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长芳洲千里觅洪鹢,健矮子跋扈卵击石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是啊,你的这位洪伯伯确实是个大坏蛋。他,这个,既是右派,又是反革命,是个正的大大的坏蛋。”
有个人在门外听到母子的对话,就接过孩子的话题往下说。紧接着吱哑一声,那人推开门走进来了。他,头不大,脚也小,可腰胸间棉花塞得特别多,鼓胀得像个大皮球,乍看活像两个头尖底宽的圆锥体拼凑起来,像腰身特别肥大的纺锤、菱角。再细看,三角形的头又由几个小三角所组成。上搁个竖立的三角形前额,下面倒放个三角形下巴,左右横放着两片三角形的脸。中间,两眼两个三角差点拼成个菱角横放着,其间隔着个像竖放的半截菱角的鼻子。只有两个眼洞射出带刺的寒光,让人捉摸不定,人们不能判定它们是三角形,或是菱形,或者是匪夷所思的别的什么形状。要是它是件工艺品的话,肯定会在国际博览会上得金奖。可惜是个人,长芳一见到他,就觉得他如狗屎一样刺眼心烦腻,听他骂洪鹢,她就不知窝在肚里那股怒气,该从哪里出?她不屑一顾,义正词严地诘问他:
“你是什么人?竟敢桀犬吠尧,辱骂洪先生。”
“我的洪伯伯是个大英雄。只有你圆圆鼓鼓,像个臭皮蛋,才是臭瘪三,才是大坏蛋!”那孩子也横眉瞪眼愤怒地说。
“哼!你以为洪鹢还是什么好东西。这个,我告诉你,他是丧心病狂地攻击党的大右派,十恶不赦的反革命,满身流脓的大流氓,这个这个,是个坏透顶的双料,不不,是三料的反动派。你们是甚么东西,竟敢与他共穿连裆裤,胆敢闯进学校,为他鸣冤叫屈?这个,看在你是远方来的不知情的分上,这个,我们暂且不追究。可你老实点,立即乖乖地滚出学校去!如果还要唧唧呱呱,犬吠狼嚎,休怪老子不客气!”他叉开腿站着,骄横地摆了摆手,“学校不是城隍庙,不是收留流浪汉、叫花子的地方。去去去!天快黑了,你还是快去找个落脚店吧。”如今这个胖大的纺锤、菱角正是得志猖狂的时候,头上处处有角,说话句句带刺,觉得自己是巍巍昆仑,别人是弹丸山包,横傲至极,根本没把长芳放在眼里。其实他比她还矮一个头,只不过是老鼠悬秤钩,夜郎国来的小毛猴偏要称老大。
长芳见来人如此粗痞蛮横地辱骂她,简直气炸了肺,她霍地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指着他的鼻梁骂起来:
“你是什么东西!说话如此粗鄙,简直连流氓地痞都不如,比我们东海人讨厌的臭瘪三还要臭!这哪里是甚么师范学校,简直就是个叫花子住的城隍庙!像你这样没品位的下三烂,根本不配与我说话。对你这样的恶狗,就只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操起蛮棍打。我告诉你,这里就是我的家。你快点给我滚出去!”
