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物羁不羁(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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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盖子掀开,锅里是长条的粽子叶,湿漉漉的。李桂英伸手用力一压粽子叶,下面的水就露出来。往上抬手时,顺便又抓起一些粽子叶,弯起来,捏了捏,很柔软,以为可以包粽子了,就先拿出少许,再把锅里的粽子叶,往下面按了按,盖上盖。尔后,拿了取出的粽子叶,放到一个白瓷盆里。白瓷盆里装了多半盆水,水下面躺着白生生的糯米。
李桂英想先试着包一个粽子。她展开左手掌举着,捡了两片粽子叶,放到上面,压着边并在一起;右手从水盆里抓起一把糯米,放到粽子叶中间。估量了一会儿,觉着糯米少了,就又从盆里抓了些许糯米,加到里面。这一来好像又嫌多了。就又从上面抓去一些在手里,思量着又丢下一点,觉着相应了,这才把右手里的糯米全都丢进盆子里。左手托着的粽子叶,糯米里面的存水,顺着手指缝,到盆子里,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在这“哒哒”的滴水声中,粽子叶上的糯米不见了,那粽子在糯米的支撑下,也变成了一个鼓鼓的胖三角。
胖三角在李桂英眼里停了一会儿,举着的手一个翻身,一下子就散开了,落在盆里的糯米中。李桂英也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进里屋,不一会儿走出来时,手里就多了一团白线和一把剪刀。仰了脸进门外面看了看,心里说:“怎么还不过来!”也不等,就自己先包起来。
第一个粽子转眼就包成了。李桂英扯着白线的一头,在三角形的粽子上,交叉绕了几圈后,要系上时,却出现了问题:粽子叶是硬性的,不拴住就要伸开,那样一来,等于是前功尽弃;所以,必须先用一只手紧紧把住刚包好的粽子,而剩下的一只手,怎么也不能把两个线头系在一起。
正在李桂英颇费周折时,外面的门传来“咚”的一声响,随之又传来脚步声;就大声说:“快过来帮我一下!”
稍停,就有一双细白的手,伸过来,麻利地把两个线头系在了一起。
李桂英解脱了。抬眼看到来人,不由地一怔,顺嘴就说:“噢,是家美回来了!我还以为是春草呢。她说要过来帮我包粽子的,可能有啥事,还没有过来。”
这刘家美,长得比她母亲高一头,身材苗条,有一张讨人喜爱的脸,很有些沉鱼落雁之容,两只丹凤眼,水灵灵的,男人若是能与她四目相对,马上就会产生一种惊心动魄之感,难以自己。她穿了一套时兴的衣裙,更让她显得风光鲜亮。她走进李桂英的家,知道的是姑娘回娘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走错了呢。娘家条件不好,可刘家美并不嫌,断不了时常买些吃的东西回来看看,也给这个家带来一些生气。
“妈!”刘家美叫了一声,也算是个招呼,说罢,脱下外衣,送进里屋,返回来说:“妈,我不是对您说过吗,不让您包,您怎么……家里就您和我爸,就是把家怀他们三口都算上,还能吃多少?费这事干什么!”那言语虽说带着嗔怪,但却是一种关心和疼爱。说着,就走出去,拎了个长条花篮过来,往桌上一放,从中提起两兜噜三角形的、一个挨着一个晃晃荡荡的粽子。“这是我给家里买的,还有这些鸡蛋。”
“你破费这些干什么?”李桂英心里高兴,嘴上却埋怨着,“这么多年,咱们家,哪年过端午节不是自己包粽子!”她看了一眼篮子里的鸡蛋,“这鸡蛋,家里养的那些鸡也没停地下,除了平时我们吃,再卖一些,过个节也够了。”
刘家美把她带来的东西放进一个空盆子里,转过身。李桂英转身朝门外看了一眼,回过头,看着女儿,问:“就你自个来的?志伟还有莉莉呢?咋没来?”
“志伟还在班上忙呢,小莉还没放学,”家美说,“要不就一起来了。唉!说是在一个城里住着,可回家来也是有数的。和志伟说了,再回来就住一宿;可总是……又不知道忙的什么。这不,我等一会儿还得走……”
“什么?还要走!”李桂英生气了,就数落起来:“你看你,像个跑马张飞似的,总也不回来,回来一回,**还没坐稳呢,就又要走。还不如不回来呢!”
刘家美无奈地笑笑,说:“妈,我从心里不愿意走,可是单位里晚上有事儿,领导说不能拉下一个,都得去,实在是没办法呀,妈!”
“就你们忙!好像离了你们这地球兴许就不转了!”李桂英在围裙上擦了手,推着刘家美说,“那就快,进屋坐一会儿,这点活儿,一会就完了,也不着急!”
母女二人进了里屋,面对面在炕沿上坐下来。李桂英把一条腿曲起来,放在炕沿上,就顺嘴问了一句:“家里可好?”话一出口,马上就意识到不该这么问,不待回答就又说下去:“你们银行是好!你和志伟每个月都能开一千多块钱,就三口人,咋用也够用了。”
刘家美不以为然地忙说:“妈呀,这您可说错了!您别看一个月能开个一千来块钱,可花销也大啊!就说这物价吧,比前些年翻了多少翻了?还有那些人情往来呢?过去随份子,十块钱都是高的;现在呢?五十块也是一般的了。有近一点的还不得个一百、二百的?一个月真要是有这么几份,还能有啥钱了!”
“我说家美啊,”李桂英不由地笑着说,“照你这么说,我和你爸、你弟弟还活不活了?”往前哈下腰,拍了一下女儿胳膊,“你放心,我不问你借钱!”
刘家美一听心里就慌起来,争辩道:“我的妈呀,看您说哪去了?我是您亲生女儿,女儿有了还不跟您老有一个样?您和爸需要钱,给你们也是应该的,说什么借不借的,跟谁呀,多难听!”
