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假结巴清退真结巴,野鸭子换回大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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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刚过,天气骤然冷起来了。天上像倒了十万个石灰箩,大雪纷纷扬扬,整个天空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变成了南极洲。人们的脖子短了,腰背驼了,身子粗肿了,步履迟缓了。开餐铃响了以后,大家双手插进裤兜里,顶着风雪,倒吸寒气,在通向食堂的雪地上挪动,真像南极大陆上摇摆着身躯的肥胖笨拙的企鹅。
每天下午,李健人主任例行到办公室办公。因为他怕冷,因此,中餐后,教务处办事员小王照例提前到办公室,将煤炉烧得很旺,可是李健人却并不感到怎么暖和,倒是浓重的煤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咳嗽时,胀红的扁脸像鸡冠,三角小眼与扇状的阔鼻下,眼泪和鼻涕争流,大手帕刚刚揩过,后续涕泪又似汩汩涌泉,大有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势头。突如其来的降温,使李健人害了重感冒。如今他坐在火炉旁,仍然仿佛掉进了冰窟里。本来,他宣布告了病假,但突然传来消息,张校长赴省城参加教育工作会议,他必须抓紧这个最佳时机,处理一些问题,以免受到校长的权力的掣肘,因此,才挣扎着起来了。他的厚厚的棉衣本来可以御寒,可是,他习惯于只披在肩上,灰色的棉帽,也只顶在蓬松的头发上,帽舌微微左偏。这是一种介乎军人与非军人之间的土改工作队员的特有风姿,是他当年参加土改时,从正宗的南下干部那里学来的。他觉得开大会时这么着装,有如古装戏里大将出场,背上斜插四面三角旗,再罩件披风,让人觉得英姿勃发。这是科班出身的嫡传的正宗的土改干部的名片。只有这么着装,在主席台上亮相,才能显示出领导干部的无比威严,才能使自己有别于别的一般干部,使群众慑服。照他的想法,珍珠就是珍珠,鱼目岂能混珠?
今天上午,他接到地教育科转发的省教育厅关于《清退师范学校中不宜于从事教育工作的学生的通知》。通知说,过去由于招生把关不严,一些政治素质差、品德恶劣、生理有严重缺陷的不宜于从事教育工作的青年,被招进了师范学校。学校应根据本通知精神,认真做好清退工作。接到通知后,他想第一个必须清退的是尤瑜。因为洪鹢已查阅了尤瑜升学的试卷,抓住了自己作弊取录学生的把柄,这是一颗定时炸弹。目前,由于他以柔克刚,巧妙应付,只是暂时度过了难关,说不定哪一天因事诱发,炸弹爆炸,他就会粉身碎骨。如果这次快刀斩乱麻,清退了他,就消除了隐患,此后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他想,洪鹢也一定会要求坚决要求清退他,因为尤瑜入校后冥顽不灵,不服管教,给洪鹢增添了不少的麻烦。至于胡洁嘛,本来是他的忠实走卒,他应该力保,可是因为洪鹢已知道了胡洁帮助他搞鬼的渊源,是他插在洪鹢班上的一颗钉子,不清退他,洪鹢定会不答应。何况胡洁口吃,后日不可能很好地传道授业,是文件中特别指出的师范生的大忌,理所当然要清退。他李健人忍痛割爱,挥泪斩马谡,拔掉了安放在他班上的钉子,洪鹢定会打心眼里高兴。而对他李健人来说,洪鹢既然已知道了胡洁的特殊身份,把戏玩穿了,洪鹢警惕了,胡洁再也无法为他提供可靠的情报,已经不是一条能追猎野物的猎狗,而是一条没有利用价值的断了脊梁的癞皮狗,应该“宰掉”。清退,则是“宰掉”它的绝妙的方法。总之,李健人觉得,如今他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清退这两个,胜券在握。
他正在想入非非的时候,他的妻子,人称“铁板洋船”的,在楼下大声喊道:
“有客人送野鸭子来了,还不快点回来!”
