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穷途痛哭始觉昨非;志存高远攀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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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是近一个月来尤瑜最高兴的一天。他第一次醉酒,第一次与甜笑的女招待远逗趣,惬意、潇洒;第一次赌吃皮蛋,大获全盛,万人欢呼,豪爽、荣耀。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如阿炳乐师的琴弦在剧烈地颤动,不断地跳出《二泉映月》那样美妙的音符。像苏东坡那样,酒“醉复醒”,沉浸在无边无际的胜利喜悦的海洋中。他拎着最宝贵的战利品——那个剜了个洞的皮蛋包,向学校里飞去,想急切这个特大的胜利消息,告诉同伴,请他们尝尝皮蛋,给他们一个意外的惊喜。
尤瑜飞行似雁,可消息速传如电。他醉后典衣赌吃皮蛋中“状元”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学校的旮旮旯旯。原来在尤瑜与萧陶叙旧的同时,围观的昆师的学生,就飞回了学校。他们加油添醋,像说书人那样,极尽渲染之能事,将尤瑜这一天的旷古罕有的惊世骇俗的卓异举动,绘声绘影地描摹到了极致。尤瑜赌吃的特异情状,正好满足了那些平日被猪槽(食堂)、牢房(教室)、棺材(寝室)三部曲困扰得腻烦倒胃的学生的搜奇探秘的变态心理,使他们的疲惫了神经顿时亢奋起来。这些人又调和五味,恣意炒作,孳生出一些新的让人垂涎的奇鲜,而它的原汁原味,却已丧失殆尽。正如如酸与碱起化学变化,原来的相对立的酸碱的化学属性完全消失,而新生的盐的特性,却与酸碱迥异。开始传进学校的,是尤瑜力克强敌的英勇壮举,可一传再传,就演变成为狂赌滥吃的如牛似猪的可耻的丑态。
尤瑜飞到半路上,碰到了两个从学校里走来的他认识的同学,他叫住他们,眉飞色舞,正想报告他今天的不平凡的经历。可他们却歪着头,瞪着怪怪的眼睛,仔细审视着他的脸,好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尤瑜被他们看得不好意思,堆在脸上的笑消失了,窜到喉头的高兴的话儿,被堵回去了。此刻,其中一个晃着头,油腔滑调地说:
“游鱼子,真太遗憾!我们天天见面,可对你却是熟人不熟;时时碰到,却不知名人之所以成名。根本没有发现你脸上还有一颗价值连城的伟大的‘好呷痣’。熟视无睹,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呀”另一个也同样怪模怪样地说:
“游鱼子,你的那颗价值连城的伟大的‘好呷痣’,真帮了你的大忙。正由于它跳舞助兴、鼓劲,你才一口气才吞下了三十个皮蛋,它助你攻克柏林,赢得了反法西斯战争的伟大胜利!”他们说后,哈哈大笑,甩手迈步,扬长而去。尤瑜高昂狂热的头,骤然给泼了一桶冰水,顷刻萎缩了。
他懒洋洋地走到了校门口,又遇上一伴熟识的女同学,其中也有同班的柳沛云。平日她们都笑着和他招呼,他虽已不在位,但她们仍然呼他做尤班长,柳沛云还亲切地唤他做游鱼子。可是,今天都变得不认识。他们驻足道旁,眨眼努嘴,莫名惊诧地盯着他,好像见到了从未见过的怪兽。他十分尴尬地走过去,背后便送来有一串串嗬嗬、嘿嘿的哂笑,往日让他倾慕银铃般的歌喉,顿时变作了猫头鹰的怪叫。走进传达室,最忠厚的老传达,也眼珠子不断地往上翻,视线穿过老花镜的镜边的上方的空隙,瞟着他,抿着嘴嗤嗤地笑。
走到操场上,只见许多人都停止了运动,笑逐颜开,津津有味地在议论着什么。一见到尤瑜,他们不约而同地围拢来,就像围猎一只不能轻易猎获的野兽。他们眼里射出忽闪忽闪的幽光,嘴里发出嗷嗷的狂叫:
“尤老板,你真行!开一家皮蛋公司,设两处分店,下蛋、吃蛋一条龙。期中考试才下了六个蛋,如今一口气就吞了三十零。真的,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尤老板你一露相,本事就上了天!”
