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青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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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实证明,人绝对不能太快乐,正所谓乐极生悲。
我与秋未炀坐在一品居靠窗的一个空位上。小二在边上低头哈腰的等着我们点菜。虽然未炀不曾对小二报出他的名号,但是那一身玄色的官服,就是寻常百姓也都认出来了那是个官,更何况是跑堂多年、阅人无数的小二。皇国的官僚等级制度是十分森严的,特别是在官服上是有明文规定的。天子着飞龙袍,番王、郡主着蟠龙袍,一品大员着玄色墨袍,二品至三品的官员着紫袍,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官员着红袍,五品以下着青袍。秋未炀这一身墨袍,店小二又岂敢怠慢了他,恨不得把他当佛供着。
我刚要张口点菜,斜刺里插进了一个春风满面的声音,“呦,这不是未炀吗?前些日子听说你去邺城督战了,几时回的京?”
秋未炀轻笑了一声,站起来略施一礼,“未炀刚到。王爷此番回京,想必是给皇上贺寿的吧。”
“那是自然。”男子顿了顿,继而把头转向我,询问道,“这位是……”
“昭仁郡主,秦翊。翊儿,这位是简郡王。”秋未炀把我扶上前,“翊儿,给王爷问安。”
我福了福身,“王爷万安。”
“郡主不必如此多礼,”简郡王伸手虚扶一把,“既然是五哥认的妹子,那今后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也别王爷、王爷的,叫着别扭,叫我六哥就成。”
直到现在我总算弄明白了眼前这位是何许人也。六皇子,雍瞻宣,封号简郡王,封地临城。这位王爷在皇朝向来有“侠王”的美称。如今看来,这位王爷豪爽倒是不假,如此一来我也就不必惺惺作态了,“六哥,翊儿这厢有礼了。”
简郡王满意地笑了笑,并不置一词。
倒是秋未炀开了口,坏坏地笑着,“王爷回京几天了?怎么今儿个才见了你。要不是巴巴地来一品居吃这顿饭,兴许这辈子都见不上了。”言下调侃之意颇为明显,想必未炀与这简郡王的交情不一般。
“唉,还不是五哥。我这人一回京,板凳还没坐热乎,就被他老人家指去兵部和那帮兔崽子们打擂台。要不是原霈他们可怜我,递了帖子进来,或许这会儿我还在为皇上做牛做马呢。”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来,“你小子以后少王爷长王爷短的给我在人前装君子,你那劣根,我从小看到大,清楚着呢。”
我“扑嗤”一声笑出来,这个“侠王”,也真是……摆了,皇宫内还有如此纯洁的友谊,我想未炀也一定十分珍惜。
秋未炀无奈地一笑,“宣,真是拿你没办法。出去了几年,怎么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在郡主面前也不晓得要给我留点面子。”
“对了,你看我这记性,忘了你有美人相伴在侧。原霈他们都在雅间,本来就想叫上你的,派了人去你府里,底下人说你去你老岳家了。现在倒好,你自己个儿送上门来了。不过他们也当真都对妹子好奇的紧,居然让我们不近美色的秋相和我三哥杠上。妹子,一起去啊,人多热闹。”说完,便不管秋未炀愿意与否,边走边把人往里拽。
秋未炀一副败北的表情,不过还是心甘情愿地跟他走,边走还不忘对我喊道,“翊儿,一起来吧。”
一品居,青玉厅
“宣,你迟了。自罚三杯。”刚进门便有人很没形象的大声喊道。过了许久,那人才注意到了雍瞻宣身边还有旁人,“宣,你真有本事,连未炀都被你拖来了。呃,这位是?”