“铁板洋船”是李健人的发妻,芳名叫杨娟。她名字秀雅,可形象粗鲁。她武高猛大,手脚粗壮,浑身堆肉,面色黧黑,少说比李健人高一个头,重一倍。要不是她仍留着根粗黑的辫子,别人定会把她当作关圣帝座前的周仓。好事者说李健人与她结合,好像乘坐洋船。因为杨娟与洋船谐音,所以大家称她作“洋船”。又因为李健人发迹前在农村,“洋船”种地砍柴、喂猪放牛、养老育幼一手敷,比盛壮的铁汉子还要铁三分。李家全仗她的操持,才解开了紧巴巴的扣子,李健人才有机会去城里读书。因此,人们又在“洋船”上面加上“铁板”二字。平日李健人一见到“铁板洋船”就心怵,凡事让三分。不过他参加工作又升了官以后,就不想再乘坐笨重的“铁板洋船”了,他想改乘漂亮的“小轿车”,无奈“洋船”有“铁板”很有股蛮力,“小”而不“巧”、也不“玲珑”的李健人,哪里敢碰她。对于她,李健人甩又甩不脱,奈又奈不何,于是,他只好怄怄气气让“铁板洋船”驶入了昆江,停泊在昆阳师范这个码头上。他已对她说过好多次,有人送东西,不要来喊他,就是非要去不可,也得说是别的事,可她就是不长脑子记不住。你看你看,她如今竟然公开大叫大嚷说有人送野鸭,真是气炸了他的肺。他听到喊声,就怒气冲冲地说:
“我感冒了,是要回来吃药的,你叫什么!这么样漫天风雪,哪有什么客来,你胡嚼舌头干什么?”李健人会上发言,装出南下干部的派头,话里“这个”、“是嘛”很多,可是,事急了,和老婆拌嘴,“这个”、“是吗”潜踪隐迹,他说话干净利索的“原形”就“毕露”。他随即吩咐办事员小王与班主任联系,把各班该清退的学生的名单,汇集拢来,晚上好开会研究。
其实,吃中饭后他已吃了药,说要吃药是扯旗放炮,为回家找个借口。听说有人送来野鸭,他真是喜出望外。上周,有个学生家长送来两条大青鱼,足有三十斤;今天又有人送野鸭,说不定以后会财源滚滚。权力呀,真是最高明的魔术师,有了它,钱呀,物呀,甚至人呀,通通都能变出来。穿过学生寝室的过道时,他这么痴痴地想着。过了过道,就见到了自己的住所,只见一个挽着白头巾、系着蓝布腰围巾、穿着褐色油靴的中年人,在他的家门口,抖身上的雪。李健人走进房里,发现房中堆放着野鸭,便回头招呼抖雪的人进屋里去。这个人就是胡洁的父亲。本来嘛,他准备将这些野鸭送给洪鹢,可洪鹢一只也不要,胡洁的父亲突然想起儿子说过,李健人是教导主任,如今校长升了官,他代行了校长的权力,学校的事他拍板。那么,送给他不是更好?于是,他就把野鸭送到了这里。他对李健人说,农民的儿子上学不容易,求他高抬贵手,不要清退他的儿子。原来胡洁听到清退学生的消息后,立即通知了家里,要爸爸来求洪鹢。李健人眼望着野鸭,连连点头叫他坐,像画“一”字那样简单,轻巧地说:
“这个这个容易嘛,不就是我一句话!是嘛,这个,胡洁这个学生吗?口吃得厉害,这个嘛本来应该清退,不过嘛,我很信任他,要他当历史科代表。这个,天这么冷,冒着大雪赶来,太辛苦,其实你只要捎个信,这个,我就会办好的。当然,洪鹢老师是坚决要清退他的,不过不要紧,我是学校当家的,我说留下,这个这个,洪老师也不会说二话!”
