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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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朱庆善的房间里一个细小的灯火缓缓点亮,一个纤瘦小巧的身影映在雕花的窗格上。
“柳儿……你有什么事情么?”柳儿轻轻扣上了房门,沉默了良久,抬起脸,眼里充满不安。
“少爷……柳儿有一句话要和你说。你可千万别生气啊。”很少见柳儿这么局促不安的,她到洪源盛已经半月有余,事情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可是洪源盛的其他人还是把她当奸细一样防范,想到这一点朱庆善倒是很不好意思。
“柳儿,你说吧,我不生气就是了。”庆善侧目看着柳儿,他对这个丫头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每次看到她总会莫名的开心。
“少爷,这次我来洪源盛,其实真的是为了少爷你……”柳儿低垂着眼睑,那长长的睫毛在粉颊上不住颤动,只把朱庆善看的如痴如醉。
“是真的?”朱庆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咽喉也随之燥热起来。如豆的灯火在摇曳,微黄的光芒中,柳儿那玲珑的胸口在不住的起伏,湿润的双唇微微张开,那樱桃小嘴中的气息让朱庆善的鼻翼变的如此贪婪。
“当然是真的……”柳儿的双眼陡然睁大,“不然我在城东帮好好的,才不会来这里呢!”话音里有一丝娇嗔,那圆亮的眸子顿时水汪汪起来,一脸委屈的样子。
“是不是忠叔他们对你的态度?这个你放心好了,忠叔他人不坏的,他这样盯着你完全是为了我。你放心,我心里知道,柳儿和江湖上的这些是非完全搭不上关系,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最纯洁的。”
朱庆善很奇怪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在这个春末夏初的夜晚,他感觉心底有一股冲动,这股冲动让他忘记了丧父的悲痛,忘记了复杂的江湖关系,也忘记了男女间那应该存在的距离,不知不觉间,他抓住了柳儿的双手。
“少爷,你说什么呀!”柳儿红着脸,赶忙将朱庆善的双手推开。她捂着耳朵好一阵子,朱庆善的话让她不知所措,“我不听我不听……”
“柳儿,你的心意我知道,我其实……其实也很喜欢你的……只要你愿意……”含糊不清的言语在朱庆善的声带上颤动,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一刹那在脑海里翻滚。
“少爷,你别说了,就当柳儿什么都没有说……”柳儿急忙转身一头冲出了房门。朱庆善站在门口,看着月光下柳儿渐渐模糊的身影,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风,有一丝凉意,朱庆善渐渐冷静下来,但这天夜里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柳儿哪欲言又止的话语,那楚楚动人的眼神,还有那令人痴迷的气息,一切的一切都在折磨朱庆善年轻的防线。
第二天,朱庆善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他揉着浮肿的双眼,迟缓的双手笨拙地摸索着衣物。往常这个时候,柳儿应该早已将衣物叠好放在他最顺手的地方。可今天,她似乎根本没有进来过,看来自己昨天的表白的确将柳儿吓坏了。
砰砰砰一阵急促地敲门声,“不好了!少爷少爷……快醒醒!”是朱忠的声音,这位老成稳重的管家很少如此惊慌,莫不是又出了什么大事。朱庆善匆忙地穿好衣服,刚打开房门就被朱忠一把抓住手腕匆匆朝花园杆去。
花园的大井旁盖着一席醒目的白布,府里的下人们围在四周窃窃私语。白布下清晰的水迹还没有干涸,隐约是一具女子的尸体。朱庆善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兆,他颤抖着双手轻轻掀开白布,柳儿熟悉的面容苍白的出现在他的眼前——没有一丝血色。
“柳儿!”朱庆善大叫一声,眼前只觉金星乱冒,他摇晃了一下,朱忠赶忙上前搀扶,同时挥了一下手。两个下人麻利地将柳儿地尸首抬走,朱忠也将庆善扶回了房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朱庆善清醒过来之后,两眼无助地望着朱忠。
“是打水地王大娘清早在水井里面发现的,我已经问过了府里的下人,最后一个看见柳儿的是打更的来福,他看见……”说到这里,朱忠顿了一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庆善。
“看见什么?看见什么?”庆善牢牢抓住朱忠的肩膀,拼命的摇晃,“忠叔,你快说,快告诉我。”
“来福说……看见柳儿惊惶的从少爷您的房中跑出来,朝花园方向跑去。”朱忠不知道这样的话该不该说,如果传了出去,难免会有流言蜚语。孤男寡女,深夜幽会,而后女的从男方屋内夺路而逃,失足坠井身亡,这样的杜撰会传的很快。现在,朱家对阊胥一带的控制力已经大不如前,这件事情如果传了出去,将会直接影响朱家的威信。漕运码头,鱼市米市等各方面的势力就更不会将洪源盛放在眼里。
“好在柳儿是城东帮的人,我们可以说她想私逃外出,去城东帮高密,失足落水……”这个借口编排的非常合理,但却是朱庆善无法接受的。“不!柳儿为了我才来的洪源盛,现在她死因不明,怎么可以在她的头上乱加罪名?我绝对不答应!”
