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豪饮戏凤宝聚园,赌吃皮蛋中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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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时间的流逝,尤瑜考试引出的风波,渐渐趋于平静。虽然他天天仍能见到怪怪的眼光、冷冰冰的脸,时时还能听到藏刀带刺的风凉话,但与以前的狂风暴雨比,如今下的只是毛毛雨。这次风波使尤瑜深刻认识到,学业差劲对一个学生来说,那是地陷天塌,被打断了脊梁骨。如今别人是高山,是巨人;而自己,是低谷,是侏儒,站在人前矮三尺。这种人又怎么能当引航人,怎么能做领头雁?他不能老占着茅坑不屙屎;他不能让人家愤怒地把他拉下马,而要自己知趣地走下台,因此他决定辞去班长的职务。他向班主任提出请求,洪老师同意了,当班长的事,总算轻易地画上了一个不够圆满的句号。他还想退学,离开这个让他痛苦的地方,就当过去的一切,是谬误,是一场噩梦。不过,他知道这样做,姐姐、姐夫不会同意,父母更会伤心,也辜负了洪老师的苦口婆心的劝慰,辜负了好心同学的帮助,更让日后不敢面对池新荷!暂时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到哪个山上唱哪支歌。既然学校里不能让他感到温暖,于是他就到校外寻找乐趣,恢复了往日到街上的“数麻石”。
时序进入了孟冬,雨天寒气逼人,可晴天还算暖和。一个星期天的上午,艳阳高照,和风拂煦,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尤瑜暂时摆脱了学校里的冷眼、秽语的重压,信步走在久违的麻石路上,身心倍觉轻松舒畅。这大半期来,他当班长,穷忙瞎抓,疲于奔命,心力交瘁。一旦卸下重负,久违的宝聚园的饺子,不可不尝。一个星期天,他睡懒觉,误了早餐,饥火烧得正旺。他信步走出学校,渡过昆江,加快了脚步,穿过了几条巷子,登上了宝聚园的二楼,在他惯常吃饺子的桌旁坐下。对面墙上的那幅《苏东坡豪饮宝聚园夜归图》,仍赫然在目。苏学士好像昂首捋髯,笑吟吟向他走来,亲切地向他示意:“饺子好吃,酒更迷人,你又何必去计较尘世间的烦心的俗务?”于是,他不禁仿效古代的文人雅士,摇头晃脑,高声吟诵苏东坡的《临江仙》:
“夜饮东坡醉副醒,归来髣髴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声非我有,何时忘却芸芸。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他想人生就应该像苏东坡那样,无拘无束,痛饮高歌,风流倜傥,拥有此生。今日不可无酒。因而他拖长声音大声叫唤:
“服务员——,来——,二两烧酒,一盘饺子——”
一位女服务员来了,见他是个学生,就妩媚地笑着打趣:
“才生下来的马驹,毛还没有干,就上战场能行吗?政府规定学生不能抽烟喝酒,小同志!还是规矩点好。”
她灿齿微露,笑声甜蜜。尤瑜一见,便腾起一股燥劲儿,一颗心就像摇蜜机里的蜜,激荡着,他早忘了东西南北、春夏秋冬。他如打足了气的气球,一下子窜上了九天,眉眼盈笑,手舞足蹈,故意歪曲《学生守则》的意思,强词夺理,神经质地大声逗乐道:
“女同志,你错了!上面规定不准学生在学校里喝酒,可没有说不许在宝聚园衔杯,在商言利,你怎么与银子过不去?来,上好酒,三两。”
服务员觉得有趣,又勤舒新月眉,频展白玉齿,嗤嗤一笑,拿来了酒,问他要多少饺子。他一摸口袋,糟了!两个星期没回家取钱,钱已“多乎哉,不多也”。可他还是故作潇洒,把钱攒在手中,不数,也不说多少,全部交给了服务员。望着南墙上《鲁智深毫饮宝聚园》的图画,装出侠士的豪情雅兴,风趣地说:
“除了酒钱,全部买饺子。今天,我要肚皮撑够,一醉方休!”
