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卧牛棚感悟人生;报大恩义无返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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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屈子当年放逐,乘车坐船,走上数月,才达到目的地。洪鹢在昆阳虽然也小有名气,但比起屈大夫来,地位名声,不啻天壤。从全国着眼,他只不过是九牛之一毛,是个见不着大巫个小巫,就用不着像对待丁玲、艾青那样的大巫,充军到杳无人烟的北大荒、天山下。随便找个劳动场所,画地为牢,他就不敢挪动半步。可在李健人眼里,洪鹢仍然是庞然大物,比刚正不阿的屈原,威名显赫的丁玲、艾青,还显得棘手碍目。因为他没有如来佛的大手掌,孙悟空一个筋斗腾云十万八千里后,撒尿做记号的石柱,竟然还是如来佛的一根指头。他能直接控制的只是方圆不超过一公里的学校,能间接支配地方只有一个,就是当下被他的亲密战友黑诸葛控制的昆阳县的红旗区。那里是洪鹢的家乡,当年土改的时候,翻身农民就要抓他回去斗。是张博张开权力的翅膀,全力庇护他,他才躲过这一劫。现在让他回家乡,将他丢到离城不过四十里的北风巨浪肆虐的湖滨野地,这既符合原籍安插的政策,又能让农民给他补上当年未曾上的残酷阶级斗争那一课。何况控制这个区的土皇帝是人称黑诸葛的姚令闻,心狠手辣、黑点子比自己更多,他给老师敬上几杯酒,洪鹢就会醉翻倒地爬不起。纵使是在老天淅淅沥沥雨泪的冬天,即使是泥深没趺的路,四十里路,溜溜滑滑也只需走半天,就会到达目的地。掌控这么狭窄的领地,李健人自信有这个能力。像扔掉一袋垃圾一般,把洪鹢扔到那里,那是件多么轻松而又多么愉快的事。这比起将那些大巫,扔到千里迢迢的绝域,实在好控制得多。他想,要是他在中央,他决不会办这等蠢事,把右派解押到南疆北国去!
李健人根据胡洁介绍洪鹢家乡的情况,决定派胡洁、沙冬发把洪鹢送到离村居最远、前不粑村、后不粘店、渺如湖海孤舟的大堤滨湖的一间风雨飘摇的牛棚里去。这牛棚原是沙冬瓜似飘零无依的孤魂时,洪鹢破资给他搭建的茅屋。人民公社化后,这茅屋也“化”成了生产队的牛棚,如今间出一间来给洪鹢住,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的巧合。当胡洁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结结巴巴向李健人描画了“诗”一般陋室的情况后,李健人毒毒地点了点头,乐滋滋地笑着说,“这不是将一条大鱼,从河海里捞上来,搁放在沙滩上,还能熬多久?老师啊,别怪学生心肠硬,你是个黄土壅了半截的人,你不应该老是梗塞我们前进的路!恩师啊,对不起,你‘自作’的,那就只好请你‘自受’了。”
在上级对洪鹢的新的处分决定批复下来后,大概在农历十一月初的一个淅淅漓漓的雨天,洪鹢走上了流放的路。前面走着拿着大棒的沙冬发,后面紧跟着夹着公文包的胡结巴,中间一步一滑地走着弓背肩挑简单行李的洪文舟,比起解的“苏三”来,少一副枷,多一肩行李挑子,处境不相伯仲。不过,李健人毕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如今又升了书记校长,是很懂得些礼貌的。洪鹢离校时,他还特地送了一程。并且殷殷嘱咐押送他的胡洁和沙冬瓜,天下着雨,泥湿路滑,要好生照顾老师,千万不能丝毫懈怠。他又转过身来,貌似无限关切地对洪鹢说:
“老师,您不是最喜欢陶渊明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么?这个这个,今天总算能如愿以偿了。是嘛!我还特地将陶渊明和王维的诗集,放在您的行李卷里,这个,在这种富有诗情画意的环境里,读读他们的佳句,嗯,那应该别有一番情趣。这个,学生有些事还得去忙,恕不远送,恕不远送。”说完,折腰拱手,虔诚之至,简直像最孝顺的儿子,在送出殡的老父。
听着李健人那些从茅坑里窜出来的臭不堪闻的屎渣子话,洪鹢的心在滴着血。他几十年从事教育,一心“滋兰”“树蕙”,尽管他“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可还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甚而至于达到“兰芷变而不芳”,“荃蕙又化而为茅”的地步!他这一生,没有成功的辉煌,只有失败的记录,他还有什么可说呢?不过,他却咽不下这口气,他还是不失学者、教授的身份,以教育学生的口吻说:
“健人啊!你错了。我不喜欢王维、陶陶渊明,我倒喜欢贾谊。他说:‘鸾鸟凤凰,日已远兮;乌鹊燕雀,巢坛堂兮。’‘路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驭,芳不得薄兮。’这些话说透了古今的至理,你要牢牢记住。亘古以来,大千世界,鸾凰乌雀,确实难辨啊!老夫此生已矣,是鸾凰,还是乌雀,我身后定会有人评说。至于你啊,日才中天,路还长着呢。作鸾凰?还是作乌雀?你还有一个广阔的可以选择的空间。我切望你不要‘腥臊并驭’,使‘芳不得薄’啊!健人啊!望你三思,望你珍重!”