话说的斩钉截铁,朱庆善的心却在流血。这一个月里,他失去了父亲,又失去了第一个动心的女人,这两个连续的打击令他淹没在无助和痛苦之中。
柳儿的死不仅然朱庆善悲痛欲绝,也让另一个人心急如焚。
“这个朱庆善真实不识好歹!”魏林气乎乎地咒骂着,“我们好心让柳儿去告诉他真相,他居然来这一手!看来洪源盛是铁了心要和我们城东帮过不去了。”
“未必是朱庆善的意思,其中恐怕另有故事。”魏腾不像儿子那么冲动,但是事情的发展还是出乎他的预料,对手将柳儿这步棋变为己用。现在,苏州城人人都知道,柳儿是城东帮的奸细,朱家杀掉柳儿,已经和城东帮势成水火。就连城东帮自己的兄弟,也认为是朱家杀死柳儿,是一种挑衅是一种宣战。洪源盛和城东帮的一场大火拼恐怕难以避免了,此时他真的是骑虎难下。“那人也当真了得,怪不得他深藏不露,在朱开山身上下毒的多半就是他!”
“爹爹既然知道其中原由,何不直接告诉朱庆善。”魏林和庆善是同样的年轻,年轻人的想法自然是同样的单纯。

魏腾看着儿子,苦笑一声:“林儿,你爹爹汉奸的骂名已经定下了,庆善还会相信我么?”
“朱少爷,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一点。”一心道人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朱庆善,在他看来,哭泣是弱者的表现。“柳儿的死很蹊跷,但是此时并不适合深究……”
“为什么?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结局?”庆善站在柳儿的新坟前,看着黄土青草,心乱如麻。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柳儿不会武功,她只是江湖纷争的牺牲品。朱少爷如果你身怀绝技,他人就没有那么容易得逞。”一心的观点,江湖是弱肉强食,不会武功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也不尽然吧,朱开山老先生武功何等高强,还不是遭人暗算,饮恨而终。”声音有点熟悉,朱庆善擦干眼泪回头一看,原来是前些天从上海赶来吊唁的蒋志清,“江湖上能杀人的未必会武功,武功高深的人未必能保全性命。现在这个世界,阴谋诡计,火枪毒药比武功更可靠。”此人语气中透露着对武功的不屑,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让一心道人很看不过去。
“一心道长,这位是上海青帮黄金荣先生得门生——蒋志清蒋先生。”两人似乎并不投缘,朱庆善很想打个圆场。
“阁下来到此处莫非是来教训朱少爷的?”