“是呀是呀。”李桂英还是笑着说,“我也只是这么说说,你也别往心里去。”
刘家美也就说道:“妈,我在您眼里就这么小心眼?”
李桂英笑着摇了摇头说:“哪里呀,我的家美可不是个小心眼的人!”
“其实,作晚辈的,老人说句话,不管是轻是重,哪有往心里去的!”刘家美这么说着,心里也就有点不大得劲,当下,她叹了口气说:“其实,您和我爸爸的情况,家里的情况,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的难处我也能理解;可是,我的难处……”话还没说完,先就抽了一下鼻子。刘家美的这一变化,李桂英马上就感觉到了,就不由地把心一提,急忙问道:“怎么,你和志伟两个又生气了?”
刘家美手中捏着手绢,擦着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欲说不能的样子。
“那你这是……”李桂英心里不托底,忙又追问了一句。
刘家美看了母亲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模样来,忙掩饰地说:“我们没事,挺好的,妈您就别担心了。小莉也挺听话的,学习成绩总是排在班级的前几名。”
“这就好,这就好!”见家美不愿意讲实情,李桂英也就转了话题,宽慰她,“小莉这闺女,也算是在我跟前长大的,从小就挺乖,学习上不怎么叫大人操心。星期天叫她过来一趟,我还真的想她了呢!”
刘家美赶忙点了点头说:“行!”接着又说:“妈,您也没啥事,有空就过去看看,也别把女儿给忘了!”
“要说忘,别的事能忘,自己生的孩子怎么也忘不了。”李桂英说着就又发挥了一句:“这世界上,只有儿女忘了父母的,还没有父母能忘了儿女的呢!”
她把眼睛在家美的脸上看了一会儿,接着又说:“你们那里我不是不想去。去了你们也都不在家,剩下我一个老婆子干什么?再说了,我还真的是怕把你们家里那些高级地毯呀、沙发呀,不小心给弄脏了!”
“妈,看您说的!”刘家美不是没想到过这些,听了老人的话却说,“其实什么叫‘高级’?说穿了,也不过是个样子。样子虽说是‘高级’的,背不住里面都是低级的;要是样子是‘低级’的,里面就很可能是最高级的!”
李桂英不以为然地笑了。看到母亲的笑,刘家美感到有些窘,也就笑着问:“妈,您笑什么?”
“家美呀,什么高级的、低级的,你说那些我不懂。”李桂英说,“要说低级的是高级的,那你说说,人们为什么要盖大楼,还把屋子里收拾得像皇宫、吃山珍海味?”
刘家美一时也解释不清,只是觉着老人是在和她扭着劲,不过,也并没什么恶意,只是说笑而已。但她不愿意这么和母亲说下去,也就用了嗔怪、宣布停战似的口气叫了一声:“妈!”
就在这工夫,外地传来脚步声,李桂英正说了句“这就是了!”就觉得屋门一闪,郑春草已经站在了门口。
“噢,是大姐来了!”郑春草赶忙欢喜地说。“听到屋里说话声,我还以为是谁呢!大姐来了一会儿了吧?”
刘家美就说:“刚到!这炕沿还有地方呢,快过来坐!”
郑春草也就笑道:“我要坐还有凳子呢,不用!妈说要包粽子,我也是刚回来,这就过来晚了。怎么,姐夫和小莉没有来?”
“我这是在班上抽空来的。”家美说,“要过节了,给家里送点粽子和鸡蛋。”
郑春草就说:“大姐,这端午节也不算个什么节,还让你破费!”
“破费什么呀!”刘家美接过话,“自家父母,平时也都是你们照管,我这出了门的人,也就只有过年过节……”
“家美,”李桂英不想让她们说这些,就把话头给抢过来,说:“春草前些日子买了件衣服,挺好的,你看看!”就示意郑春草把那件衣服拿出来,让家美看一看。
郑春草当即脸一红,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妈!您……”
刘家美正想掩饰一下自己刚才的失态,也就来了兴趣:“是吗?那我一定得看看!”
“姐,别听妈那么说!”提到那件衣服,郑春草的脑海里,刹那间就出现了买那件衣服前后的过程,心里是苦乐两全,苦大于乐了;要不她怎么会跑几十里地用自行车驮鸡蛋卖?那种见不得人的下意识,叫她面子上很不自然;当下,也就一个劲地说,“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好啥呀好?哪能赶得上大姐穿的那些衣服啊!”
刘家美也不让,活动了一下身子说:“好不好,也得让我看看呀!怎么?还保密?”
“保啥密呀?一件普通的衣服!”郑春草站在地下没动,心里仍在矛盾着:是拿还是不拿?嘴上却笑着支吾,又有点不让人的味道:“穿惯了破衣烂衫的,偶然买一件稍好点的,也显眼。哪能赶得上大姐?好衣服有的是,一天换它三件、五件也不成问题!”
眼见弟媳妇只管站着拿话遮挡,而且还含了些骨头在里面,刘家美就有些不高兴地说:“春草今个是怎么了?又不是要你的;看你件衣服就这样,那我就不看了,省得春草想这想那的,心里犯嘀咕。”说着就站了起来,拿出一副要走的样子。
郑春草慌了,忙跨过一步拦住刘家美。其实,她和这位大姑姐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有的只是一层隔膜。这隔膜并不是别的,而是双方悬殊的条件:郑春草在华贵面前显现出的寒酸。对刘家美来说,即便双方的条件相差太大,郑春草毕竟是自家的亲弟妹,她对她也没有什么想法。只是那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让郑春草失去了心理的平衡。所以,要是大姑姐的言词无意中引起她的猜疑,她也要以言相对的,刚才的言语交锋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郑春草虽然得到了嘴上的一时痛快,但是,她在内心深处并不想真地得罪这位大姑姐;因而,在看到家美生气要走的时候,才觉出自己好像有点儿过分,赶忙又笑着拦住她。
“大姐,不是我不让你看那件衣服,”郑春草赶忙解释说,“一件衣服嘛,看是看不坏的;就是……”
郑春草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打住,低下了头,像是有什么苦衷似的。刘家美见了,心里就有了些不忍,忙追问她:“……就是什么?”