这一声询问使大家一致地注意到了我这张陌生的面孔,停下了手中的觥筹交错。
“昭仁郡主?”有人试探的问了一句。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料到……
“下官参见昭仁郡主,郡主千岁千岁千千岁。”一干人全都和我郑重其事的见礼。
“你们在胡闹些什么?”秋未炀拎起一个酒杯轻轻摇晃,脸上挂着他高贵不羁的招牌笑容,“可别吓了翊儿。”
“我们这可不是胡闹。向征服你的人致敬,这可是我们这帮狐朋狗友平生的夙愿。”一个青年笑嘻嘻地站起来同秋未炀打哈哈,“顾临川呢?他怎么没来,你们不是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吗?还是有了……”他暧昧地笑了几声,便就此打住,引得各人继续遐想。
“行了,你也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这酒我认罚就是了。”雍瞻宣豪爽地一口气喝了三杯酒。
秋未炀也笑了起来,柔声对我说,“翊儿,别理他们。他们从来就这样,一闹起来没个正经。”
话还没说完,干才带头闹场的青年便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在下范原霈,刚才所言,多有失礼之处,请郡主多多包涵。”
我嫣然一笑,没想到范名世那样死板的一个老头,居然还有这么机灵的一个孙子。要说他喝高了,他偏偏有着天下最清澈的眼神;要说他没喝高,他偏偏又胡话连篇,词不达意。
“范公子是未炀的朋友,自然就是翊儿的朋友。区区小事,翊儿又怎么会介意呢?”
话刚说了一半,我便接到了一个懊恼万分的眼神,秋未炀一副“就知道你笨”的神情看着我。而范原霈则是一脸痞痞地坏笑。半晌,我才醒悟过来,明白了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我被设计了!
看着范原霈那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儿,我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从来都是我设计人家,何时轮到一个毛头小子来设计我。小子,出生牛犊不怕虎,你郡主姐姐的手段你还没见识过。今儿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按年龄,原霈虚长郡主几岁,不介意我称郡主一声妹妹吧。”
我暗自忍下了气,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今日筵席,无以为乐。不如我们行酒令,翊儿妹妹,你看如何?”范原霈皎洁的眼神中微微泛着一丝丝光芒。
“请便。”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好,我们便以诗韵为规则。在座的每一位依题作一诗,输者罚酒一杯如何?”
秋未炀斜了他一眼,眼中颇有警告的意味,“好,既然如此,你出题吧。”
范原霈略一思索便吟出一句,“有酒不饮奈明何。便以酒为题吧。”
“不愧是翰林院的人,出口成章啊。”秋未炀打趣道。
“未炀,下一个该你了。”范原霈毫不留情的指出。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随着秋未炀沉慢的语调,咏出这一首诗。我的心里一阵感动,原来……原来一切他都记得,包括在秦府闲聊时,我曾经吟过的诗。
“无聊,每次都罚不到未炀。下一个,下一个是谁啊?”
……
“翊儿妹妹,轮到你了。”范原霈拿着装满酒的杯,笑嘻嘻地挪到我身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而秋未炀对他所说的话置若罔闻,只是专心致志地为我布菜,竟是对我的文才十分的放心。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好!”我刚刚咏完罗隐的《自遣》,范原霈便没形象的拍手大叫,似乎在他们中间,他始终是最没形象的一个,一点都不像一位饱读诗书的翰林院编修,“翊儿妹妹,这首诗作的太好了,原霈敬你一杯。”
雍瞻宣一把抓住范原霈就往后拖,“省省吧你,要发酒疯一边去。”
秋未炀挑眺眉,督了他一眼,“翊儿的伤刚痊愈,不宜喝酒。想斗酒?我陪你就是。”
范原霈别扭的摇了摇头,固执道,“未炀你也真是。好容易我才见了未来嫂子一面,敬一杯酒,你也要阻拦。”他怕秋未炀不放心,又特意强调了一句,“只是一杯酒,不会有问题的。”
“你真的有那么好心?”秋未炀疑问重重。
“那是自然……”范原霈一脸委屈。
“那好吧,就一杯。”秋未炀终于妥协了。
“翊儿妹妹,啊不,未来的嫂子,我敬你啊。”
我接过酒,想也没想就喝了下去。前世的家宴,我也没少喝酒。酒量虽说不上是千杯不醉,但也不至于才喝一杯酒就倒下去。只是,为什么我的眼皮突然之间变得这样重,仿佛如有千金之力,我无力挣开它……
只听的模糊中范原霈得意的说道,“嘿嘿,未炀。兄弟我忘了告诉你,这杯酒号称‘一口醉’……”
四周一片黑暗,朦朦胧胧,模糊不清。
“晣儿,经历了那么多,你怎么还是不见长进。”缥缈中传来了一声叹息,很轻,很轻,辨别不出方向,“还是那么独断独行……”
“你到底是谁?”我惊恐地问道。从前世到今生,从现代到古代,仿佛自我死后,这一切都是她一手策划的。直觉告诉我,躲在黑暗深处的这个女子和我有一定的渊源,然而,它到底是谁,我应该认识她吗?
