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物羁不羁(1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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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你看我们这个家,哪像个家呀!”郑春草把黄孚让进前屋就笑着抱歉地说。“我可没夸张吧!”
黄孚逐个屋子看了一遍,回头对跟着过来的郑春草说:“嗯,还不错,不错!”
“黄哥,你可真会拿你表妹开心啊!”郑春草自愧不如地说,“要是能……”
“哎,表妹,”黄孚打断她的话,非常认真地说,“我说‘还不错’,完成是我的真心话呀!”
回到前屋,郑春草用毛巾擦了沙发对黄孚说:“黄哥,委屈你了,就在这上面坐吧!”
“这可不能说是委屈!”黄孚摆了摆手说,“你们住的这房子,比我当年住的房子好多了!怎么能说是委屈呢!”顺便坐到沙发里。
“黄哥你可真会比呀!”郑春草笑着说罢,转身来到伙房。打开暖壶塞,伸手在上面试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想了想,又打开碗厨门……
黄孚正在打量着这间布置简陋的屋子,郑春草进来了,手里端着一杯水,递给黄孚,不好意思地说:“昨天的水,冲不开,就喝口白开水吧!”
“春草,您怎么还这样见外?”黄孚客气地说着,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笑了,“噢,糖水啊!”
郑春草又想到了刚才的话头,说:“黄哥,你可真会说笑话啊!”就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来。
“我怎么是说笑话!”黄孚把水杯放到茶几上,不解地看着郑春草问。
郑春草也不客气,说:“拿我们的现在和你以前比呗!”
“我不这么比,春草,您说,”黄孚笑了笑,像早有所料的样子,“我怎么比?和我现在的住处比?这您是看到了,您说能比吗?”
“这……”郑春草想想黄孚说的也在理,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好无言以对。不过心里却有点莫名其妙的感觉。就在这时候,她有些不安地看着黄孚从他自己的兜里,掏出美国产的希尔顿香烟,从中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着。
“到我家来就得自带伙食。”郑春草不好意思地说。
黄孚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抽烟也不频,没有瘾,只是偶尔抽一支。”
“黄哥,”郑春草还在惦记着刚才的话头。“你刚才的比方,就是说,我们现在过的这种日子,还是你好多年前过的日子,是吧!”
黄孚连忙摇手:“不!不!我可没有这个意思啊!”
“是也没关系的!”想到眼下自己家的生活,郑春草凄然地一笑,跟着叹了口气。“黄哥当然希望我们会过得比现在好了;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她一直想知道黄老板找她的目的,但是,人家不说,她也不好意思问,就这么话赶话,想到那说那。
“春草,不要这样。什么事儿都得慢慢来。俗话说得好:‘穷三年,富三年,不穷不富又三年’。就是说,这人‘穷不能老穷,富也不能老富’。像我吧,虽说不能说是富,可比前些年却是强多了。”黄孚看到郑春草伤感的样子,就这样劝她。劝着劝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噢,对了!”他本是想让郑春草先开口问他:“黄哥,找我什么事?”这工夫却又改变了主意。“春草,我今天找您有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您上次给我说,让我帮着给您家怀找个活儿……”
一听说是为丈夫找活干的事,郑春草的心里一下子就振奋起来。过去她常听说,现在办事儿不容易。郑春草明白人们所说的“不容易”:一个是和办事人的关系要“铁”,一个是要花些钱。可是,她和黄老板的关系连熟悉都还谈不上,只不过是萍水相逢,根本谈不到“铁”。这“铁”若是男女,还有一层那个关系,想到这一点,郑春草就心跳过速、耳根发热,可她觉得那是不可能的;再说,她还没钱,这第二个条件也没有了。既然两个条件都不存在,事情肯定办不成。不过,她能向黄孚提出为家怀找活干的事,是因为,她觉得黄孚是个热心肠的人,好人,也就存了些希望。过后想想,实在是有些唐突,也就没有再放在心上。想不到,黄孚竟然……
人家不是答应了吗?郑春草也这样想过:那些话是人家不愿意扫你面子,这叫会做人,当面打发你高高兴兴,不知道东南西北,让你把人家当好人;至于那件事吗,过后也就忘得一干二净;要是有一天你要是问起来,人家也有理由:“这事啊,也不能着急。”你还能说什么?
可是,眼前的黄老板并是不这样,你看人家不是亲自找上门来了吗?就听黄孚接着说:
“……有个建筑队,我和他们队长挺熟的,我让他给我安排个人,他同意了。活是累了点,工钱嘛,一个月三四百元。你们先商量一下,要是愿意的话……”
“是不是全天都得去?”郑春草听了黄孚的话,虽说心里高兴,身上好像也有一种解脱感;不过,她听着听着却又有了些犹豫起来。
黄孚说:“那还用说?当然是全天的了!”
在社会变革中,有的人从发展上看问题,而有的人却总要背着原来的包袱。郑春草黄孚说那工作是全天性的,就想,刘家怀要去的话,就得丢了厂子里的班了。其实,那个开不出工资的班,虽然说让她不满,可是真要丢了它,郑春草的心里似乎也有些不忍。她仿佛觉得,几十年建起来的工厂,上面是不会让都“黄”的;再说,上了好多年班的家怀,也不能像她这样,就这么着把个工作给丢了啊!
“黄哥,让你费心了,真的是不好意思!”郑春草略一思忖,就有些盛情难却地笑着说:“那我先替家怀谢谢你了!你喝水啊!”