“就是……就是……”郑春草欲言又止,还有了些忸怩。正在刘家美不知所以地等着她的下文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就是怕脏了大姐的眼睛!”
“什么?‘怕脏了我的眼睛’?”刘家美一时哭笑不得,“你、你……妈,您看她!都是自家姐妹,还说这种话!看我能饶过你才是!”就伸出两只手过去,在郑春草身上抓挠起来。
郑春草“咯咯咯”笑着,把个身子弓着,上下左右躲闪;但终是躲不过,便连着告饶:“姐!姐!我可不敢了!不敢了!衣服在西屋,我领你去看!”
“这才差不多嘛!”刘家美说着就跟了郑春草上了西屋。
刘家美和郑春草闹着的时候,李桂英不好离开,就暗暗担心:一来,她怕她们两个人失手伤了和气,二来又怕他们撞到自己这身老骨头;也就站在一边躲着。这时候,见姊妹俩开心的样子,对着两个人走去的方向,亲昵地说了一句:“这俩玩意儿!”还不可思议似地摇了摇头,往外走。心想:“让他们两个闹去吧,我自己先慢慢包着。”
二人到了西屋,郑春草从柜子里取出那件衣服,刘家美的眼前,马上就闪现出一团鲜亮,刹那间就有了耳目一新之感,眼睛也不由地亮了。她看看郑春草又看看衣服,忙称赞地说:“真的是不错啊!在哪儿买的?”
“就在街里,前些时候赶大集买的!”郑春草得意地说,心里也就有了“我也有比你强的时候”的感觉。
“你快穿身上让我看看!”
郑春草穿上了那件惹眼的衣服。刘家美的两只眼睛在弟妹的身上,前看后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退了几步远看、走回来近看,末了“啧啧”嘴说:“穿上这身衣服,才真的是我们的春草呢!”
“姐!你就别寒碜我了!”郑春草的心里甜滋滋的,却是红了脸,言不由衷地说,“要是和你比,我这可是小巫见大巫了!”说着就要脱衣服。
刘家美急忙制止她:“哎哎,怎么就要脱呢!”
郑春草怀着“饱汉不知饿汉饥”的眼神,看着大姑姐说:“我要换成你,还怕我不穿啊!”
“春草!”刘家美并没有计较弟妹的眼神,却生出一种“怜香惜玉”的心情,揽过郑春草的肩膀,颇有感触的柔声说:“我知道,咱们俩的条件是不一样。”停了一下似是不甘心地,“可我们是女人啊!”又把郑春草一推,使两个人站成面对面。“女人是什么?嗯?当然是人了,是和男人不同的人,是姑娘,是妻子,是母亲,是情人!……”
郑春草听了“情人”两个字,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急忙朝门口看了看,这才放了些心,却又有了一种新鲜、刺激的感觉,就怀着半是恐惧半是期待地心情,看着眼前这位大姑姐。那刘家美呢?当她在弟妹面前说出“情人”二字时,也闪过后悔的念头,“哎呀妈呀,我怎么把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她也只是注意了一下郑春草的表情,很快也就释然了,“怕什么?春草是不会说出去的。再说,说句‘情人’能怎么样?”于是就接着说下去:
“……这些都除外,那就是四个字——衣服架子!……”
“女人是衣服架子?”郑春草心里又是一震。“衣服架子?”她感到不解。这位大姑姐可真的是让她大开眼界了。对刘家美的话,她虽然感到不可理喻,但却也颇觉有趣;于是脸上就露出了下意识的浅笑。
“你不信?”刘家美坚持着自己的观点。“那你就到城里所有的服装柜台、服装商店、集市上去看看,什么人的衣服,花色、样式最多!”
郑春草在刘家美的提示下,禁不住打开了大脑里的贮存,翻捡到服装一类,那些花花绿绿、精美别致,就从眼前一闪而过,便觉出了家美言语的厚重。
“是的,女人爱美。”刘家美感触很深地说,“可是这世上的人,尤其是那些男人,更需要女人美;何况,我们女人本来就喜欢美。说一句直白的话,女人就是美!”说着说着就有了情绪,“有人需要、我们自己又愿意,那就尽管穿好了。你看我!”
郑春草似乎在想着别的什么,让大姑姐一句“你看我”的话给拉了回来。她马上意识到家美的用意,就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噢”了一声说:“是倒是。可我哪能和大姐你相比啊!”忽闪着眼睛看着大姑姐。
刘家美经郑春草提醒,马上就意识到她们之间的差距,肯定是无法填补的;就理解地一笑,拍了拍弟妹的肩膀,说:“是啊,这现在的事儿真是叫人……”说不清楚地摇了摇头。
“衣服既然都买了,”刘家美看着郑春草,同情而又鼓励地说,“那就不该把这么一件好的衣服给锁起来呀?”
郑春草也就不置可否地笑了。她心里不是不想穿,但她总是觉得,这件衣服外出时穿穿行,在家里、干活怎么穿?自己这样的家庭,真要是穿在身上,别人肯定会说三道四的!她不愿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关于衣服的话题无法再说下了,也就突然想起来……于是,颇含深意地看着大姑姐笑着转了话题。
“哎,大姐,你和姐夫俩、好像、是不是……”
刘家美猜到了郑春草话里的意思,无非是相互之间矛盾一类的事呗;尽管心也有点儿跳,但她却表现得很坦然。
“我们俩很好!”像是怕郑春草不相信,刘家美接着又强调了一句;“真的是很好!既是夫妻,又各自独立,非常自由。”
“非常自由”?!郑春草在心里重复了一句,觉得有些别扭,就疑惑地看着大姑姐。
刘家美忽闪忽闪那对明亮的大眼睛,又肯定地说了一句:“是的,我们非常自由!”
