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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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苏自从母亲走后,一直没有同我联系过。

我与她唯一的关联是每月的一次汇款。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有十分的必要来照看这个古怪的孩子。说她古怪,是因为她太不似同龄人。

她太静,感情太内向,甚至到了深沉的地步。比如说追悼会上,她始终木着一张脸,若有所思,并非象我想象中那般嚎淘痛哭。向遗体告别时,她站得老远,不肯接近,并且在吃豆腐饭时胃口很好,吃得很多。如果这正是她悲伤的表达方式的话,那么未免太古怪了一些。

另外,有时我仔细地想,紫苏学业优良,丁雅礼偏偏不愿她进本市的大学府,希望她离开此地,是否还有别的想法呢。是否不想让她与这座城市的人太过接近。那人是否是她的父亲呢?除了知道那人叫秉信之外,丁雅礼和紫苏对我绝口不提其他情况。黑夜里,我凄凉地想:我们原本是多么陌生的人,对彼此过去一无所知。

紫苏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没有回来。她的外公外婆颇为心焦,忍不住打了一个电话给我,我决定代他们走一趟杭州。

杭州天气很糟,钢灰的天,蕴着今年第一场大雪,气温很低,繁茂的景象在寒风中凋零。我搭车前往紫苏的学校。

校园里很冷清,学生们几乎全部放寒假回去了。

找到女生宿舍,在门房登记。略一犹豫,在关系一栏中填上“舅舅”。看门的倒是个老头。人缩在棉大衣里,炉子上煨着一壶水,白色蒸汽弥漫在整间房中。他见是家长来了,也不细细盘问了。

宿舍廊道阴暗幽长,静静的,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

紫苏留在这里做什么?为何不回家过个年?我有些恼恨地想。
找到那间宿舍,门虚掩着,我拍拍门,叫她的名字:“紫苏在吗?我是练。“原本想自称“练叔叔”,生怕她起反抗情绪,临时改口,“是练冠华。”

里面似乎有人,但并没作答。

“丁紫苏,在吗?”我继续在拍打门,“再不应声,我可进来了!”

里面的人有气无力地道:“进就进来吧。”
我就推门走进去,女生宿舍似乎比走廊更冷,一扇窗居然洞开,窗玻璃上已结成一片冰碴,床位都空着,一张木头写字桌上摊放着几只塘瓷碗。

