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真传达假演跛追戏,玫瑰女挑逗捻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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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九年的春天是个极不平常的春天。大跃进的进军号在全国吹得震天价响。已经是下午了,人们似乎早忘记了这天是元宵佳节,一队队学生捋起衣袖,高卷裤管,赤脚到人民公社的生产队去“踩山青”,把他们上午从山上砍下来的名叫“山青”的带叶的树枝,踩入结了层薄冰的水田中,据说这是为农田丰产沤制肥料。雪虽然下得不大,可北风却叫得很凶,学生们的眉端鼻尖都挂着晶莹透亮的冰珠子。不过,他们还是昂首挺胸,激昂慷慨地高呼着气壮山河的口号:
“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
“不怕脱层皮,泰山也敢移!”
“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高的产!”
“大跃进万岁!”
“人民公社万岁!”
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迈着矫健的步伐,从昆阳师范校门口冲出来,使人想起古代祭旗誓师后,一队队负戈前驱的勇士。
不过,此时校门口也有极不和谐的一角,校门左侧站着两个人。一个衣着十分考究,好象三四十年代从电影屏幕上走下的女人。那女人高挑的个子,白腻的脸上透出浅淡的桃红,乌亮的的头发泛起细碎的波浪,似乎才刚刚熨烫过。她穿着一件考究的旗袍,亮黑的底色,上面凸出一朵朵红艳艳的梅花,像在除夕子夜漆黑的天幕上,绽放的无数绚丽的焰火。她卓立在冰雪中,就像一株盛开的光彩夺目的傲雪红梅。她打扮入时,看起来还很年轻,不过,她眼角约略可辨的鱼尾纹提醒人们,她的年纪应该在四十以上。她是那么招惹人眼,连那全身心投入高呼着口号正步前进的学生,也禁不住回头射去钦羡的目光。另一个是个小孩,衣帽口罩把整个身子封得严严实实,只能见到他粉嫩的额下的清秀的眉目,分不清是男是女。高一米三四,大概十一二岁。他(或者她)瞪着眼睛望着学生的队伍,仿佛走进动物园,突然碰到一群狮子,挣脱铁笼的束缚,愤怒地跑出来了,令他(或者她)惊恐万分。
一队队“狮子”走过之后,她拉着惊魂未定的小孩走进了学校的传达室。守门的老头一见,瞌睡似的眼里,即刻射出了惊异的炯炯目光。好象干涸荒凉的沙漠里,人们突然奇迹般地发现了一湾清泉。那黑地红梅花旗袍,曾给他留下极深的、但现在又觉得十分模糊的印象,他似乎见过,但又不知在哪里见过。他侧着头眯着眼仔细打量,像在大海里捞针,在脑子里搜寻自家的亲朋戚友以及学校老师的影子,可竹篮打水,什么也没有捞到。他下意识地觉得,这样高贵的客人,定然来自远方,也一定有重要的事要办,千万不能怠慢。他即刻起身让坐,十分客气地说:
“女同志,天这么冷,快进来,烤烤火。但不知你要找那一位?”
“马福爹,你不认识我啦?也怪不得,十几年了,我也老了,你怎么还认识?你再瞧瞧,再想想,我究竟是谁?”高贵的女人带着浓重的闽浙口音笑着说,“你喜欢吃‘焦鬼’,我给你带来了。你看好不好吃?”说时,她从提包里拿出一包炒熟的蚕豆来,这种蚕豆炒枯炒焦了,人们称它作“焦鬼”。
“马福是我的父亲。十年前学校的厨房起火,救火时一根檩木掉下来,我父亲被打死了。当时,我家上有老祖母,下有我们兄妹四个。只有我是男的,却又自幼害病,腿跛了。张校长见我们可怜,要招我到学校当工人,可许多老师认为我是残疾人,当工人不适宜。幸亏洪鹢老师出头为我说话,他说:‘当传达整天坐着守住门,腿跛一点不要紧。就由他来顶替他父亲的工作吧。’洪老师这句话一锤定了音,我才当上了学校的工人。”说起往日心痛的事来,他无限伤感,“干传达这种工作,整天坐着,实在乏味。这‘焦鬼’粒粒似铁子,半天嚼一粒,嚼起来嘣嘣响,花钱不多,能解人寂寞,我爹喜欢吃,我也喜欢吃。十几年了,难为你还能想到,我真要替我爸爸好好感谢你。不过你要找谁,怎么十几年后才来找他?说不定他一调走了。”说完,他顺手拿起一粒枯蚕豆丢进口里,嘣的一声,嚼得真响。