洪老师还是像与老朋友一样,与他拱手揖别。说完,便转过身来,昂首阔步向前走,全然不像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秋风瑟瑟,秋雨淅淅,望着他那矫健的步履,不禁令人想起古代易水河岸上车盖如飞的永不掉头的荆轲。……
洪老师走了一程,风停了,雨住了。他仰观天空,乱云飞度,展望前方,泥泞塞途。而且这路呀,愈远愈窄,最终消失。这条路,他走了四十多年,儿提时,有佣工接送;少年时,两腿奔跑;青年时,来去骑马;壮年期,远离故乡,路上无他的踪影;老迈时,在昆师工作,轿子迎送;解放后,宅院赠给乡政府办学,他几乎没有回去过。从前,他养尊处优,每读《悯农》时,常叹自己不知稼穑之艰难;现在肩挑着行李走在这油滑的泥路上,才真正读懂了《行路难》:每个人一生要走的路,不只常有渡河“冰塞川”、登山“雪暗天”、前途“多歧路”的困境,而且有时无路可走,怪不得阮籍要穷途痛哭呀!李太白觉知行路难时,尚处盛壮之年,故而自信“长风破浪会有时”,可如今以垂暮病弱之躯,自己哪里还有“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时机。杜少陵哀叹“老病有孤舟”,可他如今他寸土无有,片瓦不存,也无孤舟,将要被抛到湖滨野地里,简直不如一条被打断脊梁的流浪狗。念及此,他不禁潸潸泪下。
但随即他又想到,当年屈子黜放江南,思念故土,终日吟哦“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今日的丁玲、艾青,流徙漠北,在朔风呼号的寒夜僵卧长愁时,深忆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家乡的胜景,也该与屈子一样,“魂一夕而九逝”,多么可悲啊。而自己竟能落叶归根,回归桑梓,遭际远胜丁玲、艾青百倍,岂不是不幸中的一件幸事?在故里,龙一般蜿蜒的长堤,碧波荡漾的湖水,柔条飘拂的柳林,姹紫嫣红的荷花,这一切的一切,他那么熟悉;唱着渔歌撒网的壮实渔夫,鸡啄米般插秧的花季少女,湖滨放牛、割草的淳朴老汉,那一张张憨厚的面孔,又多么亲切!他想快点赶回去,去欣赏那久违的湖光,去迎接那一张张灿烂的笑脸。可是没趺的稀泥,胶住了他的双脚,他怎么也走不动。走在他前面已离他老远的傻冬瓜,回过头,又一次瓮声瓮气地斥责他:
“洪老倌子,你这头瘟猪,一寸一寸往前移!照这样走下去,半夜都走不到。”说着,他晃了晃手中的木棍,用威胁的口气说,“哼,你以为你还是什么教授,我会用轿子来抬你。我老实告诉你,你不快点走,我就用木棍来赶你!”