女子低低地笑了一声,“看来你确实遗忘了很多事。也是,连陆珩你都忘了。我还能奢望你想起我吗?我告诉你就是了。”
随着她的话语,思绪慢慢地变轻,变淡,宛若多年前的一场青烟……
夕阳斜照下的枫树林,地上映下斑斑的光晕,那些光晕一点点,一点点的不断放大,变淡,直至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虽然还是夏末,枫林中并没有满天飞红的景象迈不过夏天的枫树林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叶子生机勃勃地享受着每一缕阳光,并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枫林里并不都是枯枝败叶,满目苍凉。其实大多数时节,它们也是朝气的。
一位白衣少女走在铺满枫叶的小路上,很悠闲地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女孩的长发散落在脸颊两边,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路边的一切事物。一件松散的连衣裙,纯白,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在腰处随意地打了个结,给人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
突然,女孩停住了脚步,望着眼前一抹背影,脸上迸发出喜悦的光芒,张口大叫,“端木晞,端木晞……姐,你等等我……”
那抹身影听到这声呼喊后,定在了原地,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气喘吁吁跑向她的妹妹,无奈地笑了笑,“晣儿,你一个女孩子家,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喊大叫,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端木晣讪讪一笑,无所谓地摆摆手,“我才不怕呢!大不了你养我好了。反正端木家族大小姐这把交椅你是坐定了。”端木晣抬头望着她的姐姐,姐姐今天把头发盘起来了,穿着一件天蓝色的夏装,领口系着很古老的盘扣,袖口用深蓝色的丝线绣了一朵牡丹。簇簇的牡丹深处则是她那如花般的容颜。也许姐姐原本就是一位如牡丹般雍容华贵的女子吧。
端木晞沉下脸,低声说,“祸从口出。在公司的范围内这么大声嚷嚷,让别人听了去,这麻烦可就大了。”看着妹妹欲哭无泪的神色,端木晞又不禁心生怜惜,便又柔声道,“姐姐也不是要怪你,只是想提醒你要谨慎些。晣儿,总有一天你也要长大。姐姐不可能护着你一辈子。好了,不说这个了,来公司找我有事?”
端木晣点了点头,迟疑道,“姐,下星期我们真的要去参加那个派对?”
“自然,不仅是你和我,端木家的人都要去。”
“可是,可是……”端木晣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悄声问,“那个派对真的是商界巨贾陆家独子的订婚礼?”
