”李桂英刚从屋里走出来,想干点什么,听到这边有声音,隔着小门,就看到福来站在门口哭,急忙走过来,关心地问。
福来只是哭泣,也不吱声。刘家怀正好走出来,对李桂英说了句:“老师要钱!”只管走过去,推起自行车,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走去。
“不就是要钱吗?福来别哭,奶奶给你拿去!”李桂英逞强地说完,就领着福来到了东屋。翻了一阵子,零零毛毛凑起来,细一数,也才五元钱!正不知所以呢,刘全德下班回来了。“你有钱吗?学校要钱,这里有五块了,还差五块。”
刘全德就在衣服兜里掏起来,掏出一张五元的票子。“够了吧!”
福来接过钱,攥在手心里,急忙出了大门,往学校走去。
二
趴在炕上的郑春草,曲线分明的身子,不住地颤动着。
抽泣往往是由委屈引起的。而任何委屈,都能引出生活中的沉积。郑春草也是这样。在这个家里,因为钱上的事儿造成的委屈岂只是一件两件?此刻,她一边抽泣着,不久前的一件事就又来敲她的心灵了。
“哎,你那儿还有钱吗?”刘家怀看到郑春草,开口就问。
那时,郑春草正坐在东院里靠墙地方,一边织毛衣,一边和修整猪圈的李桂英说话儿,就听到西院传来一阵“嚓、嚓、嚓”的脚步声。听声辨人,郑春草知道那是刘家怀回来了,心想:“准是有什么事儿!屋里找不到人,他肯定会到这面院子里来的。”也就没有动地方,只管和婆婆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儿。
“嚓嚓”的脚步声终于响到这院里来了,跟着也就送来了要钱的声音,郑春草不由地抬起了头。
“哪还有钱了?”一提到钱,郑春草就不快,“有几个钱早就扯光了,哪还有!”停了一下,还是问了句,“要钱干什么?”
刘家怀听说没钱,脸上就有些为难之色,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木然地搓着手。犹豫了一阵子,才看着李桂英说:“徐叔家老三要结婚。都是一个厂子的,徐叔和我爸都是老工友了。徐叔还说,让我爸也一定要去的。日子就在明天,厂里人都过去了……这、这、这没有钱可怎么整!”
婆媳在一起本来挺融洽的气氛,让这突如其来的随礼的事儿一搅和,就变得尴尬起来,一时间,谁也无法再说什么,脑子里全是随礼的事,心里儿也就嘀咕起来:“说去吧,就不能空着手去,却又没钱;说不去吧,几十年的老工友的儿子结婚,面子上也抹不开;何况,谁又能保证自己家里就没个什么事儿?”左右为难不定,也就只有沉默。
沉默中忽然响起一声:吱——!
三个人一齐回头,见是刘全德从屋子里走出来。刘全德原来是要出去的,见家人的表情不自然,暗想,是不是儿子带回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心里不由一“咯噔”,就看着刘家怀问:“出什么事了?”
“徐叔家老三要结婚。”刘家怀犹犹豫豫地看着刘全德,说,“还让你也一定要去的呢!”
“这是好事啊,应该高兴。可你们这是……”刘全德好像很不理解似的,把院子里的三个人看了个遍。
李桂英就问他:“去不去?”
“去啊!咋能不去呢!老同志的儿子结婚能不去吗!”刘全德嘴上说得理直气壮。
“那钱呢?”李桂英干巴巴地问,“你有?”
刘全德就掏起自己身上的衣兜来。他把自己衣服上的所有的兜,都掏了个遍,最后才在里面的一个小兜里掏出一张票子,脸上有些凄然地说:“我这有十块!”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李桂英眼皮子一翻,苦笑了一下,说:“十块钱,你也拿得出手!?”
刘全德略一心思,就自我解嘲地一笑:“可也是啊,都这年头了,随礼才……”就盯着手里的十块钱看,仿佛是在为那十块钱重新估价似的。
“得拿多少?”