我闻到一股香烟味儿,转眼看见门后那张床上,蜷着一个人。

我当下没能将她马上认出来。

她头发剃得极短,人精瘦,只剩下两只大眼睛,下巴尖顶着膝盖,裹着一床很单的被子,一手捉着没海绵头的劣质香烟,烟灰飞落在床上,一手缩在毛衣袖子管中,乍一看,以为是个小男生。
“丁紫苏!”我大惊。
这太出乎我意料,原以为她过上了朝阳的女大学生活,未料居然象个小垃圾瘪三那样窝在这里。
我心中立刻涌上一般强烈的自责,太不应该让她一个人在外地自生自灭,她还小,没有办法调节好情绪,修整好生活。
我想也没有地一个箭步冲上去,伸手去拉她。
她的手冰冷,人似乎也快冻僵了。捉烟的手红肿,被我一碰,烟立刻从指间掉下来,她连捉住香烟的气力也不够。烟头落在床上,立刻将床单烧出一个洞,我大力拍打,把烟头往地上扔。
她似乎已捱到了极限,无声地斜斜地倒向一旁,我忙抓住她,她额角滚烫,浑身突突颤抖。
我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因为生怕自己伤心,居然就将这小姑娘扔在这边不管了,居然在半年多的时间里从未问候过她,关心过她。
我脱下自己的大衣,帮她穿上,柔声说:“来,我们走。”
她眼里闪过一丝抗拒,终于点了下头。
我背上她,去了最近的医院。
医生看毕,找我单独谈。看她面色凝重,我立刻头皮发麻,脚跟不稳,以为恶梦重现。
“你是她的……”医生问。
“舅舅。”我声音打颤:“她没什么大病吧?”
“她父母亲呢?”医生又问。
“双亡。”我气弱。
医生叹息:“也难怪……”
我抓住椅背,“她究竟怎么了?”
医生道:“她做过刮宫手术,有些发炎。”
我怔住。紫苏打过胎!我一时无法接受这事情,慌忙坐下来,暗暗做了一次深呼吸。并且这事情发生在前不久。
这孩子!这孩子!
“我知道,做舅舅毕竟隔了一层,但也要多关心她。女孩子,现在是危险年龄段。而且看样子,手术也并非在正规医院里做的,对自己太不负责了。要是留下令她终生遗憾的后遗症怎么办……”
我走到观察室里,紫苏眼睁得大大的,面朝上,静静躺着,并不看我。
我既不能骂,亦不能打,咬牙切齿地自己跟自己生气,却不知如何开口教训她。
半晌,我凑在她耳朵边,恶狠狠地问:“是谁?”
她声音非常冷漠而空洞:“是谁又怎么样?”
我被她那种对自己生命的淡漠态度搞傻了,气得发抖,恨声道:“丁紫苏,你,你还只是个孩子……”
她唰地别过脸,露一个诡异的,报复地笑:“我都可以生孩子了,自己怎么会还‘只是个孩子’?”因为虚弱,她不得不大大喘了口气,又让我瞧着不忍。
原想将她死去的母亲搬出来压一压她,又生怕不得要领,反遭抢白,只得强按捺住自己的火气,低声下气地求她:“这些事以后再说,先跟我回上海去调养身子,行不行?”
她露出一丝孩子气的倔强:“不行。”
我哀告她,求她为自己,也为关心她成长的人想一想,她不再搭理我,任我在一边唐僧似地喋喋不休。
“那你想怎么样呢?不去上海去哪里?”我大声问。
她突然又开口了:“我想去断桥。”
出了医院,发觉外面正在下大雪。
路上行人稀少,拦了一部出租车,司机笑道:“待天放晴了才好。”言下之意,不必冒着大雪前往湖边。我和紫苏都不作声,司机生疑,以为我们赶去湖边自杀。