“不敢,在下只是不忍大好青年误入歧途。”蒋志清背着手,故意将侧脸对着一心道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误入歧途?难道上海青帮算得上正道?”一心脸色沉沉,走近了一步,他很想教训一下这个出言不逊的年轻人。
“青帮……黄金荣……道长怎么能把蒋某人和这些江湖角色混为一谈!”这句话让一心和朱庆善颇为惊奇。蒋志清非但对黄金荣毫无敬意,似乎还深以为耻。
“如此说来,蒋先生此次前来恐怕另有目的了?”朱庆善略一沉吟,说了这么一句。冷静,冷静,再冷静,这是他经过这些天一连串的打击学会的。
“朱少爷果然是可造之材!”蒋志清赞了一句,“蒋某的确曾是黄金荣的门生,不过那已经是陈年往事了,蒋某此次前来,是联系江南这一带的江湖势力办一件大事。”
“大事?乳臭未干的小子,好大的口气。”一心道人曾欲行刺袁世凯,在他眼里,蒋志清这个毛头小子纵有天大的本领,所行之事也极为有限。
“在下敢道长问一句,这姑苏地界归谁管?”蒋志清昂着头,两眼并没有看一心道人,只是注视着他身后的朱庆善。
“哼,当然是城东帮和洪源盛分管城东城西。”
“差矣!”将某人摇着头,嘴角洋溢着自信的微笑。
“你不会幼稚到以为是苏州市市长顾谈这个泥菩萨吧。”
“非也!”蒋志清依然摇着头,那一袭长衫,一顶毡帽下隐藏着试探和锋芒。
“江苏督军冯国璋!”朱庆善的声音一下子拔高,直觉告诉他,这就是蒋志清期待的答案。
“好好好!中山先生果然没有说错!毕竟有很多青年才俊是不会甘心淹没在小小的江湖之中的!”蒋志清连连说好,满意地点着头。
“中山先生?你究竟是谁?”孙中山的名字一心道人早有耳闻,但真正开始了解他所做的事还是受了朱庆善的影响,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如果和孙中山有联系,那他到苏州来恐怕真的会翻江倒海。
“我就是我,”蒋志清看着一心道人,眼中透射出不易察觉的威严,“蒋志清!”真正与他四目相对,老江湖一心道人居然心中一凛,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眼神竟然如此犀利。与他相比,朱庆善虽然也志在天下,可温顺得像一头绵羊。
蒋志清和朱庆善颇为投缘,两人一见如故在玄妙观相谈甚欢。从国家大事到民生经济,朱庆善感觉找到了知己,这种感觉正式他涉足江湖之前所希冀的,也是江湖无法给他的。他本想请他来洪源盛助他一臂之力,却被对方婉言谢绝了,蒋志清甚至连去都不愿意去洪源盛。他还再三叮嘱朱庆善,不可将他的身份泄露出去,言语之中处处充满警惕。“庆善,现在以你的状况,实在不适合急着报仇,蒋某只劝你万事忍让。全当是人生的一种历练吧。好男儿既然志在天下,就必须抛弃一些东西,家仇、私情,与你心中的亿兆黎民相比,孰轻孰重?若此时你方寸大乱,他日如何与国贼斗,与列强争?少则数月,多则一年,东南定有大事发生。届时,举国震动,蒋某还会再来拜访。”
世界是年轻人的了,一心道人从来没有感觉自己老过,但今天,听着蒋朱二人纵横谈吐,头一回感觉自己落伍了。回想自己的前半生拜师学艺,苦练武功,后半生为了六君子,为了师傅遗志刺杀谋划刺杀袁世凯……这就是他的全部。他把全部青春年华,都花费在江湖恩怨上,到头来却一事无成。念及此处,他脸颊上那道长长的伤疤微微颤动,手掌一翻,腰间那柄软剑跃然在手。
手指在剑脊上轻轻摸索,一心感受着那冰冷无奈的温度。自己的人生就像着剑一样,已经注定冰冷乏味的命运,除了杀人,除了恩怨,自己已经没有其他用处。
“道长一向谈笑从容,今天似乎有心事了……”话音未落,一心的剑刃已经抵住了来客的咽喉。
“魏腾,贫道正没空理会你这汉奸,你倒自己送上门来!”魏腾竟然一身夜行衣打扮,显然是冒险夜闯洪源盛。生死命悬一线,魏腾居然毫不惊慌,“我不想打扰庆善他们,道长,有话对你说。”说罢,从容的转身,竟不理会颈项上的宝剑。
“你想耍什么花样!”一心的声音低沉有力,要取魏腾的性命只是举手之劳,并不急在一时。
魏腾抬眼看着渐渐阴暗的天空,叹口气道:“事到如今,我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道长你有心保护庆善的话这几天最好寸步不离,否则,庆善恐怕要和柳儿一样死的不明不白。”
“什么!?”一心闻言竟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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