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物羁不羁(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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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就要坚持不住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怎么回事?”这声音让郑春草茫然无望的心里陡又生出一丝希冀。
突然传来的声音,有一种震慑力。听到这个声音,众人马上静下来,回头寻着声音传过来的地方看去,就看到一个高个子、长得很帅气的男子,跨着一辆紫红色自行车,一条腿在地下支着,双手抓着自行车车把,眼睛往人群里寻问着;不由地就出了口气。
沿着发出厚重声音的方向,围观的人们自觉地闪出了一条缝。两个大盖帽子下意识地转过身,从闪开的人缝里向外看去,一见到说话的人,两张脸就像夏季里的天空,马上由“乌云密布”,变成“碧云蓝天”,也就立马放下了郑春草。
“黄哥,是我们在收税呢。这个女人就是不缴税,我们哥俩正要……”
“是干什么的?”还没等大盖帽子说完,被称作“黄哥”的人无所谓地打断了他的话。
“卖鸡蛋的。”大盖帽子说。
听他们说话这么随便,郑春草也不由抬起头来往外看,目光正和那个男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不由吃了一惊:“这不是卖服装的黄孚黄老板吗?”想到欠他的钱没有还,自己又成了这个样子,怎的有脸再见他?也就不好意思地急忙低下头。
“卖鸡蛋的!”被称作“黄哥”的人嘴里说着却已从郑春草看他的那一眼中,感到了一种说不上来的什么。这说不上来的什么让他心里立刻生出一丝意愿。当下,尽管郑春草低着头,他仍是感到“有意思”地笑了笑,转尔说:“噢,是您啊!”
“他认出我来了!”郑春草的头低得更低了,心里不由怨恨这地下怎么就没有个缝让她钻进去呢!
两个大盖帽子相互看了一眼,便来到黄孚跟前,小声问:“黄哥,你们认识?”
“不光认识,”黄孚点了点头,“还是表亲呢!多少税?”
“这……”大盖帽子犹豫了。
“不管多少,先记在我的账上!”
郑春草不由吃了一惊。她的那颗心抖动着,迫使她用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黄孚。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帮她。
“黄哥,有你这句话就行。那我俩先走了。”两个大盖帽子说完,转身看了郑春草一眼,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就扬长而去。
大盖帽子一走,郑春草这才松下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过她反而觉得奇怪:亲戚?这……怎么会呢?上次卖衣服时他怎么就没有说?不,不可能!不可能那他为什么认亲?家里真要是有这门子亲戚,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表哥?一定是他弄错了!弄错了!但她反而庆幸地想:还多亏了他弄错了,要不,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真的是他弄错了?郑春草心里不由又反问起来。这年头,富人、有用的人,明知不是亲戚也可以认成亲戚,穷人即便是真正的亲戚也不会去认这个是亲戚的。可是,这个黄老板他为什么要认我这个穷亲戚呢?又是在这个时候?难道因为我是一个女人?不,不可能。我一个走街串巷卖鸡蛋的有家有口的上岁数女人,男人们看一眼就会心烦的,怎能比得上那些年轻鲜亮的女孩子?黄老板跟前这样的女孩子有的是,怎么能看上我呢?绝对不可能!哪他又是为了什么要帮我呢?
郑春草迷茫地想来想也想不清,末了也只好认定,她碰到了一个解了她围的好人。历经大盖子的追逼、支部书记为她说情而被遏止、众人静观她让人像猴子似的耍;于是,黄老板的那种无私、高大立刻充满了郑春草的潜意识,当下也就对黄孚油然生出了一种谢天谢地的感激之情。
贪心喂不饱;而人们在危难时得到的点滴帮助,会让他们感激涕零、还要牢记一辈子。郑春草此刻就是这样一种心情。
大盖帽子刚走,黄孚就来到郑春草跟前,亲热地问:“表妹,还有多少鸡蛋?”
被解了“围”的郑春草,心里的石头也就一下子落了地;随着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温暖中又有一些委屈。她没有回答黄孚的问话,想到还欠了他一件衣服钱,就不好意思抬起头,反而把头低得更低了,她怕他认出是她。但她很快就又反应过来,无论如何,是面前这个人帮了她的大忙,他是她的大恩人,应该感谢人家才对哩!错就错吧,也许和他真的还是亲戚哩!有这样不嫌穷的亲戚还真是不错呢!不过,就是亲戚也应该记住人家这份情,能报答时也要报答人家才是。意识到这里,郑春草这才仰起脸,不好意思对黄孚笑笑,看了一眼桶里的鸡蛋,声音柔和地说:“也就是十七、八斤吧。”
“我正好也要买些鸡蛋。那剩下的鸡蛋我全要了!”黄孚没有计较对方的态度,仍然敞亮大度地说。“不过我没有带东西,你看……”
“没关系,我给你送家里去!”郑春草马上就接着说,心里兴奋得像揣了个活蹦乱跳的兔子。
面前的人毕竟是自己的救命菩萨,心头已是感恩不尽,便觉得,只要他需要,为他做什么她都愿意;再说她也想赶快离开这个让她受到屈辱的地方。当下,郑春草就急忙把那只桶和另一只空桶分开,系在自行车后架的两面,跟着黄孚。走了一段路,她还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让她胆战心惊、失魂落魄、悲愤伤心的地方,不由地加快了步子。

这是个独门独院。院子一进大门处是一排砖瓦房,进门是走廊。走廊的东西两面,各开一门,直通两面的屋里。
郑春草一踏进门坎,就被“汪汪”的狗叫声吓了一跳,急忙转身要逃走,却听黄孚大声呵斥那只狗:“老实点!”转而又对她说:“别怕,没事。”
听了主人的呵斥,那只狗就哽哽唧唧、很不情愿地退到一边,慢慢地趴下,勾着头。它的头虽说是勾着,但它那对眼睛却仍在暗中盯着陌生的女子。
这时候,黄孚掏出钥匙打开了西面的门,走进去,从里面取了个花瓷盆子,放在走廊上,对郑春草说:“鸡蛋就捡到这盆里吧!”