其实,主张坚决清退胡洁的是李健人,可是,他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有了野鸭吃,立场当然可以扭转一百八十度。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的是老顽固,既然你洪鹢不吃野鸭,那么,清退胡洁一事,就请你揹黑锅!胡洁的爸爸听到李健人这么说,吃了定心丸,对李健人千恩万谢,作揖不迭。李健人随即起身招手示意说:
“我还有要事处理,这个这个,我不能奉陪。你坐一坐,你坐一坐,是嘛,中午就在我家吃顿便饭吧!”说完就走。他表面上像在留客,实际上是下逐客令。胡洁的爸爸是个吃百家饭的手艺人,知道张起风帆该走船,就即刻起身告辞,说是还要到街上买东西,就斗风冒雪走了。他前脚跨出门,李健人踩着他的脚跟走回家。检点一下,计有对鸭五对,天鹅两只。
“这东西肥得流油啊!今年过年嘛,真的可以和皇帝老子比高下。”他拎着天鹅掂了掂,淌着涎水、巴咂着嘴唇自言自语地说。
“鸭毛还没有褪掉,就不停歇地咽口水,你呀,真是只馋猫!”“铁板洋船”眉开眼笑地指责李健人,随即把野鸭捡进竹篮里,准备到为学生作饭的大厨房,吩咐工人为她整野鸭。李健人立即来了火,大声训斥她:
“你真是没掺一根白毛的黑猪子。这鸭子来路不正经,你拿到食堂里去烫,要厨工帮忙,这不是敲着铜锣做宣传,说我收了别人的贿赂,这不是要我的命!你要特别注意,要在晚上老师们开会、学生上自习时,再烧水褪毛整鸭子,而且要紧紧关好门,决不能让人串门子,漏出一丝儿风声。”
晚上,北风仍然刮得紧,漫天的霰雪没遮拦地下,门窗被摇得格格响,窗玻璃上结满了冰花。李健人透过冰花往家里望,自家的窗户上映出了红光,他知道“铁板洋船”在整鸭子。心里高兴地想,今天的天气真是太妙了!这么冷,谁还会去串门?家里就是杀条牛,谁也不知道。渐渐地与会的班主任、教研组长都到齐了,大家都缩着脖子搓着手,紧紧地围着火炉诅咒道:
“这该死的风雪,不知还要拖几天?”
一盏白炽眩目的煤气灯,在人们是头顶霍霍地喧嚣着,煤炉子的火比中午燃烧得更旺盛,还搬来了两个火盆,木炭堆着烧,红火上蹿出的蓝色火苗足有半尺高。大家贴着火炉,叉开五指,尽可能多地享受着难得的温暖。有些人仿佛还觉得,体外暖和了,体内仍然凉,他们拿出切得细细的烟丝,卷起喇叭筒,贪婪地吸着,用烟火去融化体内的冰雪。室内烟雾缭绕,呛得人呼吸艰难,大声地咳嗽。李健人只想将自己放在火上烤,可是他是领导,不能露出这样的熊样子,只好离开冲着蓝色火苗的火盆,面对人群端坐着。他只想挺直腰板,显出能威慑众人的英姿。可是,事与愿违,烟呛得他剧烈地咳嗽,有如火药库爆炸一般,他只能弓身耸肩像个刺猬球,眼泪鼻涕搅在一起流。桌上放着的冒着腾腾热气的水杯,他本来想端起杯子喝口水,可不小心,被乱而失措的手,将杯子扫下讲桌,咣当一声,打得粉碎。此刻人到齐了,他又不能不开口,他只好挣扎着抬起头,双手撑着讲桌,咳咳磕磕、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开锣了:
“同,同志们,老,老师们!咳咳,今天风雪这么大,这个,这个,天气这么冷,咳咳,是吗,老师们……都都准时……咳咳,到会了,是嘛!这个,我代表张校长,咳咳,也代表我自己,咳咳、咳咳,表示这个这个,衷心的感谢!”可就在他想仿效伟人作报告时,挥手表示感谢的关键时刻,他披着的棉衣滑到地上去了。他不得不马上把刚扬起的手收回来,去捡棉衣。棉衣恰好掉到他擤的鼻涕、吐的浓痰上。趁他拾棉衣而眼光不能扫视全场的时刻,有个青年教师轻声笑着说:
“嘿嘿,学校里有几个李健人呢?居然要选出他这个李健人做代表,来代表所有的李健人。”别的年轻人听说,不禁嘻嘻哈哈地笑开了。
李健人拾起棉衣披在肩上,不巧,前襟沾上鼻涕、浓痰和灰尘的混合物的那一块,显得特别刺目,人群中掀起了更高的笑的巨浪。
“安静,安静!咳咳,这个,开会了,还,还吵什么!”李健人抬起头,用手掌重重地拍着桌子,板着胀红的猪血脸,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声训斥着,“总有那么几个人,是嘛,咳咳,这个,没有革命的自觉性,是嘛,爱讲话,这个,不遵守革命纪律。”人群中的躁动渐次平息下来了,然后他翻开笔记本,照本宣科,传达上级的指示精神。如果砍去他发言中的占百分之五十的篇幅的“这个”、“咳咳”“嗯”、“是嘛”,语言也不乏生动,意思大致如下: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育是树人的关键,学生是长成大树的幼苗,学校是幼苗成长的土壤。杂草和荆棘是妨碍苗木生长的罪魁祸首。学校首要的任务,就是要把杂草和荆棘,从教育这块土地上彻底、干净、全部清除之。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要把学生中那些不适合作教师的人清退出学校。不过,有两点精神他没传达。一是处理人的工作要慎重;一是清退工作要充分发扬民主,不能个人说了算。因为说了这两点,大家七嘴八舌,恐怕就不能清退几个人,特别是尤瑜和胡洁还会留在学校里,那是他的心腹大患啊!
