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物化分流(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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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郑春草推开家门就喊:“家怀!”没有人答应,于是就又喊了声“家怀”,前后屋地开了门看,也没有看到家怀的影子;福来也不在。她抬起手腕看表,表上的指针正指着十一点四十分。丈夫和儿子应该在家的时候却都不在家,连门也不锁,心里就想;“这爷俩一定是在东屋吃饭呢!”就穿过那个小门,进了东屋,果见四个人正围着饭桌子,除了福来正吃饭外,别的人都在等着她呢。
“家怀!”郑春草先看着刘家怀叫了声,话一出口又觉着不妥,就腼腆地看着公公婆婆,说:“噢,爸!妈!我在大集上买了件衣服,你们看,好看吗?”抬起胳膊,来回转着身子,让家人前后左右都看到。
其实,她一进屋,众人就感到了她的鲜亮,经她这么一说,几个人也就注意起她来。
“别说,还挺是样的呢!”李桂英看着说了一句。
“妈妈,”福来看了就仰起小脸,直直地看着郑春草,说,“您真像个大明星!”
“瞎说!”郑春草嗔怪了儿子一句,心里像喝了蜜似的,甜甜的。她笑眯眯地回头看着丈夫,只见丈夫脸上挂着做作出来的笑,也不在意,却很想听听他对自己穿这件衣服的评价。
刘家怀嘴里“嘿嘿”两声,就直直地问道:“多少钱?”
郑春草仍然沉浸在幸福里,得意洋洋地说:“售价是一百五,我只花了一百!”
“这么贵啊!?”刘家怀听了不由脱口而出。
郑春草也就特意强调了一句:“还优惠五十呢!”
见小两口就要争起来,李桂英忙说:“不贵不贵。从春草到咱们家来,真还没有穿过一件像样点的衣服呢!她也真的得有这么一件衣服才是哩。”
刘家怀忽然想起什么,问:“你哪来的钱?”
“还没有给钱呢。”郑春草说。
听了妻子的话,刘家怀觉得不可思议:“没、没给钱?做买卖的人都像鬼一样精,没给钱就让你穿走?!”
“我兜里只有妈给的五十块钱,不够。”
郑春草有些委屈地说,“这五十块钱本来是要给家怀和福来买件衣服的;没碰到合适的,就碰到了这一件。这件衣服我实在是太喜欢了!”这样说时眼睛看着丈夫和儿子,很有点对不住他们、希望他们理解的意思。
福来说:“妈妈,我还有衣服呢,不用给我买了。”
刘家怀也就不冷不热地说:“我有件衣服穿就行,只要你能喜欢就好!”
带着些歉意的郑春草,听了丈夫和儿子的话,心里不由一阵激动。当下,她就叫了声:“家怀!”
“咱可不能拖欠别人的钱!”刘全德说。
打从郑春草一进这屋子,屋子里就像突然飘进来一颗太阳。那时,他抬头看到穿着新衣服的郑春草,一下子就怔住了,由不得怦然心动。对这位美貌的儿媳妇,作为男人的他,心里确实很喜欢;但他不能多看她一眼,只管低了头,自顾吃饭,直到这时候,他才找到了话题。但是,话一出口,就有点教训人的味道。他感觉出来了,忙又对李桂英说:
“等开了工资就给挤出五十块钱还上!”
有了公公的这句话,买衣服的钱就不用愁了,郑春草的心里说不上有多高兴,当下就激动地叫了声:“妈!”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正要转身回自己的屋里,这时,却听儿子说:
“妈妈,还有爷爷呢!”
郑春草当下不由一怔,自知拉下了礼,不由得红了脸,看了一眼公公,又叫了声:“爸!”
李桂英见郑春草想回自己的屋里去,想到她还没有吃饭呢,便说:“吃完饭再过去吧!”
“我不饿。”郑春草说着,用眼睛招呼了一下丈夫,往外就走。
郑春草出去后,刘家怀也跟了出去,刘全德和李桂英对着看了一眼,似乎都想说点什么,但是谁也没有出声。
“爷爷、奶奶,我妈妈穿上那件衣服真是好看极了!”刘福来不由自主地说,“我们班崔浩他妈妈就穿得可漂亮了!”
