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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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过后的日子十分忙碌,帮阿鲁办执照,把他的铺子张罗起来。他南下了一次,采办了一批服装,质地做功皆差,但颜色和式样是绝对潮流。他卖得便宜,摊位前人头攒动,他将自己也扮得精光锃亮,形象俊挺非常。“我知道我的东西卖给谁。”他对我道,他定位得很准,对衣服的挑选也别具一功,我知道,他在这条路上会一路凯歌。
紫苏寒假后回杭州,我很不放心,生怕她在那边又出什么乱子。买了一网线袋零食和水果,一直送她到杭州,送到学校附近,想嘱咐她几句,但又不知如何说,在她面前,总是心有余力不足,笨嘴拙舌。
她低着头,过了一会儿,还是她先开口道:“你放心罢。我会好好的。”
我拍拍她肩头:“小紫苏,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别让我和你外公外婆担心,你一定会有很好的将来,我保证。所以你要爱惜你自己。”
她抬起头,望住我:“那么你呢?将来会怎么样?”
我又被问住了,想了一下:“我不知道,紫苏。”
紫苏道:“因为她已走了,所以你已不在乎什么将来了,对吗?”
她那古怪的小脑袋里,想出来的东西每每切中我的要害。
我道:“紫苏,我也会争取一个很好的将来,相信我。”
“是为了我?”紫苏追问。
看她这般热切,不忍心再在词藻上规范她,便点点头。
“你要记住这句话。”她道,未料倒是她在再三叮嘱我。
她转身离去,我在后面关照她:“注意冷暖,三餐要正常地吃,晚上不要太晚,书看多了,要望望远……”越喊越响,她快乐地挥挥手,表示已经知道了。
音乐茶室的花木,已经抽芽了,日子平静地渡过冬天。
陈老先生有一阵子没来了,那日他柱着手杖,步履蹒跚,我忙让他坐下来。
“我病了一场。”他口角略有歪斜,我疑他曾小中风。
“年纪大了,”他语气中没有太多伤感。
服务员倒了一杯茶给他,他很安静地坐着,心满意足地看着舞池:“你忙你的,我坐坐。”
他依旧西装领带,穿着光鲜,但神情已颓然老去。
一会儿,他招手让我过去,他呷一口茶:“不知为什么,觉得同你投缘。”
我静静地等他下文。
“冠华,冠华,股票可是件好东西……”他握着茶杯,似乎在喃喃自语。
那一刻,我的心头狂跳起来,我突然感到财富的逼近,嗅到了它的气息,这是我第一次对金钱产生了直觉。我安稳住心头的激动,淡淡地说:“朋友中也有去买股票认购证的,但都不太起劲,这新鲜玩意儿,谁也没玩过。”
陈老先生又陷入他自己的思绪之中:“我玩过,以前玩过……股票,债券,期货……那是我的世界……礼拜天你来我家,我要详详细细告诉你。”
我说:“我一定准时拜访您。”
陈老先生情绪突然有些激动:“为了小畅,是为了小畅,请你一定帮助我。”
我知道,小畅就是他的孙女,在身边的唯一亲人。
也许大病之后,陈老先生担忧自己过身以后,孙女生活艰难。所以想教会我,偏帮陈畅。
礼拜天,我买了盒饼干和一些水果,正式登门拜访陈老先生。
陈老先生的家离茶座不远,在几大排红砖的老房子里。黑漆漆的铁门,里面有个小庭院。有一拢四季常绿的植物,也种了不少玫瑰,正在长新叶子。
客厅是一统间,深色护墙板,宽阔的窗台,阳光散漫地,滤过纱质提花窗帘,落在一架钢琴上。常听陈老先生提起孙女,弹得一手好琴。墙壁上挂着一张十分旧的照片,又黄又破,似乎被撕碎过,又努力拼凑起来。相片上是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一个小孩,衣着光鲜,男的真叫英俊,女的美丽温和,无疑是一对璧人。那个小男孩穿着海军衫,嘴巴,眼睛,脸蛋全是圆嘟嘟的,这一定是陈老先生从前的幸福光景。
“美君!”陈老先生指点给我看,“她眼下有颗泪痣,多么迷人。”相片糊糊的,我根本分辨不出。
“这是广安,小畅的父亲。”陈老先生抚了一下相片上的男孩的脸蛋。他在文革中被斗疯自杀的,妻子不久后也病逝了。
“他学的是英国文学,诗写得好,舞跳得也不错。”陈老先生淡淡地,“他娶了学校的校花,他的那些男同学还跑来我家抗议过。结果被我全部灌醉了,真是有意思的一班年轻人。
陈老先生为我斟上一杯香茗:“今天,我为你服务,来冠华,来我房间。”
于是,我们俩在他房间中长谈。
他细致生动地启蒙金融常识,让人双眼放光。
末了,我道:“可惜,我本钱太少。”
陈老先生道:“小本钱有小本钱的做法,大本钱有大本钱的做法。”我先带你做,等你有了心德,再单独做。“
外面有响动,大概是陈畅回来了,不一会儿,有钢琴声传来,非常悠扬流畅。
我和陈老先生静静地听着,他脸上无比欣慰,爱怜,“这总让我想到美君,和那些老时光,日子真是快,半个世纪也快过去了……“
陈畅听见了说话,停止弹琴,在外面问:“爷爷,你在家里?”