听了傻冬瓜的斥责与威胁,洪老师心头禁不住滴鲜血。他过去对傻冬瓜的帮助还少吗?如今他都这样对他,那么,迎面而来的父老乡亲,除了怒目,怎么还会有笑颜?在阶级斗争激烈紧张的今天,等待他的即使不是拳脚的刀光剑影,也该是咒语的狂轰滥炸,他的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老马识途”,不会走错路,没想到自己老了,竟患上了幼稚病,步步走错,自己真是远不如畜牲。看来李健人说的没有错,土改中,由于他有张博校长的庇护,没有回乡接受群众斗争的那一课,今天得扎扎实实地补上。
此刻他记起了家乡一个他熟识的人。与自己的住所相距不到五里,有个罗家湾,有个暴发的小地主叫罗春久,他家世代是伤科医生,谁打破了头,跌折了腿,不用住院,不要开刀,经他推拉一番,再敷上他家的神药,不久就会痊愈。到了罗春久,他的医术胜过了乃祖乃父他的花花肠子也多打了几个弯,他懂得了一个这样深刻的道理:自古以来,愈是有钱的人就愈狠,愈狠的人就愈有钱。他如今有了钱,只有愈狠,才能愈有钱。从而他把治病救人的行医,当作**裸的买卖,先交钱,后治病,而且医药费很昂贵。一时筹不到药费的穷人,延误了治疗时间,导致死亡的比比皆是。他得了钱,买田地,放高利贷,压得周围的农民都喘不过气,农民对他恨之入骨。听人说,土改时的斗争会上,他被活活打死。罗春久只是个田产百亩的小地主;而自家良田千亩,广厦百间,来往亲朋如织,庄院驴喧马叫。他家远胜罗家百倍,当年他如果被抓回,先死的恐怕是他。时过境迁,阶级斗争的火药味淡了,今天回去,大概未必判他的死罪,可棍棒松松皮肉,咒语鞭挞灵魂,大概免不了。可在他看来,快快打死,忍痛一时,倒也舒服;慢慢地抽打筋骨,折磨灵魂,那就生不如死。念及此情此景,他不禁浑身寒颤,一个趔趄,摔倒在泥里。傻冬瓜回头又想责备,可胡洁想到老师往日不同意学校清退他、让他留在学校里工作的种种好处,觉得他对自己有恩,过去他做得实在太过分,不由得心中滋生出几分怜悯,他不能再让傻冬瓜凌辱他。他又见到李健人赶走老师时,还假惺惺送他一程,这里又没有别人,自己又何必做得太绝。于是便大声训斥傻冬瓜:
“沙,沙冬发,你这么个蠢,蠢牛,空,空着手走路,当然毫不费力;可洪老师是,是学者教授,挑着行李,怎么,怎么能走得快?你还不快,快点接过老师肩上的行李,将你手中的木棒,给他做,做拐棍。”傻冬瓜听到训斥,只好反身走回,接过行李后。胡洁弯腰亲手将洪老师拉起来,搀扶着他向前走。走了不远,一条平直的沙路摆在他们的面前。原来这是洪鹢于一九四九年给自家通向县城的路铺上的沙,才铺了一大半,昆阳解放了,铺沙的事也就一搁好几年。沙路不滑,又卸下了行李,洪鹢自然走得快些了,大约在下午三点,三人走到了牛棚前。
两间牛棚,前后避风挡雨的泥墙处处裂缝,挂在墙上的毛毡的稻草腐朽脱落,草屋顶还多处被风撕开,在屋内可以直望蓝天。沙冬发触景伤情,倒想起自己住在这里的曾受冻挨饿的那些日子,突然良心发现,记起当年洪鹢多次救助他的衣食。后来因为熬不过严寒的折磨,才去昆阳街头流浪,洪老师又介绍他到昆师当了工人,才免使自己流离失所。农业合作化以后,他的草屋做了生产队的牛棚。如今,生产队怕冻坏牛,早把它关到不透风的屋里去了。一个快六十的老头子,怎么能在这四壁透风的茅屋里度过寒冬?为此他也十分难过。于是他从隔壁牛栏里拿了些草,垫在那张没有床架的床上;又散开行李卷,将被子铺好。还想弄些泥巴来,涂抹四壁的缝隙,堵塞洞穿的寒风。可胡洁却厉声斥骂他是蠢猪,说雨天很快就会天黑,还要赶回学校,不能再婆婆妈妈。如今胡洁是他的顶头上司,沙冬发怎敢违抗,便怏怏地跟着他,到生产队给洪鹢报到后,就匆匆走了。
按理说,事情交割以后,胡洁该回家看看父母,可他急着要走,也是另有苦衷。胡洁的父亲一直想胡洁能有出息。当年,别人家的孩子连小学都没有上,而他的儿子能考上昆师,他感到莫大的荣耀。可是没有多久,学校要清退他,幸亏洪鹢坚决不同意,才让胡洁留在昆师,农蛮子有儿子参加工作,他觉得风光体面,因此他父亲对洪鹢一直感恩戴德。可后来他听说胡洁与李健人串通一气,恩将仇报,陷害洪鹢,他心里十分生气。今天他把洪鹢弄成这个样子,又把他丢在荒洲野地里,说不定他的父亲还会操起棍子打破他的头,砸折他的腿。乡亲们见了他,也会骂说他忘恩负义,是只披着人皮的狼。因此,最好兔子藏匿起来不见面,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他就脚踩西瓜皮,唱起了“溜之经”,逢人绕道走,路过家门而不入。