“还没看出来,我的孙子还真有审美观呢!”刘全德摸着孙子的头夸奖着说。
福来接着说:“崔浩他妈妈只要一出现,同学们的眼睛就“刷”地一齐转了过去,嗨,真的是美极了!”
直说得爷爷奶奶笑个不住。
正在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说笑的工夫,又突然听到西屋传过来“啊”的一声大叫。
“那屋里是怎么的了?”
听着不是个好动静,李桂英不由回想起刚才家怀说的话:“这么贵啊!”“哪来的钱?”也就疑惑地说了一声就站起来。
“我得过去看看!”转身要往外走。
“我也去!”
正在炕桌上吃饭的小福来一听,急忙说着就下了地。
刚放下筷子的刘全德说:“去啥去!大人们的事,小孩子家有什么好看的?”他是怕儿子儿媳妇他们有什么不雅的地方,小孩子看到了,影响不好。
“不嘛!”孙子扭着身子不愿意。
李桂英也劝他:“福来,听爷爷的话,快吃饭。你爸爸、妈妈他们不会有事的。我去去就过来。”
福来只好重新爬上炕。

却说郑春草从东屋回到自家屋里,仍处在兴奋之中,坐立不定。从大集上穿了件自己喜欢的新衣服,心里虽有一种满足感,却也觉着不安:光顾自己了不想想丈夫和福来。想不到全家人都这么开通,能不让她心情激动吗?
“真是意想不到的收获!”春草高兴地这么回味着,嘴里也就不由小声地唱起陈琳唱的那首《爱就爱了》的歌:
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爱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
就在这时候,门“吱”地一声开了。
郑春草回头见是刘家怀跟进来,忙扑上去,搂住丈夫的脖子,就又重复唱了刚唱过的那句:

……
我的情也真,
我的爱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
她闭着眼睛,摇着头:“今天我真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并且又在刘家怀的嘴唇上,“叭、叭”奏出几个清脆的音符。之后,她又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分明是一个大美人,一脸红扑扑的样子。她把头发往后拢了拢,回过身,丈夫就在身后,上去一把就搂住,抬起了脚后跟。
“看把你美的!忘了早晨生气了?”刘家怀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不过,心里还是蛮高兴的。
郑春草不置可否地一笑,接着就向丈夫讲了当时买衣服时的情形,最后说:“我对他说过,我是没钱的。”
“欠人家钱总是一块心病,那叫人情。一有钱,就快点还上!”刘家怀耐心地向妻子解释着。
见丈夫这样子说话,没有一点怪她的意思;况且,那“心病”“人情”的说法,郑春草也有同感,便说:“好吧,等爸开了支、妈把钱给了我,我就去还他!”
提到钱的事,郑春草猛地想起什么,就伸手去掏自己身上的兜。摇了一阵忽然停住手,脸上立时就变成煞白,嘴里就不由“啊”地惊叫了一声,忙又用手捂住嘴;接着,把自家身上的兜掏了个遍,又慌里慌张地从前屋到后屋地跑着翻找什么。
见她这个样子,刘家怀的脑海里就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他于是就在后面紧跟着。趁郑春草停下来发怔的工夫,也就沉不住地问:“怎么了?你找什么?”
“我、我那五十块钱哪去了?”郑春草慌张急促地脱口而出。当下她就把刚才穿过的衣服和裤子的兜,一个一个地又翻了一遍,就是没有婆婆早饭后给她的五十块钱!
刘家怀的心一沉,稍一停,从一旁提醒她:“你是装兜里了吗?”