…………
尤瑜被这汹汹的咒语的狂风,刮得脑子嗡嗡,心中懵懵。他像垂死挣扎的野兽,拼命一撞,厚厚的人墙给撞破了,一串得得得得的马蹄声响起,他似出膛的子弹、离弦的箭,冲向暂时能避开枪林弹雨“防空洞”——寝室。
他冲进寝室,一头埋进被窝里。这才感到他今天不是中状元,而是又遇上了鬼与邪。他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有的只是愤恨。他不偷不抢,不损人利己,只是赌吃了几个皮蛋,究竟有什么大错,犯了什么大罪?竟招来如此众多的诽谤与羞辱!而那些曾撬人箱笼、盗人钱物、恃强凌弱的人和事,大家却视而不见。期中考试,成绩排在他后面的大有人在,可他们却置若罔闻。在他赌吃之前,赌吃皮蛋的,昆师还有好多学生,可大家还笑着与他逗趣,讥诮中还凸现出赞扬。唯独对于他,群起攻讦,谤声汹汹,把他推入一蹶不振的的陷阱,不让他喘一口气,使他陷入四面楚歌境地。他只想如在西城中学时一样,奋出铁拳,拼命一击,洗雪奇耻大辱。可今非昔比,过去该报复的只有姚令闻、赖昌这孤单的两个,而今天,站在他对面的,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即使是他最强烈的反抗,也会被汹涌的唾沫淹没。他两眼火山喷射着火,可他又自知黔驴技穷,无可奈何。他知道过去自己做的许多事情,违理乖俗,但也决不是什么深重的罪孽,人们无论如何不应该把他当作三等国民,给他如此不平等的冷遇。困兽犹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风头过后,他遭遇仇人,定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大丈夫能屈能伸,目前,他应该隐晦韬光,忍受**之辱,决不能逆风行船。今后他只好目不窥校园,足不出教室。他们见不到他,不能“对牛”,自然就不好“弹琴”,他也就落得耳根清净。这么一想,心地渐渐平静下来,不久便酣然入梦。
这天是星期天,学生倾巢出校,学校几乎成了“空城”,教室、寝室真的变作了“空巷”。当时,竹海还在“空城”中坚持巷战,几道立体几何的难题搅得他头昏脑胀。尤瑜自期中考试以后,情绪极其低落,脾气变得古怪,教室、寝室,他冲进冲出,对谁他都不理睬。竹海习以为常,尤瑜冲到寝室里睡大觉,他压根儿没有注意。但没有多久,他听到了几个学生讪笑着,对着寝室的窗口,像在舞台上演出一般,有板有眼地高声念着顺口溜:
好呷痣,鲇鱼口。
才吃皮蛋三十个,
还要吞嚼一头牛。
呷垮泰山山神哭,
喝干东海龙王愁。
王母闻讯藏蟠桃,
玉帝见了直摇头。
竹海觉得十分蹊跷,这是说谁呢?语言竟如此刻薄!他十分气恼,连忙走出寝室,问个究竟。念顺口溜的,怪异于大名鼎鼎的竹海,竟如此孤陋寡闻,对学校的头号新闻竟一无所知。于是都争着向竹海诉说尤瑜赌吃皮蛋的故事。竹海知道,尤瑜一些陋习未除,最近心情不好,寻求新的刺激,又做了些违纪乖俗的事,让人痛心。但更使竹海生气的是,众多的人,竟如此冷漠,没有半点恻隐之心,一味地挖空心思,不择手段地打击羞辱他,将人逼得走向绝路,真让人齿寒心冷。竹海强压自己心中的忿怒,还是心平气和地对他们说:
