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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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将军府
将军府紧闭多时的大门被人一脚狠狠地踹开,掀起了阵阵尘埃。秋未炀一袭白衣,血迹斑斑,腥红点点,满眼皆是绝望之色,苍白而又颓废,不见以往的邪美妖娆。他转身轻轻撩开了马车的席帘,小心翼翼地从车内抱出一名娇小的少女,动作之轻,关心之情,溢于言表。少女左胸赫然插着一支箭羽,箭羽之下鲜红的血潺潺地流出。少女脸色惨白,双眸紧闭,唯有微微地气息证明她还活着。
秋未炀抱起她,迈进将军府,径直走向西厢房,慢慢地把她平放在一张雕花大床上。然后对边上站立已久的侍女冷冷地说道,“去拿止血散,纱布和参片。再找个人给宇文将军送信,让他速回将军府。”侍女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秋未炀略一沉吟,觉得让李学涵一个人收东城门似乎有些不妥,又召来一个小厮,“你去季将军府上,让他速速召集本部人马,与李学涵一起守东城门。”说罢,秋未炀俯身,细细地查看了一番秦翊的伤势,确定她无性命之危后,他微微地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一箭并没有伤到她的心脉。看着秦翊那渐渐消瘦的脸,秋未炀有些犹豫地伸出了手,爱怜地抚摸着。说实话,秦翊的样貌,也许她自己不在乎,可是那确实是美丽的。梨花胜雪样的容颜,长长的眼睫覆盖着她如水深情的双眸,薄唇鲜红如雪,青丝如碧。仿佛一件最精致的工艺品,然而这却不是她吸引他的地方,美丽的女子,秋未炀身边从来不缺。而,她的目光却是寻常的女子所没有的。坚强、倔强而又桀骜不驯。然,她的心里却从来没有他。
佛曰:“人生有八苦,爱别离最甚。”今次他倒也是一次占全了。如果他知道会有此劫,就算违抗圣命,他也要把她带回京城。可惜人生从来没有“如果”。秋未炀自嘲地笑了笑,她始终是不信任他的,无论是他的能力,抑或是他的承诺。不过他却从未后悔过对秦翊所付出的情感,且称之为“爱”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得她如此渴望权力,但是只要是翊儿想要的,他一定会办到。
“秋相,您要的东西拿来了。”侍女在一旁嗫嚅地开口。
秋未炀在下人的眼里并不是一位严厉的主子,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位邪美的,玩世不恭的翩翩公子。然而今天在侍女的眼中,那冷冽而决绝的眼神却是比地狱的恶魔还让人害怕。看着秋未炀,侍女止不住得打了个冷颤。
“知道了,放在一旁。你去打一盆热水来。”秋未炀压低声音说道。仿佛此刻躺在床上的秦翊只是深深地睡着了,稍微有一些杂音就能扰了她的美梦。
这位侍女在将军府也呆了有些年头,察言观色的功夫自然也是如火纯青了。看秋未炀的脸色,已知道昭仁郡主的伤势此番不容乐观。便乖巧地不多说一句闲话,只是飞快地打好了一盆水。
秋未炀怜惜地看着秦翊的面颊,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可是握得太久了,连他的手也是冰冰冷冷的。秋未炀口中喃喃道,“翊儿,忍着点。我要拔箭了,可能会有些疼,不过一会儿就好了。乖哦,我会很轻的。”刚一抬手,秋未炀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地颤抖,想来自己这二十多年来也医了不少病人了,人道是关心则乱,没想到自己竟也会有下不了手的一天。
秋未炀把她的嘴巴微微捏开,喂进一枚参片,助她拔箭时提气。他把心一横,决定不再手软,一手执止血散,一手拔箭。箭自她胸前拔出,她的身体也被微微地连带起来。秋未炀顺手一摸,湿且黏糊,血腥味瞬时弥漫了这件狭小的厢房。殷红的血自胸口往外涌,一时间竟止不住。秋未炀眉头一皱,反手点了她周身的几处大**,血的流势才渐渐止住。
这时,厢房的门被人一把推开,粗鲁的动作带起了一阵风,如同推它之人的怒气一般,不停地叫嚣。宇文昊怒不可遏地站在厢房门口,鲜血顺着盔甲滴落下来。他冲里吼道,“秋未炀,你到底想怎么样。前方正在激战,这时候把我叫回将军府,你想干什么!”