“嘿!你是什么人,竟连佛殿里的如来佛也不认识?告诉你,我叫李健人,是这学校的校长,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待我。你这个扫把星,竟敢这样辱骂领导,这,这个,简直是右派言论,猖狂至极!恶毒至极!”这一年多来,李健人有了阶级斗争这把尚方宝剑作后盾,谁说了不顺意的话,他就斥为右派言论。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那些桀骜不驯的权威教师,都俯首称臣。可今天校外闯进来一个母夜叉,对他居然如此出言不逊,如果不把她压下去,那他颜面何在,威信何存。于是他又只好掣出反右这把宝剑来恐吓她,亮出校长这座权力的大山来压她。可来自大海之滨、久经大风大浪考验的长芳,觉得这只是一碟小菜,她看到他那猥琐不堪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
“哼!校长?七品县令还是个芝麻官,你连个芝麻官也不够格。却要猴子坐在板凳上,装出人样子。领导?**领导的革命队伍里,每一个士兵都懂得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满口屎臭,以势压人,是地地道道的钻进**内的国民党,还摆个什么臭架子。我明白地告诉你,井水犯不着河水,不要说你是校长,就是你们昆阳的专员,也管不住我这东海的小百姓。你张牙舞爪干什么,难道我会吃你这一套?我还要忙着找东西,没时间和你磨牙拌嘴,你还是乖乖回家,对你的笨蛋老婆耍威风吧。”
“找东西,找什么东西?我既然当校长,我就要管好这个学校的一草一木,怎么能容许你在这里放泼撒野。你破门而入,要强行拿走东西,那就是盗窃抢劫!你再要乱翻,那严重后果,你应该知道。”李健人知道她不是本省本县本单位的人,划他右派做不到,说她是反革命没根据。他见这一招不能奏效,便又使出了另一招。他想,哪怕他是外国人,也可治他的盗窃罪,何况她还是个中国人。
“盗窃?抢劫?你们这么强行把洪老师赶出家门,随意把他的东西乱扔、拿走,这才是地地道道的强盗行径。你自己看看,这房子里的箱柜都被打开了,物件翻得七零八乱,书籍撒满一地,这不是强盗打家劫舍后,留下的乱糟糟的现场吗?贼喊捉贼,真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二字,这哪里是**的作风。我要问你,我放在这柜子里的那只精致的手提皮箱,你们抢去后,究竟把它藏到哪里?你不还给我,我要告你的盗窃罪!”
听说她来找那只箱子,莫非她就是那个穿绿地白梅花旗袍的神秘女人?李健人心里想,在大家都穿革命的列宁装的时代,她居然穿件让人刺目的红梅花旗袍,看来她对梅花旗袍情有独锺,可以肯定,完全可以肯定,那个神秘女人就是她!今天她自动送上门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出卖长风的历年未破的梅花旗袍悬案,即将告破,立大功,受重奖、升高官的好运又一次要降临到他头上,他怎么能不欣喜若狂呢?他真感谢上苍,让他家的祖坟又开了一条更大的坼。李健人的三角眼骤然变圆闪光,三角脸原来像绷着大鼓皮,现在也频频颤动,泛起了笑的微谰。不过凭他这些的阶级斗争的经验,这家伙是白骨精,很狡猾,也很猖狂,能软磨也敢硬拼。他频频告诫自己,一定也得软硬兼施,认真对付。大鱼已经围进了网里,他千万不能急躁蛮干,逼得她拼死一搏,破网溜掉。这么一想,他僵硬的态度就变得灵活了,语调也变得柔和了。他眨巴着三角眼,尴尬地颤动着僵硬的三角脸,尽力压抑自己的冲动,十分谦和地说:
“女同志,你是远道来的稀客。刚才我的态度过于冲动,言语有些莽撞,实在对不起。不过,如今阶级斗争抓得这么紧,我的责任重大,也是没有办法啊。组织上抄洪鹢的家时,是抄去了这么个箱子,组织上要他交代这箱子的来历,他撬口不开。大家不知这个箱子原来是你的。既然这箱子是你的,那就请你说明一下它的来龙去脉吧。”
“这箱子是我十几年前存放在洪老师家的。至于是甚么原因存在这里,我和洪老师是甚么关系,这是我们的私事,你们无权过问。希望你能完璧归赵,你千万不要见财起心,做梁上君子!”长芳觉得其人肮脏,翻着白眼看了他一下,不无讽刺地说。
“既然这箱子是你存放的,那么你应该知道里面装得是什么东西。”
“当然知道。不过你们既然能破门抄家,这箱子又不是炸弹,胆大包天的你们,难道没有胆量打开它?你明知故问,究竟安的甚么心?”