端木晞看了看她的二妹,不禁莞尔,“听说陆家的独子一表人才,晣儿该不是红鸾心动了吧。”
“才不是!”端木晣急急地辨白。她自然是不喜欢陆家的独子,尽管他一表人才。因为早在一年前,端木晣的心理便已装下了一个人。
他有着深邃的眼睛,忧郁而深不见底。剑眉飞扬,薄唇总是紧紧地抿着,他很高,脊背也总是挺的很直,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白杨树。他的声音似乎总是冰冷的,不会流露出过多的情绪。他是冷静的,冷静到端木晣无法想象,一个年轻人,何以做到如此从容不迫。他温文尔雅,却和每一个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是的,更多的时候,可以称之为冷漠。可是端木晣却始终认为像他那样的人,应该要有一颗冰封之下有热度的心。
然而,使端木晣懊恼的是她从没有何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他叫什么她都不知道。他就像是一位神秘的天外来客,莫名其妙地闯入她的世界,又莫名其妙地消失的无影无踪。
往事不堪寻,无处寻,惟有少年心。
香格里拉大酒店,舞厅
“端木先生,您能抽空来参加小儿的生日派对,我们真是感到十分荣幸。”一对年多半百的夫妻,和蔼的笑着,脸上洋溢着幸福与欢乐。
“陆珩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的生日,再怎么忙,我都是要来的。”端木翰玨亦是微笑的与他们寒暄着。
金碧辉煌的舞厅中回荡着华丽的音乐每个人脸上都戴着各不相同的面具,在人群中虚伪地谈笑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迎接你的总是笑脸,也只有一个地方的笑脸总是虚伪的,那便是商界。
端木晣紧跟在端木晞身后,穿梭于人群之中。这次的派对,除了她和姐姐,端木家的小姐还来了两位,是与自小就与她不亲的端木晗和端木旼。此外,除了端木家,苏家、林家这些个商界的巨头也都派了家中的小姐出席。端木晣看着眼前的场景,怎么看怎么别扭,突然就想起了历史书上写的“相亲仪式”。虽然心里对这种行为有所不齿,但是端木晣还是愿意参加的。不用花钱看一场好戏,何乐而不为?端木晣深知这种事绝对落不到自己的头上。论长相,她不算丑,但也绝对和美扯不上什么关系。论家世,虽然端木家在商界屈指一数,然而她头上还有一个才貌双全的姐姐。不过她倒是挺看好姐姐和苏寒的。
“你觉的那个女孩子怎么样?”陆爸轻声问陆妈。
“哪个呀?”
“端木晞,端木家的大小姐。恐怕端木家下一代的第一把交椅就是她的了。”陆爸看门见山的说。
“好是好,”陆妈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是不知道珩儿怎么想的。毕竟,最后拿主意的人是他。”
“放心吧,”陆爸拍拍她的肩,“要相信珩儿眼光。”
他向正在一边与同事聊天的陆珩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什么事?爸爸。”
“珩儿啊,你决定好了吗?”陆爸询问道。
陆珩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陆爸喜笑颜开,“等一下你请哪位小姐跳第一支舞,那位小姐便是你的未婚妻。”
正说着,主持人已经走到了舞池的中间,宣布舞会开始。
“去吧。”陆爸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
端木晣一个人很无趣地在舞池里漫步,姐姐端木晞正忙着周旋于各大家族之间,已无暇分身顾及她。至于跳舞嘛,她不会,也不愿意会。
“端木小姐,我可以邀请你跳一支舞吗?”头顶上传来了一声温文有礼的询问。
端木晣乍一听这个声音,不禁心中一紧,循声望去。深邃的眼睛,忧郁而深不见底。剑眉飞扬,薄唇总是紧紧地抿着,他很高,脊背也总是挺的很直,让人很容易联想到白杨树。是他,真的是他……端木晣不禁激动地点了点头,忽而又想到了什么,为难的摇摇头,“恐怕不行,我不会跳舞。”
男子淡然一笑,柔声道,“没关系,跟着我就行。”说完便牵着端木晣步入舞池。
只听得周围一片抽气声,偌大的舞厅顿时鸦雀无声。端木晣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眼前的这名男子究竟是谁?