“噢,我得走了,要不……”郑春草还在回味“我们非常自由”的那句话时,刘家美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抬起手腕看了一眼小巧精制的坤表说,“……晚上行里还有一场舞会呢!”就要告辞。
郑春草不无羡慕地说:“还是你们事业单位好!”也就送着大姑姐。
“你会跳舞吗?”刘家美回头优雅地一笑问弟妹。见郑春草摇头,就来了兴趣:“家怀没教你?”
郑春草也听说过不少男男女女在一起学舞跳舞的事,但她总是觉着,这种事,离她远得很呢,她是连想也不敢想。至于说到刘家怀,就在脸上抹了一层鄙夷,说:“他呀,更笨!再说了,一天到晚,生活上的愁事还愁不过来呢,哪还有闲心到那种地方去跳舞!——跳舞不是我们这些人的事!”
“不能这么说!跳舞是强身健体的,什么人都可以跳。再说了,人活一辈子不容易,要随遇而乐才是。”刘家美说到这里,抬手拍了一下郑春草的肩,回头对着里屋叫了一声:“妈,我走了!”
“再坐一会儿呗,急什么!”随着声音,从伙房走出来李桂英,边走边用毛巾擦着手。
“再坐就晚了!等那天,我再回来。”刘家美向母亲一挥手,“别出来了,妈!”转身向外走。
李桂英边走边说:“再来把小莉也带来,噢!还有志伟,你们都一起来!”
送走了刘家美,郑春草对李桂英说:“妈,咱们包粽子吧!”
“我自己都包了一些了。”李桂英说,“一个人系着不方便,要是好系,我自己就可以包!”
郑春草说:“刚才大姐在,我……”她想说她是走不开的,才没有过来帮着包,李桂英却没有让她把话说完。
“……我知道!平时,一家人在一起说说话的时间,也不是很多的。”李桂英这番话的言外之意是,你和你大姑姐在一起说闹都是应该的,我没有挑你,别往心里去。
当下,婆媳俩来到伙房,围着一张饭桌,在那个装了糯米的白盆子上面包起粽子来。一个拿了粽子叶,放上糯米,包成一个三角形;一个扯了白线头,在三角形的三个边上,绕几道,之后再把两个白线头系“死”。包成一个粽子后就把它放进锅里。
“过节了,家美他们能回家来一起过,多好!”包着粽子的时候,李桂英感到失望地说。
郑春草就问:“我大姐他们过节都不回来了?”
“还回来啥?”李桂英郁郁地说,“这不,刚把买的粽子和鸡蛋送回来,说是晚上有事,没功夫。一天到晚就他们忙。”
郑春草也就想起大姑姐说的“情人”“跳舞”的话,心里忍不住想:“家美外面是不是有她说的那个?”但她又不好跟婆婆说起,不说又不甘心。当下,她想了想,转了个弯,试探性地、装作不经意地问李桂英:“大姐和大姐夫他们……”留下半载话没说出来,却看着婆婆,意思是,“我给您个话头,听听您怎么说吧!”
李桂英自然也听出来了儿媳妇话里的意思。不过,到她们包粽子的时候为止,她对女儿的了解,好像还没有儿媳妇了解得多,她也只能凭她对女儿的理解来判断了。李桂英很同情女儿。女儿跟志伟结婚,本来是很般配的一对夫妻,想不到那个不争气的姑爷,却在外面干下了说不出口的事,让家美在外面做不得人,要不是家里不让,怕是早就离了婚了。既是这个样子,两个人在一起能和和顺顺?不过,李桂英当着儿媳妇的面是说不得这些的。
“断不了咯咯叽叽。”她这样敷衍了儿媳妇一句,接着又不以为然地说,“两口子都这样,咯咯叽叽一辈子。老话怎么说来?”看了一眼郑春草,忽然想了起来,“对了,那句话叫‘不打不成夫妻’!嘿嘿嘿……”像是感到很有趣似的,李桂英笑了,但心里却有点儿苦——说不出来的苦——也只好自己往肚子里咽了。不过,她的这些话虽说是由女儿和女婿身上引起的,更深一层的用意是在郑春草那里:“听到了吧?夫妻之间没有不闹矛盾的,你们两口子也一样。你和家怀两个人,要真的有那么一天,互相就得包容着点,不要……”李桂英这么想着,也就瞥了郑春草一眼,想观察一下她的反映。郑春草的脸上好像很平静,但那平静中仿佛还有着思索,这使李桂英感到了一些满意。
“行了,这是最后一个了!”李桂英把盆子里的糯米都划拉到一个粽子叶上,也只能包一个了,当下就松了一口气。她像是对儿媳妇、也像是对自己说:“这最后一个包完了,咱们就先把粽子煮上,多煮一会儿——煮粽子是煮的时间越长,粽子越好吃。煮好了晚上让他们回来先尝尝。”
郑春草有些佩服起婆婆来。不由暗想:女儿女婿经常叽叽,当妈的也能沉得住气!”很为婆婆的大度而感慨。不过转而又想,“摊上了这种事,想不开又能怎么样?比如说,自己要是跟家怀生气了,父母知道后,除了数落一通之外,想不开还能咋的?让你别过了,离婚?那不可能,也就得想开了。有奈也无奈,这可能就是生活!