于是,郑春草就蹲下身,从桶里把鸡蛋一个一个地往花瓷盆里面捡。
“有二十斤吧?”黄孚站在郑春草身后,看着她小心地把鸡蛋一个一个地捡到盆子里,说。
郑春草是个实在人,照实说道:“怕是不到。完了称一称就知道了。”
“就不用称了!”黄孚说,“就算个整数,二十斤!”
按二十斤算,郑春草私下估摸,是稍稍多了些,就有些过意不去:“那……”
“就这样了!进屋里算账吧!”黄孚不由分说地一转身,往正房走去。
正房的墙是水刷石的。院子里,全是水泥地,宽宽敞敞,甚是洁净明亮,透着一种富足和殷实之气。郑春草不由地暗想:“自己怕是今生今世也不会住上这样的院子和房子了,能在这地方走走也是一种运气。”
郑春草的心情极好。虽说中途经了一些磨难,但后来意想不到的急转直下,竟是这样的顺利。鸡蛋一下子就卖完了,再不用四处张罗,破费口舌;心里痛快,也就怀着感激之情,还有一些惴惴不安、轻轻松松地跟在黄孚身后,经过院子,往正房走去。
当正房的门被打开,一股更清新的气息迎面扑来,郑春草一下子就怔住了,站在门口,挪不开步。眼前是绿白相间的瓷砖地面,看去一尘不染,两面白墙,好似两道瀑布,挂在两面,显得素雅而端庄。及至看到黄孚打开东屋,更使她惊讶不已。那红色的地毯,“华丽板”的墙面、天棚,天棚上按东西南北方,安着四个吊灯;席梦思床、沙发,真的像电影里出现的那样,透出一股豪华、肃穆和温馨之气。她根本就没有想到,在这个边疆小城里,竟也有如此之处,以至当这些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时,她的眼睛花了,慌得一时竟不知所措,愣怔地呆到那里。
“进来呀,快进来!”黄孚在门口换了双拖鞋进了屋,倒了两杯饮料,端起一杯饮料转过身,却见郑春草既吃惊又不知所以地站在门口,就又说了句,“快进来呀!就穿着鞋,没有关系!”
郑春草看着屋地下的地毯,无论如何也无法下脚。听了黄孚的话,这才一手扶着门框,弯下腰,要脱鞋。黄孚见了,又说了句:“不用脱鞋!”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双脏兮兮的农田鞋,踩在屋地下那干净的地毯上,还是学着黄孚的样子,换了双拖鞋,不好意思地笑着,看了黄孚一眼,低着头,进了屋,在黄孚指给她的沙发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见黄孚手里端着一杯饮料向她示意,就赶忙摇着头站起来:“我不喝那个。”样子显得很拘谨。
“不用怕,里面没有毒药。”黄孚开了句玩笑,说:“天热,喝杯冲冲凉!”
郑春草看到端着杯子的那只手的手指上,戴着好几个金黄金黄的戒指,心里就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因为生活条件的悬殊,他们不可能处在一个平行线上;可眼前的这个黄老板,从几次接触看,虽然并不认识他,可他并没有看不起她,还帮她解了围,是有恩于她的;她觉得她只能报答他,不能再破费人家的东西了。但她内心深处却又觉得也不好拒绝;于是,嘴里说着“不、不!”也还是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那杯饮料,不好意思地笑着,瞥了黄孚一眼,呷了一小口,把杯子捧在手里,身板坐成笔直,心里慌慌的。
“在街头,”黄孚喝了口饮料,放下杯子,看了一眼郑春草,示意她坐下来,接着说,“我叫‘表妹’,您生气吗?”
郑春草的脸虽说有些红,但是,却觉着有一股暖烘烘的气流一瞬间传遍全身,对黄孚更是有一种亲切感,就急忙摇了摇头,笑说:“不生气。我们是‘表亲’哩,没个称呼哪能成?”她觉得,在那种场合,不这么叫他还怎能帮她?“再说、再说……我要是真有你这么个哥哥才好呢!”心里就有些甜蜜蜜的。意识到自己的高攀,觉着不好意思,可也是没有办法,就斜了黄孚一眼,见他并没有什么反映,这才放下了心。
“要是这样,我还真希望能有个像您这样的妹妹呢!”黄孚喝了口饮料期待地看着郑春草。
郑春草也就说:“要是你不嫌弃,那、那你就把我当成你表妹吧!”她为她的大胆感到一阵慌乱,还有些难为情地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下四周。见四周再没有第三个人,心里这才安稳了些。但浑身仍然感到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黄孚听了,高兴地说:“真是太好了!噢,对了,你看,咱俩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您姓什么呢!”