身边的男子微微一笑,如三月的春风,他拿起麦克风,“欢迎大家光临我的生日派对,陆珩感激不尽。现在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个消息。我的未婚妻就是我身边的这位端木小姐,请大家祝福我们。”
“这是端木家的那位小姐?”私底下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不知道。”
“好像是二小姐端木晣吧。”
“陆珩的眼光也真是差劲,放着一位才貌双全的端木晞不要,偏偏要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二小姐。”
这是,端木晞从舞厅的一个角落走了出来,喁喁的私语声随着她的脚步渐渐地安静下来,人们屏息凝神地等待着一场姐妹大战的好戏。
然而,出乎意料,端木晞只是重重地拥抱了妹妹一下,轻声问,“他可是你心中的那个人?”
端木晣无声地点头。
端木晞把妹妹的手放到陆珩手上,郑重地说,“陆先生,我把妹妹交给你了。请你替我继续守护她。”
陆珩亦是郑重的点了点头。
显然,那个惊愕的少女,就是我,当年的端木晣。
只是当时的我不知道,这并不是幸运之神对于我的眷恋,而是厄运的又一次开始。姐姐端木晞在那场派对结束后不久的某一天,就被查出了患有肺癌。而我则在惶惶不安中结束我的学业,返回公司,接受端木家族赋予我的使命。
从此校园中少了我欢乐的笑容。按陆珩的话来说,我终于从一只苦涩的青苹果蜕变成熟了。我学会了伪装,学会了掩饰,自然,我也学会了冷血无情。
而商场上,又多了一位新的端木大小姐,端木晣。
医院,305病房
正是下午三、四点的光景,阳光十分的明媚。透过浅茶色的玻璃照射进来,有些许的刺眼,却不让人感到厌烦。端木晣忐忑不安的在回廊上来来回回地走着,仿佛这样就可以把心中对死亡的恐惧降到最低。端木晣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是不是在商场上跌打滚爬了太久,心变得太过于麻木,人变得太过于无情、太过凌厉了。还是此时自己的思绪太过于清明了,以至于她连自欺欺人都做不到,只得眼睁睁地直面姐姐将要散手人寰的事实。
可是那是姐姐!不是什么别的不相干的人。
端木家的黑暗、龌龊,端木晣并不是完全不知道。人,生在淤泥里,又有几个能真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呢?端木家中从来没有关爱或是怜悯这一类的词,有的只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也许她们并不是孤儿,在外人看来她们还拥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家。只不过,或许那个家对于她们来说,却比孤儿院要好不了多少。姐妹俩相依为命地活下去,就是端木晣心目中最为温馨的一件事。一直以来都是姐姐守护着她,把她紧紧地护在自己的羽翼之后,远离尘嚣。为她挡去一次又一次的腥风血雨。然而她也深深知道,姐姐是她生命中的阳光,她亦是姐姐活下去的支柱。
她怕,她真的很害怕,她怕姐姐会把她一个人扔下,留在这陌生的世界上。死亡会在她和姐姐之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界限,一条直到时间尽头她才能逾越的界限。死亡,并不只是一个姐姐与她所开的玩笑,过后,一切都变不回来了。
“端木小姐?病人请你进去一下。”医生缓缓地说,“快去了,怕是她的时间不多了。”
“医生,我……”端木晣还想再说点什么。
医生摆摆手,无奈地说道,“端木小姐,我们确实已经尽力了。”
端木晣不再说什么,抿紧唇,侧身从医生的旁边走过。也许,他只是一个庸医,端木晣自我安慰的想。
“晣儿,你来了。”端木晞无力地扯起一个微笑,试图传递给妹妹安慰的讯息。
端木晣默默地点了点头,走到病床的边上坐下。
“我的晣儿,还真是长大了。”端木晞颇为欣慰地说道,“这几个月来,公司的事情你处理的不错。”
“姐姐……”
“晣儿,”端木晞出声打断了她,“人总是要有那么一天的,姐姐能护你一时,却不能永远地护着你。看到你这么独立,姐姐很高兴。”
眼泪怔怔地从端木晣的脸颊上滑下。在姐姐面前她不再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大小姐,她也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可怜虫。她就是她,只是一只褪了颜色的青苹果,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是。在姐姐面前,她可以放肆地哭,也可以大声地笑,可以摘下她所憎恶的面具。
“晣儿,你别哭。”端木晞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此刻的她已然没有了一丝的力气,然而还有一句话,她必须要说,“晣儿,你好好听着。从今以后,无论是端木晞还是端木晣,只要站在了那个位子上,她就不被允许退缩,只能继续坚强下去。这是你的荣耀,亦是你的姓氏赋予你的使命。”
端木晣坚定地看着她,用手背抹去了眼角残留的泪水。从今天开始,端木晣将会代替端木晞,一直坚强下去……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是这样的漫长,风凄厉地呼啸而过,树木被风刮地沙沙作响。一切都没有了生命的迹象。卧室的窗台前摆着一盆三角梅,无叶,亦无花。不知不觉中,它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踪迹,无处寻觅。
端木晞、端木晣,永远的姐妹。
……
“从今天开始,你们互相认识。你,端木晞是姐姐,而你,端木晣是妹妹……”
……
“晣儿妹妹不哭,还有姐姐陪着你……”
……
“晣儿。他可是你心中的那个人?”