李桂英说:“最少还不得二十!”
刘全德把自家手里的一张十元的票子交到刘家怀的手里,说:“这里有十块了,你们再凑十块吧!……家怀你去。去了就对你徐叔说,我有事,去不了,有你代表啦。”说完就往外走;边走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刘全德走后,刘家怀看着手里的十块钱,为难起来。郑春草只是低头织着毛衣,啥话也不说。李桂英见她这样子,也不怪她。自己是长辈,老头子一走,家里能“拿事儿”的人也只有她了,就只好说:“让我再看看去!”说罢,往屋里走。
郑春草把怀里的毛衣毛线拢在一起抱着回了自己的家。院子里就剩下刘家怀一个人,他也觉得没趣,因为事儿还没有结果,就跟着进了母亲的屋子。
郑春草进屋放下毛衣毛线,就到了伙房开始收拾做饭。她刚舀起一舀子水,要往锅里加,李桂英在前面、刘家怀跟在后面就进来了。
“春草,你那里有没有一块钱了!”李桂英伸着手给郑春草看,“我这儿凑了九块,还差一块!”
郑春草就看到,李桂英手里是一些刚被伸展开的皱巴巴的票子,也就放下了水舀子,进了前屋。
“春草,晚上你就别做饭了,我那里带着你们的呢。”李桂英在后面说了一句,和刘家怀一道跟到了前屋。
郑春草正好迎着他们走过来,手里拿着两张单元的皱巴巴的票子。“我这儿也就两块钱了!”
“一块就行!”李桂英高兴地说,脸上也有了笑模样;接过儿媳妇手里的一块钱,和手里的那些零票子放在一起,交到刘家怀手里。
刘家怀迟疑着接过母亲手里的零星钱,那只手一时却是怎么也收不回来。“就拿着这些去啊!”他不大情愿地说。
“也是的,哪有拿着零星钱随礼的!”李桂英忽然省悟,脸上就有些难堪的笑。
郑春草接道:“家怀,你找个地方把它换成一张整票子不就行了!”
“让我去换吧!”李桂英怕儿子难为情,就争着说。
“妈,这点小事还是让家怀去吧!”郑春草心想,不管是大事小事、好事坏事,多让丈夫出出头好,对他也是个锻炼。家里这个样子,以后的日子难着呢。
刘家怀看了妻子一眼,只好说:“妈,还是我去吧!”转身向外面走去。
他从一家店里走出来,在门口站住,一只手捏着刚换成的一张十元票子,另一只手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原来的那一张十元票子,把两张票子放到一起,叠起来,又装回身上的衣服兜里,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
三
刘家怀兜里揣着由零碎钱换成的二十元钱走后,郑春草收拾完外地就坐在前屋的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织着毛衣。她开始想家里的日子,怎么过下去,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也只好不去想它;可不想又不行,那些不愉快的事儿总是硬往脑海里挤,比如,今天好不容易凑了这二十元,明天再有要钱的地方可怎么办?再上哪儿凑钱去?真的是难死了!难死了!就这么恍恍惚惚来又恍恍惚惚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到外面门响,这才定下心来。
“准是家怀回来了!”郑春草这样一想也就没有动地方。脚步声已经进到屋里来,郑春草一抬眼,果见是丈夫正朝她走来。
刘家怀进门就问了一句:“还没睡!”
郑春草正停了针,右手抬起来,拽着毛线;毛线团跟着在怀里古辘辘地转。就瞟了刘家怀一眼,叹了口气,没吱声。
“福来睡了?”刘家怀顺嘴说了一句,并没有当真,就往郑春草脸上伸过手去。
郑春草扭了脸,伸出带有毛衣毛线的手挡住,嘴里同时嗔怪道:“去!没看我正忙着?”心里不由地想:“饭都吃不上了,还想着这事儿!”
刘家怀不听,又去拽郑春草手里的针和毛线。
“哎、哎、哎,掉针了!”