“除了酒钱,我的小老弟,饺子,饺子,就只能买半碗,只能买半碗哟!嘿嘿嘿嘿……”服务员数了一下钱,大笑起来了。
“半碗就半碗吧!有了酒,就能醉而醒,醒复醉,才有诗意呢。如鲁智深一般,让饺子撑破肚皮,似蠢牛笨驴,那才大杀风景!像苏学士那样,才是鸟中之凤,人中之龙呵。”他大笑着,指点对面墙上的《苏东坡豪饮宝聚园夜归图》给她看。
服务员又笑吟吟地端来饺子,不无讽刺地说:
“小同志,不!我呼错了。你是‘鸟中之凤,人中之龙’。那么,我就该呼:凤呀龙啊,请,请用,请慢用!”
尤瑜从来没喝过酒,今天心情格外舒畅,在甜笑的女服务员面前,更应将豪情雅兴发挥得淋漓尽致,于是他便装出诗仙酒圣的派头,狂饮起来。尽管酒喝进口里,又苦又涩,他没有皱一下眉头。没多久,酒喝完了,饺子吃光了,他也真正醉了。他只觉得房屋在倾仄,人影在歪斜,苏东坡、鲁智深也似乎在跳着跛脚舞,服务员的漂亮的桃花面竟然变作了个弯苦瓜。他好像坠入五里雾中,将“去马来牛”,也当成了狗和猪。不过,他豪情正浓,当然没有忘记逗乐,他甩下酒杯说:
“怎么样?女同志!其实,其实,三两不够,很不够!今日孔方兄没有陪我来,你又冷若冰霜,不给我面子。明日再来,半斤,一斤,喝个痛快。到时还请你赏个脸,助兴陪我喝几盅,怎么样?”他醉眼朦胧,向女服务员招了招手,跄跄踉踉地走下了楼。
走在巷子里,他觉得头像锥扎针刺一般疼痛,双脚踩在棉花上,站不稳,走不动。不过,尤瑜毕竟是运动健将,身体特别棒,目前这点酒还不可能醉翻他。他左拐右弯,转过几条巷子,走到了宽阔的大街上。飕飕的北风迎面吹来,好像洗了个冷水澡,头疼渐渐消失了,迷迷糊糊,介乎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梦幻中。此时,他觉得自己仿佛朝浴东晖,夕沐晚霞,餐秋菊之落英,与仙人结伴同游,实在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快事。过去,他从来没有想到,酒这东西竟这般奇妙,它几乎像一阵狂风,一刹那间,就卷走了他的漫天愁云!他不禁自言自语地说,“谁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他们简直辜负了美酒的浓情蜜意,辜负了好景良天。只有我尤瑜才是美酒的知音,好景的知己。为了知音、为了知己,以后宝聚园不可不来,何况这里还有媚眼灿笑的女服务员呢?此刻,他的逸兴浓情,真是高过三山胜五岳,他一双醉眼环顾四面,旁骛八荒,穷搜苦觅,只想找件开心的事儿逗趣。突然,他发现街道的拐角处,平日小贩叫卖的地方,许多人围了个大圆圈,圈外的踮起了高跷脚,伸长了鹭鸶颈,尽力往里面钻,向里面看。有些人还搬来了凳子,站在上面看。圈子里面,不时爆发出阵阵叫喊:“好啊!”、“加油!”