“我姓郑,叫郑春草。”郑春草老实的答道。
“那我以后就叫您春草吧!”
“行!”
“我还用介绍吗?”
郑春草一笑,说:“你姓黄,是个大老板哩!”
“哎,说好是兄妹,怎么叫我老板呢。”黄孚笑着嗔道。
郑春草不好意思地笑了,跟着也就放松下来。
“您一直卖鸡蛋?”黄孚看着她问。
郑春草心里打了个挺,说:“不!”忽然想起买衣服的事儿,不由暗自笑了,“我说过,‘我没有钱的’。”
“没有钱?什么意思?”黄孚有些摸不着头脑。
见黄孚这样子,郑春草意识到,或许是他把衣服的事儿忘了?又不好明说,只是说了一句:“就是没有钱的意思。”
“没有钱的意思?哪又怎么样?”
“我欠了你的钱啊!”
“欠我钱?”黄孚显得很吃惊。
郑春草这才断定是他真的忘了衣服的事儿,只好提醒他:“你忘了?有一次大集……买衣服?……”
黄孚一边看着郑春草一边抚摸着下巴颏想,过了一会儿,忽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似的:“嗯,对,对,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要不我说看着您眼熟呢!这么说,咱俩可真的是有缘分啊!”
想到当时的情况,郑春草回忆着当时的话说:“我可是没给钱的。”
“是,是啊。不过,我可是让您把衣服穿在身上走的啊!”黄孚真地想起了当时的情形。
郑春草就点了点头,含着笑。
黄孚接着又说:“当时,我让您穿着衣服走,是让您给我做活广告……”
“做活广告?!”郑春草一时不明白“做活广告”是怎么回事,她又是怎么为黄老板做起了活广告,就吃了一惊。“我做活广告?”
黄孚不以为然地说:“是啊!是我让您给我做活广告的。”
郑春草想到自己穿了黄孚卖的衣服在街上走,可能就是他说的那种“做活广告”吧?不过,她还是没有明白:“这做活广告和衣服钱……”
见郑春草真的是不明白,黄孚也就解释说:“做广告是要付费用的,照说我得给您钱;不过,这费用就用那件衣服顶了,我也就不用再给您钱,您也没有欠我的钱!”
“这……”郑春草听黄孚这么一说,仿佛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心里话,当时要是知道做了“活广告”就不要钱了,我又何必为了还这衣服钱,辛辛苦苦地下了这么大的工夫,到三十多里地外用自行车带鸡蛋到街里来卖!结果这衣服钱竟是……回想起来,实在叫她啼笑皆非。
“这……”郑春草一脸苦笑地摇了摇头,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十一
回家的路上。郑春草慢慢地蹬着自行车。行人车辆在她身边来来往往,都好像只是一些过往的影子,转瞬就消失了,她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她只是觉得,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简直是让人不可思议,你就说这……原来还以为欠了黄孚的钱,为了还他的钱,她用自行车去带鸡蛋卖,不辞辛苦往返五六十里地,可结果并不欠他的钱!你说这事儿闹的……
“为什么不早点弄清楚呢?”在黄老板家里的时候,郑春草就在心里反问过自己,“要是早弄清楚的话,也不至于……”
不过,那时她很快又想,“这不可能!不可能!”只不过是穿了衣服在大街上走走,就不用花钱得了一件衣服,合算是太合算了;不过,这样的好事能是真的吗?想到这里,郑春草不相信地笑着摇了摇头,仍然坚持说:“反正我是欠了你钱的!”
“您看,您还不相信我的话?”黄孚说。“要不是这样,我怎么能把这事给忘了呢?好了,您就别再提那个欠钱的事了。”
郑春草听了,再把今天的事儿联系起来一想,她觉得她没有理由不相信黄孚的话。她忽然又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帮一个不认识的人呢?难道真的是因为我是个女人?想到这里,身子就不由一阵发紧,转尔忙又否定:不不不!人家怎么能看上我这样一个女人的呢!我算什么呀,要年龄没年龄,要姿色没姿色,不可能!不可能!但她又想:那他这样做又是为的什么?她想不出。她只知道,她白白地得了一件她喜欢的衣服,在危难的时候他帮助了她。就又一次下意识地想,我真的是碰到了一位好人了!自是欢喜。这时,却听黄孚问她:
“哎,您怎么没穿那件衣服呢?是不是……”
郑春草也就想起了这段时间的辛辛苦苦,不由凄然地一笑,说:“一个卖鸡蛋的,能穿着那样的衣服卖鸡蛋吗?”