秋未炀对于宇文昊的责问,置若罔闻,抬头冷冷地看了宇文昊一眼,径自走到茶几前,端起一杯微热的白水,用棉签沾了,轻轻地覆在秦翊那早已干涸的嘴唇上。
宇文昊顺着他的动作望去,不仅愣住了。良久,才缓缓地说,“她,没事吧?”脸色早已是无比的苍白。
秋未炀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千年寒冰,“现在已无生命危险。只是邺城的治疗条件太差。她必须马上回京城医治,否则,即使保住了这条命,将来也是行尸走肉。”语气中仿佛隐忍了深深的悲痛。
“可是,邺城现下被围……”宇文昊显然有些为难,在公与私之间挣扎着。
“宇文将军,这行军打仗是你的事。灭不灭他司徒景斌也是你的事。未炀管不着,也不想管。然而翊儿,却是我一定要救的。无论你议和也好,投降也罢。总之,三天之内,我要出邺城。”秋未炀一贯平静的脸上也难得的露出了愤怒之情。
宇文昊刚刚强压下去的火气,此刻又被秋未炀给挑起来了,“秋相,国难当前,个人私事自然要先放在一旁。投降?秋未炀,亏你想得出来。你想过没有,邺城城门一旦被打开,有多少百姓将流离失所,又有多少生灵将被涂炭。你心里装的只有翊儿一人,那邺城的百姓呢?你欲将他们置于何地?别忘了,你还是皇朝的宰相!”
秋未炀冷哼一声,嘲讽之意溢于言表,“皇朝百姓?我本无情,他人又关我何事?”
“你!”宇文昊已是气极,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此刻的争执已失去了意义,但又气不过秋未炀的冷血无情,便拂袖而去。
看着宇文昊大步离去的背影,秋未炀自顾自地笑了起来,眼中却不余一丝的暖意。翊儿呀翊儿,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人么?在你生命垂危之时,他却离你而去,越走越远,形同陌路。看来你我皆是同命之人,承接的都是他人的抛弃。罢了,这样倒更好,天下之人皆不爱你怜你,只要有我一人便已足矣。从此我们相依为伴,岂不更好?
秋未炀刻意压放轻了脚步声,踱步至书桌旁,提起笔,飞快地书写了一剂药方。却又斟酌再三,换掉了几味性子烈的药材,便把药方交给了侍女。挥了一下手,示意她可以下去抓药了。
邺城,西城门
钟诚凌嘴里衔着一根无名草,右手挥舞着他的那柄长刀,嘴巴里哼哼着刚学的小曲,悠哉悠哉,来回穿梭于敌我之间。神态自若的如同在自家后庭院散步一般,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
“五十四,五十五……”钟诚凌噙着一抹得意地笑容,听说这次风军攻西门的主将是申谨玄,他手下的军队人数可是多于南门那边的。这下阮曾吟那小子可就赢不了自己了吧。行卜山那一战,自己想来都觉得窝囊,脸上无光。输给了阮曾吟不说,还让他救了自己一命。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面子给挣回来。
哎,只是不知道郡主那边如何了。看风军的阵势,主攻方向并不是宇文昊所料的北门,而是郡主所守的东门。东门虽然在兵力上来说是四门当中最强的,可是郡主毕竟只是一个手不能担的女人,纵使有影卫们的拼死相护,但在战场上,生与死的事情一向是很难说的。
“钟,钟,钟将军……”钟诚凌的近卫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依旧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惊惶至极。
“着什么急,”钟诚凌有些不悦,“跟了我将近一年了还这么没出息,芝麻大的事能把你吓成这样?”