尤瑜向来喜欢看热闹,便快步走到那里。可里三层,外三层,蚁涌蜂攒地围观的人,围得如铁桶,似城墙,他根本看不到。于是,他不顾别人的咒骂、推打,趁着酒兴,以头为锥,一个劲儿往里钻。他钻过三道人墙,总算看到了究竟。原来里面有两个人,坐在一张方桌旁,比赛吃皮蛋。每人面前放着一盘剥了壳的皮蛋,他们的身后还各有一个人在剥。卖皮蛋的光头老板,坐在两人中间当裁判。吃皮蛋的人一只手拿蛋吃,另一只手在大腿上拍掌。手掌拍两下,翻过来,手背拍一下。如此反复,直到比赛结束。拍掌三次出错即输。如果翻掌都未出错,那就看谁吃得最多。赌输的付了两人吃掉的皮蛋的两倍的价钱,赢的白吃了皮蛋,还可以拿走与吃的数目一样多的皮蛋。这一天比赛结束,吃皮蛋的状元,老板还奖给他皮蛋二十枚。尤瑜挤了一通,周身发热,头上冒汗,血涌到了脑际,呼噜呼噜喘气好像拉风箱。他饺子吃得太少,饥肠还是嗷嗷叫。看到那一大盘剥光了的皮蛋,他的心像猫爪子在抓,他如离弦的箭,急流中的船,恨不得立即扑过去,与人决一高下吃个饱。可他本能地摸了摸口袋,却是布贴着布。他那两只饿狼似的绿眼,在人群中滴溜滴溜转,却寻觅不到一张熟识的面孔,他神情沮丧地垂下了头。
不过,尤瑜毕竟是名人,菩萨不识进香客,但进香客还认识菩萨。此时,人群中许多人见到了他,都在高声喊:
“游鱼子,比吃,你最棒,大象都比不过你,快点上!”
“游鱼子,有吃,还有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千万别错过!”
这些人都是昆师别班的学生,他们认识“名人”。经他们这么一鼓噪,他的兴致就更高了。他又抬起头来在人群中寻找熟识的面孔。此刻,圆圈的东南一角,人头蹿动,骂声迭起,又一个喜欢看热闹的人,从人墙中钻出一颗头来,两颗眼珠子,飞轮般地转动。他一眼就看出了尤瑜,惊喜的叫道:
“尤大哥,好久没见到你了。看你垂头丧气的样子,是不是赌输了。说着,他走过去,在尤瑜的胸脯上,重重地击了一拳,然后,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尤瑜见是萧陶,像久旱萎蔫的苗子,遭遇了喜雨,顷刻勃发了盎然的生机。他连蹦带跳地窜过去,一把抱起他,旋转起来,又惊又喜地高声叫起来:
“小淘气,半年不见,又长高了,小淘气变成了个大草包,变成了名副其实的萧司令。今天,我想赌吃却无钱,怎么会输?好兄弟,你来得正好,借我五块钱,让我过把赌瘾。老子能吃,肯定不会输,借的钱马上就会还给你。”
“尤大哥,今天,我和爸爸到县粮站送公粮、卖余粮,给了我十块钱。买了双鞋,买了件衣,还剩下四块钱,现在,全给你。”说着,就把钱交了尤瑜。
这时,一局刚好赌完,全场高叫声,如山崩海啸。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拿着一包赢来的皮蛋,趾高气扬地钻出了人群,输了的像斗败了公鸡,垂头丧气地歪在一旁。光头老板摸了摸油光闪亮的头皮,站起来,扬了扬手,大声喊道:
“同志们,不要吵了!不要吵了!现在,还赌最后一局。谁优胜,谁就是今天的状元。除了他赢的以外,我老汉还特别奖二十个皮蛋。看谁吃了虎肝豹子胆,再来比一盘?”
话音未落,尤瑜便摇摇晃晃,快步走上前,将四块钱塞到光头老板手心里,醉眼惺忪地扫视全场一眼,摆出一副必胜的架势,说:
“老子上,老子吃过了虎肝,看哪个吃了豹子胆,敢与老子拼!”
光头数了下手中的钱,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尤瑜,笑着说:
“嘿嘿,小兄弟,莫吹牛,你豆角身子怎么能敌过牯牛?你没有看到刚才赢了别人的那个汉子,他叉开腿一站,简直就是座山。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吃的虎肝在哪里?何况押金还少一块,下去!莫占了别人的位子,坏了大家的赌兴。”光头把钱甩给他,又大声吆喝道,“同志们,最后一场是压轴戏,出马的应该是刘关张,大家才有好戏看!哪个是不怕死的赵子龙,现在就请你快点上!”
尤瑜听了光头侮辱性的话,火冒三丈,立刻脱下刚刚穿上的米黄色的咔叽布新衣,摔到桌上,瞪着红红的眼睛直嚷道:
“这件衣够不够一块钱?不够,我再脱一件。老光头,你也不要狗眼看人低!庞然大物的贵州驴子,被小老虎吃掉了的故事,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听他这么一说,围观的人群里,即刻爆发了哈哈大笑声,许多人忘情地打趣笑着说:
“小子,再脱一件,不就是打赤膊?”