“不就是赌吃吗?这种事在我们同学中司空见惯,何须大惊小怪。开学时,早餐吃馒头,不是也有许多同学在比谁吃得多?这种行为实在很幼稚,太粗俗,但也不是什么大错,更不是什么犯罪!”竹海转过脸来,对其中一个大个子说,“老兄,你是毕业班老大哥,学识比我渊博,懂的道理比我深,修养也应该比我好。可你那时,不是也常以吃了十五个馒头,‘吃’压群芳,人家夸你是学校第一,你因此而自傲自夸么?其实,十五个馒头的量,比三十个皮蛋多,‘金榜题名’排座次,你才是真正的‘状元’,尤瑜与你比,还够不上‘一甲’。你又何必以自己的‘百步’去奚落别人的‘五十步’,自己坐着一**屎反说别人臭呢?试问,这种遭人百般羞辱的事,如果落到你的头上,你又作何感想呢?为了自己的片刻的开心,而导致别人的极度痛苦。干这种损人而不利利己的事,岂不是极其愚蠢的恶作剧?你们的编的顺口溜,的确极为形象生动,是把锋利无比的宝刀。不过,如果使用不当,它越锋利,就越能屠杀人的自尊、自重、敬人、爱人的圣洁的灵魂,迫使人丧失理智、丧失人性,而让兽性肆虐。不信,你就当着尤瑜的面念念,他不打掉你的门牙,而让你状告无门才怪呢?”
那几个人开始认为,竹海是尤瑜的好朋友,与尤瑜共裤连裆,为他吹喇叭。他们摆出架势,要好好与他理论一番。可当他们听到会被痛打而状告无门时,感到后果严重。爽朗的笑声消失了,个个遮遮掩掩、十分尴尬地为自己开脱:
“学校里的同学都这么说,我们不过鹦鹉学舌,凑凑热闹,逗个趣。如此而已,别无他意,别无他意。”
“都这么说,就都错了。学舌而不动脑子,只能说明他比愚蠢的鹦鹉更愚蠢。对待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我们只能说实实在在的话。否则,就会挑起事端,激化矛盾,破坏团结。设想,如果有人无中生有,说你偷了别人的钱财,辱骂毒打了你的父母,你定会出重拳,狠狠揍他。现在你们说尤瑜吃垮泰山,喝干东海,是屁话,还是疯话?我们评议一个具体的人,要真诚,要务实,决不能搞文艺创作。如果硬要这么做,那便是侵犯了公民的权利,是无耻的污蔑,犯了诽谤罪,应负法律责任!”
竹海义正词严地据理剖析,使他们张口结舌,惊慌失色。他们尴尬了好一阵,才结接巴巴地出语搪塞:
“我们不过是随便说说,既然说不得,就不说,不说。”他们边说边退,准备离开。
开始,尤瑜确实睡着了。寝室外那几个人似雷轰的顺口溜,惊醒了他。这句句顺口溜如支支毒镖击中了他的心,刀割般的疼痛,使他又忘记了应隐晦韬光、不能逆水行船的自律,顿时怒火中烧,翻身起来,瞪着斗红了的公牛的眼睛,冲出寝室,一把逮住其中那个高个子,铁拳狠狠打过去:
“你他妈的,你以为老子好欺侮?我已经退到了再没有可退的墙角了,你们还要穷追不舍,刨开鼠洞蛇**,往死里猛打。今天,老子不要命了,你们这几个龟孙兔子,也别想活!”这一拳竟这么重,高个子的眼镜被打到地上了,嘴角顿时流血了,接着,第二只铁榔头又打过去,幸亏竹海眼明手快,把它钳住了,高个子的几颗门牙,才没有被打掉。高个子高度近视,没有眼镜,就如走进黑漆漆的夜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忘了疼痛流血,连忙跪到地上摸眼镜。近视眼摸到了眼镜,可掉了一块镜片,他也顾不得,急急地将他挂在鼻梁上,抱头鼠窜了,狺狺狂吠立刻止住了。恶狗怕蛮棍,一点也不错。尤瑜想猛力挣脱再去打另一个,竹海将他牢牢抱住,大声说:
“尤瑜,你发什么疯?你这么冲动,究竟要干什么?”