“真没有想到,你和你父亲长得一模一样。马福爹是个好人,他不管是寒冬腊月,三更半夜,只要你叫一声,他即刻起来开门,我要找谁,他知道。哎!如今他走了,就只好麻烦你了。”她说着,也禁不住伤感起来,“我叫长芳,十几年前曾在这个学校教过书。现在我来找个老朋友,他叫洪鹢。请你替我通报一声。”
听说她要找洪老师,他记忆的火花即刻迸现了。那时他还在农村里种田,他家离学校不远,大概是端阳后不久的一天,他正给父亲送“焦鬼”,恰好洪鹢老师和一个漂亮的女郎说说笑笑走进传达室,正好她也送给他父亲一包这么样的“焦鬼”。那时她正穿着这么一件黑地红梅花旗袍,如今她虽然老了些,那只是闺女变成了大嫂,基本模样没有变。想来那个女人应该就是她。这十多年来她都没来找洪老师,她究竟是洪老师的什么人?这中间隐藏着多少伤心的事?要在过去,他可以问问她,可如今他不能问,也不敢问。因为按李校长的吩咐,任何人来问洪鹢,都说“调走了”。再问调到哪里去了,干脆回答“不知道”。可是,面对一个十年后还记得起他父亲的有情有义的好人,他怎么能欺骗人家,回答“调走了”“不知道”呢?他把拿在手里的一粒“焦鬼”又放回包里,眼望着天花板,嘴唇颤动着,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看到传达这种难为的样子,长芳着急了。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死了?她想,洪鹢几十年与党风雨同舟,最艰苦的岁月都熬过来了,怎么会出事?他身体那么好,前几年听人说他当上了市政协主席,怎么会突然死去?不过他又想到,一个昆阳妇孺皆知的名人,又长期在昆师教书,当传达的老马不会不知道。他不敢说,一定是出了人们意想不到的极其严重的情况。这年头,暴风骤雨、江河倒流的怪异的事,天天都有,他怎么就不会出事呢?他脑子里即刻闪现出洪鹢脚镣手铐、遍体鳞伤的影象,她禁不住滚下了辛酸的眼泪。但她还是强制自己,压抑心中的酸楚,十分关切的对老马说:
“老马,洪老师出了事,你心里也很难过?或许你也有你的苦衷,你不敢说?告诉你,我是从东海来的,过去是洪老师老同事,我一定要见到他。我也是快五十的人了,你完全可以相信我,我不会干坏事。好在今天老师学生都不在学校里,这儿没人,只要你不阻拦我,只要他的房子没变动,我不要问别人,就能找到他。就是他不在家,我也有钥匙打开他房间的门。你就让我进去,你腿脚不方便,说是我冲进去的,你没拦住。”
听她这么说,传达这才猜到她是什么人。他想,难怪前年学校砌了幢新的教师宿舍,要洪老搬进其中三间最好的房间,他死活都不肯搬。他们分开十几年,相隔几千里,苦等苦挨,约会在今天,他怎么能不说出真情,不准她进去?他恐惧地打开窗户,望了望校内;又走出校门,昂首远望。见没有人,就赶紧蹩进房里,凑近她的耳朵,把声音压得很低,心惊胆战地说了洪鹢的近况。然后说:
“长老师,现在你就进去,住进洪老师房里,李校长一定会来找你。你就可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现在没人,正是你进去的好时机。”长芳会意,立即拉着儿子快步走进学校。老马装出又着急又气愤的样子,在她的身后一边跛着腿直走,一边扯开喉咙大声喊:
“你给我站住!你给我站住!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这样蛮不讲理,欺负我这个跛了一条腿的人!”
长芳在前面走,传达吃力地在后面紧紧追。办公室的小王正在抄写上报的材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走出来阻拦,长芳什么也不说,怒气冲冲地把他撂开,走到洪鹢房门口,开开锁,打开门,气冲冲地进去了。小王见她能打开洪老师的门,便猜想到她一定是洪老师最密切的人。但据他了解,洪老师没有什么亲人,哪里会有这么个如此漂亮高雅的亲戚?她究竟是什么人,敢于不听劝阻冲进来。一定事出有因,他也不好横蛮地阻拦。便急忙收住脚步,转身向李健人家里走去。
长芳走进洪鹢的房里,房中一片乱糟糟的,一股浓重的霉气扑面刺鼻。那小孩走进房里,又退到门外,在在门口站住,不停地摆手,驱赶让他恶心的气味。他很不满意地说:
“妈妈,你说洪伯伯家里很好,怎么这么乱七八糟,霉气熏天?这里怎么能住人?”