“好!既然你把灯挑明了,我也就把话说清楚。箱子里装的是一件绿地白梅花旗袍和一些女人的化妆品。我告诉你,当年,据抓获的特务供认,长风同志的牺牲,就是被一个穿绿地绿地白梅花旗袍的女人出卖的。而这件旗袍,就藏在这个箱子里,藏在洪鹢家里。因此,洪鹢和那个穿绿地白梅花旗的女人,就是出卖革命烈士的反革命。既然这件旗袍是你的,你就得把事情说清楚。否则,你也脱不了干系。”李健人就是有这么个癖性,只要能把别人说成敌人,他就十分得意。因为他也只能凭借这一招,才能把别人打下去,他才会比别人高,否则他就无法昂起头。因而他又祭起了他的这个唯一的法宝,振振有辞地说。
“我知道了。你们把洪老师打成反革命,就是因为他家里藏了这件旗袍。现在我明白的告诉你,穿这件旗袍的是我,藏这个箱子的是我,要打成反革命的也应该是我,根本与洪老师没关系。”长芳知道洪鹢因受这件旗袍的牵累而被打成反革命后,眼泪即刻夺眶而出,她好象看见了一个白发苍苍的佝偻老人,拖着沉重的镣铐,如牛负重,在艰难地前行。她愤怒极了,就像一头受伤的猛兽碰上了伤害它的猎手,凶狠异常。像老鹰抓小鸡那样,她使劲地一把抓住李健人,李健人的脚尖不能踮地,身子即刻悬空,脸上现出惊恐万状的神色。她睁眼冒怒火,张嘴响炸雷:
“李健人!你快点告诉我,洪老师究竟在哪里?穿绿地白梅花旗袍的是我,出卖长风的也是我,我才是真正的反革命。他根本不知情,他是无辜的。你就现在把我抓起来,快点把他放出来。”说完,狠狠地把他摔在床上。
李健人哪里料到一个像风和日丽的春天一样的秀美高雅的女人,一变脸,就成了雷霆风暴。他看到她那伟岸的身躯,才觉得她是真正的狮虎,自己只不过是只小老鼠。他一只手撑在床上,另一只手护着头,深怕她重拳出击。不过,他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却在不停地翻滚,好家伙,一件旗袍,一箭双雕,竟然抓出了两个反革命,真是好极了。只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碰上这样的水牛婆就只能装孙子。他哭丧着脸,无限惊恐,怯怯地说:
“女同志!你,你错怪了我。我,我哪有这个能耐定他反革命?我也是他的学生,我怎么会冤枉他。这事我立刻向上级反映,这个这个,有错就纠,绝对不冤枉一个好人,绝对不冤枉一个好人。不过你既然招认了自己是反革命,那么,你就跟我到公安局自首。时间不早了,那就快点走,走!”说时,他下床站起来,用手去推她。
长芳见他如此阴毒,如此龌龊,胸中的怒火即刻燃烧得更高了,“啪”的一声,重重的一巴掌打过去。李健人站立不稳,咕咚一声,倒在地上。脸上顿时现出五个手指的痕迹,嘴角里也流出了殷红的血。她如炬的炯炯的目光就像两把雪亮的剑,愤恨的语言就像连珠炮,电掣风驰地刺过去,劈头盖脑地打下来:
“李健人,你也不睁开狗眼看看我是谁!长风是我的亲哥哥,我为什么要害死他?洪鹢是我哥的老同学,几十年的生死之交,他为什么要害他?当我哥被抓的时候,他千方百计营救,甚至还到南京去求他哥哥出面。我哥被杀之后,他又冒着生命危险,夜里把国民党悬挂在《劲报》社大门上的我哥的头,偷偷取下来安葬。这样的事,你能做到吗?他参加革命的时候,你还没出生,我入党的时候,你还穿丫裆裤。你也竟敢说我们是反革命,今天我就打死你这行不像人、坐不像鬼、不知天高地厚、专门算计害人的兔崽子!”说着伸掌豁拳,又要打。这时,原来被两个大人争斗吓呆了的那个孩子,也渐渐地明白了是什么事,他也怒不可遏地豁出拳头,一边打一边骂:
“打死你!打死你!我打死你这个害人的魔鬼,打死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牲,为洪伯伯出口气!”