睹叶堕知秋渐临,闻鼓鼙就该进军。洪鹢反复琢磨李健人近一个小时的泥沙俱下的发言,屏弃泥沙,捉摸到了他的中心意思,就是要大量清退学生。这与上级通知的精神、张校长的办学方针,背道而驰,不禁忧心冲冲。新分来的几个大学生,一时抿着嘴笑,一时悄悄耳语。他们说,李健人今天的讲话与国庆节前一天早晨一点多钟的谈话,异曲同工。那天一个早晨的谈话,去掉了“这个”“是嘛”的漫天的荒草,辽阔的大地上,就只有剩下一棵孤零零的瘦弱的苗——要买个鸡毛帚子。其中一个还咬着另一个的耳朵,模仿那天李健人说话的腔调:
“‘同志们,同学们!这个今天嘛,阳光多么灿烂,空气多么新鲜,是嘛,风景多么优美,同学们多么英俊,嗯,我,我是多么高兴!这个,伟大的国庆节就要来临,为了表示我们隆重庆祝的诚意,嗯,我们一定要搞好卫生。是嘛!这个,为了搞好卫生,打扫卫生的工具决不能少。是嘛!我们给每班分配了八把锄头,四担箢箕,五个竹桠枝扫把,五个棕叶扫把,六个拖把,十几块抹布,是嘛!几乎每个人,这个这个,都有一件打扫卫生的工具,是嘛!有这么多打扫卫生的工具,那么这个这个,我们还少什么呢?扫过地之后,桌上还有一层灰,这个这个,该怎么办?’
“‘这个,用扫把扫!嗯,用抹布抹!是嘛!’
“‘这个,不行,不行,是嘛!这个,用干抹布,抹几张桌子之后,嗯,抹布上沾满了灰,再抹,就抹不干净,是嘛;用湿的,这个,抹过后,桌子上又留下一道道灰痕,这个,比不抹还难看,是嘛!我深思熟虑了整整两晚,整整两晚,觉得这个这个,最好买个刷子。是嘛!这个刷子嘛,有棕丝做的,叫棕刷子;有鸡毛做的,叫鸡毛帚子;有芦苇尾梢做的,叫芦尾帚子。是嘛!这个,我们买哪一种最好呢?’
“‘这个这个,鸡毛帚子最好,是嘛!’另一个又模仿他口气道。
“‘对,对,对!这个这个,鸡毛帚子最好。鸡毛帚子又轻爽,又漂亮,这个,最适合女同学使用,是嘛!嗯,用它一扫,桌上的灰尘全没啦。这个这个东西很小巧,可它是最厉害的武器,抵得上苏联的大炮‘卡丘沙’,是嘛!扫第一张桌子,这个,桌面干净;扫第二张桌子,这个桌面也干净;扫第三张桌子,这个桌面还是干净;扫到最后一张桌子,这个桌面还是干干净净,是嘛!鸡毛帚子便宜,两毛钱可以买一个,买得多,这个还可以讨价还价,也许一毛五、一毛三就能买到,是嘛。这个,城东的王驼子的做工最好,嗯,漂亮,坚实,用上一学期也不会烂。这个这个,城西的滑泥鳅的就不行,虽然便宜,不耐用,是嘛!……’”那个大学生结束谈话时笑着问:“你看我模仿得怎么样?今后我能不能当教导主任?”