“我记得清清楚楚是装这个兜里了!在大街上我摸了摸,还在呢!”郑春草就要哭的样子,一时间六神无主,急得在地下直转***。
“不会是让小偷给偷了?”刘家怀猜测说。
“对了!”经丈夫这一提醒,郑春草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忽然一怔,接着就骂起来;“肯定是挨千刀万剐的给掏了去了,唔、唔、唔……”便捂住脸跑到后屋,扑到炕上恸哭起来,边哭边扬了手,拍打着炕面,嘴里不住地说着,“哪个挨千刀万剐的啊,偷了我的钱,不得好死啊,唔唔唔……啊啊……”

李桂英来到西屋。刘家怀正站在门口,心里乱七八糟,走又走不得,——妻子正难过呢,能走吗?可是,劝又不知道怎么劝才好,一时也没有了主意。
“怎么回事?”李桂英站在儿子的身后问。
刘家怀这才转过身。看到是妈妈来了,像是来了救星似的,急忙推着李桂英到外屋地下,小声说:“她上午在街上遭了小偷,把你给她的五十块钱偷走了!”
听儿子这么一说,李桂英心里也就有了底,轻轻地“噢”了一声,点了点头,就扒拉开儿子,进了屋里。
郑春草仍然趴在炕上抽泣着。那起伏有致的身子,抽搐一次就抖动一下,像被电击一般,使她那个本来起伏的身段,反射出一种不协调的信号。
“春草,别难过了!”李桂英把背对着门口坐到炕沿上,右胳膊垂直在炕上支着,让身子倾斜向里,贴近趴着的人,左手轻轻拍着凹下去的那段后背,平心静气地劝着,“五十块钱,也算不得什么,只当是让咱自己花了,噢!”
“或是就当压根儿就没有这五十块钱。”李桂英接着又宽慰着,句句都通情达理,一点也没有怪罪的意思。
李桂英理解体贴人的话语,让郑春草听着十分好受,慢慢地也就不怎么难过了,只是因为抽泣已经产生的惯性,仍在作弄着那幅身子。
“家怀,拿条湿毛巾来,让春草擦擦脸!……哎,用温水啊!”
外屋“哗啦、哗啦”响了一小会儿,一条毛巾递了过来。
“你倒是叠一叠呀!”李桂英瞪了儿子一眼,接过毛巾,对着叠整齐,托在手里,面对炕上的人说:“春草,来,擦把脸!”
不一会儿,炕上的身子动了。郑春草低头坐起来,接过李桂英手里的毛巾,擦着脸;擦着擦着,她突然叫了声:“妈!”猛地扑到李桂英怀里,又是一阵抽泣。

东屋的炕上。正在看着一本小人书的福来,忽然瞟了一眼刘全德,噘着嘴问:“爷爷,我奶奶怎么还不回来呀!都多半天了!”就在这时候,外屋门“吱”一声响了。“奶奶回来了!”福来高兴地看了一眼刘全德,就把**挪到了炕边。
李桂英一进屋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是因为心疼那五十元钱?还是因为儿媳妇终于没事了她放下了心?可能两者都有吧。
“怎么回事?”刘全德看着李桂英问。
李桂英看了一眼孙子,又看了一眼老伴,欲言又止。
“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全德又追问了一句。
李桂英只好说了:“上午,春草在街上遭了小偷了!”
“丢东西没有?”
“那五十块钱,全、全‘送’了人啦!”
“是这么回事!”刘全德忽然又说:“她进屋的时候不是高高兴兴的吗?”
“那是她还没有发现钱没有了!”李桂英说,“她本来以为,买衣服的钱咱们再给她五十就可以还上了,结果……她怎么去凑齐那五十元钱?再说,钱好像还是小事,我猜她是不忍心啊!”
七
郑春草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看着电视。
电视里正在放映动物世界。郑春草最爱看动物世界了。反正,她不用眼睛,手里的两根竹子织针,照样带着眼睛,绝不会丢掉一针的;就只管一边织着毛衣,一双眼睛专注地去看电视。
那动物世界却也是分了类的:有悠然自得的猴子,有称王称霸的虎狼,再就是那些弱小者。在弱小者那里,它们尽管百倍警惕,也免不了频遭袭击,有的即便是在躲避中仍然难逃虎口,只在转瞬间就成了强者的美餐。弱肉强食,多么残酷的自然现象!郑春草就亲眼看到有一只黄羊,一个劲地舍命奔跑着;一颗心也不由地提了起来,浑身紧张,不住地为那只逃命的黄羊加油;及至那条凶狠的狼一下子咬住黄羊的脖子时,竟然“妈呀”地叫了一声,不忍目睹,双手一下子捂住了眼睛。
看着荧屏上的无情残杀,郑春草不由地想到了人。人和人的关系并没有野生动物之间那般原始和**裸,而是一种高级的交往;然而,正是在这种高级的交往中,说不上为什么,郑春草分明感觉到了某种被追杀一般的紧迫和没有生存保证的惶惶不安。
于是,她关了电视。
郑春草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当她的脑海里闪现出她看过的动物世界的电视时,虽然盖着被子,身上也直觉得发冷。
她还在想着被偷了的那五十元钱。
五十元钱,对有钱的人来说,实在是九牛一毛,一点也不会动心的;但是,对郑春草来说,却不能不计较。五十元,她怎么才能挣得来?简直不可想象!