郑春草这样一说,刘家怀也只好松了手。她也就麻利地织了几针,到了头,把两根竹针上的毛线往中间挤紧些,连毛线团一起,用毛衣织出来的部分卷成一卷。刘家怀也就伸手接了过去,放到一个木制茶几上,回头紧挨着妻子坐下,转过头去亲她的嘴。郑春草“唉”了一声。夫妻之间干这种事太正常了,并不在于那个钱字;所以,就是她不情愿,那也由不得她。也就闭上眼睛,把头仰在沙发靠背上,一任刘家怀亲吻,许久她才微微地张了张嘴,有了些反映。
过了一会儿,郑春草忽然想起什么,睁开眼睛,推着丈夫顺嘴问道:“哎……老三的、新房、怎么样?”
刘家怀一边吻着她,一边往郑春草身上靠,一只手还在妻子的身上来回地摸索着,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是顺嘴应酬似地说了两个字:“不错。”就没有话了。
“怎么个不错呀!”郑春草只好一用力,把他推起来,追问了一句。
刘家怀伸手擦了一下嘴,无奈地坐到一边,稍一停,这才接着说:“是北开门。进屋是伙房和平时吃饭的地方。伙房通西南有两个门。西门里面搭着一铺小炕;进南门是个客厅。客厅里面,墙壁和天棚,都用的是华丽板,水磨石地面;挨着东墙,摆着一溜半人高的组合家具,家具上面,整个墙就是一面大镜子。客厅的西南又有一个门,进了门是卧室。卧室里放着一张双人沙发床,一个梳妆台,地下铺的是猩红色地毯。——怎么样,不错吧?”
郑春草听着丈夫的描述,眼前也就出现了描述般的情形,心里便生出一阵感叹:“像老三这样的工人家庭,新房能装修到这个样子,也真的是够可以的了!你再看看咱们住的,像个什么呀!别说是住的,眼下连活着都要常常作难呢!”面子上就有些颜色。
刘家怀就怕和比自己强的人家比。听了郑春草的话,心里感到不是滋味,脸上也显得木然。
“一定是得花不少钱吧?”郑春草压住心头的不快,好奇地问了一句。
刘家怀也就说:“听老三说,光屋里的装潢、电器,就花了六、七千!”
“六、七千?”郑春草不由地重复了一句,稍一停,又变得伤感地盯着刘家怀,说:“你看看人家,上班没有你早,岁数没有你大,就住上了那样的房子,而你呢?除了……你还能干啥!”
原本是挺好的事儿,不经意急转直下,改了道儿。刘家怀突然间被妻子数落了一顿,就感到十分委屈,便说:“他开的那几个钱,自己都不够花的,还盖房呢!”
“不够花怎么的?”郑春草瞪了丈夫一眼,“还不照样子盖房娶媳妇!”
刘家怀不服劲地“哼”了一声说:“盖房娶媳妇指望他?你知道吗?那都是他爸的钱!……还不是沾了老人的光。”
“他爸是干什么的?”郑春草问。
刘家怀说:“是技术工人,退休后开了个修理铺,这几年钱没少挣!”
“你看看,是吧!要不人们都说:‘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哩!像你们爷俩,一个是班还没有上够,退下来没有班了,也要再找个‘班’上;一个是在那个不死不活的厂子里‘死靠’。哼,我看你能靠到什么时候!唉!我这可真是……”末了,竟哽咽起来。
叫郑春草这么一闹,刘家怀心里感到乱糟糟的。他让自己平静了一会儿,开导似地说:“看问题不能光这么看,也要看到,这些年有的家还不如咱们家呢。和他们比,咱家也算是不错的了!”
“什么?‘还不错’?”郑春草听罢抢白道,“我看你就知道和不如你的比。要是那样子去比,你不是越过越完蛋?还能有个好吗!”