他们走后,洪鹢走出茅棚,爬到堤上。萧萧的北风裹着凄凄的冷雨,削面刮骨;茫茫的湖面卷起滔滔的巨浪,动地惊天;往日如黛的连绵的远山,深隐在如纱的迷朦的雾霭中。左边,过一里许,邻湖伴堤的是他家古老的宅院,房屋的轮廓依稀可辨,如今办起了学校,孩子们正在笑语欢歌;去右边不过五十米,堤下是一片褪尽鲜绿的柳林,那如老妪的枯焦的头发向后飘拂的萧索的柳枝,在凌厉的朔风中,在瑟瑟地颤抖着,叹息着。童年时,他在堤上追逐奔跑,下湖捉鱼摸虾;青年时,他与哥哥迎晓日,在湖水中劈波斩浪;月下步长堤,慷慨啸歌。家乡对他来说,如手如足,他是如此的熟悉;如蓬莱仙阁,是那样的美丽。可如今蓬莱阁成了囹圄,家乡变为了鬼蜮,竟如此陌生,让人恐惧。家乡啊,他清晰地记起她昔日的容颜,可她啊,已将她的远方游子旧时笑貌,忘记得干干净净。她好像竖眉瞪眼,惊诧莫名地在讯问:你是什么人?是从何处来?要到哪里去?要是以往啊,他也许能痛痛快快,做出准确的回答。可如今啊,他确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从何处来,将要到哪里去,连他自己也糊里糊涂问题,他又怎么能做出正确的回答?
他注目远方,天边有只苍鹰凌空展翅翱翔,是那么舒徐自在,是那么自信、安详。他不禁想起了苏东坡的佳句:“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来。他深恨自己在“忘却营营”、把握“此生”等诸方面,远不如鹰。他悔恨自己当年没有一头扎进革命斗争的旋涡,像王琴,像长风,生做人杰,死为鬼雄。像熊熊燃烧的烈火,色彩明艳;像高高飘扬的旗帜,万人赏鉴。谁也能辨明忠奸,谁也改变不了颜色。可自己过去忠心革命,却长期与反革命周旋,貌似骑墙。山岚四起,晴日云掩;炉火深煨,只能冒烟。如今暗紫夺朱,黑白难分,即使他有百口,也终是非莫辨。而自己早已“白了少年头”,当然只能“空悲切”了。想到此处他不禁又泫然泪下。
他失神地逆着风雨伫立良久。头发湿了,前襟透了,奇寒似锥,啃骨钻心。他便戚戚地转回茅屋,僵卧于床,拥上被褥,可仍然齿叩心颤。他仰观屋顶,百孔洞天,环顾四壁,通风透亮。那小窗上糊的报纸已经被风鼓破,沙沙刷刷地荡着,像在哭泣,像在悲诉。隔着茅蜡烛编织而成的间壁,那边原是牛栏,成堆的牛屎仍在,屎尿的腥臊扑鼻。他身子像冻僵的蛇,可心里却掀起排空的浪。
他想,屈子放逐江南,行吟泽畔,尚有渔父叩问;东坡谪官,流寓儋洲,日有荔枝可啖。而自己被抛在这湖滨野地,惟有北风可餐。自己年已老迈,又值严冬,以衰朽之躯,而践雨雪之地,处于如此窳陋破败的茅舍,承受凄风苦雨的这般摧残,度日如年,何以卒岁?于今以死明志,尚不失为良策。但既而他又自嘲,以死明志,别人会说是畏罪自杀,志又怎么能明?刚才自己还以革命者自诩,转瞬就为北风所虏,牢骚满腹,众难塞胸,岂不让人掉牙捧腹?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应该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刻想到人民。现在湖区的百姓,不住草屋的又有几人?别以为自己是所谓学者名流,上帝就会请你去吃高级的酥糖。已经坠入茅坑里,还夸口什么性高洁。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到绝处许逢生。娇养的名花,经不住风雨摧残;野生的贱草,可以任人践踏。几十年来,自己与革命连理以后,萍踪浪迹,什么风雨都经历过,难道这一场风雨就挺不过去?待雨后放晴,拾草堵塞墙洞,糊上粪泥;铲去室内的牛屎,铺层新土,比起屈原放逐时,所处的“猿狖之所居”,当不会逊色。何况自己吃在公社食堂,一日三餐无忧,自己遭此厄运,也只是现代人的“沧海之一粟”,心何必如此戚戚焉!