郑春草并没能从婆婆嘴里解开她的好奇,听了婆婆那样说就想,有些事婆婆怕是未必知道,比如黄孚说的;也就作罢不提。
晚上。福来在奶奶那里睡,屋里就只有夫妻俩。睡下后,还没有闭灯。郑春草仰脸独自心思了一会儿,翻过身,把枕头拉到胸脯下面垫着,颇有兴致地问刘家怀:“哎,我心思,你姐夫怕是又犯病了吧?”
“你瞎说什么!”刘家怀急忙制止她,他不愿听到姐夫的那些事。但他却关心姐姐。“她怎么说起这事?”刘家怀心里忽然划了魂儿,感到有事,这才又重视起来;却是不好再问郑春草,也就不说什么,等着妻子自己说下去。他知道,妻子要是想说什么的话,即使没有人同她接茬搭腔,只要是她感到有人在听,她就一定会自己说下去的。
果然,停了一会儿,就听郑春草又开了口,但却没有接着刚才的话题,反而换了一个人。
“你说,大姐是不是也有情人了?”
刘家怀一听说到他姐姐头上,马上就不愿意了:“你、你没话说了咋的?”
“你别不愿意听!我这么说那是有根据的。”
“什么根据?”
“感觉!一个女人的感觉!”
“‘感觉’?”刘家怀轻蔑地一笑,说,“‘感觉’能算什么根据?真是的!”他以为,郑春草是在没事找事,多此一举。
郑春草也很固执。尽管刘家怀对她说了那样的话,她还是接着给他讲了她同家美的那场对话,末了,又重复了刘家美说的“既是夫妻,又各自独立,非常自由”的原话后,发出质疑:“哼,‘非常自由’……”
“这话有什么毛病?”刘家怀不以为然。“就说咱俩,是不是夫妻?是吧!可也是各自独立的;有了独立不就是有了自由?哪来的毛病!我看准是你有神经病!”
“我有神经病?”郑春草勾起一根手指对着自己的鼻子,两只眼睛像看一个奇怪的东西似的看着丈夫,大不以为然,反唇相讥:“我看你才少根弦呢!”
“反正,我相信我的感觉!”末了又加了一句。
刘家怀没吱声。他心里有点儿乱,很快也就镇静下来。他相信他姐姐。她那么漂亮,就像个天使,姐夫做下了对不起她的事,她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来的,不会!
“你姐姐也真的是够倒霉的了,唉!”郑春草自言自语的说着,叹了口气。
大姑姐夫出了那种事儿,她从心里同情大姑姐。“真的是‘红颜命薄’啊!”发出这种感奋后,言语就有些沉重地数叨起来,“刚结婚不久,丈夫就在外面奸污幼女,被判了三年。那三年,大姐就等于是当了三年活寡妇!终于把人给盼回来了,想他这回也该改邪归正了;可谁知道,他又让派出所给抓住罚了三千!你说,”郑春草转过脸看着刘家怀,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对象似的,恨叨叨地说:
“——你们男人缺不缺德?!偏是女人遭殃!这女人啊……闭灯!”
刘家怀伸出手,就听“卡巴”一声,屋子里,刹那间就变成了一片黑暗。郑春草心里有些烦躁不安。同是女人,自有女人的通感。一千零九十五个孤单冷清的日子,想那如花似玉、新婚不久的女人,却要经受着那么长时间的冷遇,真难以想象,她是如何过来的!世俗的压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夜深人静时的孤独,如何打发?想到此处,郑春草就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凝脂般的肌肤、肌肤下面那个神秘的三角区。那地方本应有个活物与之戏耍相伴的;结果却是空有一片芳草、一条幽谷!怎的不叫人感伤备至!
想象也会赋予生机。郑春草原是出于对一个漂亮女人和她那方曾被冷落过的水土的同情,惋惜;谁知道,在这想象中自己却难以自禁了。她带着那种美好的期待,闭上眼睛。慢慢地就见到一张脸儿移过来。那脸儿一会儿是刘家怀,一会儿是黄孚。刘家怀的脸儿只是稍纵即逝,只有黄孚的脸儿越来越大。她也就心里欢喜,半是不好意思地“骨朵”起嘴,脖子挺起往上迎接着。黄孚那嘴就在跟前,却总也下不来。她已经耐不住了,一阵急切,就张开两只胳膊向黄孚抱去,结果却扑了个空。这一扑空她才猛地醒来,急忙睁开眼,才知道是一场幻觉,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狗咬尿泡,空喜欢。”郑春草想着那个梦幻,既有些失望,又有些好笑:“怎么又做这样的梦呢?真的是怪事!怕不是……”就是一阵茫然。茫茫然中,那种期待也像没有着落似的在身体里面游荡、撞击着。
刘家怀已经睡着,正发出微微的喘息声。郑春草有点不能自己,就坐起来,之后又躺下,拉了被单盖住身子。
郑春草一时怎么也睡不着。她侧过身子,看着刘家怀的睡相,魂儿就又游荡起来,只见那脸儿先是刘家怀的,一会儿就变成了黄孚的。郑春草就又看到了一个潇洒的身影,心里就又荡起涟漪。她盯着那张脸,先是不好意思看,见左右除了他们俩再也没有别人,这才放了心,试探地在那睡着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并没有什么不方便,胆子也就更大了,轻轻地吻了一下又一下。见对方还是没有反映,以为是他在装睡,心想:“你就装睡吧,我只当你是睡着的!”就伸出手去,心头一颤,性情一发不可阻挡,急忙翻过身来……
十五