陈老先生道:“快进来见见客人。”
于是,陈畅就走进来。她是一个委实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子,长发中分,一袭白衣,踏平底鞋,身材婀娜。白皙的瓜子脸,眼眉俏丽。她属于“艺术类”的,飘逸雅致。我没料到她居然这样美丽出色,不觉有些虚,不自然起来。
“这就是我常说的练冠华。”陈老先生介绍。
“你好。”陈畅非常大方,主动与我握手:“你不象音乐茶座的老板呀。”
她手指纤长,几管玉葱似地,我瑟缩了一下,匆匆一握。
“我不是什么老板。”我解释,“茶座是公司里的三产……”
她声音清脆:“爷爷常常夸奖你,我还真想见识见识,你没有三头六臂呀。”
陈老先生假装呵斥:“没礼貌。”
陈畅索性坐下来:“你喜欢音乐?”
我更窘迫了:“我……不太懂。”
她惊异了:“那你怎么开音乐茶室?”
我冒了汗:“开音乐茶室,不需要很懂音乐,……客人跳跳三步四步,伦巴华尔滋,听听邓丽君的歌,仅此而已。”
陈畅道:“那你一定很会跳舞喽。”
“瞎跳跳。”我不去直视她。
陈老先生义务地为我解围:“好了,小畅,你先去弄点吃的。我和冠华还有事情谈。”
陈畅扮个鬼脸:“哼我知道,你们在谈什么,就是爷爷的那些山海经,钱呀钱的,我不懂。”她还是乖顺地离开了。
未想她竟这般活泼易亲近,我有点怔怔。
“被我宠坏了,没有一点经济头脑,只怕我死后要吃苦头。”陈老先生低叹一声。
陈畅耳尖,蓦地又折回来:“爷爷不会死,爷爷你永远不会死。”她尚天真,对待至亲的死亡不肯做心理准备。

谁都会死的。
陈老先生哄她:“好好好,爷爷是妖精,活它一千岁。”
陈畅这才罢休,走出了房间。
陈老先生压低了声音:“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冠华,我可不是什么长命百岁的人,只怕这孩子不坚强。”
陈老先生道:“冠华……虽然你从不说,我猜想,你大概经过不少事情吧,年纪轻轻,可我老觉得你有心事。”
我不知如何总结归纳以前的人生,陈老先生并未勉强我:“一言难尽吧,但我相信,你还是个好孩子……”
他留我在他家吃饭,菜是陈畅做的,清淡可口,三菜一汤。她居然会麻利地打理家务,让我更刮目相看。她并不是只会弹弹琴的城堡公主。饭后,我抢着洗碗,陈畅也不太推辞:“欢迎欢迎,我最讨厌油腻腻的碗碟。”憨态可鞠。她一切是那么自然,丝毫不造做或拘涩,仿佛是相识已久的朋友。
饭后三个人搓跷脚麻将,陈老先生道:“我人生三大嗜好:打麻将,跳舞和养鸟。乌不养了,小畅以前得过哮喘,怕鸟的细毛诱发她发病。”
一直玩到十点多,我告辞了,陈畅执意送我到弄堂口,我道:“别再送了,晚了,我还得再送你回去。”
她道:“有空过来陪爷爷打麻将。”
我道:“只怕以后赶也赶不走我。”
她的脸突然红了,在皎皎月光下,十分清晰。
我的本意是只怕以后我来缠住陈老先生讨教股票的事,现在她脸一红,那句话反倒成了我轻薄之语。
我也不想再补救地多说,这类事上的教训是:越描越黑,我就立刻说再见,多谢。告别了她。
到家,发现阿鲁在那里,身边还有只大纸箱。
“干什么?”我问。
“电视机。”他道。
“干嘛放我这里?”我问。
“送给你看呀。你怎么傻了呀你。”他不容分说:“搭搭手帮我抬进去。”
“能退么?”我问。
“干嘛退?全进口,东芝彩电,我托人走后门才搞到一台。”他道。
我说:“阿鲁,赚了钱也不要乱花。”
他站直了身子:“想打架?”