“你问我要干什么?你怎么不去问问他们要干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在干什么?难道他们把痰吐到我脸上,我还要扭曲并拉长自己的舌头去舔光?”尤瑜红红的牯牛眼中,还是喷着火,愤怒地质问道,“狗日的,今天老子要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说着,双拳就在竹海肩上擂鼓似的乱打。
“尤瑜,你真是头疯牛。”竹海放开了他,愤激地说,“疯牛要斗,也只能找准一头牛,你怎么能不管三七二十一,与一大群牛斗呢?何况你也有不是处,堂堂的正义不全在你这边,你怎么能这么莽撞!”
“谁污蔑我,侮辱我,我就谁向我开枪,跟谁斗。如果我的胸膛堵不住枪口,斗死了,我自忍倒霉。”那几条狺狺狂吠的狗,已不见了背影,“疯牛”还要追上去撒“疯”,竹海又一把拽住他。
“如今,几百双眼睛盯着你,几百张嘴巴对着你咆哮,几百个枪口瞄准你射击,你有几个胸膛能堵住它?不避枪林弹雨,赤膊上阵,万箭穿心而死,活该!”正值尤瑜狂热发疯时,从寝室的另一端,吹来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风,传来了一串爽朗讥讽的笑。竹海侧目望去,只见一个小伙子,方头阔脸、戴着副镜片凸出的眼睛,而身材却很单瘦,纵观简直像尾大头鱼。他坐在临窗的地铺上,在迅速地翻阅一本厚厚的书,身旁还堆放着一摞,他没有抬头,好像在跟自己说话。
“打翻一个龟孙,堵住一个枪口,够本;打翻两个,赚了一倍!”尤瑜还在继续发疯。方头的眼镜仍未离开书本,不痛不痒,悠悠慢慢地说,
“老兄,这不是简单的加减法的幼儿启智题么?树上啁啾着十只鸟,开枪打死一只,其余的九只,都飞走了。而你这道题的答案恰好相反,堵住一个枪口,打翻一个龟孙,就会出现更多的枪口,引来更多的龟孙,使自己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因为你这样做,又会给人提供更多更新的口实,招来更多更激烈的口舌。在这里,学许褚赤膊上阵斗勇,是技穷的黔驴,哪有出路?你应该效司马懿奋智,宁着女人服,也要高挂免战牌,这才是正确的作法。‘抽刀断水水更流’,众口嚣嚣,甚于狂涛,防不胜防,堵不胜堵呀。杀人事易,要堵塞人口,难啊!”竹海听他出语不俗,便十分诚恳地向他请教解决问题的方法。
“既然竹兄下问,那我就冒昧地说说。”方头抬起头,转过脸,望着竹海。原来他的眼镜不只边宽镜片大,而且眼睛也比常人大许多,是一张白白净净的很地道的孩子脸。他不紧不慢,让话语像淙淙的小溪那样流:
“对待这事,有三种对策,第一种叫扬汤止沸,就是尤瑜老兄现在的这种作法。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豁出一双铁拳,去攻击千百成群的蚊子。蚊子打不着,招致更多的嗡嗡声,‘扬汤’而不能‘止沸’。第二种,泰山压顶。尤瑜老兄先检讨自己行为的瑕疵,然后求学校出面堵塞嚣嚣众口。好胜赌吃,不以赢钱为目的,应该不算赌博,也不是什么大错。但在闹市长街,像耍猴戏一般,让人围观,迎合市民的低级趣味,对于一个有文化、懂科学的师范学校的学生来说,应该是一种沾染了流氓赌徒的习气、极端庸俗而又十分愚蠢的行为。