“老板,你再说不够,他还会脱光裤子露出吊*!”
“这小子铁定了心要鸡蛋碰石头。老板,如果你再说不够,他会再剐下一层皮!”
光头见这件衣的布料特别好,至少也值三块钱,这小子输了,这衣不就是他的了?于是他满口答应了。萧陶这下可急了,连忙扯住尤瑜的衣,愤愤地说:
“游鱼子,你疯了!一件这么好的新衣至少也值五块钱,只押一块,那不是白送人。等等,让我到船上拿钱去!”
“小淘气,一件衣有什么要紧。你没听说古人‘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去换美酒’的故事么?人生一世,图个潇洒痛快,件把衣服算什么;亏你还是萧司令,竟吝啬得不如手下的一个下等兵!留下来吧,为我加油鼓劲,我保证赢!”尤瑜听说光头同意他赌吃,竟高兴得飘飘然。俨然自己就是酒圣诗豪,如不摆出一掷千金的气派,那就太杀风景。
光头见尤瑜傻到这般光景,兴奋极了。他高高举起尤瑜脱下的新衣,声嘶力竭地喊:
“这小兄弟口说吃了虎肝,其实,他的胆子比黍米还小,他腰围不过两尺多,肚里能装几个皮蛋?哪个汉子与他对阵,铁定能赢。好汉们,哪个上!”光头想,他不促成这个赌局,到手的好衣,就会打水漂。他大声叫嚷数通之后,随即数了五十个皮蛋,放在桌上。
在这里赌吃皮蛋赌局,早饭后就开始了。现在已是午后三点,那些枵腹而来、期在必胜的赌徒,都已赌过了吗,吃饱了。别的赌博,输了,还可以再赌,惟独赌吃,再赌吃不下去。那些腹大如牛的早已赌过,只能望着衣服逡巡兴叹,因此,光头叫了好几遍,无人吭声。此时,一个个头虽不很高、可腰围像篾丝箩筐的壮实汉子,闯进来了。他胸有成竹地说:
“老板,我来试试。”回过头来,又笑着对尤瑜说,“小兄弟,我就不客气了。”说完,把手中抓成了一个坨的五块钱,交给了光头。光头随即拍了一下壮汉子的肩膀,翘起大拇指赞扬道:
“好!有种!你肯定赢!”
壮汉子之所以要来赌吃,是因为看中了那件新咔叽布衣,这种式样叫列宁装,解放初期,男女都穿,成为一种流行的时尚。他个子粗壮虽然不能穿,可将它送给自己的女朋友,她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他今天找了好几家商店,就是没有找到这样合适的。不过,事先不说明白,到头来光头肯定会赖帐。于是他转过脸来对他说:
“老板,如果我赢了,这件衣就是我的呵!”
光头听他这么说,很不高兴,就板着脸嗡声嗡气地说:
“赌吃皮蛋,你不就是押了五块钱么?你赢了,你押的钱我退给你,不是十分公平么?怎么扯到衣上去了。”
“老板,你想白要这件衣,可我赌的也是这件衣。你不肯,我就不赌了。把钱还给我。”
壮汉伸出手要钱,光头将钱还给了他,很不高兴地将脸转向人群,叫唤别人上。连叫了几遍,没有人搭腔。光头又想,没有人赌,这件衣得不到,皮蛋也卖不成,岂不是屙屎打喷嚏,两头都蚀本。让他赌,还能多卖几个皮蛋。这样,虽然山珍海味他吃了,可自己还能吃鱼肉,总比喝西北风好。于是他转过脸来,冷笑着对壮汉说:
“这位大哥,你就赌吧。你赢了,衣服就属你。现在,比赛就开始。牯牛对山羊,大哥,真是便宜了你。”
萧陶看到这般光景,拉了拉尤瑜,十分焦急地说:
“这家伙是头牯牛,一次能吃两捆稻草,能揹两张犁,你怎么能与他比!游鱼子,我们走!”