“哦,这倒也是。”黄孚会心地一笑,心里说:“光想着卖了的衣服了,怎么没有想到她是……”于是,就搁下这个话题,又问起了郑春草的情况。郑春草因为那件衣服和鸡蛋的事,对黄孚存了感激之情,已经把他当成恩人,不存丝毫芥蒂,接着也就如实地讲了自己的情况。
从郑春草的嘴里,黄孚得知,郑春草的娘家原在农场的一个生产队里,是嫁了刘家怀之后才到这小城里来的。开始在机械厂上班,改革后厂子被改“黄”了。单位都没有了,焉能有工人存在之理?她也就和别的职工一样失业回到了家,一点收入也没有。她的丈夫刘家怀也是个工人,上班的那个人造板厂也是半死不活的,经常不开工资,是个光干活不给钱的单位,离“黄”也不会太远了。一家人三张嘴巴,还有一个每天都要钱的学生,生存的艰难可以想见。得知了郑春草的情况,黄孚就既理解又同情地点了点头,一时哑然无语,似乎是在陪着郑春草为她家生活的窘迫而难过。
“家怀他们一家人是城里的老人?”过了一会儿,黄孚首先打破了沉默。
郑春草也就说道:“也算是吧。”
“他父亲……噢,也就是您老公公叫什么名字?”黄孚又问。
“刘全德。”
听了这个名字,黄孚想了一下就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说:“这名字,我好像听人们说过。好像,传说这个刘全德,早些年他的老婆也就是您的婆婆不要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郑春草就笑了,说:“我嫁过来之后也听说了。那还能有假?”接着叹了口气,说:“要不是当年***事,城里能没有姑娘跟他?反正我是农场人,离城里远,耳朵背,让他抓了个垫背的。”说到这里郑春草解嘲地笑笑,又说,“看来,这当老人的,可千万别做下见不得人的事儿!”
“您说得对!老人应该保持自己的形象。”黄孚点了点头赞同地说。
郑春草觉得她是在跟一个值得她信赖的人在交谈,也就敞开思想,无所顾忌,意欲一吐为快——多年来,她还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人、尤其是男人这么交谈过呢!这时候,她还想说下去,却被黄孚接过了话头:
“不过,这男女之间的事,有时也说不大清楚。咱们就别提它了。哎,家怀是独生子吗?”
郑春草说:“不是。他还有个姐姐,叫刘家美……”
“是在银行上班的那个刘家美吗?”黄孚问。得到郑春草的肯定后,就“哦”了一声,还点了点头。
“黄哥认识?”郑春草顺嘴问道。
黄孚说:“我知道这个人。好了,咱不说她了。”他忽然转了话题,“说说您。今后,您有什么打算?”
想到今后的日子,郑春草转而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说:“我也不知道。摊上这么一个男人、这么一个家庭,我一个女人家又能怎么样?只好挺着过呗!过到哪算那了。”
“生活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黄孚说,“光挺是挺不过去的。”
郑春草情不由己地问:“黄哥,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眼睛直直地看着黄孚。
“要不这样吧,”黄孚略一顿,说,“等有机会时,您来给我卖服装,每个月我给您二百元钱,怎么样?”
想到自家生活的窘迫,听了那个并不算小的数目字,郑春草心里就立刻产生了一种激动。当下,她便不由自主地抬起眼睛,看着黄孚,仿佛置身在梦中一般,竟然忘记或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一副怔怔的样子。要不是男女有别,她会一下子扑到黄孚怀里。她在控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
“怎么样?行吗?”黄孚看见她那样子——那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吃惊和不知所措的样子,就追问道。
郑春草在黄孚的追问下,醒过劲来,这才意识到,她刚才只顾盯着黄孚看,竟然忘记了回答他的问话,急忙收回眼睛低了头,心里就有些慌乱。
“当然是不错了,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呢!”
黄孚就说:“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一有机会……”
郑春草也就点了点头,不过,脸上的神色并不怎么愉快。黄孚就问她:“春草,您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不!没有啊!”郑春草忙摇头解释,“给你卖服装我心里特别高兴。只是……”
看到郑春草为难的样子,黄孚就说:“春草,您有啥话尽管说,只要是大哥能办到的,就一定帮您!”
郑春草还是有话说不出。不管现在怎样,可她以前和黄孚并不熟悉。黄孚等于是白白地送了她一件衣服,还为她解了围,又让她跟他卖服装每个月挣二百元钱,他帮她的太多了,自己再提出别的要求,实在无法开口;可不说心里又憋得慌。见黄孚坦诚地让她说,她也就只好犹豫不决地说:“我一个女人家好说。”忽然抬起头看着黄孚,“黄老板……”
“嗳、嗳!”黄孚听了郑春草叫他“黄老板”,忙伸手制住,嗔怪道,“这可是您的不对了。我叫您春草,您怎么叫我‘黄老板’呢!”
郑春草经他这么一说,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那我就叫你黄哥吧!”
“这还差不多嘛。”黄孚于是也笑了。“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
郑春草这才硬着头皮说:“黄老……噢,黄哥,你认识人多,能不能再帮着给找个工作?”
“行啊!怎么不行!”黄孚连个背儿都没打,痛快地说。但他很快又换了口气:“不过,这种事要看机会。一有机会我一定会办的。”
他开头想,“是不是她不愿意卖服装?”反过来又一想:“不可能!”于是就问道:“给谁找?”
“还能有谁?”郑春草不好意思地说,“我们那个呗!”
黄孚的畅快把郑春草心中的疑团一下子都给打消了。郑春草顿时感到一阵激动,对黄孚也就产生了更深的感激之情。她觉得她很幸运,竟然碰到了这样一个好人。“为什么没有早一点遇到这个人呢!”她心里还有些“相遇恨晚”哩。

“黄哥,那我就先替家怀谢谢你了!”郑春草高兴地说。
黄孚听了作色道:“我说春草,您怎么又客气起来了?”