“郡,郡,郡主……”小兵本来就已经惊颤不已,再经钟诚凌这么一吓,着实被吓傻了。半天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诚凌一听是关于郡主的消息,不由得也着急了起来,“郡主如何?你倒是快说呀!”
小兵一个激灵,倒又被吓醒了,带着哭腔说道,“郡主身负重伤,秋相现在正为郡主疗伤。郡主生死未卜……”
这么一说,轮到钟诚凌傻眼,郡主负重伤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看到的。一想到郡主甚至有可能撒手人寰,更是心乱如麻。而他一边又在安慰自己,秋相国手无双,定可以治好郡主。半晌,他才咬牙切齿地狠狠问道,“是谁做的?”
“风……风将,司徒景斌。”
钟诚凌一声冷笑,此时他的面颊上哪里还有什么天真与可爱,有的只是满满的恨意。司徒景斌,你最好祈祷郡主平安无事,否则,我钟诚凌要你风军尽数给郡主陪葬。
“儿郎们,”钟诚凌大喝一声,“打起你们的精神,这些人居然敢伤了我们的郡主,我们便要让他们也付出代价。”
钟诚凌手下的这帮兵士们皆是当时的郯城守军,家里多多少少都有受过秦翊的接济。秦翊当时只不过是由于对百姓的怜悯,大发善心,却没想到换来了他们的忠心耿耿,感恩戴德。可以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兵士们一听说是郡主被伤,不由得也愤怒起来,精神也抖擞了百倍。有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士兵的勇气宛如开在战场上的一朵永不言败的奇葩。风军无奈之下节节败退,三万大军,竟攻不下只有一万五千人戍守的西门。
然而此刻,钟诚凌的心里却如火燎一般……
邺城,南城门
阮曾吟静静地伫立在城门上,冷眼望着前方瞬息万变的战局,心中已然明了,司徒景斌并不在北城门,这次宇文昊失算了。阮曾吟心下不是不着急的,然而他始终记得幼时父亲对他的教导,“将为军心,兵可乱将不可乱,兵可降将唯死。”一场战争的胜负并不只在乎一隅,而是全局的互相牵引与制衡。眼下他能做的,只有尽心的守住南城门,希望这样可以帮上郡主。
“弓箭队。”阮曾吟摸了摸下巴,左手轻盈地一点,“射风军的东南角。”
“垒石队,攻击中军。”
阮曾吟有些得意的笑了笑,弓箭队和垒石队轮番上阵,这让风军不能靠近城门半步,恐怕这种情况在其他城门还未有发生过吧。只希望这样可以引起司徒景斌的注意,让他调转进攻别的城门。
忽然士兵中一阵骚动,少顷,皆让开了一条路。秋未炀缓缓地踱步而来,毫无掩饰地,满脸疲惫。他俯身在阮曾吟耳边轻语一番。阮曾吟的目光瞬间变得极为震惊,随即黯淡下来,带着些许的伤感。
良久,他幽幽地问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秋未炀绝望的摇了摇头,“凭我的医术,最多也只能保她三天。”
“可是,如果真的那样做,也是九死一生。弄不好连你的命也得搭上。”阮曾吟也显得颇为无奈。
秋未炀苍凉地一下,嘴角鬼魅地勾着,略带些讽刺地说,“九死一生?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只要她平安便好。”
阮曾吟不由地吃了一惊,他原先只知道秋未炀对郡主有情,却没想到情深至此,竟是生死与共。当下便坚定地点了点头,“交给我和诚凌吧。”
秋未炀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肩,“那就拜托你们了。我还要回府照顾翊儿,先行一步。”
待秋未炀走后,阮曾吟随即召来一名小兵,问道,“西城门现在情况如何?”