尤瑜摔开了他的手,厉声说:“这是赌吃,又不是砍头!只要够刺激,输件把衣服算个毬!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尤瑜不顾劝阻,与那个壮汉面对面的坐在方桌旁,光头仍坐在中间记数兼裁判。那壮汉虽比尤瑜的个头稍微矮一点,但块片却比尤瑜大一半。他脱下罩衣,身着背心,手臂上的肌肉股股凸起,真是名副其实的牯牛。而尤瑜,单单瘦瘦,腰围少说也比他小一尺。尤瑜又已经醉酒,精神不振,眼睛通红通红,像是长期熬夜后疲惫不堪的样子。围观的群众都嘻嘻地笑着说:
“这小子喝得醉醺醺,饱得齐了颈,也来赌吃,真的比猪蠢。这还要赌什么!干脆白送了件新衣服。”
“白嫩的小兔子与黑粗的牯牛拼,那是鸡蛋碰石头,蚂蚁摇大树,太自不量力,他,他真的傻到了家。”
人群中也有不少的昆师学生,他们都是些喜闹的。因为昆师离这闹市远,到这儿来,要乘船渡河,费时费力又费钱,那些勤学苦读的,没有摆脱不了的事,是不会来这里的。这些人平日走街穿巷,无非要寻觅些稀奇古怪的事儿,在饭后谈谈,以助消化。今天碰上这种如死人复活的够刺激、够蹊跷的事,怎么不叫他们的神经根根紧绷,像一只大飞蛾一头撞入蜘蛛网的蛛丝,剧烈地荡秋千呢?此刻,他们跳起来,大叫起哄:
“这黑咕隆咚的家伙,是贵州的笨驴子,样子吓人,其实不可怕!”
“游鱼子,你是小老虎,一口咬住他的咽喉,让他嗥叫不成,再也没有办法对付你!”
“小豹子决不会怕蠢猪笨牛,游鱼子,快点上!”
吃蛋开始了,醉眼惺忪的尤瑜,做出了文明的姿态,微笑着,向黑汉子招了招手,彬彬有礼地说:
“大哥,请,有请!”黑汉子望着尤瑜单瘦疲惫的身躯,觉得胜券在握,十分得意,他也傲笑着点了点头,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小兄弟,请!”
说完,他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抓起皮蛋就往口里塞。他求胜心切,鼓着大眼睛盯着尤瑜,吃得特急,一口便吞下一个。尤瑜则慢条斯理,如平日吃东西一样,瞧都没有瞧他。黑汉子一口气吞了四个,尤瑜才吃了两枚;黑汉子像衔枚疾走,通过敌人的封锁线那样紧张,而尤瑜正如风流儒雅的将军,指挥了激烈的战斗之后,在花园里悠闲漫步。黑汉子口快手拙,快三慢四,翻掌跟不上口吃的步伐。好像长于驰骋的勇士,拖着个重伤的伤员,行进极其艰难。尤瑜平日虽然好胜,可今天醉酒,头脑昏昏,眼睛眊眊,他主要在追求刺激,而不在意于胜负。口吃手拍,自由随意,翻掌与口吃的节奏整齐合拍,正如权威的指挥家,在指挥交响乐的演出。吞了六七个之后,黑汉子由于吞咽过快,未搅拌多少唾液,喉管干涩,渐渐咽不下去。闭嘴伸颈,如饿鸭急吞瘪谷,嘎嘎地卡在喉咙中。又由于顾此失彼,手掌拍的与手背拍的,很不协调。手背一次只许拍一下,他却拍两下,手掌一次要拍两下,他又只拍了一下,全乱了套。光头裁判严肃地提出了警告,围观的如山如海的人群里,发出了嘘声、嘻笑。而尤瑜咀嚼皮蛋,如檀板击节那样准确;手拍大腿,似行家弹奏钢琴那样娴熟;他那左靥旁的那暗红的痣,透红发亮,伴着吃皮蛋的节奏,合着拍腿旋律,翩翩起舞:配合那么巧妙,韵律那么和谐,让人叹为观止。他后来居上,吃了十枚,而黑汉只吞了九个。