郑春草不由地笑了。她朝黄孚看去,黄孚这时也正拿眼睛看着她。四只眼睛相对,有不尽的深情蜜意。不一会儿郑春草就有些不安了,紧忙回避开,嘴里只说道:“黄哥,我就不客气了,你就看着办吧!”
郑春草说着话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她觉得,要是再等下去,就会给人一种“等着要钱”的意思;可是,她意识里却分明想到,在人情上,是她欠黄孚很多,她无法等这个鸡蛋钱,尽管她十分需要钱。
“噢,黄哥,天已经不早了,我得走了。”
黄孚于是也站起来,看了看窗外,见天色已经暗下来,就说了句:“那我就不留您了。”顺手从兜里掏出几张整票子,递给郑春草说:“这是鸡蛋钱,多少也就这么多了。拿着!”
“黄哥,没有这么多的!”郑春草见那些钱差不多有一百块,就有些激动不安地说,“再说……”
黄孚抢过话来:“二十斤鸡蛋,三元钱一斤;剩下的给福来买些吃的,就算是我送的。”
“不,不能,这太多了!”郑春草只是推搡不接。这时候,她头脑里只有一个信念,不能再让黄哥破费了!
见郑春草真的是不想多要他的钱,他又不好动手硬给,手里举着钱,故作生气地说:“您听我说,您还想不想让我给你找活了?”
一听说牵扯到她来钱的路子,郑春草犹豫了一下。就在这工夫,黄孚趁机把钱塞进郑春草的衣服兜里,顺手推着她的胳膊,催着:“快走吧,天已经不早了!”
郑春草仍然躲闪着要从衣兜里掏出钱来。黄孚一手攥住她要掏钱的手,一手推着她,说:“别再推了!咱们这一男一女,这样子撕撕巴巴的,让别人看到了多不好!”
郑春草早就意识到这一层,听黄孚一说破,就不再坚持。看着黄孚,心情极其复杂地叫了声:“黄哥,你这叫我……”
“什么也不要说了,赶紧回去吧!”黄孚说着并往外推了郑春草一把。
“黄哥,你看……”
“走吧!走吧!”
郑春草如梦如醉,不知怎么被黄孚送到大门口。这时,郑春草两只手扶着自行车把回头望着黄孚。黄孚一挥手,那手指上的戒指,在落日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走在回家的路上,想着这一天的事儿,郑春草骑在自行车上不由地暗自笑了。“真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她摇着头,在心里说。想到那两个大盖帽子一出现的时候,那会儿,“坏了”的念头在脑海里一闪,她的心就开始发慌发怵,两条腿也一下子软了,不知如何应付才好。后来,那两个大盖帽子硬要把她剩下的鸡蛋拎走,她这才马上意识到“完了”。也正因为她意识到自己走到了“绝”路,她这才不顾一切地与大盖帽子争了起来。也就在这时候,出现了黄孚和后来的事。她在黄老板那里卖掉了剩下的不到二十斤鸡蛋。这些鸡蛋按二元六角一斤计算,也才五十多块钱,就是按三元一斤计算,那也只不过是六十来块钱,黄老板却给了一百块钱,多给了四十块钱!由鸡蛋的事联想到上次那件衣服。这些额外的所得都是她需要的,郑春草只是觉得受之有愧,可黄老板却一定要那样作,只好默认了。心想,不管黄孚出于什么目的,他要坚持那么做肯定也有他的道理,比如说,作广告是应该有广告费的,那鸡蛋也是你买我卖,双方愿意,是公平交易。至于帮她脱险、给福来买东西,却是有些人情在里面了。人情往来,不也是正当的吗?只不过,现在只是有来还没有往罢了。可是,人和人相处并不就是三天两天的事,更何况……郑春草眼前又闪过豪华的住宅、手指上的金光闪闪的金戒指……心想:“他那么有,只不过大方点罢了,这也是应该的嘛!”似乎就有些心安理得的样子,——不这样又能怎样?女人的本钱就是自己的身子;可是,你就是把自己的身子给人家作为报答,——真要是能这样子报答,兴许还不错呢;就怕人家不会要的,你算个什么呀,你!除了这个,你还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可是,事情毕竟有些意外。这意外的收获让郑春草激动不已,骑在自行车上就有些飘飘然起来了,座下的自行车似乎也有些兴奋、活泼,只管驮着她往前走,以至差点和迎面而来的自行车撞在一起;好在,她紧张地“哎哎”叫着,只是歪倒在地下。
“摔着了没有?”有人赶忙过来扶她。
她抬头一看,扶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丈夫刘家怀。
郑春草就瞪了一眼刘家怀:“怎么是你?也不看着道儿!差点……”接着,就又不好意思地笑了,急忙在刘家怀扶持下站起来,弯腰拍了拍身上的灰,没事儿似的。
刘家怀本是对她不放心,下了班顺道过来迎她。没想到,郑春草只顾低头蹬自行车,也不看着前面,直朝自己奔来。他先是躲着,后来见躲不过,就只好刹住自行车站下来。郑春草却没把好车把,心一急便跌倒地下。
“骑自行车也不看着道?多危险!”当下,刘家怀嗔怪了一句,扶起郑春草,之后,又过去扶起妻子的那辆自行车,前后推着来回几次,心想:“自行车还没事!只是车把有些歪。”他就用两条腿夹住前车轮,双手抓着自行车把拧正了。
郑春草把地下的两个水桶重新放到自行车后货架上系好,接过丈夫手里握着的自己的自行车把,看了刘家怀一眼,脸上红红的,仍然处在不好意思之中。
跌倒了还笑,刘家怀觉得有些奇怪,就问:“你、你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等回家再告诉你。”郑春草说罢,右腿一甩当先上了自行车,在前面走了。
刘家怀看着妻子骑着自行车的背影,因为猜不出来她那言语里的意思,苦笑着摇了摇头,踩了脚蹬,上了自行车,在后面跟着郑春草。
十二
那个曾经出现过的院落。
一进屋,郑春草就脱下外衣,急忙去了东屋。进屋时,看到李桂英正在准备做饭,就欢喜地叫了一声:“妈!”