农家养猪,常养两头。为的是使它们争食,吃得饱,易长膘。老兄比吃皮蛋的事,不是与这事儿很相仿佛么?我说得这样粗鄙,也许老兄难以接受,但这却是实实在在的事实。不露骨而遮遮掩掩地说,无助于老兄认识严酷的现实。不这样**裸地说个通通透透,不将老兄燃烧着的头,按入冰水里,老兄的狂热就难以消退,昏迷的神志就不能清醒。如果因此你清醒了,从此改弦更张,学校就会如剿灭霍乱鼠疫一样,去剿灭那些借此扰乱正常秩序的行为。因为夸大事实,甚至无中生有,来讽刺打击别人,只会挑起矛盾,破坏学校的和谐安定,使正常的学习生活无法进行。因此,学校定会强迫那些长舌妇,尖嘴猴,改邪归正。有了学校这座泰山压在头顶,长舌妇,尖嘴猴自然不会乱说乱动,嚣嚣之声暂时定会烟消云散。不过,地上的火熄了,地下的火还会运行,当泰山的压力减轻时,还会死灰复燃。最好的办法,是釜底抽薪,这是第三种。这种方法就全靠尤兄自己的造化。只要老兄检点自己的思想,规范自己的行动,修养自己的品德,再不做出格的低级趣味的事儿,鸡蛋没有缝隙,苍蝇还能叮什么。这样,嚣嚣众口,自然而然只能偃旗息鼓了。当然,长痣是一种生理现象,别人不能说三道四,但如果说你赌吃是好呷,总不能说出言无据,并由此而联系到你的那颗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因此归根结底还得怨自己。自己的莽撞、低级趣味清除了,抽掉了‘釜底之薪’,火灭了,‘釜’中的‘扬汤’自然‘止’了。‘抽薪’越彻底,‘止沸’也越快。只是在‘抽薪’后的一段时间内,余火未熄,余热尚存,小沸还会继续。在这段时间里,还得承受方方面面的压力,你的意志还会遭遇反反复复的考验。”

“这位仁兄这么一说,让我明白了许多事。只是我还有一点不懂,同样是成绩差,同样是赌吃,同样是有生理缺陷,为什么大家不笑话别人,偏偏笑话我?”尤瑜还有些不解究竟地问。方头抬起头,诡谲地望了他一眼,笑着说:
“老兄呀,你只知其同,不知其异。成绩欠佳,行为不轨,其貌均存有某些缺漏,这是你与他们的同。但他们不粉饰,不浮夸,让人看到的是他们表里如一的本来面目,大家司空见惯;可你却要出风头,竞选班长,用海市般的荣耀,纸糊的桂冠,来包装你的缺漏卑微,掩饰你的庐山真面目,这是你与他们之异。这样,本来不属你的荣耀,被你霸占了,别人气愤、不平、攻击,那是情理之中的事。你应该知道,包括你在内,所有的人的都有探幽猎奇的天性,他们当然要千方百计剥去你的虚假的外壳,扯掉你狂妄的纸冠,使你原形毕露。而你靥旁那颗痣,是最脆弱的第一道防线,当然首当其冲。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你老老实实做人,诚诚恳恳待人,实实在在办事,嚣叫声自然会销声匿迹的。”
听了方头的话,尤瑜气顺多了。打铁还得自己功夫硬,今后,只要自己步履坚牢,别人也就无话可说。竹海听到方头的惊俗骇众的伟论,肺腑深处,不禁发出由衷的赞叹。方头道理讲得透辟周全,他没有必要画蛇添足,再去劝尤瑜了。出于好奇,他便走过去看他究竟在读什么书。
“老弟,你说得太精彩了。你高姓大名,我怎么不认识你?”