这么一想,他心里舒坦多了。他想,说话看似容易,其实难啊!如今尾随鸱夷子、介之推,离开了那个天天该说话的是非之地,与草木共荣衰,该是多么值得庆幸而又十分惬意的事!韩非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写了《说难》,那是说说人主不易,弄不好,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其实,现在比古代更甚,就是与平常人相处,说真话招来嫉恨甚至毁家丧命的事,也屡见不鲜。说人家的孩子会长命百岁,人家就热情款待;说别人的孩子将来会死,则遭到愤怒的谴责。皇帝老子一丝不挂地在大街上行走,王公大臣说他穿上了最漂亮的衣裳,他高兴;孩子们笑他没穿衣,他恼怒。事实上,说孩子能长命百岁,说皇帝穿上了最漂亮的衣裳,是假;而说孩子将来一定会死,皇帝赤条条的没有穿衣,是真。可人们就是喜欢听假话而厌恶道实情,好歌功颂德而厌恶别人指点瑕疵,尤其是利剑在手而又夜郎自大的独裁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那是古代圣贤慰藉枵腹者的诱人流涎的骗人的画饼,如若用来疗饥,那辘辘的饥肠,将会寸断。古往今来,它不知骗了多少善良的书呆子,把多少迂腐的诤臣送上了断头台。倒是言者有罪,罪不可赦,才是历史的真实。知而不言,言而不尽,王顾左右言他,才是明哲保身的良策。自古皇帝项上有逆鳞,宰相腹中多剑戟。言语冒犯,“逆鳞”“剑戟”就会伤人害命,牢狱之苦,血光之灾,株连族灭,便会接踵而至。居高位操重权者,可以生死予夺;处下僚能使权的,也可草菅人命。秦始皇焚书坑儒,清代大兴文字狱,不知让多少人走上了黄泉路。就是在武则天统治的清明时期,小小的县令段简,也能处死名盛京师、誉满全国的大诗人陈子昂。说话招来的横祸,远远甚于杀人放火。难怪人们常常告戒自己: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在**统治时代,言官头上都高悬着一把权力的利剑,逆耳的忠言,是万万说不得的。
历史上就是有那么一段短暂的开明时期,也不过是满天乌云的缝隙里,暂时漏出的一抹即逝的阳光。唐太宗可算得上中国历史上最开明的千古一帝。他总结了隋朝亡国的教训,认识到了百姓是水、帝王是舟、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的道理。也懂得了个人的聪明才智有限、必须集思广益、才能使治国臻于至善的真谛。因此他倡导圣贤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古训,时也认真地践行了这些格言,兼听而不偏信,一时真正做到了纳谏如流,开创了贞观盛世。魏征就是这个特定的时代应运而生的一个特殊人物。他敢于犯颜直谏。扶正祛邪,惩恶扬善,匡正人主错谬。为开创贞观盛世做出了重大贡献。唐太宗也充分肯定了他的成绩,说魏征是他的一面镜子。魏征生前,唐太宗主动与他结为儿女亲家;死时,又亲自为他撰写碑文。可魏征尸骨未寒,唐太宗就后悔了,终止婚约,毁掉墓碑。原来魏征的忠言,当时他虽接受了,但他一直心存怨怼。这怨怼一天天堆积起来,便堆成了火山。当这面镜子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火山爆发了,抛弃明镜,便顺理成章。纵观历史,放眼世界,好溢美,恶谤刺,乃人之天性,有头脸握重权者尤甚。因而,因谏而被罢黜、因谏而遭放逐、因谏而屈死的悲剧,便不绝于缕。革命胜利了,**统治被推翻了,可新的掌权的人,也是从**时代走过来的,他们的头脑里占主导地位的固然是革命思想,但是,他们还是习惯于在旧的轨道上行车,思想上还拖着一条长长的旧思想的尾巴。特别是那些屡建历史功勋、而想独揽重权的人,那是碰不得的。权力这把双刃剑,他们一方面可用来为人民造福,但另一方面也可用来钳制人的思想,堵缄人的口舌。顺耳的美谀,即使是指鹿为马,子虚乌有,也如渴饮甘霖;逆耳的忠言,即使披肝沥胆,是苦口良药,他也视为鸩酒。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古今如出一辙,这场反右派运动只不过是又一次沉渣泛起。自己坚持讲真话,当然免不了遭厄运的悲剧。自作自受,还有什么可嗟可怨的呢?