“回来了!”切菜的李桂英说:“晚上一块吃吧,带了你们的饭呢。”
郑春草说:“我帮你做吧,妈!”
“不用!没啥了,你先过去歇一会儿吧!在外头跑也是挺累人的。”
站在伙房里看了看,郑春草觉得也不好插手的,心思了一会儿,说:“要是没有什么了,我就先回去洗一把脸。要有什么活,你就喊一声,我马上就过来!”
“行。你快过去洗脸吧!”
郑春草就回到自家屋里去洗脸。洗过脸来到前屋,往脸上抹了几点雪花膏,站到镜子前,用两个手掌心擦均匀了,又拿着木梳子梳头。
正在梳着头的郑春草忽然看到镜子里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是丈夫刘家怀,就笑着转过身,两只眼睛盯着那张憨厚的脸,笑眯眯地伸了双臂,勾住了丈夫的脖子,踮起脚后跟。吻过之后,才神秘地笑着说:“你猜猜,我今天卖鸡蛋卖得怎么样?”
“一定是很顺利了,看你这样子!”刘家怀从妻子的高兴劲上推测说。
郑春草先是“嗯”了一声,接着又摇摇头。
刘家怀的心不由一沉:“怎么,不顺利?”
郑春草又“嗯”了一声,摇了摇头。
刘家怀不解:“说‘顺利’不是,说‘不顺利’也不是,”他纳闷,“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就说出来吧!还卖什么‘关’子?”
郑春草又是神秘地一笑,看着刘家怀,“看你那脸上!还不快去洗洗!”
刘家怀就对着镜子,看到自家脸上灰蒙蒙的,还有些黑道子;朝妻子不好意思地一笑,转身走出前屋,到伙房去洗脸。
郑春草回头又照着镜子,把自己梳理了一下,随后也来到伙房。刘家怀正在洗脸,她就朝着正弯腰洗脸的后背拍了一下说:“好好洗洗!”就进了里屋,回手掩上门。
洗完了脸,刘家怀站着心思了一会儿,过去推开门,就见妻子用毛巾盖了眼睛,仰面躺在炕上。他也就挨了过去,俯下身,小声地问:“哎,到底怎么回事?”
郑春草依旧躺着,没吱声。
刘家怀就用手去推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停了一会儿,郑春草一下子拽去脸上的毛巾,嘴里就狠狠地说了句:“你是死人?!”
妻子的态度、言语虽然不友好,让刘家怀的心头不由地发颤,面孔有些发木;但一瞬间,他又会心地笑了,也就挨着郑春草的身边躺下去,伸了胳膊搂住妻子。郑春草也就笑了,侧过身子和丈夫亲热起来。
“你真的想听吗?”郑春草明知故问。
刘家怀就顺从地说:“想听。”
“那你……”郑春草盯着丈夫,没往下说。刘家怀似是理解了妻子的意思,起身扒去郑春草的衣裤。郑春草笑吟吟地看着丈夫脱光了,像个蛤蟆似的爬上来。她也就伸出双手,兜住丈夫的后背,两人便开始了一番情意缱绻,**绸缪……
事毕,郑春草把她这天所经历的一切,向刘家怀讲了一遍,特别高兴地讲了黄老板要让她去给他卖衣服的事儿。“一个月还有二百块钱呢!”她兴奋地说道。
刘家怀听后,也有一阵激动。“这也真是,有祸有福,因祸得福啊!……”刘家怀知道那个卖服装的黄老板,还风言***听说过一些他的事,心想,这样的人竟然帮自己的妻子,一定是用心不良。可是,当着被他解了围的妻子春草,又不好说什么。沉思了一会儿,话里就有些酸:“……谁知道是祸是福?”
郑春草瞪了家怀一眼,却说:“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福,只不过是一次巧合罢了。你是没看到,那黄老板的家里,啧啧,就像是一座天堂!”
刘家怀听着一点儿也没有动心,反而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是越有的越有,反过来是,越没有的越没有。他那儿尽管是天堂,咱们该作难时照样作难。没办法,只有学‘雷锋’了!”刘家怀的这最后一句话,颇有点自嘲而且苦中作乐的味道了。
郑春草不乐,就埋怨丈夫:“你怎么这么没骨气?人都是人,别人都能敞敞亮亮的过,我们为什么非要在这儿受苦受穷呢?”
刘家怀不服:“你不想受苦受穷受憋,我想吗?可是,厂子‘黄’了,你干什么了?厂里压着我们的工资,说是没有钱,发不出来,我有什么招!”