“您看,您又来了!”黄孚认真地嗔怪了一句。
郑春草不好意思地一笑,接着刚才的话,“这样吧黄哥,等家怀下班回来我再跟他商量商量。这要全天干,厂子里的班就不能上了,看怎么处理好。”
黄孚也就顺着话说:“这到也是。再说,建筑的活儿又不能全年都干。那就这样吧,表妹,等家怀下班回来您跟他商量商量,要是觉得这活儿不合适,那就算了,以后有合适的话儿咱们再说。”
听黄孚这么一说,郑春草才松了心,可仍有些对不起人似的,觉着不好意思,也就忙说:“那好,等家怀下班回来我和他商量商量……”
“这第二件事儿嘛,”黄孚接过话说,“我是给您送钱来了!”
郑春草一惊:“给我送钱?送什么钱?”
“您忘了?上次说好,您给我卖服装一个月的工钱。这是二百元。”黄孚说着就掏出两张大票子放在茶几上。
郑春草心里有点慌:“可我没上班啊?”
“那不管您的事,责任在我。”黄孚说,“我是说话算数的。”
郑春草摇了摇头,颇有一种无功不受禄的样子:“那我也不能收这钱!”用手把茶几上的票子往黄孚跟前推了推,“你快收起来吧!”
“表妹,您这是……”
郑春草的目光忽然和黄孚的目光碰到一起,立即闪了一下,她就急忙躲开,低着头说:“俗话不是说了么:‘无功不受禄’,这钱我怎么能……”
“春草,您是不是怀疑我这是……”
郑春草听出了黄孚要说的“图谋不轨”四个字,就想起了人们对黄孚和女人的议论,便不好意思地笑着赶忙打断他的话:“不!不!不!黄哥,我可是一点别的意思也没有!就是无功不受禄啊。”她不能也没有理由去怀疑眼前这位黄哥的动机,尽管男女在一起有一些别扭。
“要是没有别的意思,”黄孚说着站起来,“那您就把这钱收下!”
“这……”
郑春草手里拿着那两张票子急忙站起来,显出非常为难的样子。
“我得告辞了!”黄孚说着就转了身。
郑春草急忙叫了一声:“黄哥!”见黄孚回过头来,那我什么时候去上班?”
“您不是要去挖婆婆丁吗?”
“挖不挖婆婆丁没有关系。”眼里也有了几丝柔情。
黄孚说:“我也爱吃婆婆丁。别忘了给我留点。”
郑春草非常畅快地说:“黄哥,你放心,挖了婆婆丁就先给你送去!”
“那就说定了!”
“嗯,说定了!”
“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那我也不留你了!”
二人说着就往外走去。刚到门口,就见李桂英扎着围裙、手里拿着一个脏水舀子,正从她们中间的那个门里走过来。
郑春草也就急忙笑着给她说介绍黄孚:
“妈,这个就是我跟您说过、帮过忙的黄老板!”
回头又对黄孚介绍正向黄老板笑着的李桂英:“这是我妈、婆婆!”
“大娘好!”黄孚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你帮了我们郑春草的大忙,也等于是帮了我们家的忙,谢谢你了!”李桂英就说着感激的话。
“谢什么呀,老人家!谁赶上了都会那样做的!”
李桂英笑着摇了摇头:“这年头,那可说不准了!怎么,要走啊?不再多坐一会了?”
“不了。有机会我再来拜访您老人家!”转身向外走。
“春草,送送黄老板!”
“哎!”郑春草答应了一声,把黄孚送到大门外。
十八
泛绿的大地。小麦已经染出了春色,像一行行排列整齐的小孩子,透着天真和烂漫的喜气,展示着大地的美好向往。
地头和没有来得及耕耘的地里,这里那里都能够看到挖野菜的人时而蹲下、时而弯腰站起的身影。
郑春草就是这些身影中的一个。她右手抓着一把镰刀头,从一边插进面前几片叶子铺撒开贴着地皮的婆婆丁的下面的土里,使劲儿一拽,左手捡起地上的婆婆丁,放进那个篮子里。尔后再往前走,两只眼睛边走边盯着地下。
郑春草感到好生快活。虽然说她真的是欠了黄孚黄老板又一份人情,但却没有一点儿负重感,头脑里尽是活蹦乱跳的一群小鸟,连肌肉也变成了润滑的油,浑身上下的骨节都被滋润得格外灵活,随意儿弯曲伸缩,挥洒自如。从这里到那儿,不断地挖、挖、挖……
眼前忽然出现一朵小黄花儿,郑春草立时就亮了眼睛,一脸的惊喜。于是,她放下镰刀头儿,蹲在小黄花跟前,弓着两只手,相对围成个圈,圈住小黄花。在两只手之中,那花儿虽说太小,似乎也显得单薄了些;可那花瓣儿却是黄绒绒的,分外招人喜爱,似乎正在传递着一种美好的信息……
郑春草看着花儿思想起来。记得那一年,也是这样的时候,郑春草和几个小姊妹一块儿在野地里挖着婆婆丁。
“小黄花!”
她忽然惊叫一声,就把几个小姊妹引了过来。
“真的,小黄花!”
“这小黄花真好看!”
“小黄花儿!”
她们围着小黄花儿,伸了手却不忍去摸,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只管在嘴里不住的“啧、啧”有声,喜不自禁。
“是谁最先看到这小黄花儿的?”其中的小红忽然问起来。
紧挨着她的一个忙说:“是春草!”
郑春草也赶忙点头承认,颇有些自豪感,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
“春草,”说“谁最先看到这小黄花”的那个女孩子小红说,“我敢说,你今年肯定会有喜事儿!”