黑汉见事不妙,急切想扭转败局,加劲猛吞。谁知吃皮蛋,少吃慢咽,味道奇鲜;吃得太多,又苦又涩。加上他的脑子像紧绷的大鼓,不能有效地指挥身体的各个部分,又因为异常的刺激,使唾液停止了分泌,不只咽不下,反而引起倒胃。他凸着金鱼的双眼,鼓着打足气的皮球的两鳃,紧闭水库闸门似的双唇,颈上、太阳**旁条条凸出的青筋,竟有笔杆那般粗。他竭力不让嘴里的皮蛋喷出来,还不断的将皮蛋往里面塞。好像守财奴紧紧捂住装满钱口袋,还要向里面塞元宝。他忘记了翻掌拍腿,光头提出了第二次警告。尤瑜却有如长河滔滔,清风徐徐,神态是那么轻松,节奏是那么分明,旋律是那样的优美,舞姿是那样的窈窕,让人像在欣赏名舞佳曲。尤瑜吃完了十七个,黑汉才吞进十五枚。而且黑汉至少还有三四枚紧紧地塞在嘴里,他拿着皮蛋的手,在嘴边颤抖,想张嘴又不敢张。突然一阵反胃,两片紧闭的闸门似的嘴唇,不经意稍一松弛,嘴里的压力过大,皮蛋浆如被久困围城的突围军队,如高峡平湖里的压力极强的流水,猛冲出来,全喷在光头老板的光头上。光头那紫铜色的头脸上,流淌着青黑色的皮蛋汁,活像个刚从污泥沟里,捞出的又圆又大又臭又黑的烂萝卜。黑汉自知无颜面,抓起自己脱下的衣服准备往外溜。光头给弄得如此狼狈,怒火中烧,顺手抓起两个皮蛋使劲地打过去,破口大骂道:
“婊子崽,一头牯牛竟斗不过一只小兔子!碰上了你这堆臭狗屎,老子算是倒了八辈子霉。老子现在也要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鬼模样。”
两个皮蛋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黑汉子的额头上。皮蛋即刻开了花,青黑的皮蛋汁,也在他的黑脸上,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漆,油光黑亮,锦上添花,黑到了家。人群中即刻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雷鸣般的嚣叫:
“两个黑炭鬼,一副坏心肠。一心算计别人,到头来算倒了自己。遭报应,活该!”
大家的哄笑如冷水沃面,使尤瑜清醒多了。他缓缓地站起来,抹了一下嘴巴,白里透红的醉脸上的那暗红的痣,简直就像颗玲珑剔透的红宝石。他满脸堆笑,神采飞扬,频频拱手,高声叫道:
“谢谢各位的赏光!谢谢大家的捧场!谢谢!谢谢!”
那气派,简直如同凯旋的将军!人群中暴风雨般的掌声又一次响起,围观的昆师学生更是欣喜若狂。他们把尤瑜扳倒仰卧,抬起来,一次又一次地抛向空中,又一次一次地发出疯狂的野兽般的嗥叫:
“游鱼子,乌拉!乌拉,游鱼子!”
围观的人,都在纷纷议论。一位长者捋着花白的胡子说:
“这小子怎么这么能吃,一口气竟吃了二十个!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老汉痴长几十岁,今天总算见到了这样的世面。”
“他怎么不能吃?你没有看见他脸上的‘好呷痣’?他吃东西时,它就跳舞助兴,呐喊鼓劲。别说二十个皮蛋,就是一头大牯牛,他也能吞下!”昆师的一个刻薄的学生,手舞足蹈地说。
“哈哈,哈哈!”人群中又掀起了一阵轰笑的狂涛。涛声渐歇,又有人阴阳怪气地说:
“好呷痣,就是败家痣,败家子。有了它,就是昆仑山也会被他吃崩呷垮的。”
“哈哈,哈哈!”轰笑的狂涛又汹涌澎湃起来……
狂笑的人群渐渐走散了,街头一下子显得空阔了;乌青的皮蛋汁也揩掉了,光头又恢复了紫铜色的本来面目。光头老板还算信守承诺,退还了四块钱的押金,还十分惋惜地退还了押赌的那件新罩衣。吃剩的十二皮蛋,用张牛皮纸包好,放在桌上;又数了二十枚皮蛋,包好,推到尤瑜面前,嘿嘿地笑着说:
“好小子,今天你点了头名状元,这是皇后娘娘给你插的宫花。希望你以后再来,祝你时时好运!”