那五十元钱,是婆婆从一家人牙缝里抠出来的,是一家人遇到生活困难时好用来救急的。婆婆忍痛把它给了她,是让她买有用的东西的;可是,她却把它给丢了!那是从她的手里丢的啊!她心痛,她后悔。“我干什么今天非赶这个大集呢?”她在心里深深地怨恨着自己,“婆婆就是给了你钱,你郑春草就不知道家里的艰难?你就忍心拿了那钱去赶大集?郑春草啊,郑春草,你可真是……”
好在,那钱是婆婆的钱,也算是自家的钱,还不还都无所谓;重要的是,黄老板那里可真的是欠下了一百元啊!她当时之所以敢要那件衣服,就是因为,婆婆的那五十元在身上为她撑腰;否则,黄老板说得再天花乱坠,就是打死她,她也不会要那件衣服的!
五十元钱丢了,让小偷给偷去了,无形中使她的欠款由五十元增加到了一百元。
“一百元!”郑春草近于绝望地想:“这么些钱,可让我怎么去挣呀!该死的小偷,放着那些有钱的人你不去偷,偏偏要偷一个穷到家的人,这老天爷怎么就不为穷苦人想想呢?天理究竟何在?”她已经气昏了头了。
郑春草受到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穷人家要攒五十元钱容易吗?于是,她哭,她骂;她骂,她哭。哭过了,骂过了,也怨恨过了,静下来一想,钱已经被人偷了,还能有什么办法让那五十元钱再回来呢?自己也去偷?怎么不能?古人不是说过:“富贵思淫欲,贫贱起盗心”吗?可是,想到那个“偷”字,郑春草的心就是一个哆嗦。让小偷变好人难,让好人变小偷也难。你在前面走,后面就有人指着你的脊梁骨说:“她是个小偷!”因为你的偷,让多少穷人痛苦!
“不行,我可不能干那缺德的事儿!”郑春草自己在心里说。可是,一想到就要还上衣服钱的事,却因而被拖下去,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间呢,心里就是一阵酸楚。
欠钱总是要还的,何况又是欠一个男人的钱!女人,心里一想到和不是自己的男人的男人有了些瓜葛,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所以,思来想去,郑春草就由怨恨别人回到怨恨自己上,——怨恨自己命不好;要是命好了怎么还能破财呢?事已至此,那就只好认命吧!认命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认命自然可以,可是,欠钱却是要还的。家里的情况是明摆着的:一家人的吃喝固且不说,那儿子福来虽说还只是个小学生,也没有一天不要钱的;再说还有那些实在推不开的人情往来,这些必须的支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却又欠下……想到欠别人一百元钱,郑春草的心就不由一颤,只觉得浑身发冷。
“借,千万不能;挣,又不知道去哪里挣”,郑春草真的是被难住了。她感到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那个讨厌人的“钱”字,并没有因为你没有办法就离开你;反而,却总是在你的脑海里转来转去,像个幽灵似的不肯离去,并形成千斤重量压得你喘不过气来,怎么也睡不着觉。
“你、还没睡?”
刘家怀一觉醒来,听到妻子仍在唉声叹气,还不停地翻身,就问。
郑春草翻了个身,说:“我睡不着!”
刘家怀心里明白:妻子是因为那被偷的五十元钱在作难。他知道,那五十元钱对他们来说实在是来之不易;可是看到妻子为这事儿难成这个样子,心里实在是不忍;于是就劝道:

“春草,钱已经丢了,生气也生不出来;要是能生出来,我就陪你一块生!”