郑春草知道,队里大人们说的那“喜事”,就是男女相亲的事;便红了脸说:“去你的,不说好话!”
“噢,郑春草今年有喜事喽!”众姊妹用异样的眼睛看着她,起了哄。
听着这些,郑春草虽说很不好意思,而且还嗔怪别人;但是她的心里却感到甜甜的,像大热天喝了一碗“井拔”凉水:爽!并且期待着姊妹们的话能成为事实;那样子,她就可以……
果然,就在这年秋天,家里就来了个介绍人,给她介绍的男人就是刘家怀。说起来,郑春草对她未来的丈夫是很挑剔的,因为在这之前,队里人已经给她介绍过几个男青年了,可她却连一个也没相中。但不知道是为什么,和城里那个叫刘家怀的男青年见面后,虽说她对他的一般长相并不满意,但却也不嫌弃,好像在那副憨厚的面貌里藏匿的喜人之处,让她发现了,于是她也就应了这门亲事。
又是一个挖婆婆丁的时候。星期天,刘家怀到生产队来看郑春草。家里一时也没有什么活干的——就是有什么活干,老人也不会让这位城里来的姑爷下力的——也不能闲待着,郑春草就领他到地里去挖婆婆丁。话说的虽然不多,两个人前后相依,形影不离,却是温情融融。
“小黄花!”郑春草突然叫着朝那朵小黄花跑去。刘家怀赶到跟前时,就看见一朵小黄花,开放在郑春草的两只手中间。他立刻就闻到了一种清新,一种芳香,心儿就有些狂跳。
刘家怀说:“春草,我看得出来,您很喜欢黄花!”
郑春草抿着嘴,点了点头。“这黄花,在初春青黄不接的时候,来帮助咱们老百姓。我喜欢她有些傲骨,却不张扬。她让人有一种亲近感,而且还悄悄地给人们一种向上的力量!”
“嗯,不错。”刘家怀说着,就向小黄花伸出手。郑春草嘴里“哎、哎”叫着急忙护住,同时抓住那只男性的手。刘家怀就沉浸在一种幸福里。郑春草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一下子红了,抿着嘴,慢慢地松了手,依着刘家怀。刘家怀还是小心翼翼地掐了那朵小黄花,送到鼻子跟前闻了闻:“好香啊!”又用嘴唇吻那花瓣。之后看着郑春草,说:“我看这花、真像……”
郑春草低着头,心里知道他要说什么话,但她却故意问:“像、像什么?”
“黄花、黄花姑娘,像、”刘家怀憋了半天终于说:“像您!”
郑春草一扭身,小拳头就向刘家怀肩膀上打去,边打边说:“您坏!你坏!”
一个女人这样对他,这在刘家怀,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这时候,虽说是挨着打,但心里却是美滋滋的,还像有一股子力量在怂恿他:“上去抱住她!”刘家怀也就伸出手去。
郑春草猜到了他的用意,难为情地推了他一把要躲开。那时他们正在地头边上,身后就是一条浅沟。刘家怀没有提防,被郑春草一推,身子往后一仰,情知不好,顺手拽了郑春草,两个人一起滚了下去,停住时,刘家怀正好趴在郑春草的身上。
沟是干沟,也不深,谁也没有摔着。当下,刘家怀见自己面对面趴在郑春草软软的身上,心里就慌慌的,甜甜的。想赶快起来,却又是怎么也舍不得。郑春草瞥了他一下,就闭了眼睛,只管抿起嘴,并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受到了鼓励,也是情不自禁,刘家怀就在那抿着的嘴上亲,后来那抿着的嘴也张开了,两张嘴更是粘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刘家怀忍不住,又把个右手顺着郑春草的衣服伸了进去。郑春草开头只是一惊,却也觉着甜蜜;待那只手触到她的皮肉,就觉着麻酥酥的;等到那两个山头被来回地摩挲,更是晕晕乎乎,似腾云驾雾,身不由己,不知所以,却好像还有些期待,只管听凭刘家怀作为。
郑春草仿佛是在做梦。她梦见自己的裤子被扒了下去,两条腿也被劈开,身子就紧张地颤动着。突然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她“妈呀”叫了一声,伸手推了一把刘家怀……
一阵风雨之后,郑春草这才意识到,在她身上发生的事已经让她告别了姑娘时代进入到妻子的行列。在这告别中,除了感到疼痛和亢奋不已之外,她好像什么也没有得到,就十分地后悔,抬起一条胳膊遮盖住眼睛,静静地躺着。过了一会儿,心里似乎还有一些期待。
刘家怀见郑春草这样,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他在她身上趴了一会儿,有些不情愿似的要起来。郑春草感到上面的身体离开了她,就有些不理解似地,把盖在眼睛上面的胳膊挪开一条缝,立时就看到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一闪,她又是叫了一声:“妈呀!”把头转到了一边。
刘家怀吃了一惊:“春草,您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郑春草不好意思地瞪了刘家怀一眼。
郑春草的样子并不像是有什么事,反而觉得有点喜欢的意思,刘家怀也就放下了心。当下两个人收拾停当,郑春草就低着头,扑到刘家怀的怀里,把头贴着男人的胸脯,搂着他的脖子;刘家怀也就交叉着胳膊搂着她的腰,拿下巴颏摩擦着她的头顶。
“告诉你,我可是都给你了,你可不准变心噢!”过了一会儿,郑春草把上身猛地一挣,仰起红扑扑的脸,勇敢地看着刘家怀的眼睛,把一根右手食指点在刘家怀的鼻尖上,警告似地说。
刘家怀也就起誓赌咒起来:“我刘家怀日后若是对您变了心,就遭天打……”
下面的话还没有等他说出口,郑春草就拿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您呐?”刘家怀反过来问郑春草。
“我嘛……”郑春草忸怩地看了刘家怀一眼,忽然说:“我要和你白头到老!”就又爬到刘家怀的胸前,两支胳膊把刘家怀搂得更紧了。
这猝然一次开头,那时候好像一无所获,谁知道过后却引起了郑春草内心里的强烈**。因为两个人居住的距离有三十多里地,平常根本见不到面;所以,能见上一面也真的是很难。
他们再一次见面是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星期日。刘家怀骑自行车到了生产队已经是上午九点半钟。当时郑春草正在地里干着活。那个叫小红的小姊妹来到她跟前,俯在她耳边,小声告诉她:
“春草姐,你的那个来了!”郑春草的脸马上就红了。左右看了看并没有人注意,这才回头嗔怪道:“小红,我可告诉你,干活时间,别瞎说!”