“钟将军神勇,风军难近城池一步。”
“好,”阮曾吟满意地点了一下头,“你去西城门,请钟将军来我这里一趟,我有要事与他相商。”
兵领命而去。
少顷,钟诚凌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南城门上,满眼皆是戾气,血红充斥着昔日清逸的面庞,一时间竟让阮曾吟不敢与之相认。
“找我什么事?”钟诚凌冷冷地开口,一改往日的风格。
阮曾吟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诚凌,秋相刚刚来过。郡主、郡主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难道连秋相也没有办法了吗?他不是国手无双吗?”钟诚凌已然有了绝望之意,哽咽着说。
“也不是毫无办法而言。只是邺城的药材奇缺,要医治郡主必须出城。”阮曾吟搭着他的肩,半是安慰地说。
半晌,钟诚凌抬起头来,一字一句认真道,“你说罢,只要是为了郡主。诚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阮曾吟把嘴附在钟诚凌耳畔嘀咕了一阵,钟诚凌脸上沉积的乌云渐渐散去,露出了笑颜。末了,锤了阮曾吟一记,“就知道你小子馊主意多。”随即却又露出了担心的神色,“只是那司徒景斌也是个精明的主,我们这样做会不会露馅呀?”
阮曾吟鄙视了钟诚凌一眼,仿佛他在问这世界上最白痴的问题,“不要说他会识破,但凡是个长了脑袋了,都能想明白。”言下之意十分明显,摆明了是在嘲讽钟诚凌毫无将帅之才。
偏巧这时候钟诚凌还独自沉醉在希望的喜悦中,一时间并无察觉阮曾吟这话说得有什么不妥,硬生生地把话茬给接了过来,“既然瞒不过司徒景斌,那你说怎么办。”
阮曾吟眺望着远方,极其轻蔑地一笑,“放心吧。我料司徒景斌的本意不是要郡主的命。你认为若他真想要郡主的命,郡主此时此刻可还有呼吸?秋相与我说过,那箭的力道若是再加上三分,郡主恐怕已当场毙命。纵使他再国手无双,也回天乏术。”
这回轮到钟诚凌疑惑不解了,拧着眉问道,“那他目的何在?”
“若我没有猜错,他只是想与郡主结盟罢了。毕竟淳于裔还在我们手上,这可是与他谈判的最好筹码。”
诚凌貌似明了的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恶狠狠地拽住阮曾吟的衣领,“你刚刚是否在说我没长脑子?”
阮曾吟耸了耸肩,竟是一脸无奈,“我只是说某些人而已,你钟大将军硬要对号入座,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钟诚凌转念一想,也觉得阮曾吟说得在理。可偏偏他又咽不下这口气,只好干站在那儿,脸憋得红红的,样子自是十分有趣。
阮曾吟微微一笑,颇有一些诡计得逞的一位。在他印象中,钟诚凌就应该是那个天真活泼的小鬼。即使是在尔虞我诈的战场上,也依旧纯洁如昔。那种阴霾的表情,实在太不适合他了。
是夜,风军大帐
“将军,探马来报。有两支皇朝的轻骑正向我军袭来。是否列阵迎敌,请将军示下。”因为是急报,传令官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一接到信息就来到了司徒景斌的帐下,请示司徒景斌。
司徒景斌正斜靠在卧榻上,眯着眼,半寐着,若无其事。而心里却在暗暗地思付着,莫非是我那一箭射得太重,连秋未炀都无能为力?至于来攻大营的必定是钟诚凌和阮曾吟。他们这般心急火燎地要出城,想必那郡主已是奄奄一息了。算了,既如此,我也乐得做一回好人。毕竟我还有更大的算盘要打。
“来者可有宇文将军?”半晌,卧在榻上的司徒景斌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不曾。来者是钟将军和阮将军。”传令官欠身恭敬地答道。
“此等小将,用两名副将迎战足矣。杀鸡焉用宰牛刀?”司徒景斌有些轻蔑地说。
“哪位将军出战?请大将军示下。”传令官不禁诧异道,将军今日是怎么了,竟如此轻敌。敌军将领虽说年轻,可名头确是响得很。钟诚凌一举歼灭了严惊鸿的两万军队,这可是风军继宇文昊以来,第一次吃的大亏。阮曾吟那就更不用说了,镇北将军阮筠之子,十五岁时名头便响遍了漠北一带,今夜两人联手出击,为何将军却反映平平?任谁都清楚,此二人并不是摆设用的花瓶,绝非泛泛。
司徒景斌略一思索,吐出了两个名字,“张副将,王副将即可。”