镜子里面现出一个美人儿。秀发齐肩,柳眉倒竖;如水明目,映出桃花两片。脖颈往下是:领口低开,乳沟微露;胸脯前挺,突起两座山峰。郑春草双手捂住山顶,把个亭亭玉立的身子左右扭动着看了又看。手指抚颈,郑春草感到手指皮肤的粗糙,随之似有追忆而不忍,就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兴致顿消。于是她脱下衣服,叠好,对着看了一会儿,这才送进衣柜里,又换上那件经常穿的小方格子上衣,双手拢了拢头发,这才走出屋,锁了门,到东屋外面叫了声:“妈,我出去了!”往外走。
郑春草骑着她那辆加重自行车,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中,随着大流往前蹬。
在农贸市场大门外的一大排自行车边上,郑春草支好自行车,就随着进进出出的人流往市场里面走。
这农贸市场是个挺高挺大的场所。它原来只是坑坑洼洼的一条街,因为临近城中心,早就是一个自发的菜市场;近两年又平整了地面,打成水泥地,沿街盖起了一流高大的顶棚。房子虽然大,因为房顶上的瓦是透亮的,对面墙上的一段也是透亮的;所以,尽管没有电灯,大白天里面也是亮亮堂堂的。
一进大门,两边各有一个小贩:一个卖眼镜,一个坐在小桌上刻图章。再往里走,是沿南北两趟卖布匹和服装的。快到卖服装的摊位前时,郑春草的心里忽然就有些紧张。她下意识地用两只眼睛的余光,在两边摊床上寻找着。那些迎着顾客招徕的,多是年纪轻轻女子;也有男的,却不多。在男子中,郑春草偷眼看了个遍,并没有发现黄孚的影子,心里就有些个不是滋味。
郑春草继续顺着中间的人行道,躲闪着往前走。她顺着一个个摊床转来转去,手里还是空空的。后来她在卖肉的地方买了二斤肉,拎在手里往前走。面前已经变成了蔬菜摊床,蔬菜摊主向她招徕,她因为没有心绪,就只管笑着摇头,无意识地走过去。
“春草!”快到出口处时,有人叫她。
郑春草忽然一惊,急忙转回头,还没有看到叫她的人影子时,肩膀头上就已经挨了一拳。她这才发现是遇着了上次赶大集时碰到的那些姐妹,也就笑了:“噢,是你们啊!”
“春草,”邹凤茹有些风风火火地把郑春草拉到大棚外人少的地方,后面的几个人也跟了过来。大家也就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先是互相寻问干些什么,众人也只是为门路的暗淡唏嘘不已;无非是在家待着一类的话,说过也就索然无味了。
“哎,春草,听说那天你买了姓黄的那件衣服?”邹凤茹当先问道。
郑春草听了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因为大家都没有买,结果她自己却买了一件。虽说没有给现钱,但这话她觉着是不能说出口的。不说看来又不行。情急之中,她也就急忙分辩了一句:“谁买了?”
“别谁买了!有人看见你穿了那件衣服回去的!”
“买了就买了呗,又不是偷的,怕什么!”
“是啊,衣服嘛,谁都可以买的!”
“哎,春草,那件衣服姓黄的卖给你多少钱?”
“肯定便宜了!春草,到底多少钱?”
见姐妹们这样不放过她,知道不说不行,也是心眼实,郑春草就不好意思地把那天的事情说了一遍。她的话刚说完,就引起一阵叽叽喳喳:
“嘿,这样的好事,怎么就没有落到我头上?”
“要是轮到你呀,哼,别说做广告了,就是吓,也把人给吓跑了!”
“你们别说,春草要是去当个模特儿,准能轰动!”
“事倒是好事,只怕是……”
“春草,是不是那个姓黄的看上你了?”
“去你的!不说人话。”
郑春草听着姐妹们的玩笑话,心里虽说挺滋润、挺激动的,但却是既紧张又害怕,还满脸通红;也就嗔怪地笑着说,“我要是个小姑娘嘛,兴许差不多;都是老娘们了,谁还……”
“老娘们咋的了?照样有看上的!——知道吗?老娘们成熟,有一种成熟的美;而且,对男人们来说,风险小,是吧?”邹凤茹看着大伙说。
身边的一个小姐妹拉了一下郑春草的衣袖说:“听说那姓黄的搞了不少女人,经验可丰富了!”
“是吗?”郑春草犹豫了一下,也有一些担心;不过想想她和他的交往中,并没有看出黄孚对她有这方面的意思啊。不知为什么,这工夫,她倒下意识地希望他能……。春草知道姐妹们是在开玩笑,她也不想那么死板,也就撑了撑胆,看着那个姐妹,反唇相讥:“怎么,你试过?”
“去你的!”那个姐妹照着郑春草的肩胛处,打了一拳,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哎,有人看咱们呢。”邹凤茹回头看了一眼,忙说:“好了,都别闹了!”这才静下来。
“春草,你有什么打算?就一直在家待着!”邹凤茹好心地问道。
郑春草想说她带鸡蛋卖的事,但话到嘴边还是又咽了回去,无可奈何地说:“不在家待着还能咋的?我们那口子也没有什么能耐,家里又没有个顶用的人!”
“这光是待着也不是个办法呀。再待下去还不得扎起脖子了!”邹凤茹为郑春草也为几个姐妹和她自己说。
她这一开头,几个人又叽叽起来:
“话是这么说,可干什么去呀?过去总是有人领着干,现在让咱们自己找活干,上哪找啊!”
“不管咋的,现在是没有钱不行,钱少了也不行。”
“是啊,现在真的是金钱社会了!”
“……”
一说到钱字,她们都有切肤之痛感,一时间,就有说不完的感慨。什么物价飞涨了,什么孩子上学天天要钱了……“净是要钱的地方,就是没有给钱的地方。”说来说去,她们也只好发发牢骚而已。
“春草,你听说了吗?”
“什么事?”
于是有人就告诉她,厂里的十多个退休职工到上面静坐了一天一夜,原因是半年都没有发退休金了。“他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到上面去找的!总不能扎脖子啊!”