“不相信?我可是好心告诉你了,不相信拉倒!”小红说罢,不无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走开了。
那小姊妹一走,郑春草的心里就犯起了嘀咕:“他真的来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来了!一定是他来了,要不……”还没到收工的时候,她怎么也干不下活了,想来想去,她就鼓足勇气,借了个由子,找头儿请了假,提前往回走。
没有走出去多远,给她报信的小红挡住她,笑着说:“怎么?等不及了!”
“去你的!”郑春草瞪了她一眼,撒谎说,“我有事儿!”可是,她脸上的笑却揭穿了她。
郑春草风风火火在田间的小道上走着,急急忙忙地推开院子门,满脸笑着甜甜地叫了声“妈!”进了屋。郑春草的妈妈胡玉倩,正在陪着未来的姑爷说话儿,听到了这声喊,就笑着说了句:“春草回来了!”站起来,看了一眼刚进屋的春草,说:“春草,你们说话吧,我出去有点事。”向外走去。
看到妈妈出去关了门,郑春草瞪了刘家怀一眼,亲昵地嗔怪道:“你还来呀!”过去对着镜子,就瞧见了一张红彤彤的脸。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摸了摸,接着把落在前面的头发往耳根后面理了理。
“我这不是已经来了吗?”刘家怀站在她身后,说,“我也想早点来,可是……”
郑春草猛地转过身来,攥着两个小拳头,在刘家怀的胸脯上打,边打边说:“你坏!你坏!”打了一阵子就趴到刘家怀的胸脯上,喃喃地说:“都快把人家给想死了!嗯嗯!”
“您、怎么了?”刘家怀像是听到了抽泣声,赶忙把她的头抬起来,问。
郑春草不由地又笑了。她用手背擦去眼眶里的泪水,忽然变得诡谲急促地说:“你、过来!”同时掐了一把刘家怀的胳膊,低着头,出了门,向后面的屋里走。刘家怀知道郑春草是自己睡在后面屋里,就随在她后面跟了过去……
这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好像又是当年的那朵小黄花。看着眼前的这朵小黄花,郑春草仍沉浸在过去那种甜甜蜜蜜之中,不由想:“家怀要是也能来就好了!那就……”
这种甜甜蜜蜜是小黄花儿带来的。现在,郑春草又看到了这朵小黄花,耳边又响起小姊妹的话:“谁先看到这种小黄花,谁今年肯定会有喜事儿”。心里就不由地想:“那次看到小黄花,家怀出现了;那么这一回小黄花又预示的是什么喜事儿呢?”
绒绒的,黄亮亮的,就像个活精灵!好一朵小黄花儿!当下,郑春草小心翼翼地掐了小黄花,举在鼻子前闻,放在嘴唇上亲,好不爱怜!忽然间,那小黄花竟然化成了黄孚的脸,在向她微笑。微笑的一双眼睛,明亮又深情。这似乎是一种召唤,郑春草不由自主地应了这召唤,也勇敢地盯着那双眼睛。盯了一会儿,郑春草顶不住,也就不好意思地笑了,并且摇了摇头,心里说:“荒唐!真是荒唐!”
郑春草暗自好笑,觉得这人怎么……就想:“自己已经是小孩子的妈妈了,怎么还像个小姑娘那样!”也就像小姑娘一般,吻了吻手中的小黄花,尔后把她插到头上。看了看大半篮子的婆婆丁,瞬时又拿着镰刀头儿,接着挖起来。她要多挖一点儿!
郑春草的心里异常兴奋。蓝天,白云,清风,暖融融的太阳光,多么惬意啊!
篮子里的婆婆丁已经平了口,郑春草决定要往回走了。她觉得这些婆婆丁,黄孚吃不了,自己家里留一些,剩下的全给他。对,全给他!今儿晚上就给他送去!尽管回报不了他的帮助,也可以表示一点那个意思。
郑春草回到家里时,天还大亮着。
一把锁在看着门。郑春草以为是婆婆有事出去了,也没有想别的,就掏出钥匙开了大门,推进自行车。正想到邻居家里去问问,家里的人都到哪去了?刚出门,老公公刘全德正好骑着自行车回来。
“爸!”她叫了一声。
刘全德就说:“你刚回来啊?福来住院了!”
“什么?!”郑春草突然吃了一惊,要不是旁边有墙挡住,非得坐到地下不可。
刘全德赶忙劝她:“别着急,没什么大事!”