传令官又是一愣,“将军,这……这恐怕不妥吧。”岂止是不妥嘛,简直就是以卵击石。
“怎么,难不成你也想去?”司徒景斌懒懒地反问了一句,语气却是说不出的阴森。
“不敢……不敢。”传令官被吓得口不择言,哪还顾得了什么措辞,慌忙地从中军大帐中退了出来。
司徒景斌微眯的双眸已然有了浅浅的笑意。他随手召来两名心腹,对其中一名吩咐道,“你速回国准备,一切依计划行事。”继而又对另一名说道,“传令下去,全军拔营,准备回国。”
暗中传来一声冷笑,夹杂着极度的轻蔑与不屑。
茫中,我不知所措,满脑想的都是怎样快些走出这无边的黑暗。然而微微地一侧身,一阵尖锐的疼痛便传遍全身。
“你想逃避你的使命吗?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事。”黑暗中,那个熟悉的声音咄咄逼人地发问。
“不,我没有逃避。”然而这句话在我自己听来都显得中气不足。
“别骗我了,你若不是逃避,我又怎么会出现在你身边。”那声音一阵哂笑,好似很乐于拆穿我的谎言。
“你不想嫁给雍瞻宸?”黑暗中的她用难得一见的温柔对我轻语道,“莫非你又对哪个男人动了情?让我来猜猜,是秋未炀还是宇文昊?”
“我只是不想嫁给雍瞻宸,仅此而已。”我小声嗫嚅道。
“哈哈哈……端木晣,你真真傻得无可救药!”那声音忽然变得尖锐而又疯狂,一如多年前的我,“难道你忘了珩吗?经历了那样的背叛,你竟然还相信爱情?啧啧啧……端木晣,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到了现在你还不明白,男人们爱你,只因为你或多或少还有些利用的价值。待你一无所有之时,便是你们恩断义绝之日。”
“真的……只是这样吗?”我喃喃道,目光渐渐的迷离,找不到焦点……
“晣儿,听我的吧。权势才是你最好的依靠。”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称呼,虽然从未听过,却给了我异样的熟悉。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唤过我,也有人让我如此安心。只是对于那个人,我的脑海中却没有属于她的记忆。不过此刻,我很愿意相信黑暗中的她对我并没有恶意。
“嗯,我听你的。”我小声地答道。
黑暗中没有任何回音,显然,她已经离开了。
我的意识总是昏昏沉沉的,耳边似乎又喧哗声,有怒吼声,然而此刻任我怎样挣扎,薄薄的眼皮如有千斤之重,我抬不起半分。忽然间,我又陷入了沉沉的深眠中,神志已不像早先那样清明,浑浑沌沌的。耳畔仿佛有人在低声轻语,带着颤抖的声音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如夏蝉一般惹人厌烦。而我却无力抬手,挥向那噪声的源泉。
“翊儿,翊儿……”恍惚间,有人在低声唤我的名字。
“你睡得够久了,起来可好?”那声音温柔地说着,但字里行间已然生出了绝望,“翊儿,不要怕。你会好起来的。”说罢,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抚上了我的额头,微微地试了试我的温度。
“乖,把药喝了,好不好?我喂你。”
苦涩的药汁自口中流入,却让我的思绪瞬间清明了起来。嘴角剩余的药汁被人用手帕拭去。我的心顿时跳漏了一拍。
细心如此之人,只有……秋未炀。
原来一直守在我身边的不是宇文昊,只是秋未炀,那个我一直防备的人。突然我真想仰天大笑几声。是的,很不幸的,我终究要被人抛弃,没有例外。在感情与事业比较时,我所钟爱的男人总是会找到华丽的借口,毫不犹豫地把我丢掉,选择后者。陆珩如是,宇文昊亦然。在他的兵权面前,我端木晣显得那么的渺小,那么的一文不值。
在我的弥留之际,他们一致的选择了无视我的存在。而,唯一不曾放手的只有秋未炀。只有他还在乎我是否看得到明日的朝阳。幸好,还有他……
也许是秋未炀也感觉到了我的惧意,轻轻地把我揽入怀中,用他仅剩的一丝温热温暖着我,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坚定地说,“翊儿,别怕,就算他们全都离你而去。至少还有我一直在这里。”
是的,也许他们对于我,在顷刻之间都将成为彼岸。唯有你留在此岸守护着我,已足够。真的好像睁开眼,看看你,如果可以我愿意把你的五官镌刻在心底。真的不忍心听到你如此憔悴的声音,真的不愿意让你再在寂寞中徘徊。
我端木晣何德何能,又何其幸也!