“你以为我不知道啊!”郑春草抢白了丈夫一句。
刘家怀也不计较,说:“知道就好。马上睡觉,明天咱们再想办法。”
“你说得轻巧!明天、你明天就能想出办法来?”
郑春草知道,丈夫也只是说说而已,她还不知道他!就他那老实的样子,明天又能有什么好办法?有好办法家里也不会过成这个样子。但是,她还是觉得,家怀这是为她宽心,却也是一番好意;所以,说话的语气也就软了下来。
“在咱们这个家里,五十块钱是好来的吗?”
那毕竟是五十元钱啊!郑春草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起来。
“我怎么这样倒霉啊!嗯、嗯,你个贼骨头,有钱的人你不偷,偏偏就盯上我那五十元救命钱啊,唔、唔、唔……”
听着妻子的抽泣声,刘家怀的鼻子就跟着酸酸的,也想哭。当下,他就抬起手背,揉着鼻子。
八
刘家怀一觉醒来,就见屋里一片光明。他见妻子坐在炕边,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起晚了!”忽地翻身坐起,拿着衣服要穿,猛地意识到什么,回过头来,却见妻子早已经穿好坐在那里,默默地低着头,盯着炕上叠起的那件新衣服,立刻就想到是怎么回事,心头就猛地一紧,赶忙说:
“春草,不就是那五十块钱吗?你可不要往别处想啊!”
郑春草猜想到丈夫是以为她要寻短见,就忙擦了擦眼睛,露出了一丝笑,说:“看你都想那去了!”
“哎,家怀!”郑春草又看了那件衣服一眼,抬起头,变得多情地看着憨厚的丈夫,跟着又趴到他的怀里,并伸出一只手,用指尖抚摸着丈夫嘴唇边上的胡茬子,说,“你说,咱就这样混吃等死干挺吗?”
妻子的变化之快,刘家怀虽说心里高兴,可一时却也叫他有些捉摸不透。但不管怎样,妻子不生气了,就是一件好事。
“那哪能呢!”他忙接过话说。
郑春草说:“办法当然是要慢慢地想,可也不能不动啊?你说呢!”
刘家怀意识到妻子有了想法,立时也来了兴趣,搂住妻子,听话地:“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你知道南面有个养鸡场吗?”妻子提醒着。
刘家怀点了点头:“知道。”
“听说从那里买鸡蛋,两块一二就能下来。城里的鸡蛋价是两块五六。咱一斤那怕是挣两毛钱呢,一趟还不带它四五十斤?这就是十来块钱!马上就要过节了,咱抓紧时间,来他个四五趟,也能挣一部分钱!你说呢?”
刘家怀思忖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嗯,这也是个办法。不过……”眼睛盯着妻子,担心地,“那你怎么去?坐客车?”
“不!坐车还得花钱。我骑自行车去。”
“哎呀,那可是三十来里地呢,不行!不行!”
“你放心,我又不是娇小姐,能吃得了这个苦!”
刘家怀见妻子执意要去,明知劝也没用,再说这也是一个好的变化,不能再拦挡,也就反过来,认真地说:“那我提前会儿下班去接你!”
“家怀,你真好!”郑春草说时抿嘴一笑,就在丈夫的脸上亲了一口。
快要吃饭的时候,郑春草跟公公婆婆提起她要去驮鸡蛋卖的事儿。一时谁也没吱声。过了一会儿,刘全德才把烟嘴儿从嘴里挪开,说:“那怎么行?这么远的路,又是骑自行车,要是出点什么事呢?”
李桂英也说:“春草,这能行吗?要不咱再想想别的办法!”
“妈,别的办法我是想不出来了。”郑春草看了看公公,看了看婆婆,“你们有办法了?”
刘全德就把烟嘴含在嘴里,转过身。李桂英见老头子这样,便不好意思地笑着摇了摇头。
“爸!妈!那就让我先去试试吧!”郑春草期待地看着两个老人。
李桂英又提出了问题:“这么远的路,道上又不好,要是颠碎了,那可就亏本了!”