刘家怀争辩道:“起码,这一比心里也能平衡一些。”
“只有没出息的人才这样子想!”郑春草说着转过身去。
“你以为我不想和高的比吗?”刘家怀心里不服,“可是能比吗?你没有听说过‘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的话吗?”他没有办法压住自己忧郁的情感,“我知道我比不过别人,那好,我也别活了,行吧!”说完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郑春草不由打了激凌,猛地站起身,盯着走到门口的刘家怀:“你上哪?”在刘家怀停下来的工夫,她又走过去,站到丈夫的前面。毕竟是夫妻,还要相濡以沫地过下去呢,这么点事算什么!这时候她已经不再依着性子,但还是苦笑了一下,说:“家怀,不知道是怎么了,近来有点事儿,我这心里就烦,”拽住丈夫的手按到胸口处。“烦了心情就不好,说出些难听的话,你别在意,好吗?”
刘家怀听了妻子这番话,也就释然了。“我不会在意的。”他笑笑说。也就一把抱住郑春草,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背。
郑春草趴在丈夫的肩膀头上,像是自言自语:“还是那句话:办法是会有的,那要慢慢去想,就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要咱全家人能吃上口热饭、人都平平安安就行。咱们就一个孩子。生活就是再难,只要咱们两口子合心就成。”
这也真的是一番肺腑之言。刘家怀听了心气一下子也下去了。想想家里过成这个样子,作为一家之主,他是有责任的,就觉得亏对妻子。心想,虽然这样,也应该让妻子高兴才是。当下,他也就伸出两只手,捧起郑春草的脸,低下头去亲吻着,边亲吻边开玩笑地说:“土豆会有的!面包会有的!”
“嗯,土豆会有的!面包会有的!”郑春草会心地笑着重复了一遍,一下子什么都忘了,伸手勾住丈夫的脖子,两个人也就紧紧地亲吻在一起,拥抱在一起。

见妻子高兴起来,刘家怀心里也舒畅多了。他忽然想,能让妻子高兴缓解夫妻关系的莫过于……
“睡吧!”他说。
“嗯,睡吧!”郑春草也应了一声。
刘家怀弯腰抱起妻子,往后面屋子里走。背后的电视里正唱着流行歌曲:
……
我的情,
你的爱
……
郑春草在丈夫怀里挣扎着身子说:“哎、哎,还没关电视呢!”
刘家怀说:“我一会儿过来关。”
……
想起过去了的这些事,郑春草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气。日子,真的是有苦也有乐!她的心里就像是翻倒了的五味瓶子,酸、甜、苦、辣,样样有。
四
李桂英打发福来上学走后回到东屋。刘全德坐在饭桌前正吃着饭,她就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你看我,说是要喂猪的,进屋来干什么!”就又往外走。
刘全德正端着碗喝粥,就斜了眼睛看了一眼李桂英的后背,不可理解似的笑着摇了摇头。
李桂英一手拎着猪食桶弯着腰来到猪圈前。圈里的两只小“长白”,听到了脚步声,就“唿”地一下子跑到槽子跟前,两只前爪子蹬着槽子边,向上面伸着嘴,盯着李桂英,哼哼唧唧地一阵乱叫。李桂英就拿起水舀子,伸进去把小“长白”赶开,这才从猪食桶里掏起一舀子猪食,一边赶着小猪,一边小心地往槽子里倒。槽里有了食,两只小猪就只管低头“喳喳”地吃了起来。边吃着边抽冷子抬起头朝对方猛地咬一口,立时就传出一声“吱”的尖叫,然后又赶紧低头吃起来,好像只怕对方多吃了似的。李桂英心里就有些舒坦,不由想着:“小猪啊小猪啊,你们都快点儿吃,快点儿长大吧,家里还等着你帮忙呢!”