……
彬州,太守府
斜阳潇潇洒洒地倾泻进半掩的窗子,在地上留下了一串斑驳的影子。宽大雕花床,栩栩如生的镂空饰物,泛着金色的光芒。还有,床边趴着的人,依旧一袭白衣,但那苍白的脸上已不再有魅惑众生的笑颜。我知道,硬撑了这些天,他已是累极。我略抬起左手,麻痹的感觉已经消失殆尽。只是胸口的箭伤还微微泛痛。我始料不及,不禁一抽,床板也跟着摇动了一下。床边的人渐渐转醒了,费力地睁开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只见他蓦然一震,竟愣在了那里。许久,才冲我微微一笑,低语道,“醒了,嗯?”
我轻咳了一声,点了点头,温柔的看着他,“这是在哪儿?”也许是太久不曾言语的缘故,我的声音有些嘶哑,并不如从前那样悦耳。
秋未炀随意地一抬手,捋了捋我额前垂下的几缕发,宠溺地说,“你已经昏睡了十一天了,现在我们在彬州。”
“邺城……”
“没事了。”
“司徒景斌……”
“退兵了。”
“宇文昊……”
秋未炀眉毛一挑,恶狠狠地说,“也没事。”略一停顿,又接着补充道,“钟诚凌和阮曾吟那两小子也都平安的很。”
秋某人仿佛是要陪我上演一幕可歌可泣的心有灵犀似的,每每我才开了个头,他便一脸了然地接过了话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眉飞色舞,好不飘逸。不过那得意的神色,怎么看怎么有些,嗯,欠扁。
过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秋未炀终于停下了那些个闲言碎语,欢欢喜喜地走了出去。我刚想叫住他,问他去哪儿。他便像与我有心灵感应一般,收回了正要迈出门槛的步子,转过头来,柔声道,“祁矜仰和尹舜臣在前厅也守了好几天了。这会儿正好你醒了,我去把他们叫进来。”
看着他不再形只影单,我忽然觉得心里被塞得满满的。他应该孤单了好久吧,虽然他从来只以笑颜示人,但我却能感觉到他不快乐,一点也不。也许就这样呆在他的身边,也没什么不好的。也许就这也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也会是很惬意的。始乱终弃的感觉太痛了,痛得我已没有勇气再去经历一次。我要的不是山盟海誓,也不是天长地久,我只求有一人一直守护在我的身边,不曾离开。什么司徒景斌,什么秦怀仁,我真的不想再去理会。就让我躲在他身后软弱一次,当一个胆小鬼,好么?
没有什么郡主,也没有什么丞相。有的只是秦翊,有的只是秋未炀。也许秋未炀并不是什么盖世英雄,然而他却始终是我的天,我的地。
少顷,尹舜臣和祁矜仰一前一后,急冲冲的走了进来。在看到我的一霎那,一阵愕然,随即却都松了一口气。
祁矜仰冲我抛出了一个他标志性的微笑,纯净的,纤尘不染,“郡主,你可醒了!”