……
“陆先生,我把晣儿交给你了。请你替我继续守护她。”
……
端木晞,那是我永远的姐姐。
前世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涌出我的脑海。那一天,姐姐静静地躺在那里,我依稀还记得那张脸,从我有记忆以来从未变。姐姐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离开了。我想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早的离开?“昨天”与“今天”的差别真的太大了,我有一些受不了。也许,我对姐姐的依赖已经成了习惯。我想改,可我真的改不了。突然间,心情实在糟糕,我习惯性的拨通了电话,我想告诉姐姐。我知道只有姐姐能懂。可电话那头已经找不到我想要的那个人。
我也曾认为姐姐的死也许只是一个玩笑。过后,一切就还会像从前那样。
可是我错了。
以后,姐姐对我将会是很冷漠的吧。当然,姐姐不可能再对我说话,或是再对我笑了。也许以后,我将会习惯姐姐的冷漠。死亡在我和她之间划下了一道深深界限,一条直到时间尽头我才能逾越的界限。我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可是,姐姐永远不会开口说话了。世界纵然有千般美丽,却比不上姐姐的一抹笑容。
我恨过姐姐,她太狠心,忍心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这里真的很陌生。我想她,如果可以,我还想问她,她过的好吗?这么多日子以来,我无时无刻都在心里与她说话,想象着她将会怎样回答。
姐姐,你知道吗?
我一直等待你能回来,一直等待……
“端木晞,姐姐,是你吗?”黑暗中我歇斯底里地呼喊着,仿佛是溺水中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晣儿,你答应过我的,要一直坚强下去。”黑暗深处的那一缕声音有了明显的悲哀。
“我……”我无语凝噎。是的,直到今天,我不得不承认,从头到尾,我根本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
“罢了,事到如今我也不勉强你了。只是晣儿,最后再听姐姐一句劝吧。好好地问一问你的心,身边之人是否就是心中之人?”