喂完了猪,李桂英进屋见老伴已经吃完了饭,在炕边坐着抽烟呢,旁边还放着一杯茶水。就收起桌上的碗筷,把桌子面擦干净,拿到地下,靠在墙边,才又到伙房洗刷碗筷。
李桂英刷洗完之后,擦着手来到前屋,对正喝着茶的刘全德说:“这两猪崽子挺上食的,肯定能长大个。”
“咱就是冲它能长大个才买的。”刘全德应了一句。
李桂英接着道:“能长大个吃的也多。你要没有别的事,去看看买点酒糟,掺着喂,还能省一点。”
“我知道。”刘全德说着放下手里的杯。
李桂英又想到了福来要钱的事,也就想到了儿媳妇怕是还在生气呢。“我得到那屋里去看看,不知道……”这样想着就出了屋,穿过院子中间的那个小门,进了西屋。见伙房里,碗和筷子还在饭桌上摆着,二话没说,就动手捡桌子。剩下的馒头和菜放进碗架柜里,用过的碗、筷子,放到一个空盆子里,又在盆里加了水……
“妈,放那儿让我来吧!”听到伙房里的动静,郑春草从门里走出来,不好意思地朝李桂英一笑说。
李桂英轻松地洗着碗、筷,满不在乎地:“不用!随手的活儿,一会儿就完了。”
郑春草也不坚持,双手往后拢了拢头发,弯了腰,在洗脸盆里,洗着脸。
李桂英把伙房收拾完毕,郑春草也洗完了脸,到前屋梳头去了。她在洗脸盆里洗过手,用毛巾擦干,抻了抻腰间的围裙,也来到前屋。就看到镜子里郑春草的脸盘儿,虽然很受看,这时候却忽然还有些不自然。想到儿媳妇一定是还在为福来要钱的事心里不快,自家心里就有些内疚。李桂英暗里总觉着,这么漂亮一个姑娘,却来到她们这样一个穷家来,实在是委屈了人家。转尔又想,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要是能补救的话,也只能是让她少干点活,过得舒心点而已。这时候,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就微笑了。
“春草,今天是大集吧?”李桂英说,“收拾完了你就上街里去转一圈!”
郑春草也猜到了李桂英的用心,是让她出去散散心;就苦笑了一下,说:“咋去转?我倒是想去,可就是……”那个烦人的钱字虽然没有说出来,但听的人也已心领神会了。
“你等等!”李桂英说罢,转身就走。她回到东屋,就翻起箱子,并从箱子底下取出一个手绢包。小心地打开手绢包,里面是折叠在一起的拾元票子。她把票子的折展开,顺长对着一折,又翻过去,大拇指在舌头尖上沾了唾沫,数起来。一共是十张。手里拿着那钱,李桂英心思了一会儿,又从中点出五张,停在那里,把握不准的样子。末了,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手里攥了那点出的五张,又把剩下的五张,重新折叠起来,用手绢包好,塞到箱子底下。
郑春草正在收拾着屋子,李桂英走进来。“春草,我这里有五十块钱,你拿着赶集去吧!”
“妈!”看着李桂英手里的钱,郑春草知道,那是婆婆好不容易才攒下来应急用的,心里就是一阵激动,当下,她就深深地叫了一声,却没有接过那些钱。
“快!快拿着!”李桂英把钱塞到郑春草手里,“家里也没有什么活,快收拾一下去吧!”
就这样,郑春草怀里揣着五十元钱,挑了一身比较好点的衣服穿上,到东院对正在干活的李桂英打了声招呼:“妈,我去了!”就推了自行车出了大门。
五
郑春草骑着她那辆野马牌自行车上了街。远远就见街头道口上人头攒动,及至到了跟前,只见两面的门市房前,瀑布似的湍流下一条条白底红字的条幅,显示出一种节日的气氛。街面上、人行道及门市前的空场上,除了原有的店面外,新摆开的摊床,共是四排,一个紧挨着一个。潮水般的顾客蠕动在中间。招徕顾客的人声、喇叭声,此起彼伏,互不相让,加上那顾客中不断产生的嗡嗡声,组成了一支集市曲,热烈、浑重而纷繁。
往里面去无法骑自行车。郑春草在那一片自行车边上支好车子,抻了抻衣服襟,就走进人流之中。衣服、鞋袜、电器、布匹、食品、水果……什么摊床都有,简直是目不暇接,难知所去。穿行的道上,人挨着人,要是你不紧靠着边上面对摊床,并且站住脚跟,你就无法停留。
置身在这大片显示着繁荣昌盛的地方,郑春草先是惊奇(每次赶集都是这样),接着便有了充实,同时也有了不自信——她感到自己太渺小了,真的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根本就显不出你来。这时候,自己也就融进了大海之中,哪里还有她这个自己呢!人要是处在这中间,什么不快也都会烟消云散!