“我多带些稻糠,把中间给塞实了,不会有事的。”郑春草很有把握地说。
“总得有本钱吧?”刘全德插了一句。
李桂英也就接着问:“有本钱吗?”
“现在还没有。”郑春草说,“我可以去借!”
两个老人心里虽然不踏实,却也实在是无话可说。郑春草见他们不吱声,就转身要走;刚迈出门坎,就听李桂英说:“等等!”郑春草于是回过头,就见婆婆走过去,打开那个老式的、半揭盖子的木箱子,伸手从箱子底下,掏出一个小布包,慢慢打开,里面是一卷十元的人民币。李桂英把手绢里的钱拿在手里,递给郑春草,说:
“春草,这是五十块钱,你拿着去做本钱吧!不够也别去借了,先用这些本钱试试再说。”
“妈!”郑春草深深地叫了一声。她从心里不想拿这些钱,但她又不得不把婆婆手里的钱接过来。

这日早饭后,郑春草来到东院,见李桂英正在收拾猪圈,就说:“妈,我这就去了!”
“去吧。”李桂英想了一下,没有什么要说的,也就嘱咐了一句:“道上一定要多加小心啊!”
郑春草告别了婆婆,到自家的走廊,推起货架上挂着两只水桶的自行车出了门。她刚要甩腿上自行车,这工夫,就听有人叫她:“春草!”是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她停下来回头看到叫她的人,心里就是一热。
东屋的大门口,李桂英正站在那里看着她,说:“可要多加小心啊?”
“妈!知道了!”郑春草向李桂英摆了摆手,一转身骑上了自行车……
九
尘土飞扬的道上,一辆自行车在缓缓地行驶着,车架子后座下面,一面吊着一个沉重的水桶。
骑自行车的人就是郑春草。她的两只脚吃力地上下沉沉地蹬着,整个上身像风中的杨柳一般左右摇摆,在坎坷不平的路上,起伏颠簸着,不断地冲破前面的灰蒙蒙的尘雾,往县城而来。
郑春草的头发上落了一层灰尘,满脸是汗,额头边上的头发“黑”了半个圈。郑春草是重载,又带的是易碎物;所以,她的两只手时刻也不敢离开车把。头上的汗出了一批又一批,她也只好让它自己随便地往下淌了。汗珠子时常挂到眼睛上面的两道眉毛上,挡住视线,她也只好不时地用力摇摇头,把那眉毛上的汗珠子甩下去,甩过后,前面也就并不怎么好的明亮起来。不一会儿,两条柳叶似的眉毛上,又挂起两颗明亮的汗珠子……
郑春草身后带着两个沉重的铁桶,在空旷大地中间的那条弯弯曲曲的、飞扬着蒙蒙尘土的道上,奋力地往前蹬着脚蹬。两个车轮子缓缓地转动着。
小城的一片房屋已经越来越近了。正骑着自行车赶路的郑春草,远远地就见前方有一辆自行车,正迎面而来。那个骑自行车的人还看不真切,但她能意识到来人是谁。
“一定是家怀来接我了!”春草这样一想,身上就觉得一阵轻松。
来人果然是刘家怀。两个人相遇后,换了自行车,一起往回骑着自行车。
把鸡蛋带回家,郑春草没有上市场,市场上是要缴税的;而是白天推着自行车,钻机关,走小巷,五十来斤鸡蛋不到一天就卖完了。到家一算账,除了本钱,净挣九块五!
“真的是挣了九块五!”郑春草嘴里说着,就低了头,在那堆零钱上面,像见了自己的宝宝似的,亲吻不止,心里不断地叨念着:“钱啊钱……”
刘家怀看了,佯作不乐:“那是钱,又不是人!”
郑春草听了也觉得有些过,就自我解嘲地笑笑,稍顿,猛地搂住丈夫的脖子晃着:“你坏!你坏!”
小两口闹了一阵,刘家怀问:“明天还去吗?”
“为什么不去?”郑春草正在兴头上,哪能就此而止!“要是这样的话,再跑个五六回,本钱也就能挣回来了!”她美美地推想着。
刘家怀也已经有了兴头,忙说:“我还去接你!”