她仍然紧张地说:“福来住院了!怎么回事?我得赶紧到医院去!”随手就把自行车后架上装婆婆丁的篮子拿下来,把那根绳子胡乱成一团,往车后架上一夹,推着自行车,出大门,腿一甩,就骑了上去。
十九
郑春草来到医院,一路直奔病房。病房的门“哐”的一声响,开了,只见中间的病床上,一边坐着李桂英,一边坐着刘家怀。走近些才看清,儿子福来头朝西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一脸煞白,一支小胳膊伸在被子外面,胳膊弯处,贴着几块白胶布,胶布下面的针头,连着一根细细的胶皮管,胶皮管弯曲着一直通向上面一个吊挂在铁钩子上的瓶子口,黄亮的药液,正顺着细胶皮管子往下面流,一滴,两滴……

郑春草看着儿子福来这般躺着,心头又是一震,也许是来晚了的缘故?或者是为儿子的病着急?眼泪刷的一下就滚了出来,大叫了一声:“我的儿子啊!”弯了腰,扑过去,用手抚摸着福来的小脸,带着哭腔:“儿子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早晨上学时还好好的……”
“你安静点,让孩子……”刘家怀过来扶住她劝着。
郑春草忽然转回头,泪眼看看婆婆,又看看丈夫,带着哭腔问:“我儿子到底是怎么了?”
“儿子没事!”刘家怀说,“你安静点!”
郑春草见她们娘俩都很安详,平静,料想儿子并无大事,也就放了心,挨着儿子坐在他的枕头边上。
“上午放学回到家,”李桂英回想着当时的情形说,“刚扒拉了几口饭,福来就说想睡觉,我跟他说,你躺一会儿吧。当时,我也没有看出他怎么来着,就没在意。到点要上学了,我去叫他,才看到他一脸煞白,一动他身子,软绵绵的,像面条似的,可把我给吓坏了。亏得他爷爷正好在家,到邻居家找来个小推车,就急忙把他送进医院。
“到了医院,大夫一检查,说是、说是什么大叶性肺炎,要赶紧住院,要不……。那就快去办手续吧!你爹到了登记处办住院手续时,说是要押金八百元,不交押金不给办住院手续!他回来给我说,我一听,心想,这下可完了!
“孩子等着治疗,却住不上院,这可怎么办?我正抱着福来,没办法动,你爹也急得在地下直转圈儿。正好,这时候过来个大夫,你爹认识,把事儿跟他一说,人家就过来看了看咱们福来,就从兜里掏出来五十块钱,又到登记处说了话,还写了什么字来;这才住上院,打上吊针!”
李桂英一气说到这里,点着头,叹了口气:“真想不到,这时候办事……”她没有把话说完,忽然又变得高兴起来,“还是咱们福来有福啊,关键时候有救星,碰上了好人了!”大有一种虎口脱险、遇难得救的样子。
“可是,这钱……”郑春草看着婆婆和丈夫,把下面的话留给了他们。
娘儿俩一时无语。
郑春草说:“不管怎么样,也得给我儿子治好病!”
李桂英说:“家怀跑了一个下午了,才借了几十块钱,后来就在你大姐那里拿来二百块。”
“那也不够啊!”郑春草心里合计,加上她手上的二百,也才四百多块钱,离八百块还少一半子呢,这一半……
李桂英怕郑春草着急就劝她:“春草,你放心,福来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孙子,就是再难,也要为他治好病。手头上这些钱,也能保证这两天停不了针。只要不停针,咱就好办。我看,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
“也只好这样了!”郑春草无可奈何地说着,两只眼睛郁郁地看着福来的小脸,还用手在那张小脸上轻轻地抚摸着。她见儿子那张脸虽说还有些发白,但却显得平静,心里也就得到了些慰藉。
吊瓶里还有半瓶子药液。通过胶皮管中间那个白色的透明体,看得到药液正一滴一滴地在流动着。一切都显得很正常。李桂英的手轻轻地在孙子的身上,一下、一下地拍着;郑春草的一只手在福来的头发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刘家怀在地下来回地走动着。窗外已经黑乎乎的,只能看到别处的点点灯光。
也许是静下来的缘故吧,郑春草觉得饿了,这才记起来,自己连午饭还没有吃呢!当下,她看了看婆婆,又看了看丈夫,最后对着婆婆说:“妈,我看这里也用不了三个人,你就和家怀回去吧!吃完了饭,给我送些吃的来就行!”
李桂英说:“别的。你,还有家怀,这一天都没有消停,也该休息休息了;我说你俩都回去,晚上就由我在这里守着福来!”
“妈!”郑春草不忍心;再说,福来是自己的亲儿子,儿子住院,做母亲的怎么能不在他身边!
“好了好了,就这样吧!”李桂英站起来,不让他们再说话,伸着手往外推着小两口子。
郑春草眼见婆婆那么坚决,想想争也不是办法,也就只好从命了。“妈,那我们就回去了。一会儿我们给您送饭来!”
“看看猪,不知道你爹喂没喂!”站在病房门口,李桂英对着走廊说。说罢,又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出了医院大门,在闪着灯光中的黑暗里,刘家怀心里没有底,就快走几步,赶上郑春草,说:“你看这钱……”
钱字从丈夫嘴里说出来,郑春草心里就有点不是味。她瞪了他一眼,手里一边捏着钥匙开自行车的锁,一边不快地说:“人们都说,‘男人是钱耙子,女人是钱匣子’;可你耙了多少钱给我了?就是我能生钱,也得你弄出钱来啊!你弄出钱来了?还问我!”就推过自行车,骑上去,先走了。
刘家怀本来是想和妻子商量为福来住院筹钱的事,想不到却受了一顿抢白,心里就有些憋气,也就骑了自行车,从后面跟了上去。他也得回家呀!