当然,避免悲剧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要骨头软如绵,嘴巴甜如蜜。拣权要们爱听的讲,顺他们的意思去做,做他们肚里的蛔虫,即使他们要你杀人,舔痈吮痔,也应赴汤蹈火,不皱眉头。这样,不只可以避灾免祸,还能得到主子的垂青嘉奖,飞黄腾达。清人说顶子是血染红的,真是一针见血。因此古往今来,谀术就成为奸佞小人精研的专门学问。唐武则天统治时期,宠臣张易之好人誉其美,别人便争着说他像朵花,他的下属杨再思更挖空心思说,不是张易之像花,而是花像张易之。仅倒换一个词儿,就使被谀者身价倍增。其谀术之精湛,真可以说达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地步。这些人的舌头真比皮卷尺还长,舔遍那些权要的周身,还有裕余,可以反复地再舔他们的见不得人的下部,叫他们周身酥软,心荡神怡,飘飘欲仙。居高位握重权者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略地攻城,杀人舐血,不过是为了攫人钱财,淫人妻女,满足他们极度膨胀的七情六欲。那些不居高位,不握重权而又贪婪成性的宵小,不能略地攻城,便挖空心思,不择手段,来满足**极度膨胀的上司,以获得他的垂青,以便从中分到一杯羹,一满足自己的**。你贪财,送你金钱;你爱色,将娇妻送上;你好谀,便拨弄如簧巧舌,挑尽的甜言蜜语,让你每个毛孔都觉得舒舒服服。为了博得权要的青睐,勾践可以为夫差尝粪,吴起能够杀掉妻子,安绿山能够涎皮嘻口地唤年龄比自己十多岁的杨贵妃作亲娘。对这种奴性十足的巴儿狗,权要们怎么会不宠信有加呢?古往今来,人们对这些丑类恨入骨髓,欲食其肉,欲寝其皮,欲歼灭之而后快。可是他们有权要的保护,子孙繁衍,至今绵延不绝。
在长期**的社会里,宵小奸佞,贪婪成性,擅权当道,残害忠良;而睿智圣哲,忧国忧民,备遭谤诼,溘死流亡。人类初始,茹毛饮血,与动物一样,首先是膨胀兽性,弱肉强食,生存竞争。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是生物进化的必然规律。人类也是生物,当然也不可能逃离这一规律。那些权要极其卵翼下的巴儿狗们,他们是“强食”者。他们像如狮虎,呲牙奋爪,吮血、撕肉、啃骨。可是他们毕竟披上了人皮,就要伪装出满口仁义道德,不允许别人道破这残酷的现实。如果谁要坚持说真话道实情,敢于说皇帝老儿没穿衣,皇帝老儿自然要消灭他们的**,埋葬他们的思想,将他们斩尽杀绝。这些狮虎们盲目坚信自己的力量,认为历史的车轮,会顺从他们的意志转动。他们根本没有想到,真理是太阳,她的光辉是始终遮拦不住,埋葬不了的。罗马教皇可以烧死布鲁诺,但他的真理的思想是永远无法消灭埋葬。宝剑只可能扩张国界,但不能擒获真理,无限扩张歪理邪说的疆土。即使一手执《可兰经》,一手执宝剑也是徒劳。高压下,一时人们貌恭地顺从,而心则怨愤不服,将来“于无声处”,一定会听到“惊雷”的。天下黄河九曲十八弯,但她始终会流入大海。万里长江的滔滔洪流,即使是刺破青天的蜀山也挡不住。秦始皇、希特勒,也不能阻止能穿透铁壁铜墙的真理的传播。想别人速灭速朽的独夫,到头来自己也会速灭速朽。还是清人说得好:“万里长城今何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今天,我们国家的性质起了根本的变化,应该说人人都应该把握自己的“此生”,能自由地传播和捍卫真理,可以为人民、为自己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社会的每一个成员(包括自己,也包括每一个位高权重的领导者)都应该为了人民的利益,正确地认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意义,从而都做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让真理像太阳那样光照人间,使我们的国家出现朝气蓬勃、生动活泼的政治局面。