到了断桥,风裹着雪片,天气更恶劣了,湖上白蒙蒙一片,雪沙迷眼,面颊吃痛。
我将紫苏用大衣严严实实地裹紧,拿自己的围巾将她脑袋也包起来。仍怕她冷,索性将这个棕子般的人儿抱紧,忍不住牙关打颤:“断桥,到了,你想干吗?”
之前她一直很乖,任我摆弄大衣围巾,此时更有股茫然状。
“呆一会儿就走。我可不想僵死在这里。”我嘟嘟嚷嚷。
“你知道我恨谁吗?”她声音清灵。
“谁?你父亲?”我拿手捂住脸颊,不住搓。
“不,是我妈。”她语气一点也不变,很平静。“她是我最最恨的一个人。”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真真恨死她了。”她冲着湖面大喊一声。声音很快被寒风吸走。
我道:“她非常爱你,以你为豪……”
丁紫苏蓦地望向我,双眸灼灼,止住了我的话,口气变得极为嘲讽:“她当初为何将我生下来?我和她都不幸,她害人害已。”
“兴许她不忍将腹中的你扼杀,毕竟是条小生命……”我喃喃地。
“是嘛?结果小生命变成了私生女,永远在世间遭受嘲笑。我要多恨她有多恨她。我转过四所小学,同学捉弄我,老师过份同情我,填简历永远战战兢兢,我与别人有何不同?为什么我要忍受这一切?就因为她,当初没有下决心去打掉我,她不能给我正常的生活,不能给我完整的保护,她有什么权利把我生下来呢?”她一口气道:“她是我见过的最愚蠢最不负责的女人!”
“你住口!”我大怒,忘了她正生着病,使劲摇晃她。
她并没有住口的意思:“你喜欢她,所以你盲了!她同你好,也不曾经大脑思考,她本是个做事不动脑筋任性的人!稍有理智,她就该正经些!”
我几乎没将她拎起来:“你再说她的不是,我将你扔进湖里去喂鱼!”
“好啊!你有种将我扔进去!”她趁我不备,朝我的膝盖狠狠踢了一脚。
“暗算我,”我将她横抱起来,一直送到湖边,“扔你下去!”
她的脸紧绷,眼睛死死望住我,相互僵持着。
有一个纠察模样的人跑过来:“别吵了,别吵了,大冷的天,要吵回家吵!”
我只得将她放下来,讪讪地道:“没吵没吵,闹着玩呢。”
待那人走远,我又骂她:“你这小毛丫头,懂得什么。你母亲怀你生你养你,已经尽了她最大努力爱护你,你怎么能体会一个母亲的情感?”
她道:“我也怀过孩子,我正想体察她当时的心境,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孩子拿掉。因为我不想把他带到人世间来吃苦头。我很痛苦,但我并没将痛苦延续下去,所以我宁可承受扼杀骨肉的痛苦,也不想让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来面对无法逃脱不公平的对待。这才叫真正地爱他!”
“你怎么可以拿自己的身子来试验?你简直是疯子!”我节节后退,寒颤连连。
她神经质地笑了一下:“我正是你爱的那个女人的产物,就因为她的愚蠢就造了我这样的疯子!你要怪就怪她呀!”她气力用尽,终于踉踉跄跄地跌坐在雪地上。
我对她又怕又惊,根本无从驾驭话题的发展,自追悼会一别,紫苏前后判若两人,以前是一个沉默乖巧的高中生,现在的她,如同受伤的小兽,危险,疯狂,自弃。
我走过去,用力将她扶起来:“跟我回去,我不管,你跟我回去。”见她张嘴似乎要回击我,我立刻又道:“不许再说一个字!不许!否则我就真挟住你跳湖!”
她恍恍地抽畜了一下嘴角,令我又看见了一个似有似无的笑。
就这样,丁紫苏被我押回上海。
一路上,她一直恍恍惚惚地笑,真地没再说一个字。
到达上海,她死活不肯先回外公外婆家,我也怕她满脸病容将二老吓倒,因此先把她带回住处。
她未料到我住的地方如此简陋,我尚未混到公司分配住房,已被一脚踢出。现在的住处犹如仓库,也可以说正是一间仓库的一半,砖墙后面的那一半空间仍是某单位的仓库。屋里一挑四五米高,尖顶,有个敞开的阁楼,上面有张木块床睡睡觉。下面有张大大的木桌,以前是锯东西用的工作台面,几把各种类型的椅子。一只文件柜权充衣柜。
通风很差,只有一扇门和一扇天窗。
没有管道煤气,厕所是蹲式的。
屋中阴冷,只有一只小小的用电的取暖器。
我把柜子里的毛衣全翻出来,命她一件件套上,她一口气穿了四五件,立刻肿起来,头小小的,更象只布娃娃。
我说:“这几天你必须卧床休息,然后乖乖吃药,我做一些营养菜给你吃,气色略微好一些就住回去,我有个朋友不久要来,你住着会很不方便。
她眼睛盯住脚尖:“是女的?”
我失笑:“不是。”
她似乎又恢复了高中时代的沉默和温驯。
我去菜场买了鸡和鱼,回到家,她伏在桌上睡着了,鼓着薄薄的唇,神色天真,似个完全没有防备的孩子。
我又在她肩上覆了条毯子,把取暖器靠近了一点。然后去做菜。我很早开始独立生活,厨艺自认为颇佳,把鱼放入油锅里煎,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四溢,紫苏醒了,揉揉眼睛,恍惚了一下,拢着毯子走过来:“真香,我还以为……”她蓦地住口了。
“以为什么?”我追问。
她的脸立刻红了,红至耳朵,半透明。
“不说就不给吃。”我更好奇了。
她道:“我以为是妈妈。”
俩人都不响了,她走了开去,“你连电视机也没有一台,你把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桌上有收音机。”我道。
她便扭响了,是档滑稽节目,正好传来听众们轰然大笑。
当下俩人都有些羡慕的样子,毕竟自己很久未曾象这样笑过。
吃晚饭,紫苏很给面子,吃得很多,俩人将饭菜全部吃光。我把收音机给她,她独自爬上阁楼去。
“你可以把梯子收上去。”我在下面喊。
她似乎没有听见。
我把自己的被褥铺在桌上,水泥地太冷了。
半夜,她的收音机仍开着,若有若无的人语,飘在寒凉的空气中,我隐隐听见她的啜泣声,仔细听听,又不太象。
天窗映着冬天的星空,一丝云也没有,是纯净的深蓝。
突然,一颗流星划过。
“啊,流星。”我与紫苏几乎同时低呼了一声。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的流星,尾巴划痕很亮很长,殒落后,留下灰白的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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