“惟妙惟肖,惟妙惟肖!只是至少你少说了两担‘这个’,一车‘是嘛’。鸡毛帚子扫桌子,只说扫到第三张,以后便省略了,可他却说扫到了第五十四张,然后再说扫最后一张。同志,你想当伟大英明的教导主任嘛,哼,那还差那么一点点!”说完,他用手紧紧地堵住嘴,两个鳃帮鼓得像个葫芦,不想让笑的气流冲出来,可是他怎么也堵不住,最后还是噗嗤笑开了。牵动周围的人也吃吃笑。
“今晚旭日未东升,房子里烟雾弥漫,空气不够新鲜,他又遭感冒的突然袭击,乱了阵脚,‘这个’‘是嘛’,当然大大地打了折扣。只恐怕他像梅兰芳一时心情不好,不能浓装艳抹演《醉酒》,只能拉下脸来唱《思凡》,真没劲!”另一个又煞有介事嘟着嘴巴说。
其实,李健人说话本来没有那么多“这个”“是嘛”,这是他在土改工作队时,听到少数南下干部这么说,他觉得这很有领导风度,就模仿着说。当年,南下干部的文化水平低,秘书起的草稿,他照本宣科念不流畅;没有草稿即席发言,一时没有想好,思想不连贯,于是只好用“这个”“是嘛”去填语塞时间的空档。而李健人竟认为这是最有水平的干部的最标准的训话模式,仿佛马克思、列宁在会上作报告,就是这个样子,于是他就昼夜琢磨努力学。工夫不负苦心人,铁棒磨成绣花针,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他简直成了个能以假乱真的南下干部。李健人估计那些说话的人是在笑话他,心想,上级怎么只下达通知清退学生的通知,要是还下个通知,清退不安分的教师,那该多好啊!他再也不能容忍了,就厉声进行弹压:

“不要说话了!这个这个,难道你们要造反,咳咳!这个这个,自由主义太严重了,太严重了!这个这个,自由主义是革命队伍里的蛀虫,反革命别动队!咳咳,咳咳!如果你们不悬崖勒马,这个这个,就会坠入反革命深渊,是嘛!”李健人越说越气愤,叫声也越叫越高,简直像狼嗥。越嗥,咳嗽也就越厉害。就像夜宿的一群大雁,被突然惊吓,发出嘎嘎的爆叫声。
青年教师出于恐怖,老教师出于同情,大家都不说话了,会场安静下来了。各班报上了清退的学生名单,一两个、三四个不等,惟独洪鹢这个班,一个也没报。李健人十分惊异,原来他估计洪鹢班上该清退的应该比别的班多,怎么一个也不提出来?莫非是他收了学生的礼物?但他即刻否定了。洪鹢视钱财如粪土,过去他能疏财救民纾国难,今天,他孤身一人,怎么会受人钱财,昧着良心,替人消灾,扮演流氓地痞的角色呢?不过,这个老头最会讨好卖乖,他要唱红脸,让人唱黑脸。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披挂上马了。他说胡洁是结巴,说话像老鸭子吞瘪谷,生理有缺陷,让他当教师,误人子弟;尤瑜品质恶劣,成绩低下,别人说他是卖鸭蛋的专家,也不是培育教师的坯子,必须坚决清退。洪老菩萨心肠,不想提出来,他就代替老师说一下。他像船夫背纤上高峡,艰难地“这个”“是嘛”、结结巴巴地说着,大家都抿着嘴笑。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学生,又在阴阳怪气地说:
“说胡洁像伸长脖子、吞食瘪谷的老鸭子,他自己比起胡洁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人不知自丑,马不识面长。”
“他真是个天才的滑稽演员,表演老鸭吞瘪谷,惟妙惟肖!可是当教师,与胡洁一样,是地道的蹩脚货,下三烂,误人子弟,误人子弟,应该清退呀!”另一个也摇着头轻声说。
洪鹢老师觉得李健人喜欢摆臭架子,“这个”“是嘛”,翘起舌头说话,不实事求是,本来想责备几句,但看他咳作一团的狼狈相,便不忍心说。只就事论事提出自己的看法:
“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为国培育英才的决定因素。打铁还得自己功夫硬,教师各个方面都应该是最优秀的。因此,选择和培养教师,是项十分光荣而神圣的工作,而严格把好招生这一关,则是之项伟大工程的基础。以往招生,张校长把关极严,按文化考试成绩录取正取生、备取生,通过面试、体检,淘汰不合格的,以备取生递补。这两年新旧交替,招生人员变动,贪图省事,取消了面试这一关,造成了今天这样的被动局面。口吃不能上讲台,胡洁当教师,当然不合格。但是,既然把他招进来了,错误不在他,在我们。