长芳的如坚如石头的话语,硬似钢铁的拳头,狠狠地教训李健人,李健人觉得黔驴技穷,无颜面无存,威信扫地,伤心透了。不过,此时他虽气得发了疯,可毕竟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得到了一些教训,头脑还没有发昏。他想,她说的是真是假,虽然一时难以判断,但凭她这身入时的打扮,利刃般的谈话,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兴许还是个大干部。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卤莽。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多说好话去笼络她,减少磨擦。为了避免挨打,他一边求饶,一边想把身子挪出门外,想一走了事。长芳见他要溜,又一把拽住他,讥讽地说:
“想溜?不把事情说清楚,你溜得了么?现在你就坐在这里老老实实说。说清楚了,走人;说不清楚,坐到明天还得说。”
这样,李健人只好把洪鹢划右派前前后后的事说了一遍。不过他说的是哈哈镜照出的影象,完全走了样。末尾,他又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说:
“我虽然当了校长,但还是洪老师的学生,我怎么会害他?可他老人家会上会后,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我有什么办法。还有,就是他在劳动期间,也做了那么些不该做的事,……”李健人三角眼上的两个逗点眉几乎结在一起了。他跺着脚,摊开两个手掌,不停地摆晃,“啧,这,这事该叫我怎么说呢?”
“怎么不好说呢?你是说他淡干鱼放生,不知死活。当了右派还要耍流氓。”长川极力压抑自己的满腔愤怒低声说。
“对对对!就是这么个意思。他老人家也太不像话。劳动改造期间,还和农村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搞不正当的关系,还要调戏女学生,……”李健人的双手配合着两颗逗点眉不停的舞蹈,喷着唾沫星说得很起劲,他以为,女人嫉妒心最重,这应该迎合了长芳的心意。
“啪,啪!”迅雷不及掩耳,左右开弓,两个重重的巴掌,又劈到了李健人的脸上。长芳气得面色苍白,恨得咬牙切齿。嘴唇不住地颤动,可就是说不出话。好久好久,压在地底的愤怒的火山冲出来了:
“畜牲,畜牲!哼,校长?你诬陷好人,打击无辜,气焰嚣张!你,你,你真是畜牲!嘿,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不敬师长,不认父母,畜牲不如!呵,流氓?他怎么会是流氓,你才是地地道道的的流氓!我是他的原配妻子,我怎么会连这点也不知道?无耻啊,无耻啊,无耻!”她气得浑身颤抖,泪流满面。李健人也像遭到雷击后剩下的那截木桩,痴呆地站着,似乎失去了知觉,连嘴里流出的血也忘记了去抹。
那孩子从未见母亲这样,也吓得惊恐万状,手足无措。他流着眼泪抱着妈妈痛哭:
“妈妈,妈妈!你不要这样,不要气坏了身子。这个坏蛋惹你生气,我们打死他!”说完,就转身用两个小拳头去打。
小拳头雨点般地打在棉花包似的衣上,李健人当然不会有什么痛的感觉。不过,它像根根细小的针,刺在冬眠昏睡的青蛙身上,这才使他恢复了知觉。他听到长芳说她是洪鹢的原配妻子,就错误地认为,就是因为当年洪鹢有流氓行为,她才与洪鹢离婚的,他早就知道洪鹢的所作所为,还以为她在斥责洪鹢无耻。他就附和着说:
“是啊!这么一把年纪,还不知自爱,的确无耻。不过,这是过去的事了,你们已经离了婚,他现在怎么样,与你没关系。你又何必这么动气。……”
“啪啪!”又是重重的两记耳光,直打得李健人晕头转向,眼冒金花。长芳气得脸色青紫,浑身颤栗,像发了疯的野牛,吼叫起来:
“李健人!你,你,流氓!你你,无赖!无耻!你滚!你给我滚!”