我用力的点了点头,仿佛我的头点地越重,这个陈诺便越为可信。
“别忘了一件事,”她顿了顿,继续说,“那个契约,你务必要完成。”
“嗯,我会的。”
她无声的笑了笑,虽然看不见她的容貌,但我知道她在笑,“晣儿,无论如何,我是你的姐姐,永远都是。姐姐永远都会护着你。”
以前,姐姐走后,每当一个人待着时,我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不该出现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可转念一想,也许姐姐就在我身边,从来不曾离开过。也许,从姐姐真的一直守护着我,给我一次又一次的机会,甚至重生。
而现在,我却要感谢生命给过我们的际遇,有姐姐陪我走过今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也很欣慰我能称她一声亲人,为她付出一种高于任何感情的亲情。我想我会把一起走过的每一刻都铭记下来。即使,那个倾听的人已不在我的身边。因为她从来不曾远游,只是以自己的方式继续的守护我。
姐姐,请你相信我,这一次,晣儿一定会坚强下去。
一定会……
宰相府,主卧房
“真是的,翊儿你真没用。一杯酒也能睡上半天。”秋未炀轻轻地把我放在床上,在床边半开玩笑半抱怨地说。只是声音十分的小,不会影响我的休息。殊不知我早就已经醒了过来,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而已。姐姐说的话犹在耳边回荡。曾经,我一度以为陆珩是那个可以陪我走完一生的人。
可是我错了,错的十分的彻底。人生是多方面权衡后的结果,并不是我一厢情愿就可以的。
而秋未炀呢?他又是否是我这一世的良人?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想到,只是不敢再想下去罢了。
我不敢给出答案。我只怕,所有的爱情,结果都一样,只不过都是殊途同归,爱人间的分崩离析。而别人亦不能替我回答。
秋未炀倚窗而坐,静静地望着窗外出神。也许,卸下了表面的伪装,眼前的这个才是最真实的秋未炀,认真而又安静,有一种静谧、悠远的气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秋未炀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的微笑,虽不多,却溢满了幸福。
“秋相,郡主的药……”
侍女的低呼打断了秋未炀纷乱的思绪,秋未炀忙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说话。自己则快步走了过去,从侍女的手中接过了药碗,轻轻地放在一旁的桌上。
“未炀。”我低声唤道。
“你醒了。”秋未炀把我从床上慢慢地扶了起来,拿过了两个软枕,垫在我的身后,“既然醒了,就趁热把药喝了吧。”
“筵席散了?”我询问道。
秋未炀摇了摇头,失笑道,“怎么可能?不到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就让他们回去,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皱着眉把秋未炀手上的药一口气喝了下去,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中药,绝对是杀人不眨眼的好工具……
“那你怎么回来了?”我歪着脑袋问他。
秋未炀一副“怨妇”的嘴脸看着我,仿佛我犯了天底下最不可饶恕的错误。半晌,才道,“翊儿醉了嘛,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回府。”
他坏坏地一笑,又露出了他那副“狐狸”式的招牌表情,“翊儿要不要奖励一下未炀?”顿了顿他又接着说道,“不过范原霈那小子也忒大胆,竟然敢在我的眼皮底下耍诈。下次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我未置一词,默默地站了起来,走到了窗前,秋未炀曾经站过的地方,眼神迷离着。窗外是一片自由的天地,上到天空飞翔的鸟,下至阶边开放的小花,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而他呢?与我在一起,秋未炀是否会被束缚?他的从前我清清楚楚。他曾经如此无望而又如此卑微的渴望着自由。谁又知道,我与他的婚姻不是另一种的不自由。
秋未炀仿佛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从后面走来,把我轻轻地圈入怀中,问道,“在想什么呢?”
“未炀,和我在一起,真的会快乐吗?”我幽幽地问道。
秋未炀的身体蓦地一僵,继而更紧地用着我,“那么翊儿,告诉我,跟我在一起,你快乐吗?”
我肯定的点了点头,虽然秋未炀平时似乎什么事也不放在心上,放荡不羁,玩世不恭,但就是这样的他却给了我最大的安定。是他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被别人丢弃的人,永远都不会是。因为有他,一直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
秋未炀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脸上有了明显的笑意,“翊儿,不管你信与不信,未炀第一次见到你便发了誓,此生此世只愿得翊儿一人为妻。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眼底有隐约地模糊,痴痴地念着,“一生一世,未炀,真的是一生一世吗?”
秋未炀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嫣然一笑,这次是真的想开了,“未炀,国宴上我便去和圣上请旨,让他给我们赐婚,好吗?”
秋未炀低低地应了一声,良久,坚定地说,“翊儿,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只是今天,秋未炀当着你的面向上天起誓,一生一世,决不负你。”
那一刻,我仿佛等到了一辈子的明媚。就算多年以后,我早已忘却了当初年少时的温情,它却一遍遍地在我的心中回放,那个冬日里最为温暖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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