回到家,郑春草忙着做饭,刘家怀就去喂猪,两个人似乎都憋着一股劲,谁也不说话,各忙各的。
刘家怀喂完了猪,郑春草的饭也做好了——饭菜都是现成的,热一下就行。很快支起饭桌,两个人对面坐着吃起饭来。
郑春草只管低头吃饭,故意不看刘家怀。刘家怀用筷子挟了一小块肉放进郑春草的碗里。郑春草看到了,瞥了刘家怀一眼,仍把头扭向一边,但心里却感到有些好受。
住院的福来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刘家怀心里哪能不着急?自己没有钱给福来治病,到外面去借钱……真的是“与人容易求人难”啊!他就想起过去的一句话:“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就是再难也要给福来治病!这时候,自己家的人不能闹矛盾。刘家怀这样想着,也就不和妻子的态度计较了,——真要是计较的话,永远也计较不完。男人嘛,肚量大一点就没事了。
“还在发愁啊?”刘家怀用了点儿心,把“生气”改成了“发愁”——为儿子治病的钱发愁。
郑春草叹了口气,说:“能不发愁吗?还差四百块钱上哪儿去借?”就瞪了丈夫一眼,又数落起来:“摊上你这么个男人,我算是倒八辈子霉了,家里遇着难事,还得靠老娘们去想办法!”
刘家怀听出妻子话里的意思,心里有了底,虽说是受了埋怨,也觉着舒畅,于是,就讨好地说了句:“两口子之间的事,还分你我!”
“别美的你!”郑春草语气缓和过来,说:“这钱可不是容易借的。首先人家得有钱。不过么,‘有钱人最抠’……”她停了一下又说:“其实也不全是那样,有的人就不同,比如那个黄老板……”
刘家怀一听那个名字,脑海里就打了个问号:“向他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又拉回了一句:“他肯借?”
郑春草已经猜到丈夫话里的深意,也并不点破,心想:“男人有几个不是这种德性!”只管说道:“谁知道呢。我只是想,他也许能借?”接着就从那次缴税的事,说到为刘家怀找活干的事。“我觉得他是个热心人……”
“什么?他为我找活干!”刘家怀不明就里的吃了一惊。
郑春草忽然省悟:“噢,我还没有和你说呢!还是那次卖鸡蛋时,他好心地问咱们家里的情况,我说了咱家的情况,顺便说了让他找个活干的话。人家就放在了心里,这不,今天上午他还来说是给你找了个建筑队的活,问你干不干呢!”
原来是这样!“建筑的活,得全天顶着,那单位的班就不能上了。”刘家怀思忖了一会儿,觉得这也是为他着想,就说,“这建筑活是季节性的,等到过了季节就没有活干了,到时候怎么办?”
郑春草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要不,咱就先回了他?”
“那就回了吧。”刘家怀像是不大情愿地说。
“正好,他要些婆婆丁,你明天一道给送去,顺便提提借钱的事。”
“也行!”
“快吃吧!吃完了还得到医院去呢。”

在医院熬了一夜。第二天,李桂英早起回家做了饭,送过来。郑春草和刘家怀吃完饭,留下李桂英陪着福来,小两口子前后跟着,出了病房,到了大院里。
刘家怀看着正弯腰开自行车锁的郑春草,思忖着“哎”了一声,迟疑着说:“春草,我看,到黄老板那里去借钱,还是你去吧!我还得上班呢。”
郑春草扶着自行车把,望着刘家怀,知道他是推辞,就笑着故意说:“怎么,非得我去不成?我去也行。哪你就不害怕?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不害怕!”刘家怀头皮硬了硬说,“真要是有那事,怕也没有用。”
“家怀,你要是这么说,我不去!”郑春草一下子又变了脸,要骑自行车走。“你要是不去,你就再找别人借云吧!”
刘家怀慌了,明知借钱的不容易,一下子就拽住了春草自行车后架,不好地笑着说:“春草,别!别的!咱们还是找黄老板去借吧。我是怕我借不出来,你去保险些。别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借钱!给儿子治病要紧。行了吧?”说完,也不管郑春草同意不同意,他就自己先骑上了自行车急忙走了。
郑春草望着刘家怀骑着自行车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
在邮局门口的电话亭里给黄孚打了电话,让他在家等着,她就又骑上自行车,往黄孚家去。
黄孚已经等在大门口。郑春草支好自行车,把装婆婆丁的篮子从自行车后货架上解下来,拎在手里,看着黄孚,抱歉地笑着说:“本来,昨晚上就该送过来的,因为孩子……”
“福来怎么了?”黄孚急忙问。
“噢,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郑春草吞吞吐吐地说。黄孚帮她的也太多了,竟然还要来求他,这时候,她反而有些说不出口。
黄孚一听,再看郑春草的神色,就断定,孩子准是出了什么大事,只是不好意思对他说,就有些不高兴地说:“春草,您看您,有什么事你就直管说嘛!”跟着猜测:“……是不是福来病了?还是……”
“福来住院了!”郑春草说出这句话,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
“什么病?”黄孚知道孩子住院需要钱,嘴里问着,一边就从兜里掏出一叠钱,递过去,说:“孩子住院需要钱,把这些拿着先用,不够了再说。”
想不到黄孚这么痛快,郑春草不由一阵激动,却又很难为情的样子。她真的是急需这些钱,无法推辞;一时间,想接过来吧,又难以伸手,嘴里只吐出一个字:“这……”
“别这呀那呀了!大街上推来让去像什么?快拿着!”