要是把这种场面比作大海,那大海是奔腾、喧嚣的,似乎就是世界上的所有,世界上的一切。在这澎湃起来而轰然庞大的氛围里,郑春草也被鼓动着忘了自己,只是被人流涌动着,不自觉地往前走。
她终于又意识到自我,镇定下来,把握住自己,躲着往来的人,朝着那些服装摊床走去,她要为丈夫和儿子买一件合适的衣服——他们也该添件衣服了。想到买衣服,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兜,因为在那里面装有婆婆给她的五十元钱!那钱还在。她也就放了心。
郑春草走了几个服装摊床,倒是有些她看上的衣服,就是价格难以接受,就没有成交。这时候,她索性要在所有的摊床上转它一圈,也只当做溜达溜达,散散心,要是能碰上合适的衣服,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于是她就挨着个地边走、边看、边问。
眼前又来到一个摊床前。
“春草!”有人叫了她一声。
听到喊声,郑春草寻声看去,想不到,有几个过去在一起上班的姊妹,也正在这里,便也兴奋不已。自打工厂“黄”了之后,她们都无奈地回了家,各找各的出路,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此时相见,真的是既惊喜又亲热,就像曾在一个战壕里出生入死相处过的战友,若干年后在另外一个地方偶然相遇一样。
“原来是你们啊!”
“春草,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我也是!”
于是,她们紧紧地挤在一个边上,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你现在干什么?”
“有什么活可干的?干待着呗!你们呢?”
“现在是漂亮姑娘们吃香的时候,我们可都是老娘们儿了,谁还要你?”
“是啊,他们都不缺妈!”
“你别说,真要是缺妈的话,那可有的是!哈哈哈……”
“现在是妈不吃香,小姐吃香!哈哈……”
众人也跟着笑起来。笑声引了过路的人看她们。
笑过一阵,又有人说:“其实呢,咱们也不老,还没到人老珠黄的时候呢!都有一种成熟的美,要是长相好点找个工作也是没问题的。”
“这倒也是。哎,春草,谁都知道,你是咱们姐妹中间的美人了,你怎么也在家呆着?”
“啊呀,看你们说的啥呀!”郑春草一下子就红了脸,这一来模样儿更俊俏了。
那个叫邹凤茹的就开玩笑说:“春草,我要是个男人,小姐一个也不要,非把你弄到手不可!”
“去!不说句人话!”郑春草娇嗔地笑着,伸手给了邹凤英一拳。
正在这时听得一声喊:“哎、哎!你们过来看,这件衣服怎么样?”
爱好研究衣服的女人,听了这声喊,终止了取笑的疯话,趁机便围了过去,争着伸手摸那衣料,来回翻看着,嘴里也就啧啧有声。
站在摊床后面的小姐说:“这是新式样的,只有我们这个摊床才有。大姐,买一件吧!”
众人就拿了衣服一边看一边在自家身上比量着,显得爱不释手的样子。
“春草,你体型好,先穿上看看!”有人提出。
众人便也随声附和:“对,春草,你先穿上试试,也让我们看看!”
卖衣服的小姐也鼓励郑春草,当众试衣服。郑春草被众人这一撺弄,脸上热热地,一颗心兴奋地直跳。她无法阻止住内心涌起的好美**,犹豫片刻之后,也就半推半就地穿上了那件衣服,还没等她系上钮扣呢,就是一阵叫好声:
“嗨!棒极了!”
