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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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四季的步伐有点乱。

夏天似乎都没怎么令人抱怨,秋季就匆匆登场。刚刚浓密起来的梧桐的绿荫,一夜之间,又转成金黄。

我的全部精力惯性地投入到工作中。

而我的工作就是那老旧不堪的小电影院。

这家影院有些年头了,在一条新式里弄的边头,外间有半弧型的砖墙,一个偌大的园子杂草丛生,一颗不知名的种籽窜出的草,居然比我还高。

放映厅黑洞洞的,椅子已全被拆除,地下留着一排排整齐的“伤疤”,想必是拆除座椅时,椅脚留下的。经理所谓的装饰,只是在天顶装了一只笨重又破旧的吊灯,一片片水晶玻璃沾满了灰,打开后,光线昏暗,窗帘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了,厚重,散发着一股霉味,护墙板油漆斑驳,厕所未扫已久,银幕还在,是一段恍恍的灰白。

员工是一群四十岁左右的阿姨妈妈,神情闲散,一边打着毛衣,一边嗑瓜子。

我转了一圈,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发愣。

音乐茶室火爆的时代,但这里的气氛相差太远。此地哪是家处于闹市的影院,简直是城市中央的一座旧坟。

这时候,来了一位老先生。

他头发银白,梳得很光,空一件格子衬衫,打着领带,西裤中缝笔挺,还系着背带,一双皮鞋锃亮可鉴,一身打扮在当时看来,无疑是位归国华侨。

他立定在门口,往里张望,不一会儿,索性走进来。
他看看我,问:“这里要改成什么?”
一位女员工刚吃完饭,涮着饭盒,把水往院子里一倒,听见问话,回答他:“不知道!想改音乐茶室,但太破了,没人肯接手,拆了算了。晾着地皮浪费钱。”
他很遗憾:“会拆吗?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我点点头,站起来,“我陪你,里面很暗。”
陪他走进去,眼睛一下子不能适应黑暗。
这位老先生快步走到中间,自言自语:“总坐在这两个座位,陪她看。座位也拆了……红色丝绒套子。”
我心不禁一动。这里残留着这位先生无尽的回忆。
但总是物是人非,留得一个人来凭吊。
“这座电影院有点年头了,当时很出名。院子里开满玫瑰花,等待买票的人坐在那边的长椅上喝汽水。后头那株银杏,秋天的叶子是透亮的金黄色,落在地上,我还拾回去做过书签。”老先生口气无限怀念。
那个洗饭盒的女员工也跟在后头听,忍不住插嘴:“有做头吗?改成音乐茶室?要是有生意好就不拆了,你快和我们经理说说。”她指一指我。
老先生一怔:“你是经理?”
我点点头。
老先生忙道:“敞姓陈,家就住在这附近,我觉得此地一定会做出自己的特色,一定会有生意的。”
他非常热切,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他立刻拉我坐到那一长排破旧的长椅上,向我提改装的建议。
他叫陈献勤,妻子也是当年上海颇有名的闺秀,他在银行里做过买办。后来家道中落,有个儿子,在文革时死了,现在只剩他和孙女两个人生活。妻子在文革前就随家人去了海外,不久断了音讯,生死未卜了。他现在唯一的乐趣就是听孙女弹琴,以及满世界寻找当年的角角落落,回忆与妻子的欢乐时光。
在陈先生的建议下,未对内部结构做很大改变,只是铺平了地,(原先是影院,地面有一定坡度),换了窗帘,并未买新的,只是将舞台上的幕布洗干净,改做而成,那些暗色丝绒质地非常好,洗净后舒齐如新。购买了一些半旧的桌椅,放冷饮的冰箱原先就有的,派人修好。
修整院子费了些功夫。除尽野草,高高低低满铺了玫瑰,小蔷薇,再用木条架了一方紫藤架,买来老根,明年应该可以看见成果了。整座院子焕然一新,而茶座氛围仍是旧旧的。
终于在一个月后开了张。
五元钱一个人,喝茶的话无限量供应热水。还有咖啡,桔子水。那时从上咖买来咖啡块,倒在大锅里搅。桔子水是用橙粉冲兑的,很甜。生意好的时候来不及冲,只需往锅里再加壶水。反而更爽口。
经理来看我,正看见排队入场,不禁欷觑。拍着我的肩:“会好的,会好的。这样,我放心了,小丁也会放心的。
那一瞬,我犹如被人点上了死**。
我听见自己客套的笑声和说话:“是呀,非得振作不可呀。”
心底灼灼疼痛,想必脸色已经难看。
经理道:“也要当心身体,不要拼命。”
陈先生每天都来茶室,喝一杯茶。
茶室中央有一块空地,辟出来给客人们跳交谊舞的。
有成双作对的男男女女在舞池里陶醉。那些阿姨员工就立在一边,笑嘻嘻地看,还小声议论。我走过去一赶,她们哄然而散。
我对陈先生道:“你邀请别人跳一曲呀。”
他笑着摇摇头:“记得美君有一条鱼尾的舞裙,钉满珍珠,她一出来,那种艳光……你们现在哪里懂得,不要笑话我,那时我的心跳到喉咙口,悬在那里,不得动弹……。”
我道:“兴许我能懂。”微醉的雅礼,面若桃花,我已完全失控,就这样走近前去的……。
“你会跳吗?”陈先生问。
“我不会。”我道。
“大学里没跳过?”陈先生已经站起身,那一举手一投足,非常挺拔,非常优雅,非常绅士。