长芳根本没有理会孩子的说话,她急切地快步走进屋里,好象要去抢救一个落水的孩子。她走得那么快,几次差点被散落在地上的书籍和倒在地上的凳子所绊倒。她走进里间,熟练而又快速的打开柜子,去寻找当年自己亲手放好的那只小箱子。她翻遍了柜子里乱糟糟的衣物,不见箱子的影子。她的脑子像一颗炸弹爆炸了似的,浓烟滚滚,什么也看不清了;她的身子像一垛泥墙,经暴雨猛淋,即刻垮塌下来了。平日有洁癖的她,此时也不顾床上有层厚厚的灰尘,一**坐下去了。她坐了一阵之后,麻木的头脑渐渐地恢复了知觉。她的感情的洪流即刻冲出多年来紧紧关闭的闸门。她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首先冲出她紧关的思想闸门的,是她和洪鹢的初次幽会。
那是一九二四年五月的一个星期天的清晨。蒲江畔,红日冉冉升起,霞光满天。微微荡起金色涟漪的水底,映着蓝天彩云,一群群鱼儿,在彩云中尽情穿梭嬉戏。绿树吟风弄叶,莺雀叽呱碎语,没趺草地如茵褥,团团娇花似火燃。江中,汽轮疾驶似箭,白帆飘逸如云;岸上,人流如织,笑语喧阗。好一派大都市的靓丽的风景。
在这人潮中间,有那么一男一女,他们并肩走着,看似在轻松漫步,实际上步履尴尬。两股感情的的急流,似乎还被崇山峻岭阻隔,没有找到交汇处。那走在左边的女郎,高挑的个儿,曲细的腰,身着一件绿地白梅花短袖窄襟腰袄,手捻着一支颤颤袅袅的殷红的玫瑰;满披乌发的头微微欹仄,白玉般的脸上泛出羞涩的红霞。她皮肤粉嫩粉嫩,有如五光十色的肥皂泡,是乎吹口气就会破裂;她纯真得几乎透明,如挂在高山峰巅的洁净的冰凌。不用说含在口里,就是握在手中,也会顷刻融化。她,真像一场疏雨过后,刚刚出水的一枝娇娇滴滴的含苞待放的荷花。平日,她利齿伶牙,镇日莺语不绝,有如密林深处的山涧小溪里跳动着的淙淙的水流。可今天封冻了,流水不再淙淙。她的心,突突地狂跳;她的眼,悄悄地右瞧;她的嘴,几次欲张而终合,话,冲至唇边又缩回。
走在右边的男士,钢筋铁骨,像座高入云表的塔,肌肉股股凸现,像头壮实的牛。可这可敬可爱的教授啊,平日呀,头发杂乱如鸟窝,上课衣袖当抹布,纽扣上下不对齐,常穿皮鞋不着袜。真正是个如别人讪笑的不修边幅的孔乙己。可今天呀,河水流上了坡,灯草打破锅,竟打扮得如此标致。黄顶白舌的太阳帽,雪白的衬衣花领带,黧黑的西裤白球鞋:俨然是个刻意打扮的一流网球运动员。他心里怪怪的,痒痒的,好象猫戏老鼠,两个爪子在频频地搔,轻轻地抓。他只想悄悄地多瞟瞟左边醉心的人儿,只想和她多说几句甜蜜的话。可头还没偏过来,脸上就火烧,心鼓就乱敲,话儿就像胆小的老鼠,未钻出齿缝唇洞见到了猫,赶紧折回洞内深藏不出来。他掉头望江水,随手折枝柳条儿使劲摇。这光景真有点儿像古代可爱的田园诗人陶渊明,他一心一意摘采东篱菊,可两眼却悠悠望着南山鸟。这可敬可爱的教授啊,能用悬河利刃似的口舌,把如枯树似的甲骨文说得长出绿枝,绽开新花,可面对这世间罕有的奇葩,却心不敢旁骛,舌结口缄,竟成了千真万确的枯木,实实在在的呆雁。他只想她能汩汩地说出他心里想要听到的一切,可此时她竟如此羞羞答答,还不如冰封的水下的幽咽流泉,连淙淙汨汨的声音都没啦。这带雨含苞的荷花就是长芳,这舌结口缄的呆雁就是洪鹢。