“春草穿上这衣服,简直就像个大美人!”
“真是的,这样式、颜色真好!”
这工夫,就听到摊床后面响起一阵“啪啪啪”声。几个女人听了,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去,只见摊床后面,不知是什么时候站了一位很有些风度的中年男子,双手上下合在一起,脸上微微地笑着,说:“小姐,这衣服穿在您身上,真的是再合适不过了。”
窘得郑春草满脸通红。
那男人扫了几位女人一眼,就像认识似的,说:“噢,是你们啊!这衣服是最新款式,刚进来的,很抢手。各位都看到了,怎么样?买一件吧!”
一个姊妹问:“黄老板,多少钱一件?”
“价钱吗,好商量。你们看看这布料。”
称作“黄老板”的男人,戴着宝石戒指的手,拽着衣服送过来。
“衣料我们都看到了,你就说个价钱吧!”又一位姊妹说。
黄老板一脸真诚地说:“售价是一百五。要是各位真的想要,看在我们都是熟人的份上,还可以优惠一些。”
那个姊妹张了张嘴,看了同伴一眼,又转对黄老板,问:“能优惠多少?”
“二十。”
“再低点行吗!”
黄老板摇了摇头,脸上为难似的一笑:“不能再低了。再低我就……”
几个姊妹一听,心里的话随着也就出了口:“那还有一百三呢!”
“一百三,一件衣服一百三,这也太贵了!”
“再说,咱们都下岗了,半个子儿也不挣,哪来这么多钱啊!”
“得,甭看了!看得怪眼馋的,又买不起,咱们走吧!”
姊妹们也就一哄而去。郑春草不大情愿地脱下那件衣服,已经走出了好远了,还回头望了望那个摊床。
衣服没买到,对她们这些爱面子的女人是一个打击。爱美的女人**受阻,也就无心再看别的摊床了,兜里没钱,喜欢的东西买不起,看也没意思。
“真扫兴!走,咱们吃冰糕去!”
一个说。另一个姊妹就接道:“是啊,买不起衣服,冰糕总还是能买起的。”
于是,有人提议,大家也就跟着响应。郑春草也想去,只是摸着兜犹豫了:“你们去吧,我、我还有点事情要办。”
“什么大不了的事啊!快走吧,好不容易碰到了一起!”邹凤茹拉住她不放,“有事儿等一会儿再办也不晚!”
郑春草是心里有苦说不出——能说没有买冰糕的钱吗?只好相跟着走出了人流。几个人坐到一个用白布支起的棚子里。大家边吃冰糕边说起那个黄老板。从众人的议论中,郑春草得知,那黄老板叫黄孚,原在一家国有企业当工人,后来因为不好好干,被厂里给除了名。没有班上就没工资,没工资吃饭穿衣就成了问题。为了生计,他便开始倒腾服装,慢慢地也就发了。黄孚发起来之后,凭着关系和经验,他又大干起来,在市场上增加了摊位,还雇了几个姑娘当帮手,他也就当起了大老板,自己专管进货,货一进来,交给那几个姑娘卖,他每天只管到几个摊位看看,到收摊前点钱就行。
“哎,我咋听说那几个姑娘都跟黄孚有关系?”
“关系”二字用在这里,就是指男女俩人亲昵、上床的意思,所以,众人听了也就心知肚明了。
“这种事现在都成了公开的了,算什么希奇?”一个说,“只要有钱,女人有的是!”
“他老婆让吗?”
“你真傻!干这种事的男人,能把这事儿告诉他老婆吗?”