人民是“父母”,执掌权力的“儿子”,都要孝顺“父母”,接受人民的监督,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而不应该像街头卖狗皮膏药的骗子,老拍着胸脯叫嚷:只有我是人民货真价实的嫡子,我是当然的太子,我是人民唯一的合法代表,背地里却干着坑害人民的事。不过,出现这种怪现象也不足为奇,因为新世界的人,也都是刚从黑夜走来的,许多人的灵魂深处,还残留着浓重的暗夜的阴影,他们并没有“忘却营营”,他们一旦钻入领导营垒,在某一时期,某个地方,这种阴影就会像乌云遮蔽太阳,就会暂时制造出许多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强食者仍然会强食弱肉。打击报复,给言者穿玻璃小鞋的现象,那只是司空见惯的小儿科。这次反右派斗争,在某种意义上说,只不过是封建**复辟的一个插曲。出头鸟惨遭枪打,深刻地昭示人们,真理的发展永无止境,乌云也不会自动从天宇消失。今天,虽然太阳出来了,但暗夜的浓黑仍在顽强抵抗,今后人类求索真理的足迹,通向真理的路,还会很曲折,很漫长。
要探索,才有新发现;要斗争,才有新胜利。万里长城本来就是千千万万无名的劳动的用血肉垒起来的,秦始皇并没有垒一块石头,铲一锹土;昨天的真理的路也是千千万万甘洒热血的探索者,劈荆斩棘开辟出来的,那些真理的最强音,都是圣哲站在探索着白骨堆砌成的高山的颠峰上发出的。今天,明天,直至永远,探索者还须用常山舌,董狐笔,用自己的爪牙,用自己的碧血,去跋涉攀登,去披荆斩棘,去开辟贯通美好明天的广阔的真理的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抱着必死的决心,追求真理,报效祖国,其精神确实令人景仰。不过想“留取丹心照汗青”,未免还有一丝的求名的私心。还是鲁迅先生说得好:
寄意寒星荃不察,
我以我血荐轩辕。
作为人民最忠诚的儿子,为革命呕心沥血,即使不为母亲一一人民明察、理解,也应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满腔热血和宝贵的生命,无条件地献给她。赤诚的儿子为了母亲,上刀山,下火海,掏心裂肺,责无旁贷。埋入青山不树碑,葬身大海不留影,暴尸原野何需埋白骨。无需人颂似秦皇的功,也无需人赞类孔圣的名,任她如清风拂过大地,不着痕迹,不留声音,连柔软的柳条儿也觉察不到,这才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这样一想,洪鹢也就心平气顺了。近一个星期的折腾,使他疲惫不堪。如今他虽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可这也是难得的清闲。呼呼的北风钻缝穿**,草屋内湿漉漉的,了无干处,他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了,不久,他就酣然入梦。他又回到了天真无邪的学生中间,仿佛没入了鲜花丛中。他们的英气勃勃的面颊,如霞似花;他们步履轻盈,蝶翻莺舞;他们格格的笑声,让人心荡神怡。他觉得自己又充满了青春活力。他微微睁开眼睛,准备张开双臂去拥抱春天……
“洪二爷……洪二爷,您受苦了。这么一间瓜棚似的茅屋,冬天牯牛都无法挺过去。我家离生产队的食堂远,还多住了两间屋,您老人家搬到我家去住吧!这年头,别的招待不起,火还是有烤的。”洪鹢睁眼一看,来了黑压压的一群人。说话的这人是胡洁的爸爸,他多次曾为他织过凉席。只是多年不见,,他眼睛已失去了往日电光似的神采,两鬓也染上了银霜.,他见洪老师醒来了,就上前拉着他的手笑着说,“洪二爷,过去,您老人家对我家的照顾太多了,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报答。我那混帐东西不知报恩,反而任人唆使,落井下石,害您老人家。真是黄眼畜牲。要是他回来,我定要打跛他一只脚。”他说时眉眼低垂,显出无限愧疚伤感的神态。