“你小声点不行?谁和你吵架了?”郑春草瞪了丈夫一眼,“你就知道工资。你没看到这城里那些富起来的人,他们都是靠的工资吗?你就说那个黄老板吧,当初他还是被厂子里开除了的呢;再看看人家现在,又是个什么样子?这里面你就不能悟出点儿什么?”
刘家怀便说:“就是悟出来又有什么用?‘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这话谁不知道?可是,那些外快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挣得到的。我就挣不来。外快咱挣不来,偷、抢咱又不敢干,不能干;停薪留职咱又没钱交。再说了,这厂里不干了咱还能干什么?你说你们厂子黄了你干什么了?还不是在家里待着!”
“我待着你就也待着?还是个男人呢!”郑春草说着转过身去不理丈夫。
郑春草有些生气了。她虽说生丈夫的气,但仔细想想,他说的那些话也是实情。不过,加了这段小插曲,郑春草的兴趣也就没有了。她本想把她让黄老板为刘家怀找个工作的事儿说出来,只是觉得那事儿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何况又在气头上,也就只好作罢不提。
“爸爸!妈妈!”福来一进屋就高高兴兴地叫起来。他立刻感到屋子里的空气有些不对头,兴头一下子也就消了去,张大了眼睛问:“你、你们怎么了?”
刘家怀也就换了笑脸,抓住儿子的两只手说:“没怎么呀!爸爸妈妈这不是挺好的吗?”
“福来,走,咱们到东屋看看奶奶做好饭没有!”郑春草拉着儿子的手向外面走去。
刘全德上夜班去了,饭桌上围坐着一家三代四口人。
吃着饭的时候,李桂英看着郑春草问:“今个鸡蛋卖得怎么样?还好吧!”
“唉!”郑春草未曾开言,就先自叹了口气,这才说:“穷人挣点钱真是太难了!”
李桂英的一颗心不由一提,急忙问:“怎么回事?”
“还好。”郑春草接着转换了口气,讲了在外面发生的事,自然而然又说到了那个黄老板。“要不是黄老板,我这会儿在哪儿还不知道呢!也许要被两个大盖帽给我关起来了呢,就别说什么挣钱了。”
李桂英开头听了就觉得让春草受了委屈,心里就有些不安,后来又听说黄老板为她解了围,又买了她剩下的鸡蛋,心里也就生出些感动,不由地说:“这世上好人还是有的!”
“当好人也得能当才行。”郑春草就想到了原单位的那个支部书记,为她说情,被那个大盖帽子训了一顿不敢吱声走开的事。“当好人也得有钱有势,要不,好人也难当。”
“怎么,当好人还得有钱啊?”福来不理解地问了一句。
刘家怀这时插了一句:“那也不一定!”
“不一定?”郑春草瞥了一眼刘家,不以为然地重复了一遍丈夫的话,说:“有人有困难,你没有钱能帮吗?没有权你怎么去帮?”
刘家怀心里不大服:“要这么说,那好人就只有有钱的人和有权的人去当了!”
“就照你这么说吧!”郑春草经过这一天的事儿,就好像看破了一切似的。
李桂英心里也想说点儿什么,却又感到说不出来,也就不想说了;同时,她却以为不能再接着说下去,就岔开了话题:
“我看今天这事,结果还是不错的嘛!鸡蛋也卖完了,春草也顺顺当当地回来了,这是春草的福,也是咱全家的福啊!”
“明天,你还去带鸡蛋吗?”刘家怀担心地问。
郑春草仿佛又看到了那两个要把她带到局里去的大盖帽子,心里发紧,腿肚打颤;于是就说:“我不想去了!”
“不想去咱就不去了!”李桂英很理解地说,“这些日子你也累得够呛,就好好歇一歇吧!”
福来也就附和道:“妈妈太辛苦了,我看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嘿嘿嘿嘿!看我们福来多懂事!”李桂英抚摸着孙子的头笑说。
郑春草已经吃完了饭,坐在一边,这时候说:“妈,我先到西屋去了,等一会儿我过来刷碗。”
“不用!不用!”李桂英抬手往外一扬,说,“快过去吧!也别再过来了!不就这碗筷嘛,我一伸手就完了。”
郑春草走后,三个人也相继放下筷子。李桂英捡去了碗筷什物,擦干净桌子,福来从书包里掏出书和本子做作业;李桂英在伙房刷碗,刘家怀坐在炕边拿着一本没有封皮的杂志看。过了一会儿,刘家怀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在李桂英擦着手进屋来的时候,也站起来。
“福来,今晚你在哪睡?”
刘福来想也没想就说:“跟妈妈睡!”