“你猜领导怎么说?”
一人也就学着领导的口吻说:“‘你们问我要钱,我向谁要钱去!’”
郑春草也就不平地说了一句:“太不像话啦!”
“不像话又能咋的?大权在人家手里呀!”
“那些老工人们怎么说的?”
“他们说:‘有没有钱那是你们的事,再说,谁知道你们把钱都弄哪了?可我们知道给我们退休人员退休金,那是有红头文件的!’”
“是啊!厂长怎么说?”
“怎么说?好听着呢:‘既然是红头文件规定的,那你们就去找红头文件吧!’”
“这、这是人说的话吗?不行再往上找!”
“往上找?别看老百姓都叫他‘黄厂长’,可上头把他当成大红人!改革家!”
郑春草吧嗒吧嗒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十六
和姐妹们分手后,郑春草就往小市场走去。
小市场在大市场外面。小市场的特点是:露天,经营也比较单一些,不过是熟食、瓜果和蔬菜类。裸露在阳光下的小市场,小摊床,也是一个挨着一个,在两边列成行,各式各样,应有尽有。摊主也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虽不见风流倜傥、花枝招展,却也是经营有方,不苟言笑。买家还没到跟前,声音已经早就传到:“卖菜喽!卖猪肉喽!新鲜的,价格便宜喽!”见有人往这边来,不问你买还是不买,先说:“要多少?”一手拿起秤杆,一手拿了你要的东西,放到秤盘上。碰到此时,郑春草都是报以微笑,摇摇头走开。
郑春草来到小市场,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买什么,就那么走着。快到尽头时,见一个年轻妇女,面前的地下放着一只用扫帚条编成的篮子,里面是半篮子野菜,样子似曾相识,就弯了腰细看,问道:“这不是婆婆丁吗?”
“嗯,是婆婆丁!婆婆丁败火,城里人都爱吃。”年轻妇女连介绍带推销地说,“大姐,买点吧!”
郑春草自小是在农场的生产队长大的,知道这“婆婆丁”到了每年四五月份的时候,地头地边有的是。那时,头年预备的蔬菜吃得差不多了,新鲜的蔬菜还没有下来,各家各户的人抽了工夫就采回来婆婆丁,洗净了,放在饭桌上,来个“野菜蘸大酱”吃。有点苦味,吃着也不妨事的。那婆婆丁本来只是农村人吃的,想不到这会儿城里人也喜欢吃,可真是的!当下就问:
“你这婆婆丁多少钱一斤?”
年轻妇女以为是碰到了主顾,忙说:“五块。”
听得郑春草瞪起了眼睛:“什么?五块钱一斤!”
“大姐,不贵的!”年轻妇女以为是郑春草嫌价格高了,就耐心地解释说,“有的人还卖到了七八块呢!不信您去问问!”
对野菜,郑春草心里已经有了些底数了;因为她并不是要买,也就不敢再多问,说了句“对不起!”就转身离去。

吃饭的时候,郑春草对刘家怀说:“哎,听说过了吗?”
“什么事?”刘家怀边吃边问。
郑春草觉着新鲜地说:“城里人爱吃婆婆丁!”
“噢,这个呀。”刘家怀不以为然的样子,“城里人爱吃婆婆丁不算怪。你不知道,这两年城里的怪事儿多着呢!你听:‘黄头发不一定就是老外,野味成了上等菜,高级宾馆住乞丐,欠钱人比讨债人更自在’。还有呢:‘胡球闹,能上调,胡球整,能出省’。就说你们单位那个厂长,把厂子搞‘黄’了,职工们都回了家,他不是升官了嘛!”
郑春草听罢笑道:“哪学来的这些顺口流,还怪符合实际的呢!”
“有人也真能编排!”李桂英也忍不住笑笑说。
“这哪是编排呀!……还有呢!”刘家怀接着说:“就说这吃喝吧,现在是:当官的和有钱的啥都敢吃,只要是新鲜的、能说出点好处的,花多少钱也不在乎。”看了一眼妻子,“像这婆婆丁,咱们可是吃不起!”
郑春草瞪了刘家怀一眼,“谁说咱们要吃了?就是想吃了,到野地里挖点就是,也用不着去买,花那个冤枉钱!”
“那你就去挖点吧,咱们也好败败火!”刘家怀不经意地说了一句。“不过,咱们这当工人的火和人家的火不一样。”
郑春草一笑说:“美的你!我是想,咱也挖点来卖,五块钱一斤呢!上次卖鸡蛋,一斤才挣一两毛钱。挖野菜也没本钱,只要出点力就是。”
“看着是好啊,”刘家怀说,“怕是也不那么好挖。”
郑春草有点儿不服劲:“就是再不好挖,一天挖它三五斤的,总行吧?挣的少点,那也是钱。咱家这日子,不想办法弄点,哪行?你又月月拿不回钱来,说不定那天厂子黄了,这几个月就等于白干,等于给国家做贡献了!”
“春草说的对,我看也可以去挖一些。”李桂英表了态,接着又说刘家怀,“你们那个厂子啊,我看也危险着呢!”
“好好,你去挖吧!”提到工厂的事,刘家怀心里就烦。他不愿意听别人说厂子里的事。这工夫,正好他已经吃饱了,就放下筷子,上了前屋。
第二天。吃过早饭,把上学、上班的都打发走了后,郑春草收拾完屋子,换上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劳动布的工作服,从仓房里找出一只篮子,走过院子中间的那个门,到了东屋,对正在收拾屋子的李桂英说:“妈,我挖婆婆丁去了!”
“去吧。”李桂英说完,又从屋里追出来,叮嘱她:“别走太远了!早点回来!”