刘家怀来到东屋,想对爸爸妈妈说些什么。刘全德是夜班,这工夫还没有走,坐在炕头举着烟管子抽烟,一边还不时地喝一口茶。
“你媳妇回来了?”他问儿子。
“回来了!”刘家怀还想说下去,门一响,李桂英推门走进来。
“我本来是要到你们屋去的,见你过来了。”李桂英接着问:“春草鸡蛋卖得怎么样?”
刘家怀就笑了:“挣了九块五!”
“九块五!”刘全德的脸上带着笑重复了一句。
“那,人呢?”
“她精神头还行。”
“‘精神头还行’……”李桂英说,“家怀,这骑车子来回五六十里地,一个女人家,可是不轻松啊,你可要体贴着她点!”
“知道了,妈!”
“晚上就在这面吃吧!”

半夜里,郑春草不时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刘家怀醒来吃了一惊,就爬起身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的腰……哎哟,就像要断了似的。”郑春草咬着牙,从牙缝里发出“咝咝”声。
刘家怀心痛地劝她:“那明天就别去了!”
“我也想不去了。”郑春草说,“不去怎么办?……去!过两天就没事了。”
如此这般,郑春草连着跑了几趟,确实有些吃不消了,这天一回到家就躺到炕上,闭目无声。刘家怀见她这样,就挨过身去,一边用手梳理着妻子有些散乱的头发,一边心痛地说:“真是难为你了,看都累成什么样了!”
刘家怀心疼妻子,更感到自己的无用——要是自己能挣钱,何必让妻子受这份罪!他觉得愧对妻子,又无以为报,只是一个劲地用手抚摸着妻子像枯草一般的头发,末了才决断似地说:“明天不去了!”
“不,我还得去!”郑春草猛地翻身坐起,伸了手,往后梳理了一下头发,深情地看着丈夫,忽然变得温柔地一笑,说:“看我累成这样,你也不慰劳慰劳我,还净说些好听的话。”
刘家怀初时一怔,稍停会心地一笑,说:“好,我来慰劳慰劳你!”就轻轻地拥了妻子。
“算了吧,你没看我已经累成啥样了!”

“奶奶,我妈妈这些天怎么总是不在家?”福来放学后看不到郑春草,就问李桂英。
李桂英伸手抚摸着孙子的头说:“我的福来想妈妈了?”
“嗯!”福来腼腆地点了点头。
“给你说,妈妈是去挣钱去了,咱家需要钱,我们福来需要钱。”
福来问:“妈妈怎么去挣钱?”
李桂英告诉他:“卖鸡蛋——从另一个地方买了鸡蛋,再到街里去卖。”
“那个有鸡蛋的地方远吗?”
“远,很远,有三十多里地呢!”
“妈妈一天能挣多少钱啊?”
“能挣不少呢!”
“不少是多少?”
“不少啊,十来块钱呢!”
“才十来块钱呀,也太少了!”
李桂英不由一怔,转尔尴尬地一笑说:“孙子啊,你还嫌少?——是呀,十来块钱是不多,可是,你知道吗,你妈妈为了这十来块钱,不知道要付出多少心血啊……”

郑春草正蹲在一个偏僻的街头,守着两只水桶卖鸡蛋。面前有几个人半围住她。她已经卖完了一桶,第二桶才刚刚卖出去两份,正在称第三份时,就听到一声喊:“干什么的?”随着声音跟着就挤进来两个身穿制服、戴顶大盖帽子的人,手里拿着个小本子,站到郑春草面前。
“卖鸡蛋的,你纳税了吗?”
害怕碰到的事情郑春草还是碰上了。已经没有办法躲开,就巴不得地下马上出现一道缝,让她钻进去,谁也看不到,眼前也就黑了一下;可是,转瞬间就又感到,那个缝是没有的,她哪也走不了,只得面对尴尬。也就抬头见到了两个戴大盖帽的人,高高大大出现在自己面前。当下,她那颗劳累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一时间竟然是晕头转向,不知所以。本能使她意识到,面对眼前的两个戴大盖帽子的人是必须回话的,他们正等着回答呢,也许,她的态度好一点,他们会对她网开一面,放她一马,也说不准。于是也就吞吞吐吐地说:“没、没有!”