“我叫仇虬,中师九班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学生。竹兄,你学业成绩冠全校,又是学生会的大干部,你是学生中的“皇帝”,而我平平庸庸,是无足轻重的草民。草民当然认识皇帝,草民多于蝼蚁,皇帝又怎么能草民?今天我能结识你这位英明的皇帝,算我三生有幸。”仇虬笑着诙谐地说。
听说他是仇虬,竹海眼睛一亮,原来他就是人人称道的学校的《习作选刊》画刊刊头那幅临摹徐悲鸿的奔马图的习作者?仇虬这个名字,他早就熟悉,人们都说他是奇人、怪人,他的悖俗卓行,竹海早有耳闻,只是他正如人所说的那样,他是条沉潭鱼,很少浮出水面,因而人们没有机会睹其风采罢了。
当时昆师的美术老师是徐悲鸿先生的学生。每周,他将学生的优秀习作,集为一个专刊,选用临摹恩师奔马图最优秀的习作,作刊头。仇虬专攻数理,在数理外的别的科目使用时间,都很吝啬,美术一科尤为突出。每次习作,绕墨盒盖画个大圆,又绕墨水瓶盖画个小圆,然后随意衬几根线条,算作圆球体写生,不需两分钟,就交了卷。老师每次给他记两分,可他每次照画不误,还说一分钟习作能得两分,如果能用一点钟作一幅,岂不能记一百二十分?两分足矣!美术老师是个大肚能容的长者,他每节课都大量表扬学生的习作,从来不批评一个学生。可仇虬如此说,超过了他忍耐的最宽限度。一次授课,他挑出仇虬的细习作,轻轻地敲着黑板说:
“仇虬同学,这是你第十五次交来的一模一样的习作!你是不是还准备继续交下去?”
“老师,调到《昆江报》去的我们的前任美术老师,曾经说过,圆球体写生,上大学画上一年,也未必能够画好,我还没有画一个学期,应该说远远不够。”仇虬站起来调侃说,同学们望着他,都嘁嘁嚓嚓地讪笑起来。原来前任美术老师曾教同学园球体写生,许多学生说圆球体写生过于简单,初中已经学过,因此那个老师曾说过那样的话,没想到仇虬竟用来搪塞老师的善意的批评。
可是老师不气不急,走到仇虬的课桌前,拿起墨盒盖、墨水瓶盖,往习作上一扣,大小丝毫不差,接着将这张习作让同学们看,然后回转身来笑着对仇虬说:
“仇虬,这也是写生吗?你不喜欢美术,就别交美术作业了。人各有志,我不强求,你学数理,焚膏继晷,夜以继日,就别浪费你那宝贵的一分钟,和这张廉价的纸。考试时,就是不交卷,我也给你记三分。你学数理,成绩卓著,是奇才中的奇才,而习作图画,敷衍塞责,竟是白痴里的白痴。我真为你这个苦学求精的学生而感到十分惋惜!”
老师这一席话,让仇虬深受感动,愧疚得无地自容。老师这般循循善诱,而自己竟如此冥顽不灵。如果不改弦更张,即使老师不追咎,自己的脸也没处搁。因而他当即向老师发誓:他决心学好图画。这一学期跟上一般同学的水平,下一学期的优秀习作,争取选作刊头。从此,他疯狂作画,不顾寒暑晨昏,不问春夏秋冬。上课时,老师就是他的模特,课后,田间地头也有他写生的身影。教科书成了他图画的习作本,每页书,画满了人物头像,涂衬过好几遍线条,书上的文字几无从辨识。就在这期的期末,他临摹的骏逸的奔马,便雄居画刊刊首,成了学生中屈指可数的绘画高手。
说仇虬奇,学数理化更显出超凡的奇,几乎达到了疯狂的程度。每天起床,不洗脸,就开始作题,不管上什么课,他一直全神贯注作下去,直到熄灯后,还要亮着电筒继续作。一次,李健人严肃批评他不交历史作业,要他站起来了。他站起来了,好像在认真听,还拿了个本子,好像在记,显出十分诚恳的态度。李健人以为在记录他的发言,觉得自己攻克了一个顽固的堡垒,教好了一个固执的学生。他十分高兴,就慎重其事地表扬了仇虬,可是同学们却抿着嘴笑。李健人走近一看,才发现他不是在记录他的谈话,而是在推导物理公式,气得他身子发颤,脸色苍白。他夺过练习本,将它扯成了粉碎。全校学生晨操时,他又“这个”“是嘛”,骂了整整一个钟头。此后,仇虬成了学校的头号新闻人物。正如高卧隆中的诸葛,未出山就成了人们的饭后谈资。他以推导物理公式的方式,回敬屑小的颐指气使的批评,与尤瑜典衣赌吃皮蛋,一正一邪,成为了昆师具有浓厚的传奇色彩的经典双绝。所不同的是,谈仇虬,怀着一种仰慕的感情;说尤瑜,则显现一种鄙夷的神态。