郑春草只好接过钱,一时,真想跪到地下给黄孚磕几个响头,意识到这是在外面的道上,也只好罢了,就说:“是我借你的!”
“怎么都行。给孩子治病要紧。快去吧!”
“黄哥!”郑春草深情地叫了一声,于心不忍地说:“那、那我先走了。”
二十
福来出院了。
小孩子不会装病;就是有点儿病也不在乎,该玩的时候照样玩。这一来,不是打败了病就是被病打败。福来正属于被病打败的一例。不过,药物帮了他的大忙。当他刚从病魔中解脱时,就不再安分,挣着要到外面去,要去上学。他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大夫给他开了些药,让他出了院。
福来是坐在郑春草的自行车的后货架子上回的家。刘家怀带了李桂英,刘全德带着行李。
刚进家门,还没等坐下来呢,福来就要往外走。李桂英“福来!福来!”叫着,也没起作用,就见孙子的影儿转瞬间消失在大门外,便说道:“这孩子!”既疼爱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之后,见屋里只剩下几个大人,就感到不得劲儿。她无所事事地站了一会儿,便想离去。
“福来这病是好了,可那些药还得给他按时间吃,再好好巩固巩固。”李桂英说着走出几步,忽又停下来,回头看了儿子、儿媳妇一眼,不放心地说,“我看,那些药还是给我吧!”
郑春草也就把药给了婆婆。李桂英拿了药,推推刘全德往外走。出了门又回头说:“你们也该休息休息了。”就向外走去。
“爸、妈,我和家怀都没事,”郑春草把公公婆婆送到门口,说:“福来住院这些日子,你们也没有好好休息过……”
李桂英忙把话接过来,不屑地说:“为了自个儿的孙子,有啥说的!”就过了那个角门。
郑春草回到屋里往沙发上一坐,就有一种解脱感。这些天,她的心全是被福来的病占着,自是觉着沉重。眼下,再不用担心孩子啦,也再不用为福来的病来回奔波了。突然地一放松,人仿佛像被抽了筋似的,身上感到软软的,头脑里一片空白。
“哎,家里没啥事儿,我到厂里去了!你休息吧!”刘家怀坐了一会儿,觉着无事可干,浑身不自在,就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的妻子说。
“嗯、啊!”郑春草刚睡着,猛地被惊醒,睁开眼睛一看,就看到了身边的丈夫,说:“你不是请了假的吗?”
刘家怀解释:“我只请了一会儿假,说是把孩子接出院就回去的。”
“那你去吧!”郑春草看也不看他,只是顺嘴说。可是,等刘家怀刚走到门口,她就又叫住他:“哎,你等一下!”
刘家怀只好又走回来。“什么事?”
郑春草这时候已经走过了空白,回到现实中来,福来住院的情形又回到眼前,身上仿佛立刻就长了劲儿,重又恢复了对生活的真实感受。“这次福来住院,总共花了多少钱?”
刘家怀想了想说:“票子不都在你那里吗?”
郑春草于是找出所有票子,粗略地一算,七百多元。
“这么多啊?”刘家怀吃了一惊。
郑春草瞪了丈夫一眼,拍了拍沙发桌上的一堆收据,说:“票子可都在这儿,你自己算吧!”
刘家怀赶忙讨好地笑着说:“你算过了就行了呗,我只是顺嘴说了这么一句,又不是不相信你!反正现在这钱也当不得钱了!”私下却想:还是有钱好,没有钱,人就得受憋。人受了憋,不定做出什么事儿来呢!
郑春草仍是不依不饶的样子。“你以为还是七毛钱一斤猪肉的时候啊?”
“那都是啥年代的事了!”刘家怀不自然地“嘿嘿”笑着。
郑春草忽然转了话头,说:“不管怎么样,姐姐是帮了大忙的!”