其中一个大盖帽子说:“没纳税是漏税,罚款!”
“什么?罚款!”
“对,罚款!皇粮国税,哪有不缴之理!”另一个大盖帽子强调着。
毕竟是没缴税。此时,郑春草感到浑身有嘴也说不清,身子整个儿的软了。才卖了几个钱,要罚款,还不给“罚”光了啊!看来,不认“罚”怕也是不行,当下就小声问:“得罚多少?”
“五十!”先头那个大盖帽子说。
郑春草一听大吃一惊,不由得“啊”了一声。她就是再晕头转向,心里也是亮堂的:“总共也才卖了三十来块钱,要是认了这罚款,岂不是连本也亏进去了!还挣什么钱!”一时间,就像是大冬天吃冰块,凉透了心。郑春草一下子就麻木了,眼前一片模糊。
“同志,她的情况我知道。”一位年纪大点的男子,拦住大盖帽子,说起了情,“她是下岗工人,没有工作,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确实困难……”
郑春草听了这话,意识到自己有了救星,一丝希望让她那颗麻木的心活泛起来,禁不住抬起头,就看到那个为她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原来厂子里的党支部书记,心里就有了一些温暖,并顿生感激之情。可是,这如火似的感激之情转眼间就被一瓢冷水泼了下来……
“困难怎么了?”大盖帽子不买那位党支部书记的账,“现在哪不困难?困难就不纳税了?”
那男子说:“她是从养鸡场买了鸡蛋来卖的,一斤也就是能挣个一毛两毛的,要纳税也得她挣了钱才行啊!”
“你是干什么的?”大盖帽子不高兴了。
“这……”一个下了岗的支部书记,怎么报身份?支部书记尴尬了。
大盖帽子不客气了:“快走开!这里没有你的事;要不,我告你妨碍公务!”
为郑春草说话的人没法子再为她说话了,只好缄默不语,悄悄地退出人群。
震住了说情的人,大盖帽子就又对准了郑春草:
“快交罚款!”
“没有!”网开一面的希望破灭了,再老实的人,到了无奈时,也会强硬起来。没办法认罚,郑春草也只好论起堆来。
“没有?”大盖帽子说,“没有钱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不去!”想到跟他们去绝对没有好果子吃,郑春草一狠心说。
大盖帽子于是提高了嗓门:“不去?那就把这只桶和桶里的鸡蛋拎走!”
郑春草害怕了,生存的下意识让她马上想到,如果有谁能解了她眼前的围,他要她什么她就给她什么;可是,并没有这样的人,反而,大盖帽子却要拎走她装着鸡蛋的桶。想到生存的不易,郑春草的胆子突然大起来,一下子扑在鸡蛋桶上,张开双臂,像老母鸡保护小鸡似的把住两只桶,带着哭腔说:“你们不能拎!”
“拎走!”
“不能拎!”
郑春草趴在鸡蛋桶上,想想反正也无路可走,也就豁了出来:“你们这不是欺负人吗?没有挣钱我拿来什么缴税?还要罚款呢!”
这时候,周围很快围拢过来不少人,还有人不断地在外面停下来。
“纳税是公民的义务,这是法律上明文写着的,你为什么不按章纳税?”大盖帽子据理不让,非要罚款不行。
郑春草的胆子不由越来越大起来,这时,她把前面的头发往后一甩,不服地质问说:“缴税总得挣了钱啊?没挣钱拿什么来缴税?!大家伙看看,我就卖了这些个鸡蛋,他们就要罚我五十块钱。你们说,他们这是收税还是讹人哩!”
这时,在围观的人中,不知是谁率先“噢”了一声,接着起了一阵轰。这一起轰,那两个大盖帽子更是铁了心,一个对另一个说:“快拎走!别和她费话!”伸手硬要去拽那个水桶梁。
郑春草护着装鸡蛋的水桶不让,双方在僵持着。
“噢!”围观的人忽然又轰了起来。
就在这时,从人群的后面传来一个厚重的声音:“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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