经过一番笑闹之后,酒渐渐醒了,尤瑜心里不禁窃笑,皮蛋就是“宫花”,那么,光头不就是“皇后娘娘”?真是有趣。他将四块钱还给了萧陶,又塞了包皮蛋给他,拉着他便走:
“几个月不见了,小淘气,我有好多好多的话要对你说。我们要是还像过去那样,该多好啊!现在,你爸还在船上等你,我就送你一程,边走边聊吧。”
萧陶听说尤瑜要送他,和他说说话,他十分感激。他对尤瑜说,“尤瑜,你迅哥儿没有忘记我闰土,我真非常高兴,可是我不要皮蛋。因为这是你好不容易得来的战利品。”说着,又将皮蛋退给了尤瑜。这让尤瑜十分生气:
“小淘气,你真把我当迅哥儿,将自己做润土?我给你皮蛋你不要,你是不是还要喊我做老爷?我告诉你,我是把你看作砍了脑壳能共疤的亲兄弟。你也不想想,如今我在学校里寄宿,要这么多皮蛋干什么。这次,要不是你借钱给我做钓饵,我怎么能钓到这么多‘鱼’。你就是拿走了一包,我还有一包呀。今后你把我当迅哥儿可以,可千万别把自己当润土。”说着,又把那包塞给他。萧陶听他这么说,便只好拿着。
他们边走边谈,向河边走去。萧陶告诉尤瑜,他没有考上学校,回到家里,和爸爸种了二十亩田。除了种稻谷,还栽种了芋头、插了藕,饲养了鸡鸭、放养了鱼。春夏秋三季的晚上,还要到河边湖里去打鱼。一任湖风吹,一任太阳晒,他真正成了名副其实的润土。
尤瑜听说,羡慕得不得了,他拍着萧陶的肩膀高兴地说:
“你看,你看!你的生活,真像个万花筒,万紫千红,精彩迷人!可我呢,就拴定在那让人厌恶的三点:牢房一样的教室,吃猪食的食堂,棺材般的寝室。每天,吃了猪食进牢房,出了牢房塞到棺材里。一动也不能动,简直是实实在在的囚犯,不折不扣的死人!”
“精彩?迷人?我敢保证只要你在农村的泥里水里,爬滚个把月,你就会心甘情愿吃猪食,进牢房,卧棺材。”萧陶想不到他竟有一种这样不近情理的想法,感到无比惊奇。他黯然伤神,感绪万端地说,“在农村,三伏天,骄阳似火,热得人透不过气,可你要顶着烈日收稻谷;冰雪天,北风呼呼如刀割,可也要赤脚下水挑塘泥。我家离河两里多,这次送征购粮,天还没亮,我们就开始挑谷到船上,逆水划船,送到粮库下的码头边,又要挑着百来斤的重担,爬几十米高的壁陡的河堤,过秤后还要挑着上楼梯,送进仓里。”他掀开衣服,让尤瑜看他的肩,泪眼汪汪地说,“我的肩膀烂得这样了,可还得咬紧牙关,忍受剧痛,如牛负重,挑着重担爬高坡。我与你比,我受罪蹲地狱,你享福在天堂。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如今,我做梦也想到学校读读书,可我就是上天没有路!”
尤瑜一看他的肩膀,褐色的皮肤磨掉了,绽出三四寸宽窄的红肉,肿得像面包。可在两点钟前,它还压着重担啊。这些为尤瑜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天方夜谭,现在就摆在他面前,在他的思想深层,诱发了强烈的地震。他默默地望着自己的同龄人,曾经不分你我的好朋友,只有扑簌簌的眼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尤大哥,我过去读书不用功,已经受到了命运之神的严厉惩罚,今生今世,已经与学校无缘。你有幸读书,就要百倍勤奋。要像今天赌吃皮蛋这样,专心致志,学好本事。将来当乡长,当书记,也派小弟当个什么差,让我摆脱这牛马般的苦役,那你就是我的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萧陶知道他朝中有人,只要读好了书,做个把书记、乡长,那是坛子里捉乌龟的事,因此诚恳地希望他读好书,日后自己能伴佛沾光。
“我哪有哪个本事!不过,我听你的,今后好好读书学本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你所说的,我能出人头地,小淘气,我敢对天发誓,兄弟我与你有福同享,我有一口饭吃,决不让你喝稀粥!”