“胡老爹,你不用责备自己。”原来洪鹢总觉得自己落难后没有亲人,孤苦伶仃,像只伤后失群的孤雁,后日任雨打雪摧,自生自灭,哪里想到还有这么多人关心他。更没有想到胡洁的爸爸居然与胡洁判然两样,还折磨殷切地关爱他。他深受感动,立刻从床上欠起身来,说,“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洪鹢了。我已被划为右派,是个交乡管制的阶级敌人。你们这么关心我,是会牵受累的,还是远远离开我的好。”
“哼!我们怕什么牵累。当农民的,天天在地里爬,从来没有站起来,再怎么打,也还是在地里滚。没有公职开除,没有工资扣,无所谓打倒不打倒,我们怕个鸟。洪二爷,您是我的大恩人,明天我就搬过来,与您一块住。我把墙壁摸上泥,楼上搁些草,再捡些柴禾来,保证您有火烤,还怕过不了冬?”此刻,在洪鹢的背后又有个人亲切地说。洪鹢回头瞪着眼睛仔细看,见到他个子矮小的人,他头小,鼻梁略高、鼻头尖,眼睛圆小、眼神尖。这人十分机灵,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他究竟是谁。他见洪鹢眼神怔怔,知道他已经忘记了他,便告诉洪鹢:
“二叔,我叫洪善彰,听我爸说,这名字还是您老人家取的。接您吃满月酒的时候,您送了礼,可您没有去喝酒,后来我爸给您送去了两条鲇鱼,这事不知您老人家还记不记得?我一生走背时运,还没成年,父母就亡故了。体弱多病个子矮小,国民党抓壮丁都不要。由于不会照料生活,不小心茅屋又被一场火烧光了。幸亏您给我砌了三间屋,我才有个窠。我会捕鱼捞虾,总算有碗饭吃,才收留了一个比我小十岁女叫花子做堂客。可后来我长期卧病,粥都喝不上,堂客也跑了。如今我光溜溜的一根寡裤带,我和老人家正好相依为命。生产队正好要您给我建的那几间屋,我搬出来住,他们一定很高兴。好,我不等明天,今天我就搬过来。”
听他这么说,洪鹢记起来了。他的外号叫三钻子,是他的族侄。他不只外貌像个钻子,他的心眼比钻子还尖。当年三钻子家的茅屋被火烧了,他到学校里求他,他就要管家施舍点钱给他搭个窝棚。管家给他的钱,够建三间草屋。三钻子见他手松,又跑到学校找他,说他堂客肚子里长了一个坨,要开刀。于是他又给了一笔钱,三钻子就建起了这洪家垸里农民建造的唯一的三间瓦屋。他的管家气急了,跑来告诉洪鹢,洪鹢反而笑着说,农民能修座瓦屋也不错。他没想到专门掏空心思,占人便宜的三钻子,在他穷途末路的时候,能牺牲自己的利益来照顾他。
来的人大约有十来个,荒年曾受过他的周济的,重病他曾给钱医治的,灾年减免田租的,凡得过他的恩惠的人,如今都感恩戴德,愿尽自己的最大的努力来帮助他。大家都觉得三钻子说的有理,并且出自真心,就敦促他今晚搬过来。因为生产队决定办在三钻子家及紧邻的几幢草屋里办食堂。生产队只想三钻子腾出他住的那几间屋作办公室、保管室,可三钻子死活不答应。他说他解放前病得快要死了,别人劝他卖掉房子去治病,他都没有卖,因为这屋不是他自己的,他不能腾出来交给生产队。要他搬出屋,除非杀了他。如今为了照顾洪鹢这个二叔,他自愿搬出来,生产队又怎么会不同意?何况他给生产队看牛,洪二爷老了,干不了别的,就和他作个伴。村民来时,有的带来一支藕,有的抱来一捆柴禾,都既抱怨又惭愧地说:
“如今办食堂,一家一间房,吃饭公家管。炉罐锅子打碎炼钢铁,肉猪鸡鸭不能喂,连个鸡蛋也没有。恩公啊!我们来看您,两手空空,实在对不住。不过明天不管刮风下雨,甚至落刀子,我们也要给您收拾好这间屋。”
大家寒暄了一阵后,渐渐地散去了。屋里又空荡荡的,北风还是那么钻隙摇屋。但是,大家温暖的话语,火热的感情,融化了这一年来封冻着他心的坚冰。他怎么也想不到,冷风嗖嗖、秋雨绵绵、白浪滔滔的湖滨,居然还有春天般温暖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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