这时,窗外人声嘈杂,脚步杂沓。下到生产队踩山青的老师和学生回来了。他们都冻得唇乌齿颤,浑身像在筛糠,急着去洗脚钻被窝,暖暖身子。就是天塌下来,他们也不会管。但是,也有那么一些健壮如牛的好事的青年男女,尽管冻得肩耸身颤,被山青割破的赤脚还在流血,闻声还是即刻赶到这里,出现了“少年头”填塞门户的壮观场面。他们见到了这从未见到的新鲜离奇的景状,个个紧紧捂住嘴巴,两颊鼓起像葫芦;他们极力憋住笑,目光如风如电,在李健人与长芳的脸上驰来掣去。一个,是秀美的雪峰之巅,骤聚的风暴雷霆;一个是武大郎错把硬骨头当烧饼啃,咬破了舌头,啃掉牙齿,只好强向肚里咽。
李健人尽管脸皮特别厚,但经过如此众多的目光的利剑的刮削,也变薄了,似乎觉得脸上有无数的蚂蚁在爬涌。世间,在人类这个动物群体里,他的个子应该是最矮小的,可此时他还厌它太高大。恨自己不能如老鼠,似虫豸,能钻进墙角的鼠洞、壁间缝隙里去,如果能那样,他就不至于如此狼狈。不过,他毕竟是洞庭湖里的铁麻雀,经历了太多的风浪,决不会被一股巨浪掀翻。他耸耸肩膀晃了晃头,又记起了他仍然是校长,便觉得自己高大起来。他便用衣袖抹去嘴上的血,瞪大了三角眼,拉长了三角脸,把鸭公嗓音提高了八度,王八敬神地说:
“看,看,看什么!人有失措,马有漏蹄,踩塌了一只脚,嘴巴碰到桌子角,受了点小伤,流了一点血。又不是江湖艺人耍把戏,有什么好看的。真是乡巴佬,少见多怪!去去去,告诉胡洁,说是来了贵客,要他派人把客房打扫干净,烧旺炭火;通知厨房,准备饭菜:我们可不能怠慢远道而来的贵客!”
学生们也知道他的脾性,刮风不听,就来了暴雨。马上缩颈吐舌,“哦”的一声如鸟兽散。可他们才走几步,就七嘴八舌,怪腔怪调:
“好个‘踩塌了一只脚,嘴巴碰到桌子角’。嘿嘿!真有意思,真有意思。”
“这‘又不是江湖艺人耍把戏’,没有‘什么好看的’。哼哼!谁要看,就是‘乡巴佬’。”
还有个学生故意伸长脖颈,模仿他那鸭公腔调,滑稽地说。
“‘打扫客房,准备饭菜,这个这个,我们可不能怠慢远方来的贵客’。是嘛。我是校长,谁要是不听话,‘嚓’好可怕!”他边说边吐出舌头,扬起手掌作刀剑,狠狠砍下来。
接着,像无数串鞭炮齐放,响起了一串串爆炸似的笑声。
怒不可遏的长芳,见到这种前所未见场面,也不竟失声地笑起来了。那小孩更是笑得前合后仰,捧腹流泪,好象在看最精彩的滑稽剧。可李健人还是那么一板正经,转身对长芳说:
“别看他们嘻嘻哈哈,可指东他们就不向西,乡下的孩子,就是老实,就是听话。长芳同志,洪老这屋很久没人打扫,又没被褥,又冷又脏,现在不能住人。学校的客房虽不恭敬,倒也干净。还是住到那里去吧。招待不恭,谨请原谅!”顷刻之间,李健人对长芳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现在,他已知道,长芳是个敢作敢为的女强人,无论是文攻还是武斗,他都会在这个女人的铁齿钢拳下败阵,只能让老师学生看笑话。采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硬碰硬的战术,自己只会碰得头破血流。他是教历史的,懂得历史的教训。他决不作王明,决不能犯他那样两个拳头出击的历史错误。退一步,高姿态处理,那才是一箭双雕:这样,不只学校师生看不到离谱的让他头痛的戏,而且来客也一定会十分满意;另外,客房在办公楼的二楼,上下楼只有一个梯间,他可以派人有效监控,不至于节外生枝,出现意想不到的状况。可是,长芳却不卖他的帐。她在拾掇地上的书籍,看都没有看他,不无讽刺意味地说:
“李校长,我曾经是洪鹢的结发妻子,应该说是反革命、右派、流氓的家属。你这个立场坚定、六亲不认的革命左派,不再教育批判我,就算得到了最好的照顾。我这个人思想右倾,六亲都认,与右派只相隔一层纸。照顾过了头,别人就会说你这个铁杆左派变作了灯心草,日后影响你平步青云,那就是我的罪过。何况,睡在这里,还能唤起我对过去的美好生活的回忆。因此,我哪里也不会去。”
李健人知道再说下去,会更加自讨没趣,就只好装聋作哑,结束谈话:
“既然您如此体贴我们,那么这个,恭敬不如从命。我这就着人送生活用品来。看来你们疲惫了,孩子要睡觉了,那就休息吧。别的事情,明天再商量。”他边说边将那菱角似的身子挪向门外,霎时就消失了。接着就有人来打扫房间,送来烧旺的炭火。接着又送来了丰盛的饭菜和温暖的被褥。这个凌乱不堪的冷如冰窟的房间,顿时热气腾腾,温暖如春。
李健人似漏网之鱼逃出来后,首先想到的是:洪鹢打光棍一辈子,怎么突然冒出一个超尘脱俗、才貌出众的妻子,而且居然还带来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这一切是真是假,这女人是大干部还是大骗子,他必须马上弄清楚,才好措手足。于是,他夤夜就去走访那些与洪鹢共事时间最长、交往最密切的老师。他们准确无误地告诉他,七七事变以后,洪老师回到昆阳,接踵而至的是他的妻子长芳,张博校长聘请他们到昆师任教。他们郎才女貌,夫妻和和美美。不知什么原因,一九四三年元宵节的后一天,洪老师提了两只很大的行李箱,送长老师去乘车。当时,我们还怪异长老师怎么在开学的时候回乡探亲,还对洪老师开玩笑说,老洪,把如花似玉的暖心窝的人儿送走了,只怕过了半夜被窝不暖,睡不着。他们夫妻都只缄口尴尬地笑了笑。帮助提箱子送他们去码头的工人马福回来说,分别的时候他们都热泪纵横,长时间依依挥手,久久地紧紧拥抱,好像生离死别,马福说,只怕长老师不会再回来了。当时大家还笑话马福,说工人毕竟是工人,感情就是粗陋,将复杂的爱情看作三担牛屎就是六箢箕,哪里懂得它粘粘糊糊、藕断丝连、缠绵悱恻的细腻。不出半个月,长芳就会熬不住,立即赶回来,像糯米粑粑一样,又和洪鹢粘在一起的,何必杞人忧天。但这次却被马福说灵了,“杞人”所“忧”的“天”,真的塌下来了,长老师从此就像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在昆师出现。不过,人们都知道这中间梗着一件什么伤心的事,或者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从此大家都不愿再提这件事,时间久了,长老师也就渐渐地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尽管这个说媒,那个作伐,好姑娘介绍了一大串,可洪老师就是不愿意再结婚。十几年后的今天,长老师突然从地底又冒出来找洪鹢,真是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他们还告诉李健人,抗战前,洪老师和长老师都在上海光华大学任教,洪老师是著名的教授,长芳当时也是讲师。也许长老师回上海后,仍在光大任教,打个电话去问问,或许能解决这个十几年来没有解开的疑团。
李健人听到这些话,就像溺水濒死的人,捞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即刻跑回办公室打电话。……
长芳在车上颠簸了两天,又与李健人愤怒地摇舌斗嘴了好一阵,实在疲惫已极。匆匆扒了几口饭,囫囵吃了几片肉,眼皮早不听使唤,垂下来了,她放下碗筷,才挨着床边,倒头就睡着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