玫瑰花儿仍然颤颤袅袅,柳枝儿依旧使劲地晃摇,他们的心儿都在打鼓似的狂跳。可他们就都像含枚不能嘶鸣的马,只好甜甜蜜蜜循着林荫道,继续款款地往前慢慢地悠。他们心里都在默念着,过了这株树,走近那丛花,就要掏出自己两年来珍藏在心底的话。可是过了那株树,傍着那丛花,各自那颗突突的心骤然窜出来,牢牢堵塞了喉咙,气都出不来,哪里还能说出半句话。继续款款走,心里荡秋千。他们走得很慢很慢,但不知什么原因,还觉得走快了,一条长长的林荫道,顷刻之间就走到了尽头,前边便是没遮拦的车水马龙的宽阔的街道。狗急能跳墙,久蓄的洪水也会决堤溃坝,他们的心堵急了,自然就会冲出要说的话。不过,饥不择食,逃不择路,说出的往往又是口、心不一的风马牛。洪鹢见快要走出林荫道,连忙丢下手执的柳枝,鼓起十二分的勇气说:

“长川,长川,你慢点走,慢点走。我想,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长芳即刻停住脚步回过头,仰望着他的那射出企盼的光芒的双眼,切望他的嘴里能似喷泉喷洒出一股甘霖,来滋润她久旱荒芜的心田!她也鼓起十二分的勇气,使出十二分的柔情,但还是那么羞羞怯怯地说:
“洪教授,您说,您说。您的话最中我的意,最贴我的心,我爱听,最爱听!”说完,她觉得颜面似火烧,像含羞草被触动了一下那样,即刻低下了头。
长芳温情脉脉的话语,是江南晴日的春风,是如镜水面的涟漪,是洪鹢从未识面的爱情的丝绵。他心中即刻刮起了爱的风暴,掀起了爱的狂涛。他的思维小舟似乎经不起这风浪的颠簸,顷刻就要顷覆,他根本忘记了他的小船要驶向何方。他倒吸了口气,离题万里,信口开河地说:
“长川啊,这个,长川嘛。我说啊,你长川这个名字嘛,太野!用以名歌大江东去的关西大汉,能显出几分豪爽,用以作花季少女的芳名,殊欠秀雅。你说,是吗?”
其实洪鹢只是为了打破沉默,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不过既然开始说话,气氛就活跃得多。长川仄低着头,乜斜着他,妩媚地一笑,就着他说的话题往下说:
“对!你说得对。女孩子用这名字,的确很粗俗。洪教授啊,那就请您为挑个秀雅的名字,使我这个东施,也能效颦西施,频添几分秀色。”
洪鹢见长川姿容婉丽而又柔情似水,就像喝了满满的一杯茅台,热血头上涌,浓情心底生。长期来,他那锈迹斑斑的思维机器里,注进了爱情的润滑油,消除了刚才十分尴尬的磨擦,才又快速转动起来。他眉目开始传情,脸上现出微笑。往日旁征博引、谈笑风生的翩翩的学者风度,才又再度出现。他十分诙谐地说:
“长川啊,你的名字与你哥的名字长风对换一下正好。‘风’,风光、风采、风韵,多么富有诗意。而‘川’嘛,有两种解释,‘一马平川’的‘川’是平原。平原广袤,任你驰骋,英雄有用武之地。所以屈子名‘平’字‘原’。你哥用上,能显出男子的奇伟,英武,而你用它,女性特有的秀美,就丧失殆尽。好像将一株娇美的名花,错植在沙漠里,大煞风景,多么可惜。当然,‘川’还可以解释为河流,‘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句中的‘川’,就是这个意思,只是一般人对这种解释比较陌生。‘春来江水绿如蓝’绿水更能显现女性的柔情。循这层雅意,我赠给你一个名字曰‘芳’。崔颢《登黄鹤楼》诗中有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把‘川’与‘洲’连在一起,我就叫你‘长芳’,字‘芳洲’。丽日当空时,滚滚滔滔的长江里,浮现出一个‘芳草萋萋’的绿洲,多么富有诗情画意!雅号么,那就叫‘天涯芳草’,你看行吗?”