他的思维模式也与常人迥异。当年,美帝国主义正侵略朝鲜,垂涎我东北。全国人民奋起抗美援朝,批判崇美恐美思想。人们视学英语为离经叛道的卖国贼行径,学校停开了英语课。而他却认为美英的科技是现代科学技术的制高点,不通英语,就不可能掌握现代科学技术,就不可能高起点地建设伟大的祖国。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洪鹢老师,洪老师立即投来了赞许的目光。说他有这等远见卓识,后日必成国之栋梁。洪鹢虽然不曾教他的课,也立即答应教他英语。可是,才学了两周,李健人便指责他崇美恐美,把他当作活靶子,在全校掀起批判崇美恐美的洋奴哲学的**。大会批,小会骂,他觉得自己挨骂还在其次,连累了老师,于心不安。此后明火转到了地下,他偷偷地坚持自学。大家虽然会上冠冕堂皇地进行批判,可会后许多人又找他说明,迫于压力,实在情非得已。仇虬对这种批判,也以一笑置之。
总之,他全身心地沉浸在学海里。每天,走出寝室,就到教室,离开教室,又回到寝室他足不出校,目不窥园,在尤瑜所说的猪槽、囚牢、棺材三点之间穿梭,当作人生最大的乐趣。同学们都闻其名,却往往难见其人。
竹海从回忆的崎岖小道中走出来后,顺手翻阅他的书籍。床上堆放着一摞物理书,其中还有外文版的。今天,竹海总算领悟到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真谛。面对“书山”“学海”,与仇虬比,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面对夫子之墙、不得其门而入的门外汉。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又听到了仇虬的十分激动的声音:
“竹海兄,‘学而无友,则孤陋寡闻。’你是学习中的状元,能与兄切磋,必定日有长足进步。今天结识你,真让我高兴。”仇虬望着竹海,眼睛里射出企求的强烈的光芒。
“仇虬兄,过去我总以为自己大河水满,沾沾自喜;今天见到了你,犹如见到了横无际涯的大海,使我愧疚难当。”此刻,竹海伸出了右手,仇虬像弹簧一般,从地铺上跳起来,双手紧紧握住竹海的手。四目秋水交汇,两情想见恨晚。仇虬十分激动地说:
“竹兄过誉了。我读书不求甚解,读的多,消化的少,好比病人进食穿肠过,疲牛拉车无成效。学海迷津,彷徨无路,切望仁兄殷勤指点。”
竹海问他翻阅这么多书,究竟在研究个什么问题。仇虬没有正面答复,反而神秘地问他:
“竹兄,你说平面镜成像,一个实体,究竟有几个虚像?”
竹海十分诧异,平面镜成像,一个实体,一个虚像,这是个一加一等于二的简单的问题,怎么竟要翻阅这么多书籍?他真是困守死胡同,钻进牛角尖了。竹海便不经意地回答道:
“根据光的反射原理,一个实体,当然只有一个虚像。怎么?对这个问题,难道你又像哥伦布,发现了另一片新大陆?”
“不只一个,应该有无数个。”仇虬点了点头,十分肯定地说,“一个晚上,我掌着蜡烛,经过穿衣镜前,发现穿衣镜里,明晃晃的蜡烛虚像的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虚像,只是一个比一个更模糊,直到肉眼看不见。我翻阅了很多的书,至今没有找到对这个问题的确切的解释。你觉得应该怎么样解释才对?”