说完,尤瑜似勇士出征前与朋友诀别,严肃地伸出神圣的右手,萧陶流着眼泪,怀着期盼心情,也庄重地伸出右手,共同击掌,然后,他们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拥抱了很久很久以后,萧陶松开了手。
“游鱼子,我忘了,我爸爸还在船上等我,我耽搁的时间太久了,我爸爸恐怕又要发怒火。我得赶快走!”萧陶泪流满面,焦急地说,“兄弟,加油,保重!”
说完,他转过身,匆匆地跑下了高高的堤坡。尤瑜呆呆地呆呆地望着,萧陶久久地久久地站在船头向他挥手,直到“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昆江天际流”的时候,尤瑜才醉眼朦胧,转身往回走。
此刻,他又记起了光头老板的话,他今天高中了状元,这皮蛋就是皇后娘娘给插的宫花。他真庆幸自己的运气好,绝处逢生,天降援兵,意想不到遇上了萧陶。他禁不住雄心勃起,迈出动人心弦的哥萨克舞步,走在昆阳的大街上,仿佛状元打马长安道,恨不得一下子踏遍长安花。此刻,他唱起了旋律优美的《康定情歌》,想起了帮助他演唱《黄河颂》、让他倾心的汪凤绮,他真想快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将这包皮蛋送给她。他要在昆师那些对他白眼相加的混蛋们嘴里,塞一个皮蛋,让他们瞠目结舌,叫他们从头认识他爷爷的真面目。其实,这时他脑子还是糊里糊涂,弄不清极其简单数目:两包皮蛋,送给了萧陶一包,又要送包给汪凤绮,哪里还有皮蛋去堵塞对他白眼相加的人的嘴?他一路走来,羡慕捧场的没有一个,白眼笑骂的倒不少,快马加鞭疾驰,没有见到长安花,却马失前蹄,一曲仙乐骤然变悲歌。
走着,走着,他走到了轮渡码头,兴冲冲地跳上了渡船。本能地摸了下口袋,这才又发现袋子里布贴布。船已经开了,他只好红着脸,向那位荡桨的又瘦又黑的大嫂低声说:
“大嫂,对不起,今天我的钱用光了。你看,你看,过河费,我暂时欠着,下次一定加倍补上。”
“哼!如今这样的骗子够多了,这种鬼话,我也听腻了。没钱?东西也行。小同志,你这个包里包的是什么?总不会是炸药吧!”大嫂沉着黑瘦的脸,不无讥讽的冷冷地说。
“皮蛋。”
“行!那就留下这个包吧。我正担心晚上没有菜。”黑瘦大嫂高兴地回答道。
“大嫂,你不只脸黑,心也太黑了!过渡一次才五分钱,可这里有二十个皮蛋呀,价值两块多!好,不和你磨牙了,就给你一个。”要是这位大嫂,换成风姿绰约的少女,尤瑜定会高兴地把这包皮蛋送给她,可她又黑又瘦,居然还要这般敲诈他,他当然不甘心,因而愤怒地斥骂她。
“小伙子,你怎么眼界这么不开阔?要活命,饥荒的年成,大米比黄金还金贵。如今你没钱要过河,怎么几个皮蛋也舍不得!好吧,不给就不给,你就快点下船罢。我洞庭王爷摆渡,从来就不讲价钱。不过,今天念你年少无知,就让你一步。我一家四口,一个蛋怎么吃?就给四个吧。”黑瘦大嫂继续逗趣说。
“四个就四个。”尤瑜将纸包剜了个洞,掏出四个皮蛋放在船舱里,心里毒毒地骂道,“你这般心黑,简直就是饿死鬼!将来死了,阎王老子不收你,走到奈何桥边又只能打转身。”
砰的一声,船头碰在码头上。尤瑜跳下正在晃荡的船,兴致冲冲地向学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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