我们不检讨自己的错误,而去处分没有错误的学生,我们怎么能向党和人民交代?为今之计,一是我们负责任地将他转入省立五中。只是他们学校录取学生的分数比我们的高,五中不想要,学校就要出面做工作。一是我们学校规模在扩大,要增添工人。向这些学生说明他不宜当教师的理由,招收他作工人。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矫正他的口吃,这工作我愿意承担。只是这工作有风险,万一不能矫正,该怎么办,学校要早有思想准备。至于尤瑜成绩低劣,那也是我们把关不严,让他混进来的。他没有舞弊,他也没有错,错误也在我们。难道我们能向社会公布,是我们把他的分数弄错了收进来的,因此必须清退吗?这样,我们把他高高地举起,然后又将他重重地摔下,学生的面子何存?前途何在?这岂不太残忍了吗?我们出尔反尔,我们的信誉何在?何况他现在已经很努力,通过三年的培养,他定能合格的。”
李健人原认为尤瑜和胡洁留在学校,是洪鹢工作上的沉着包袱,他会将它甩掉,没想到他竟然要背起来,居然自愿为胡洁矫正口吃!那就同意他这么做。让他落雨背稻草,越背越重,最后拖死他!但是,他既而又想,这老头城府很深,说不定他是要留下这两颗定时炸弹,特别是让他去矫正胡洁的口吃,天天和胡洁泡在一起,让胡洁把自己的那些见不得阳光的事,统统告诉他。此后,他上可以向校长汇报邀功,下能够四处点火,挑唆鼓动学生,引爆炸弹,使自己粉身碎骨。如果真的同意这么做,那岂不是自掘坟墓?于是他又装出伪善的样子,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坚决不同意让老师来矫正胡洁的口吃。因为那样做,累坏了老师,费力不讨好,到头来他仍旧是个结巴。还说革命就是革掉那些不适应的东西,结巴不适应教师工作,因此清退结巴,就是革命。必须态度坚决,而不能心慈手软。
洪鹢老师费尽周折说明我们当前进行的革命斗争,就是处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我们进行急风暴雨的斗争,打倒阶级敌人,是革命。但是我们不能用同样的方式去对待人民。对待人民内部的矛盾,我们只能用和风细雨的方式,说服他们,教育他们。革命者是人民的儿子,只能忠心耿耿地为他们服务;我们决不能学假洋鬼子,用哭丧棒去打击人民,伤害自己的同志和朋友。这些道理李健人当然懂得,但是,这事攸关他的个人利益,他又怎么能有半点含糊。各执一词,各据一理,就只好交群众讨论。
在理论的迷宫里兜来倒去,往往找不到出路,而实实在在地迈出坚实的步子,脚下就立刻就有一条路。大家讨论时举了许多实际的例子,说明如果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不慎重,就会犯下大错误。特别是前年,由于农民的过激行动,没有深入调查,把一些无辜的人,当作黑杀党抓起来,甚至杀掉了;去年,学校没有深入调查,错误处理了一个学生,导致她自杀身亡。这两个例子使大家深刻认识到空喊革命,言辞激昂慷慨,只能哗众取宠,只会损害革命,那是假洋鬼子的行径。真正的革命者,只有效愚公移山,一锄锄挖,一担担挑,一步步走,才能搬走一穷二白两座大山,中国人民才算真正完成了革命任务。因此,对胡洁的处理还是以让他留校当工人为好。对于尤瑜,李健人说让他留在学校,就会是一粒老鼠屎搅脏一锅粥。大家讨论来讨论去,觉得尤瑜还不是老鼠屎,我们的学校也不是一锅粥,现在都不是。尤瑜虽然有许多缺点,但优点不少,甚至不乏闪光点,如热心公务,乐于助人,还不是常人所能及。何况现在有人说的“老鼠屎”,也是由于审查不严,学校将它掩盖了,错误不在他,而是在学校。就说闹得沸沸扬扬的典衣比吃皮蛋的事,行为有点类似阿Q,大家也哀其不悟,怒其不改,但比起那些翘开箱笼盗人钱财的学生,哪个性质更严重?有盗窃行为的,我们也只给他们记过处分,对于尤瑜,又有什么理由清退?大家都赞赏洪鹢老师的观点,尤其是洪老说的下面这观点,好像是名家的诗朗诵,大家忘情地击节欣赏:
“正因为学生缺乏知识,品德也存在缺陷,还不完美,才需要办教育,才需要有教师。如果人人都完美了,学校就只能关门,教师也只能失业。我们教育者不能要求学生进学校时个个完美,我们只能要求学生出学校后,尽可能做到个个完美。如果把需要受教育的人推到社会上去,那是我们教育者的耻辱,那么,我们岂不成了白吃闲饭的‘君子’!”