竹海瞠目结舌,给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卡住了。但他随即想到,根据几何学的理论,点,没有长度;线,没有宽窄;平面,没有厚度:它们都不占空间位置。而现实生活中的点、线、面,却迥然不同的。穿衣镜是生活中的平面,它有长度、有宽窄、有厚度。问题的症结恐怕就在这里。但是,他觉得自己目前还思虑不周,心里惴惴,不过,他还是坦率地谈出自己的看法:
“这个问题,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不过,我想,物理学解释平面镜成像的原理,是援引几何学上的平面的定义,假定这个平面没有厚度。而现实生活中的平面镜,一般有几毫米、半公分乃至一公分以上的厚度。因而照镜子成像,光线不只反射,成就一个虚像。同时,光线穿过密度不同的介质,还会产生折射,再反射回来,如此循环往复,以至于无穷,自然就会有无数个像。过去,我*本,下过苦工夫,考试能够得满分,可用理论来探索实际问题,很少涉足,可能答非所问,牛头对不上马嘴,只能记零分。今天,你的考问,给我封闭的头脑,打开了一个考察研究事物的新窗口,往后我一定步你的后尘,认真探索日新月异、复杂纷繁的自然与现实生活的奥秘。”
“对司空见惯的事物,人们往往熟视无睹,我何尝不是这样。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书本上我没找到,你说的倒很有道理。竹海兄啊,你的智慧让我知道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的道理。今天,我这井底之蛙,总算见到汪洋大海了。”仇虬也感绪万端地说。
竹海想不到仇虬对平日人们熟视无睹的事物,独具慧眼,探究如此之深,见解如此之新,的确是他平生遇上的第一奇人。他觉得他那宽阔而凸出的前额,有如泰山的光明顶,衡山的祝融峰。将来,它仰观无限深邃的茫茫的宇宙,定能捕捉遥远的星体运行的轨迹;俯视波澜起伏的群山,定可探究风云变幻的瑰丽。他的心胸比星空更辽阔,比百花更璀璨,什么私情宿欲,都不能在其间占据针眼大的位置,都不能在上面涂抹一笔不显眼的颜色。庸人斥他曰痴,俗人咒他为疯子,其实,那是滇犬吠雪,蜀犬吠日。竹海由衷地感到,仇虬才是波澜壮阔大海,而自己只是在山石中艰难地迂回的小溪。他很有几分自轻自贱地说:
“惭愧得很啊!我只是个徒具虚名、毫无实学的空架子,是徒有珍珠之表的朝露,只要风吹日照,就成了子虚乌有。仇虬,你才是永恒的高山,不涸的大海。让我们竭尽毕生的精力,攀登书山,远航学海,取得我们当代中国青年应该取得骄人的成绩。”
“竹兄,你的思维走入了误区。其实,宇宙之大,朝菌之微,天下事物,无奇不有,以一个人的有限生命,不可能面面都能研究到。天文学家不认识甲骨文,原子弹、氢弹之父,不了解鱼肉鸡鸭的营养成分,不足为怪。我和你也不是同一类型的人,你既深入探究科学的奥秘,又广泛调和人际的错综关系,你追求的目标是治国的通才。而我呢,目光专注于一隅,穷一鳞半爪之幽奇,究万物机变之奥秘,充其量是个偏才。你往大处着眼,我从小处着手。伯乐相马求其日行千里而不辫雌雄,是你追求的境界。我则只究其雌雄,而不关心其能否日行千里。你是一台机器的操纵者,我只是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各安其所,各得其宜,不必自责。”
当竹海和仇虬对话的时候,尤瑜在一旁认真的听。他觉得自己与他们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目光远大,矢志追求,不倦奋斗,是向成功的彼岸乘风破浪的战舰;而自己鼠目寸光,毫无目标,游戏人生,是在狂涛中漂泊的一叶扁舟。他不能再犹豫了,再不能让扁舟任意漂流,应该立即扬帆,尾随战舰,破浪远航。
这么一想,他的心情轻松多了。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寝室,金灿灿的霞光年映得他满脸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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