“……再说了,他老婆就是知道了还能咋的?你要不吱声便罢,要闹起来,还能有你好?一句话,‘没有感情’,离婚,你还有什么招!现在是有不少女人,明明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有女人,她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着不知道。”
听着这些议论,郑春草的心里先是别别的跳,耳根子也有些发热,继之听下去也就坦然了些。她觉得,这个大集,尽管赶得有些窝囊,却也长了不少见识,值得,比闷在家里强多了。于是心里就又敞亮了不少。
吃完冰糕,郑春草硬着头皮要伸手掏兜,挨着她的邹凤茹按住她的手说:“我这儿有零的!”替她付了冰糕钱。
出了棚子,姊妹们相互道了声“再见”,便各奔东西。
郑春草拽着邹凤茹的手,好半天不松开,红着脸说:“不好意思,叫你……”
“哎呀,这算什么!”邹凤茹拍了拍郑春草的手,说:“没什么事到我家玩去!”
“哎!你要有空到我家玩啊!”两个人挥手道别,很有些难舍难分的意思。
一无所获就回家,郑春草总觉着于心不忍。“再转转吧!”她这样想着,就又加入到市场的人流之中。
不知道为什么,郑春草又来到那个服装摊床前。
“小姐,我就知道您还会回来的!”那个黄孚黄老板迎着她,微笑着说。
郑春草不好意思地莞尔一笑,就感到了买卖人的精明,“我这是回家路过这里。”她为自己的行为作了个解释。
黄孚并不管郑春草如何说,就拿着郑春草不久前曾穿过的那件衣服,送到她在前,颇为认真地说:“这件衣服,您要不买了穿,真是太可惜了!”
郑春草警惕地问:“为什么?”闪着明亮的大眼睛。
“因为您穿上它太合身了,它就像比量着您的身材做的一样;所以,您要是穿上它就显得格外年轻、格外漂亮!”
郑春草的面孔忽然一热,赶忙低下了头,只是小声地说了句:“是吗?”心里也就有些甜甜的。
“这能是假的?”黄孚说着就把衣服递给郑春草。“不信您可以问问她们!”
看着面前的色彩鲜亮的衣服,郑春草心里说不出是为什么,就是无法拒绝。当下她无可奈何地看了黄孚一眼,说:“不怕你笑话,我可是没钱啊!”
黄孚顿了一下,看了郑春草一眼,说:“这样吧,您就给我一个整数吧!”
郑春草不由想到她兜里装着的五十元钱,那才仅仅够一半,心想:“这一半说什么也不能掏了来!”就说:“一个整数我也没有啊!”
黄孚手里拿着那件衣服,这时候怎么也放不下。其实,因为价位一时脱不了手的事儿,对做买卖的人来说,很正常;可是不知为什么,黄孚在郑春草面前却生出了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这工夫,他端详了一会儿郑春草那张受看的脸盘子,忽然说:“小姐,要不这样吧,这衣服您先穿,行吗?钱的事咱们以后再说,怎么样?嗯!”
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还有退路吗?郑春草略一顿,看着黄孚,抿了一下嘴,说:“你能放心?我们又不认识!”她认为黄老板是在跟她开玩笑。
黄孚敞亮地一笑,非常大度地说:“不就是一件衣服吗,有什么不放心的!当然放心了!至于说到认识不认识,我们过去是不认识,可都在街里住,也是见过面的啊。您看,现在不就认识了吗?”
“和我见过面?也许是吧,就这么大一个街面,碰面的时候也是有的。”郑春草这样一思忖,还是不相信黄孚说的话是真的。她觉得她没有办法再往后退了,就想看看黄孚的这出戏往下还怎么演?要是他的话是真的,兜里已经有五十元了,就差五十元就好办了,于是就说:“既是这样,黄老板,不好意思了,那我……”
郑春草正要接过衣服,黄孚却又说道:“慢!”认真地看着郑春草,“小姐,您也知道,我是做买卖的,做买卖的人是没有白送人东西的。”
“反悔了?”郑春草不由地笑了,心里说:“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不,我办事从来还没有反悔过。”
郑春草不解:“那你……”
黄孚说:“我只是有个小小的条件。”
“什么条件?”
“这件衣服您必须穿在身上走!”
郑春草思忖了一下,说:“那好吧!”遂把那件衣服打开来,解着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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