“嗯,”我亦回给他一个微笑,他给予我的,虽只是一个笑容,却让我觉得很窝心。比起那些个黄金珠宝,绫罗绸缎,不经意之间露出的关心更显得极为珍贵,“秋相呢?”
“京城来人了,秋相正在前厅招待。”尹舜臣端了一杯刚泡好的茶给我,边走边说着。
“哦,什么人?竟然要秋相亲自作陪?”我用茶盖捋了捋茶沫,有些惊讶的问道。
“陈公公。”三个字从尹舜臣的口中地砸了过来。
“听说过三个月就是皇上的三十大寿了。陈公公此番前来,估计是让郡主与秋相速速回京的吧。毕竟郡主离京已两年有余,秋相也离开了大半年。”祁矜仰接口说道,语气平平,但表情却和尹舜臣出奇的一致,皆是“来者不善,郡主小心”。
我淡淡一笑,示意他们不用太过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说雍瞻宇先前赐给我一点兵权,放任自流,只是因为他认为我不谙世事。那么经过了这些事以后,他也应有所警觉,我与秋未炀的关系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那,他又当如何?
正在思付之间,斜刺里横插进来一声调侃,“怎么?见了我就全不说话了?”秋未炀半笑着站在木桌边,左手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悠闲得很。
我略一抬手,示意祁矜仰和尹舜臣可以下去忙他们自己的事了。
秋未炀盯着木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杯,若有所思地说,“翊儿,刚刚陈公公来传旨。三个月后便是皇上的三十寿诞,我们得回京贺寿。”
“未炀,问你一个问题。你家有几口人?”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天书,轻飘飘地从我的口中飞了出去。
秋未炀微微一愣,一时间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但随即双眸中死亡光彩便黯淡了下来,低声说,“秋氏一门只未炀一人在朝,其余的遍全是乡野村夫。比不上宇文世家的显赫。”
听他这一回答,倒是我啼笑皆非。我本只想更深的了解他,他却认为我是在衡量他与宇文昊的底子谁更深厚。只是有一点,他始终不曾明白,势力可以慢慢培养,但秋未炀这个人确是独一无二的。我柔声道,“未炀,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只是想问问你家中有什么人。若我嫁过去,嗯,头上有没有婆婆?”说罢,脸便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秋未炀蓦地一震,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我。半晌,他才从震惊缓过神来,徐徐答道,“那个,翊儿。我母亲已过世许久了。家中只有一位姨母和表弟。你应该也听说过的,是镇北将军阮筠的二夫人与四公子。秋迩年的夫人与秋未邢并不与我同住。所以,你嫁过来,应该会很自由的。”说完,他径自笑了一笑,笑容中少了一分以往的鬼魅与玩世不恭,却多了一分真诚与温馨,洋溢着对幸福的向往。
秋迩年,应该就是他的父亲吧。影卫曾经给过我一份关于秋未炀的资料,虽然十分的不完整,但隐约中却可以感觉出,他,一直在苦苦支撑着,一直过得很辛苦。也许,这个决定,我做的是对的。
每每在秋未炀面前失态的总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失态,不禁起了戏虐之心。我佯装无奈,歪着头问道,“若是圣上不允,奈何?”
秋未炀顿时沉下脸来,垂下了双手拳头紧握,冷冷一笑,仿佛在隐忍着什么,漠然道,“若秦怀仁肯袖手旁观,雍瞻宇便不足为惧。”
过了许久,他小心翼翼的试探道,“翊儿,你说这番话,可是出于真心。”
我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骄傲如他,居然如此在意我的感受。这份心,无论如何,我会细细收藏。
得到了我的肯定,秋未炀仿佛松了一口气,莞尔一笑,“那好,翊儿。我不打扰你了,好好休息。”
“我们几时上路?”虽然已经疲惫不堪,很想阖上眼倒头就睡。但我还是强打起精神追问他。
秋未炀扶着我慢慢地躺下,帮我掖了掖被角,外带送我一记倾国倾城的微笑,“三天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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