我道:“我现在有一条赚钱的门路,正想告诉你,需要的资金越多越好,去把彩电退了,把钱做投资。”
“钱我慢慢赚着,享受享受不成啊?”他扯高嗓门。
“钱再多,全花在个人消费上,你就只是一个摊主。”
“那怎么?”他问。
“扩大再生产啊,做投资,以后你可以有自己的服装店,服装公司,”我道。
他想一想:“投资我愿意,但彩电你先收下,你住得还不如我那时的监狱。”
我道:“我们兄弟,谁跟谁,不必这样客气,急猴猴报了恩,想拆伙还是怎地?”
他死活不肯,我只得容他将彩电搬进屋,他安装调试,我在一边将刚听来的股票知识灌输给他听,他似听非听地嗯了几声。
“买认购证的时候喊我一声。”他调出了人影,心不在焉地。
我的本钱非常有限,但没有气馁,我把在茶室里的何彬叫来,把拟好的合同给他看:“从此以后你们不白唱了,茶室给你们劳务费,合同先签半年,分两将付给你们,怎么样?”
何彬很惊讶:“太够意思了,我知道你是懂音乐的人。”
“我不懂音乐。”我道:“第一笔劳务费你们明天可以来支取。但是我个人有个小小的要求。”
“尽管说。”他很豪气地。
“这笔钱的二分之一,你能不能借我周转半年。利息另计,怎么样?”
“可以。”他说。
“谢谢。”我与他握一握手。“我是守信用的人。“
再者,你们也没得选择。
携着一家一档,我跟着陈老先生开始了炒股生涯。
认购证翻了十倍的时候,阿鲁打电话给我,无比兴奋:“你真神了,冠华!转转手我净赚了差不多半年的服装利润。”
“全抛了?”我问。
“当然,先抓钱呀,谁知道股票怎么回事,你快些也将认购证抛掉。”他道。
不,我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地就在等待买卖股票的那一刻。阿鲁看见的,只是一些零头。
我白天跟着陈老先生,傍晚去音乐茶室上班,虽疲惫不堪,但也乐在其中。音乐茶室生意不错,但毕竟已在走下坡路。衰败是迟早的事。而且我这个经理也随时有可能被调动。
当我把本息还给阿彬的时候,我和陈老先生已经坐在大户室里了。
陈老先生慢慢地在收,我可以感觉到。他坐在沙发上,“全留给小畅……冠华,最近我很容易头痛,看来,玩不动了,赌不动了,只能打打卫生麻将喽!”
“这份钱,小畅今后生活也无忧了,您若累了,就收吧。”我不忍他年纪一把,每日在股市上博杀,“我也给小畅留着一份呢,她会生活富足。”
陈老先生又陷入沉思,半晌:“生活富足固然重要,但是,离快乐还很远。人活着,一辈子,终究有几天是真正快乐的呢?……”
“您也算风光过的啊,以前也香车美人,中年后虽坎坷了一些,但有可亲的孙女相伴,现如今还能在股市上叱咤风云,积累财富,宝刀不老。够让我们这些后辈艳羡的。”
“你越来越滑头了,冠华。”陈老先生被逗笑了,“记得头一回在音乐茶室遇上你,我还在想:这小子怎么会是经理?看上去就象个失恋的学生。”
那时,雅礼离开我不久。
“看看,又来了,这表情,象被人一脚踏中伤口。”陈老先生试探我,“谈过朋友吗?”
我点点头。
“被甩了?”他问。
我吸了口气:“她离我而去。”
陈老先生长长地“哦”了一声,“美君也是,她若还活着,头发也一定白了吧。”
“她没同你再联络过?”我问。
陈老先生摇摇头:“冠华,你若将来哪一天能遇见她,帮我捎带一句话,告诉她,我很对不住她,我追悔莫及。”
这里又是一段怎样的故事,怎样地令人饮恨,我不忍再详谈下去,只得故意道:“要说你自己说去,这种讨人嫌的角色我才不做。”
陈老先生知我用意,笑了几声。
每月照样给紫苏和雅礼父母汇款,以公司工会名义。紫苏暑假没有回来,说和同学出去游山玩水。我立刻追汇了一笔旅游费过去。她收了钱,打个电话说:“多谢工会关心,连旅游费也可补贴。”我听出她话中有刺,柔声道:“可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她啪哒挂上电话。没再理我。我只得苦笑,她脾气越来越大,稍有差池就音信全无。可以一直不听电话,去杭州看她,她也避而不见。让人没有办法,好在知道她学业优异,身体健康,我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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