“还是跟奶奶睡吧!”李桂英说,“你刚才不是说‘妈妈太辛苦’了吗?那就让妈妈晚上好好休息休息。”
福来想了想,点了点头,像是无可奈何、又像是很懂事似的地说:
“那好吧,我不和妈妈睡了,我和奶奶睡。”
“妈,那我回去了!”刘家怀说完就往外走去。
十三
这一晚,郑春草失眠了。开头是白天发生的事儿,在脑海里放电影似的,老是来回地闪过来闪过去;后来由事及人,就又想到了丈夫刘家怀,想到了黄老板;于是,一个是刘家怀一个是黄老板,两个男人轮番地在脑海里出现,到未了,就又只剩下了黄孚一个。睁开眼睛,人没了;眼睛一闭,黄老板的音容相貌又活生生地出现了,怎么赶也不开,直到后半夜,她才在不知不觉里走进一个新的地方——一个当新娘的地方。
郑春草穿着新娘的衣服,成了天上仙女的模样,闭着嘴,浅浅地笑着。
送走了客人,新郎挽着她的胳膊,慢慢地走进新房。那新房装潢得华丽考究,色彩搭配的对比度,既鲜明又柔和,透出一种特别的情调,置身其中,会让你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那新郎呢,一会儿是刘家怀,一会儿又是黄孚,最后还是黄孚扶着她坐在那张柔软的“席梦思”床上。
“亲爱的,我还有点儿事,您就先睡吧!”说话的声音不是刘家怀,竟是黄孚!黄孚很会体贴人,低头和郑春草接了吻,亲切地说:“真是对不起娘子了!不过,我一会儿就回来。”
黄孚走了。新房里显得冷冷清清,郑春草独自一人,心里觉得没着没落,就有一种失落感。她在“席梦思”床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和衣躺下去,下意识地把个枕头抱在怀里。不知是什么时候,刮起了一阵风。好大的风!风起浪涌。那浪头涌动着,同时慢慢的大起来,接着就有了波峰浪谷。郑春草时而被推上顶峰,时而又被抛入深谷,直把她的紧张、期待推到极端。她把身子凸起,嘴里不住地发出“哦哦”的声音,末了竟大叫一声:“黄哥!”忽然一下子坐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做了一场梦。
“你怎么了?”刘家怀被惊醒了。他并没有听清郑春草到底叫的是什么,只是听到了一声大喊,就关切地问妻子。
郑春草自知失态,就有些不好意思。想到自己梦中喊叫“黄哥”的话,家怀可能听到了,心里就是一阵惊慌,感到后怕。可是,等过了一会儿,刘家怀并没有别的表示,春草这才稍稍地放了些心。心是放下了,想想那个梦境,她又觉得奇怪:怎么能做那样的梦?人们不是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可我白天也没有这么想过啊?她不由自主地问自己: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却又无法回答。因为这样的春梦是丈夫忌讳的,尽管家怀好像没有听出来,春草的心里也觉着不安:自己明明和丈夫睡在一起,却做一个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梦!这跟自己不贞有什么两样?想想丈夫已经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个能让她喊叫的梦,要是自己不讲一下那个梦,万一引起家怀别的想法,就不好了。想到这里,郑春草镇定了一下自己,暗暗打定主意后,黑暗中推了家怀一把。
“我刚才做了个梦。”她忽然暗自一笑,讲起了故事:“梦里说你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我不让你去,你非要去不可。我使劲地拽住你的胳膊,你猛地一用力,甩掉我的手,转身就跑了出去。这工夫,一辆汽车正朝着你开过来,你却没有看到,刚跑了没几步,就扑在车轮下。我一急就喊了一声。”
“净瞎扯!”刘家怀不以为然地说。
见丈夫没有生疑,郑春草暗自高兴,也就完全放了心。独自想一想前后过程,觉得蛮有意思的呢!当下也就顺嘴说:“本来嘛,梦都是瞎胡扯!”暗想,那个黄孚,就是我愿意人家也不会愿意。

“妈妈,你还得给我钱!”吃早饭时候,福来在饭桌上说。
“又要什么钱?”郑春草不经意地问。
福来小心地说:“买几个本子……”
“不是才买不长时间吗?”
“不够用嘛!”刘福来不情愿地说,“除了本子,还有看电影的钱。”
“有电视看就行了,还看什么电影!”
“学校同学们都去看,又不是光我自己!”福来就感到委屈,带着不满地说,“每次跟你要钱都是这样子,真败兴!”
“得了,你们老师反正是变着花样儿要钱就是了。”郑春草并没生气,却是笑着说,并且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张两元的票子,递给儿子,“够吗?”
福来接过钱,点了点头,闪光的眼睛奇怪地看着郑春草,好奇地:“妈妈,这回你怎么这么大方了?”
郑春草粲然一笑,就有一种满足感,兴奋地说:“小崽子,妈妈什么时候不大方了?要照你们学校这么个要钱法,那咱家的日子,还能过了吗?”
福来笑嘻嘻地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放,说了句:“我吃饱了!”随后就去背了书包,回头又说了声:“爸爸妈妈,我上学去了!”向门外走去。
收拾完屋子,刘家怀要去上班,郑春草就对他说:“咱家人的嘴也太亏了。就要过节了。粽子,妈已经买了米的,说是自己包,不用去买了;鸡蛋家里有,也不用去买了。我想上街割几斤肉,再买点相应的东西回来,全家人在一起乐呵乐呵。”
刘家怀就说:“你就看着办吧!”
“怕是要花个十块二十块的!”
“现在这一、二十块钱还叫钱啊!”
郑春草点了头。刘家怀出去后,她又私下合计:“要这么花,那点儿钱还能花几回?不过该花的钱也是要花的。”
“我上班去了!”刘家怀在门口告诉妻子。
郑春草突然心里有些烦,就说道:“上班就上班呗,礼还挺多的!”稍停,就又追到门口,对着外面喊:“下班早点回来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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