“还有那个黄老板。”刘家怀忙补充说,心里就有点不大得劲儿。
郑春草说:“是啊,人家一下子就拿了五百块!……哎,家怀!”她忽然想起什么,“那钱虽然还没花完,一下子也还不上,还那么点算咋回事?我看是不是先别急着还他,反正咱借他一回,不如到时一块儿还好。”
“那你就看着办吧!”刘家怀应了一声。
这些日子以来,郑春草意识里就有一种沉重感。这种沉重感似乎在逼着她去做些什么。她于是就想到了:她走在市场上,想着心事,也就忘了身在何处,只管低了头往前走。走着走着,不是和人相撞,就是一声喇叭在身后突然响起,吓她一跳。于是她茫然地向人道歉,或是悚然站住,一脸的惊慌。她终于意识到她这是在市场上,是在人来车往的大街上。这里的一切全都依着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规律在运转着,每个人、每一件物,都是其中的一个环节,不能独立于外的,必须合了那节奏才行。
瞬间的意识突然让郑春草产生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在这个社会上,人,是自己,也不是自己。自己只有和社会的人融合在一起时,自己才能真正更好的存在。怎么融合?这似乎是,在闹市上行走,不要只想着自己,更要看到前后左右,这一来,有时还必须失去自己一些才行。这失去的是什么?是“人情”!郑春草觉得,她心里的沉重就在这人情上面。黄孚帮了她那么大的忙,这人情也总得有所表示才能减轻心灵里的沉重。……
“不过这人情……”郑春草说时看着刘家怀,见他一副不省事儿的样子,心里骂道:“简直就像个木头!”也就接着说下去,“姐姐那里是自家人,没什么;只是这黄老板那里,你说……”
刘家怀在装糊涂。他并不愿意妻子和那个叫黄老板的人来往,只是家庭这么个状况,那个黄老板毕竟对他们有所帮助,今后怕是也有用得着之处,也就没怎么往那方面去多想,再说正派的男人也不是没有,或许他就是一个?刚才听到妻子一再说到“人情”的事儿,心里就觉着不得劲,因而就想探一探妻子的意思,便看着她的脸,问:“那你的意思……”
“上一次那两个‘大盖帽子’要罚款,那叫五十块钱呢!人家给担了,至于他后来拿没拿钱,咱不管,反正咱没有往出拿钱就是;还有多给的那些鸡蛋钱;再加上这次福来住院,他又拿了那么多钱。”郑春草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出了极其为难和犯愁的样子。在观念上,她实在是不愿意与别的男人们有什么瓜葛,这是女人固有的提防心的作用;但对黄孚,她却没有办法那样去做了。既然和黄孚有了这层来往,不,不是来往,是有来无往,郑春草才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有来无往非礼也”,人们都懂得这个道理,郑春草自然也懂。
“人家是大款,有钱!”刘家怀说话的语气有点儿酸。
郑春草不高兴地说:“人家有钱是人家的。你想有钱,也去和别人一样,挣啊?”看丈夫嘴里没词了,这才开心地一笑,变了语气,“人家那是好心,是大方。他拿出这点钱……就是再多点,对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可咱们也不能装糊涂呀,是不是?”
“好,你说怎样办?”刘家怀问。
“你说,咱们是不是得表示表示?”
“怎么个表示法?”
郑春草感到犯难了。她心思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说:“买点东西呢,人家也不一定喜欢;再说了,高档的咱们也买不起。……哎,家怀,要不,咱就请他到家来吃顿饭,好赖也是咱们的一点心意,花钱也不会太多,你说行不行?”
刘家怀低着头想了想,虽说不大情愿,可还是说:“没有别的办法,那就请他一顿吧!”
请一个男人到家来吃饭,这家里又不只是他们小两口,还有公公婆婆呢!郑春草多想了一层,把这事儿又跟李桂英说了一遍。李桂英听罢,权衡了一会儿,觉得:要表示呢,也就是让郑春草和黄孚之间的关系更进了一层,男女这么来往,不好;不表示一下,又显得太不近情理了,谁心里也不会踏实。只好说:“是得这么办一下,也只能这么办了。老辈人常说:‘帮了别人的忙不要图报,别人帮了你忙不能不报’。不能忘了别人给你的好处。”
当下,婆媳二人也就定下了请客的事,定下了请客的日子是:这个星期天的上午,正好家里人都在。
“今天是星期一,还有六天,赶趟。”李桂英说,“不过,先得跟黄老板说好,别到时候人家有事不在。”
郑春草心里没有负担,嘴上也痛快:
“那就叫家怀去请吧!”
李桂英知道,黄老板这根线是儿媳妇拉的,自己却避开和他直接接触,事儿办得还挺明白,心里便暗暗赞许,可在明里却又不能说什么。当下听了儿媳妇说叫儿子去请,虽然心里不想让他去,但她更不希望儿媳妇去;不过,两厢比较,还是觉得让儿子去好,嘴上又不能挑明,只好模棱两可地回道:
“让谁去请都行。你们就看着办吧!”
听了婆婆的话,郑春草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有点不大得劲。一时没说什么,就那么坐着。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回到西屋,脑海里就又涌出那个黄孚来。
躺在炕上,郑春草对刘家怀说,“请黄老板的事,妈也同意了。你明天就去请,让黄老板这个星期天到家来吃饭。”
刘家怀犹豫了一会儿,有些为难地说:“我、我看,还、还是你去吧!我和他又不熟悉,去了咋说?”
“咋说?就照直说呗!”郑春草嘴里埋怨着丈夫,“你去咋的了?不熟悉?咱俩开始还不熟悉呢!后来不是照样成了两口子?一回生两回熟,人和人不都是这样吗?”
听了春草这一番数落,刘家怀自知理短,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但他实在是不愿意去请那个什么黄孚黄老板。可是,犹豫了一会儿,末了,仍然是难为情地说:
“我和黄老板没有半点交往;再说了,这……”
“真是个废物!”
郑春草瞪了刘家怀一眼,嗔怪道:
“别人家都是男人出头露面;咱家可好,男人竟像个乌龟一样,脑袋缩在壳里,偏让自己的女人跑这儿跑那儿的。知道了是你不愿意出头;不知道的话,还以为我是个什么风流女人哩!”
“别人说啥是别人的事,”刘家怀不得不隐忍了,“只要我没有什么说法就行呗!”也就去拽妻子的手,却被郑春草一把推开。
“哼,除了操×,你还能干啥?”
刘家怀只好自我解嘲地说:“能干这个就行呗。”又抬起手。
“行个屁!都快赶上废物了,还行呢!”
郑春草把脸一扭,给了丈夫一个脊背,堵气地说:“哼,叫你不出头……”
刘家怀就从后面搂住她,她也不挣,一任男人去……
“等我找到个比你强的男人……”
说这话的时候,上面的刘家怀,一会儿隐了去变成黄孚,一会儿又是刘家怀。在这种角色的互换中,郑春草忽然伸了手指按住刘家怀的鼻子,“哼”了一声,接着说。
“……到那时候,我看你还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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