李健人见大家对洪鹢的看法,醉心地啧啧称道,知道滔滔东逝的长江水,不可能再西归,自己已成了狂涛冲击的一叶扁舟,对这事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要是别人这么与他较劲,他可以使出权力的撒手锏,顷刻将他剁成齑粉。可洪鹢却不同,他上可通权力的天,他要是只要在他的顶头上司张校长那里说几句,他吃不了,就得兜着走;他下有舆论的泰山,强烈地支撑他,拂逆他的意见逆水行舟,那不等于鸡蛋碰石头!三国时周瑜曾经慨叹,“既生亮,何生瑜。”如今,他深深地感到,洪鹢的声望,在昆师不亚于诸葛亮,周瑜上有孙权的强大的支持,下有三军的衷心拥戴,也生出这样的伤感,自己在昆师几乎是孤家寡人,不及周瑜之万一,与洪鹢这个诸葛亮较短长,争高下,那无异于螳臂以挡车,现在他输不起。他说招生把关不严,不是隐隐约约地挑明他在作弊么?再碰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既然局势已不可挽回,他心中的那把无名孽火无处烧,那就只能压下。当务之急,应该即刻终止讨论。
可是此刻,他最关心的是“铁板洋船”整治野鸭,是否告罄?他不时只好装作思考问题,来回踱步,间或踱到窗前,向窗外张望,越过学生寝室的房顶,看自家的窗口。窗口里仍在射出红光,他知道“洋船”还在紧张地工作。这时无论如何也不能贸然散会,因为如果散了会,围绕清退学生事件,今晚势必有人来串门,撞着这种局面,他尴尬万分倒在其次,最倒霉、最可怕的是让人窥见了自己不可告人的**。这件事他不能再让洪鹢揪住尾巴,诱发能倾覆他多年来营造起来的社会地位“大厦”的地震,他实在承受不起呀。当他看到自家窗口红光熄灭了,他便故作姿态,忍气吞声,盛赞洪鹢的英明,又顺水推舟,重复了大家的意见。
被处分的四个学生中,其中两个开除学籍:一个是混进学生队伍里的国民党特务,逮捕法办;一个是惯偷,最近他又撬几位教师的窗户,盗走许多钱财衣物。还有一男一女,曾发生两性关系,影响极坏,男的留校察看,近期分到学校农场劳动;女的休学一年。真正要清退的只有两个,一个是胡洁,被招收为工人;另一个是女的,面部给烧成铁屎瘤,学校建议转学,李健人准备为她联系学校。他说完之后,即刻宣布散会。
老师们说,这次会议发扬了民主,讨论生动活泼,让大家受到了一次深刻的职业道德教育,是近两年来最成功一次会议。老师们走出办公室,风停了,雪住了,西山上的天宇,露出了一抹薄薄的白云,与天顶浓重的乌云,形成鲜明的对照。大家心情舒畅得多了,仍然奇寒,可再没有人缩颈弓背了,那两个刚刚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教师,几乎不约而同惊喜地说:
“乌云终究遮不住太阳。今晚,西天露出了白色,明天天晴,大地准会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第二天,李健人找到胡洁,问洪老师传达了学校的决定没有?胡洁告诉他,洪老师说学校要他留校当工人,并说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还给他讲了张思德的故事,鼓励他好好干。李健人知道洪鹢没有说别的,就拍着他的肩膀神秘的说,洪鹢老师坚决要清退他,是他李健人好说歹说,大家才同意他留校当工人。要他暂时到农场里去,日后他一定提拔他,重用他。
胡洁一时感激涕零,当即就跪下给他磕头。但他走出办公室后,经冷风一吹,头脑清醒过来了。他想,洪老师处处为学生着想,事事替学生说话,怎么会要坚决清退学生呢?这定是李健人在故意骗人。他回家把这层意思告诉了父亲,他父亲也认为他的看法是对的,不过又对他说,李健人这种人是火神爷,他烧了你家的房子,你不能怨恨他,还得备三牲香烛,恭恭敬敬地给他磕头。不然,你重建的茅棚,他又会一把火给烧个精光。这种火神爷,你得罪不起!如今李健人位高权重,耍弄我们小老百姓,就像**一只小麻雀,对他,你只能时时刻刻都要如履薄冰,事事处处小心谨慎,像供火神爷一样供着他。于是,春节前两天,胡洁的爸爸,循着熟门熟路,又给李健人送去了五十斤糯米,一只大阉鸡,两块熏得金黄的腊肉。直乐得李健人三角小眼眯成了一条缝。
李健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许诺昆师来年为省立五中的校长招收两名学生,一中总算同意把脸上有铁屎瘤的那名女生转过去。他原来以为她是干部的子女,家境比农民殷实,他为她出了这么大的力,该有较大的收获。可当他把转学的消息告诉那个女生时,她却冷冰冰地说,她本来不想上师范,只是因为暂时没有考上别的学校,暂且借昆师浅居片刻。如今,家里已为她找到了一个会计培训班,就不麻烦老师授课阅卷了。说过之后,甩手便走。李健人两手空空,反而白搭了下学期两个招生指标。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拨浪鼓似的摇着头,无限感慨地说:
“还是农民子弟老实,这个这个农民嘛,淳朴,忠厚,就是好说话!”