“知道了!”郑春草已经推出了自行车,也就答应了一声,右腿一甩,就骑了上去,出了巷道,拐上了那条砂石路,向南面骑去。
上班的时间已经过去,路上的行人和车辆稀拉拉地来回穿插而行,越是往前,人和车更是多远不见一个。郑春草也就放了些胆,信心十足地蹬着自行车。阳光暖暖的,风也清爽。心里只管想着:她弯腰在大地里,挖了满满一篮子婆婆丁。一篮子婆婆丁刚放在市场边上,就有人围过来,连个价也不问就要买。她就卖一份,收一份钱装进兜里,很快……
郑春草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前面就要拐弯了,也没有把车速降下来,只管往前俯下些身,两只手紧攥着自行车车把,两只脚用力蹬着。
车轮飞转。
飞转的车轮忽然间摇晃起来。好像觉着前面有人,都快要撞上了!心里非常恐慌,尽管嘴里不住地发出“哎、哎”声,仍然免不了还是听到了“嗵”地一声响。
地上,自行车的前车轮子,并无着落地空转了一会,才停住。郑春草的腿被压在自行车下面。
“春草!”随着一声亲切的叫声,一个男人急忙奔过来,扶住郑春草的胳膊。郑春草抬头一看,脸刷地就红了,赶忙不好意思地叫了声:“黄哥!”一下站了起来。
黄孚帮她拍着衣服上的灰,一边关切地问:“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郑春草自嘲般地笑着,一边拍打身上的灰,一边慌忙回答。
黄孚扶起倒在地下的自行车。见车把不正,就把自行车推到道边,让自行车的前轮,靠在一棵树干上,两只手抓住车把一用力,车把正了过来。黄孚又端详了一会,见车把并不十分正,就又如法炮制,直到完全正了为止。推着自行车走了走,听到有“吱拉”的摩擦声,他就在链合子那里“咕倒”了一会儿,再推着前后一试,摩擦声没有了。
放好了车子,黄孚这才发现地下那个篮子,就奇怪地问:“春草,您这是干什么去?”
郑春草感激地朝黄孚笑着说:“噢,我是想到地里挖些婆婆丁,回来卖。”说时,就动手把那个篮子重新系在自行车后货架上。
“卖婆婆丁,这时候?”黄孚心思了一下,说,“好像是晚了点儿。”
郑春草不由一怔:“晚了!”
“不过,还可以,”黄孚说,“就是价钱落了下来。”
郑春草就记起市场上那个年轻妇女说的话,方才省悟似地点了点头。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盯着黄孚问:“黄哥,你这是要上哪?”
黄孚也就笑了:“噢,我是来找您的!”
“找我?!”郑春草陡地吃了一惊,她马上就想到:“是不是因为家怀……”这念头一闪就过去了,却觉得,“既然是找我,你家住在北面,怎么从南面过来呢?”
面对郑春草的惊奇,黄孚便说:“您家记不清了,这不就走过了头,一看不对,这才拐回来,想不到竟和您撞在了一起。”
郑春草听罢,便豁然笑了,说:“是我骑自行车太快了!怎么,找我有事?”期待地看着黄孚。
“怎么,没事就不能找表妹了吗?”黄孚却故意避而不答,反诘了一句。
郑春草就有些发窘了,红着脸说:“黄哥,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是也没有关系嘛!”黄孚继续说着玩笑。他见郑春草真的有些抹不开了,仍是没说找她什么事,却又将了郑春草一军:“怎么,要把我这个大哥拒之门外?啊?”
郑春草难为情地一笑,只好说:“哪里呀!我、这……”就是没有说那句“到家去吧!”的话;可心里却直翻腾:她希望他能到她家去,只是觉着太不方便。一来是丈夫没有在家,自己领一个男人回去,传出去,好说不好听;二是自己那个家和眼前这个黄老板的家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太不像样子了,她真有点“丑媳妇怕见公婆”的心理。不过,一想到黄孚对她的帮助,而且这次来找她也肯定是为了她的事,实在没有理由拒绝让他到她家去。当下,略一思忖了,也就婉转地说:
“我不是要把你拒之门外,黄哥,欢迎你我还来不及呢!”
黄孚问:“那您这……”
春草说:“我这是怕你看到我们那个家,会吓一大跳的!”
“是吗?”黄孚满不在乎地说,“那好啊,我还正想找到一点刺激呢!”
黄孚还没有寻到刺激呢,倒是郑春草先被刺激了。听了黄孚的话,她心里先是“咯噔”了一下,立时就想到黄孚和别的女人之间的事,她也怕、也说不上是怕,总之有点儿担心。
不过,郑春草心里也非常清楚,人家帮了自己那么大的忙,报答人家也是应该的。不过,在几次接触中,黄孚并没有对她动手动脚,就连看她的眼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觉得黄孚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子。可是私下又想,要是那样能报答他,只要别人不知道,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于是,郑春草的耳根子忽然一热,急忙又想——不会的,看我都想哪去了,做人怎么能那样子呢!即便是报答也不能……那算什么事啊!
“黄哥,既然你不怕,那就请吧!”
想不到黄孚却说:“那就算了吧!看得出来,您正忙着呢,就不到您家去了,何况……”
他原本是有事真的想要到郑春草家去的,可是,既然在外面遇上了,就没有了非去不可的理由了,刚才那些“拒之门外”的话,也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
郑春草一听,就有一种让人捉弄了的感觉,这时候她好像也抓住了理,就得理不让人地说:“怎么了黄哥?真的是让我们那个不像样的家给你吓住了?”
让郑春草这么一说,黄孚一时也无法辩解,就觉得,春草的家,不去好像也不行了。当下,他仰脸一笑,说:“春草,我可真是服了您了!好了,走,我去!”
“请吧!”郑春草说着,心里就不安地“嘣嘣”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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