“点石成金,一个词义陈旧的名字,经您一点释,就产生了新意。今后您就叫我‘芳芳’或者‘芳洲’吧。”长川扬头嫣然格格一笑,炯炯的目光像特强的磁力线,紧紧地栓住了洪鹢以往的那颗冷铁似的心。让他的心头颤颤袅袅,一时痒,一时麻,一时热;脸上滚烫滚烫,一时红,一时白,一时又传电。她暗暗地察觉到自己投去的‘木瓜’,得到了‘琼瑶’的回报。她已得了陇,可以‘望蜀’了。便嘟着嘴,挑逗地说:
“老师,你叫我芳芳,芳芳,那么,我叫您什么呢?”他仄着头,望着天,似乎沉浸在认真思索深海里。她像个潜水的野孩子,突然浮出水面,昂起头,天真地说,“有了!有了!我就叫您‘忆’,‘回忆’的‘忆’,我白天忆,晚上忆,天天月月年年我都忆。您说,好吗?”长川觉得自己借题发挥,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十分得意,眉目间展现出春天般的灿笑。但随即又觉得自己的话已越过了师生的国界,心里害臊,脸上发烧,她立刻羞涩地低下了头。
“你有了字号,我也有个字,叫‘文舟’,还有个绰号,叫‘海初消闷’。芳芳,今后你就叫我‘文舟’吧。”长芳的挑逗的话语和娇美的羞涩,像两片柔软美丽的孔雀羽毛,在轻轻地轻轻地撩拨着他的心,他只觉得心里甜甜的,周身痒痒的,有一种怪怪的说不出的舒服。好像时光逆转了,他又回到了孩提时代。他像在与自己邻里的耳鬓厮磨的小妹妹们,悄悄地诉说甚么秘密。话语柔软得像丝绵,眉眼飞转,恰似轻盈的蝴蝶。
两股淙淙的溪流穿过崇山峻岭,终于交汇到一起来了。师生之间的高墙终于推倒了,她的心终于能和自己景仰的偶像贴在一起了。过去的两年,文舟的每次讲课的新奇材料,新颖的观点,精辟的分析,振聋发聩,让她铭刻在心。古代黄河流域竹子多,因为治理黄河取土,用过竹编的箢箕;英雄也有气短的时候,赵武灵王被儿子围困,只好罗雀掘鼠充饥;汉族人会穿裤子,是从蒙古人那里学来的,因为匈奴人骑马,不穿裤子不行,远古,汉族男子的穿袍子,女的穿裙子,根本就没有穿裤子。
特别是讲授《诗经》中的《芦令令》,更让人入木三分。他告戒大家:作学问要有主见,但不能主观。他说,对《芦令令》中“中田有芦”的诠释,他与郭沫若的理解就不一样。“田”是个象形字,是古代井田制的真实写照。“芦”与“庐”通假,“芦”即是“庐”。庐就是屋,就是宅院、庄园。这句诗是说田中有座大宅院。显然,这说明古西周是领主制的封建社会。可是大学问家郭沫若走来了,他一把火烧了这所宅院,在田中种了个萝卜。他说“芦”即“芦菔”,芦菔就是萝卜。“中田有芦”,就是说田中种了萝卜。根本不能用这句诗来证明西周是领主制的封建社会。其实,郭先生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萝卜种子是张骞通西域时带回来的。那么,汉朝的萝卜怎么会种到西周的井田里去?主观,大学问家难免,常人更甚。人有失错,马有漏蹄,作学问过于自负,不去小心求证,有时也会误入歧途,做出荒谬的结论,大家都要警惕啊。
他力诫大家要作活学问,不要读死书。读书,不只要死记纸面僵尸般的知识,而要参悟纸背的道理。朱熹有两句诗:“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作学问要想得到至“清”的真理性的结论,就要保证研究的源头活水能汩汩流淌,就必须另辟蹊径,采用灵活的新方法去求索。讲授文学巨著《三国演义》时,他突发奇问,问大家曹操败走赤壁,退走华容道的“华容道”究竟在哪里?同学们查遍地图,也觉得十分蹊跷。地图上明明标明华容在湖南,难道曹操败走赤壁,不退回北方老巢,竟走错了道,走进了敌人的腹地,长江南面的湖南来了?后来他说出了他的考证,才知道华容古代属荆州,在今天的湖北境内。汉代,一次洪水使长江改了道,古华容成了水乡泽国,而此时,浩淼的洞庭湖里的绿洲,却裸露出来了。流离失所的古华容人,颠沛流离南徙,在这些荒洲上,辟地种植,成了这里的永久居民。这荒洲本来没有名号,古华容人便将原居地“华容”这个名字称这里,“华容”也就随着迁移的流民一道搬了家。约定俗成,“华容”这名字就钉在他们如今居住这湖州上,成了今天的华容县。