第三天,雪霁风息,晴空万里。清退工作圆满结束,张校长也从省府开会回来了。他借花献佛,拎着两只野鸭,兴冲冲地向地区教育科走去。他向校长汇报了工作以后,提起野鸭子,情意深长地说:
“张校长,雪后,野鸭子肉肥,油多,味鲜。我特意托人到湖区买了两只,请老校长尝个新鲜。”
对上司讲话,他不敢以假乱真,摆“南下干部”的架子,几乎全部删除了“这个”“是嘛”,汇报简明扼要。校长听了,十分满意。特别是将身体健壮、而某一部分有某些生理缺陷、不宜于当教师的学生招为工人的做法,大加赞赏。说这样能化解矛盾,很有创见。同时,对送野鸭一事,委婉而有风趣地进行了批评:
“君子之交淡如水。送礼,就是在这清淡交谊的纯洁的水里,倾倒了垃圾,有违交友之道,同志之谊。健人啊,这种恶劣的作风,我们**人应引以为耻辱。下不为例,我这次在省城里买了点墨鱼,准备送给鹢公,既然你送了野鸭给我,我就分送一半给你。这样,你倒过来的污秽,我又倒出去了。正负抵消,等于零,我们的交谊仍然淡于清水。”
说着,张校长打开食品柜,拿出一个大纸包,解开,橙黄大墨鱼耀眼闪光,这种大墨鱼他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张校长将它平分成两半,包好。把一包送到李健人手里,语重心长地说:
“为政清廉,是我们**人的第一要务。回校后要教育工作人员,特别是那些经常与钱物打交道的人,要做到掉进油缸不沾油,走在河边不湿鞋。”校长又把另一包墨鱼交给他,“健人啊,我还要麻烦你做点事,把这点东西代我送给洪公。洪公品德高尚,工作忘我,培育了一代又一代英才。如今年事渐高,仍然甘心做伏枥的老骥,不用扬鞭自奋蹄,竭忠尽智为革命拉车上高坡。他是我心中的泰山北斗。一点薄礼,本该登门送去,才能表达我对他的至诚与感激。无奈抽不出身来,只好烦你代劳。”
李健人拿着两包墨鱼,望着他的除了碗筷之外、别无他物的食橱,面有几分愧色。他向校长告别的时候,似乎心中有所感悟,也很有几分激动地说:
“张校长,您的高风亮节,让学生受到了一次生动的深刻的教育。洪老那里,我一定代您表达最诚挚的敬意。”
可是,李健人在回家的路上,高兴地想,没想到,两只野鸭子,竟然换回这么一包大墨鱼,真是抛砖引玉;回到家里,又将两包墨鱼掂了掂,觉得校长送给洪鹢的那包,还是重一点,便留给了自己,将送给自己的那包,交给了洪鹢。当他走出洪鹢的房门口的时候,使劲的践踏着地下残留的积雪,心里暗暗地说:
“洪鹢啊洪鹢,别自以为只有你聪明。我想,你再聪明,也不可能知道这些雪,是上半夜下的,还是下半夜下的?也不可能知道我捎给你的这包墨鱼,是校长送给我的那一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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