我在学校里,恐怕只在打架。
“来,我教你。”他不容分说,将我带入舞池。
他姿势娴熟,动作曼妙,仿佛回到了他自己的年代。
就这样,他教会了我跳舞。
梧桐叶快落尽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份雅洲来自东京的信。
信是寄给她父母的,由她父母转寄给我,信很简短,她在东京打工,中国人不多,生活还可以,她离开达达了,一个人住。她说,待她积些钱,就寄回来,供紫苏和父母。让我有空去探望他们。
紫苏考入了浙大,已在八月底赴了杭州。据说是雅礼的意思,希望女儿到外地念大学。兴许不想让她留在伤心之地。我每个月以单位工会名义给她汇钱,我没有去火车站送她,那时无法去见丁家的人。
父亲对我的再次转单位表示失望。
他觉得我无一技旁身,做行政工会工作之类的,已是底线。未想这下倒好,做起音乐茶室来,他认为这是流氓头子做的事情。只有不正经的人才会频频光顾音乐茶室。
做这类生意的确比较麻烦,白道,黑道都要烧香进贡。生怕有人来捣乱,一旦有斗殴事件发生,正经客人就敬而远之。灯光不能太暗,包厢不可上锁,时时有人来明查暗访,总以为会演变成淫窝。还要同周遭邻居搞好关系,音乐声大了要影响人家休息,空调外机不可对住人家窗口猛鼓热气。隔壁小孩喜欢花朵就主动折一枝给他。诸如此类,细巨无遗,我都得一一过问。
有的时候,还要学点港台录相片。
一日来了四五个毛孩,十六七模样,穿得很“飞”,夹了个女孩子,唇涂得似刚舔过血,刘海吹得笔直,似把斩人的刀,嵌在前额。一人喝了不下五杯桔子水,临了不肯付帐。
他们嘻嘻哈哈,旁若无人地要走,女员工要上去阻拦,我示意让他们先出去,别惊动其他客人,然后将院门关上,将他们截在院子里。
他们毫不惊慌,看到只有我一个男子。那些阿姨们嚷着要去报告派出所。他们无所谓的样子,想必蹲派出所已是家常便饭。
我说:“打得过我,放你们走,打不过,就付钱回去,不许再来。”
为首一个吊眼冷哼一声:“我先来。”
轮到我冷哼:“一道上吧。”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不容置信。然后一下子全扑了上来。
站在一边的阿姨们叫了起来。里面音乐扇响,舞蹈如火如荼。
待将他们一个一个摆平在地上,那个头顶一把刀的女孩脸色已青白。
父亲最痛恨的莫过于这一点,书香门第,居然跑出来一个打手,从小就在外面打打闹闹,脑子不长,只长横肉,学业不长进,打架却精益求精。
我双手一摊,对那女孩道:“想跳舞吗?”
然后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揽那女孩的腰肢,带着她在院子里转开了,那帮小子目瞪口呆地望住我。连阿姨们也呆住了。
和着从门里传来的乐曲,我带动着她舞完一曲。
然后我蹲在他们身边,问:“喂,你们呢,也想学跳舞吗?”
这群孩子从技校毕业,不肯上班,拿了家里钱整日闲逛。那女孩叫小青,不堪继父虐待,跑出来与他们厮混。他们管我叫“大哥”,比较肯听我的话,而我总想为他们找一点好的机会。苦于没有门道。他们时常来,陈先生真地开始教他们跳交谊舞。他们一脸严肃,非常肯学,那个小青,跳得还真不错,汗流下来,使她前额上的刀锋瘫软下来。
父亲打电话来问:“庆华结婚你来不来?”
我说:“他叫我,我就去。”
父亲问:“他为什么不叫你?”
我说:“生怕别人问及我时,让你们没颜面。”
父亲气得扔下电话。
后来,大哥将请柬寄来,我分外悲哀,别的至亲,只怕不用请柬相邀吧。我打电话告诉他已经收到贴子了。
他声音颇沮丧。
我问:“怎么了,新郎倌?”
他说:“一向讲理的颂蔷近来出奇地‘作’。令我不知如何应付。”
我道:“她大概留恋单身生活。”
大哥大奇:“那为何答应嫁给我?”
大哥是那种非黑即白的个性,不知在感情这方面下功夫。
他又道:“婚后答应分开住,工资奖金一并上交,不抽烟不喝酒,她还有何不满?”
我道:“这些我也可以做到,她为何选择你?”
大哥陷入沉默,不一会儿,他道:“我会多多关心她。”
大哥和李颂蔷的婚礼很是隆重,席间来了很多市里,区里,局里,院里的头面人物。他们都愿意同一流的外科大夫交好,留条后路,以免生病时寻不着好刀。
新娘子穿红色衣裙,那时尚未时兴白纱曳地。她很精神,也很美丽,言谈举止落落大方。
父母亲坐在那里,很是欣慰的样子。
我躲得老远,以免让他们看到我时,乐极生悲。
二哥是我的克星,总能在人堆里一把将我揪出来。不过这次他并未尖酸挖苦我,只倒满了酒,兄弟俩人碰一碰杯子,一饮而尽。他拍拍我肩膀,一言不发地走了。
丁雅礼去世后,他对我态度似乎温和许多。那时我烧得迷迷糊糊,看见他坐在一侧抽烟。不知在想什么,然后做护士的二嫂走进来,狠狠夺过他的香烟,将他赶出去。
但我与二哥之间别扭得太久了,一时间俩人很难尽释前嫌。
我没等酒席结束就悄悄离开了。
室外空气很是阴冷,我想,这个城市终于迫不及待地跨入了冬天。距离丁雅礼的去世,正好是五个月零十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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