他讲授《红楼梦》时,又告戒大家,研究学问要注重实际调查。他说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开宗明义说过,他“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这里说得十分清楚,他历经十年,《红楼梦》不只写完了,而且反复修改了五次。那么《红楼梦》后四十回到哪里去了?至今是个谜。他说,他与长风在北大读书时,曾到北京西郊曹雪芹晚年的住处调查过多次。当时距曹雪芹的死时,不过百多年。高寿的长者曾言,他们的父亲或祖父,还见到过曹雪芹。他们父、祖辈说,曹雪芹死时,家徒四壁。大家十分同情他的凄凉身世,就在他家搜寻了一些废纸,凿上钱眼烧了送他,切望他能安全地走完那段艰难的冥路。据他们认为,这被烧掉的,可能就是《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当然,这仅仅是传说,没有文字记载佐证,尚不足为据,更不能说这就是谜底。不过,我们如果循着这条线索,更广泛地深入探究,占有更多的材料,说不定有一天能揭开这个谜。这也不失在无路可走的“穷途”,从草莽中窥到的一条曲折的窄径。
他每次授课,都能带给你光从书本上见不到的他自己书山里深挖得来的新知识。当陈旧僵死的知识的马蹄,将头脑践踏得一片狼藉的时候,他给你送来一股清新的风,一场及时的雨,转瞬之间,把你头脑中的秽气垃圾全部廓清洗尽,使你的头脑里出现一片绿油油的清新的草地。他学贯中西,博通古今,是浩瀚的知识海洋。他待人友善,把每一个学生都当作自己的弟弟妹妹;他志趣高尚,正像屈原一样,不遗余力地“树蕙”“滋兰”,切望每个学生都成为国之栋梁:他又是道德的昆仑。因此,她也不只认为他是自己的老师,而且把他当作自己的亲人。至于是什么样的亲人,她一时也说不清。倒是他哥哥长风看透了她的心思,替她安排了这次蒲江江畔的不寻常的会见。凡事开头难,但开了头之后,也就不难了。此后,他们的会见的次数多了,见面就不再这么尴尬,而是亲密得如糖似蜜了,最后胶到一块,成了夫妻。……
“妈妈,你不是说伯伯很爱我,我们来了,他怎么躲着不见我们?”在火车上,这位善良的母亲,曾浓墨重彩地向孩子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描绘过洪鹢的慈祥形象,想象出他们见面时的朝霞般的绚丽多姿的生活画面,可如今见到的却是如此凄凉悲惨,长芳的儿子不禁十分生气地问。
母亲还沉浸在幸福甜蜜的回忆中,儿子的问话她根本没有听到,还在怔怔地出神。儿子见妈妈痴痴呆呆,急了。就扳着妈妈的肩膀,使劲地摇,焦急地呼喊着:
“妈妈啊,妈妈!你怎么啦,怎么啦,是不是冻病了?伯伯躲着不见我,是不是不爱我?”
听到儿子的尖锐的呼叫声,长芳这才从甜蜜的幻梦里走出来,回到残酷的现实中,见到儿子那张眼泪纵横的惊恐稚嫩的脸。她的眼泪也即刻刷刷地坠落下来了。她也像疯狂了似的抱着儿子,撕心裂肺地大声哭叫起来:
“天啊!这是什么世道。一个好好的人,一个好好的家,怎么会变得这样!”但她随即意识到自己还抱着孩子,这样,会吓坏他。于是只好紧紧勒住思想奔马的僵绳,抹去脸上的泪水,不住的亲着孩子的脸,语气柔和地对儿子说:
“孩子,妈妈好好的,伯伯很爱你。伯伯有事外出了,待会儿他会买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给你。乖孩子,不要哭。”长芳明知这是谎话,但是此时此地,她除了说谎,还有什么能抚慰儿子呢?在这样的世道,不说谎,难道还能活下去?可是,儿子上初中了,懂事了,能分辨真话与谎言,知道妈妈在骗他,更加悲伤与愤怒。他十分生气地说:
“妈妈,你不要再为没良心的伯伯说话。他说要来接我,可我们千里迢迢来了,他却外出不见我。洪伯伯是坏蛋,是比反革命还坏的坏蛋!大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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