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梅花纪念结婚日,车前阻山辟蹊径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雪后虽然放晴,时近中午,可路上没有行人。此时,一辆苏式履带拖拉机,轰轰、轰轰地向广阔的滨湖平原艰难地驶去。机顶那根锈迹斑斑的铁管里,突突地冒着黑烟,机下的履带卷起了一层两寸厚的泥土,拖拉机手像骑上一匹跳跃腾翻、不肯前驱的桀骜不驯的劣马,迎着刺骨的寒风前进。他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无法使它驯服,前行的速度十分缓慢。午后,太阳高高地悬在空中,地上的积雪开始溶化,四处还是白茫茫一片。间或有几处当阳的地方呈现出黑色,恰似北冰洋裸露着的岛屿。可是那边人如潮涌,吆喝声喧天。那是人民公社车干塘里的水,在挑塘积肥泥,好像早春已临大地。拖拉机上,除了司机以外,还坐着一个身着深蓝色干部服装的女人,旁边坐着的是个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他们就是长芳母子俩。她入乡随俗,脱下了那黑地红梅花旗袍,着意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下乡干部。可是除了这蓝布褂外,头饰颜面,还有脚上穿的的那乌亮的皮鞋,通体显透的风韵气质,哪一点也不象下乡干部,倒像个化妆逃难的贵妇。他们坐在驾驶室里,好象坐在一艘在风急浪高的海里颠簸的船上,身子像摇播浪鼓似地晃荡。可长芳并不觉得难受,一双眼睛时刻注视前方,好像多年漂泊的游子走近自己的家乡,神情是那么专注。她如久未觅到食物、饥肠辘辘的的牛羊,见到丰茂的绿草,恨不得一口吞进肚里那样,她也迫切地想把见到的所有的事物的影象都摄入眼底,藏进脑子里。
长芳望着前面茫茫的路,心情十分激动。这条路她很熟悉,过去也是这么笔直笔直,只是没有这么宽。晴天,那时路上行人络绎不绝,还有一种行驶时叽轧叽轧作响的木制的独轮车(人们叫它叽轧车)来来往往。路太窄,不能走汽车,她与洪鹢常骑着马回家。如今虽然宽了许多,要是晴天路干,应该勉强可以走汽车。不过,那时汽车奇缺,即使修得很好的城市之间干道上,也没有几辆汽车跑,怎么会有汽车跑到这里来?这天,地委宣传部刘部长本来已调了一辆吉普车送她,可司机说雨雪天,湖区泥路滑,容易翻车,于是便调来了这台拖拉机。拖拉机喘着粗气奋力前驱,宛如一个壮实的小伙子,在沼泽中艰难地跋涉。不过,长芳知道,这在当时,在乡下,只有高级干部才能享受这种待遇,这是她的学生给了她的天大的面子。她根本没有想到,这次来昆阳,碰上李健人这个恶魔,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又遇上他,眼前才展现出这么一片柳暗花明的新天地。
昨天晚上,她睡在自己曾经睡过多年的房子里,尽管她非常疲倦,可睡过一觉之后,再也没有睡意。她的脑子如大河滔滔的洪涛,放纵奔流。她哪里能想到骨鲠正直、一心为人民、一心为革命的他,居然成了反革命、流氓、右派分子,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要不是因为她,他完全可以说明事实真相,据理申辩。可是,为了保卫他们之间的神秘的思想领地,就是被吊起来毒打,他也强咽泪水不透一丝儿风。她想起他往日对她的深厚的情意,想起他们对未来的憧憬,想起今天他为她遭受的种种磨难,不禁热泪滂沱,痛彻心肝。
她想起他们在东海结婚时,正直元宵佳节。他们相约各为她选购一件称心如意的衣裳,来检验他们是否真正心心相印。结果,她选购了绿地白梅花旗袍,而他则选购了黑地红梅花。一艳一雅,同为梅花,他们喜不自胜。从此他们把这两件衣视为爱情信物,珍藏至今。每年,只在结婚纪念日,及在一些重要的喜庆的日子,才穿一穿。结婚后,虽然他指引她畅游书海,领悟人生真谛,登泰山而小天下,让她校准了正确的人生航向,占有了无数知识的廒仓,登上了智慧高峰,可是,他们真正的爱情之花却始终没有开放,他们只是痛苦不迭的同床兄妹,没有成为如胶似漆的鱼水夫妻。虽经多方延医治疗,未见功效。他早就提出离婚,可她死命不从。她想,他们虽然成不了真正的夫妻,夜夜备受煎熬,但她也要咬紧牙关,毅然忍受。“谁谓荼苦,其甘如饴,”她总是强装笑颜,曲意逢迎,只想他仍然觉得琴瑟和好,维持这不即不离的“夫妻”关系。而他则洞察一切,深深知道,这是太监讨老婆,误人青春,是极大的犯罪。就这样,磕磕碰碰,他们共同生活了十年。每当元宵佳节来临之际,她便穿上他选购的黑地红梅花旗袍,买了生日蛋糕,重温爱的柔情蜜意,想让他那爱情枯树长出几片新绿,可到头来给他带来的是更多的苦涩,使他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爱情之树反而日渐枯凋。他终日愁聚眉峰,语噎喉**,简直成了枯木朽株。后来居然到了他无法忍受的地步。七七事变爆发后,他竟不辞而别,离家出走。她费尽周折,才打听到他的下落,原来是回到了昆阳。
随后她尾随到昆阳,与他一道在昆师任教。在昆师两年的生活里,她没有给他带来爱的朝霞,仍让他终日被愁云笼罩。她此时也深刻认识到,没有**的夫妻,只可能产生无穷无尽的痛苦,而且,这痛苦似长河流水,越往下流,波涛越高,痛苦越多越深。洪鹢对她说,爱情是他们共同的坟墓,此时她才认识到这话的真理般的价值。由于有了这种共识,他们决定离婚。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那天,他们在昆阳最高级的怡情宾馆,租了套房间,举行了不为人知的离婚纪念。正月十六的一早,他洒泪送她乘船离开了昆阳。临行前,她将绿地白梅花旗袍留给他作纪念,她则拿走了他为她选购的黑地红梅花旗袍。她慎重向他承诺,日后她结婚,一定为他生个儿子;并约定,在他们结婚二十周年纪念的时候,为他送来。此后,她便如蒸发的水一般,在学校里,不见了踪影。别人问她去向,洪鹢缄口不语。此后,这些就成了装入了棺材、埋进了坟墓的秘密。以后她又回到光大任教,与也在光大任教的曾经热恋过她的同学结了婚。结婚时,她提出的先决条件,就是要为老师生个儿子,并且每年在她与洪老师结婚纪念日的那天,她要回昆阳看望老师。对此,她的同学也感叹唏嘘,欣然同意。以后,她为老师生了儿子,就是今天与她同来少年。按承诺,她应该早点将儿子送来,只因为觉得儿子太小,丈夫照顾不了,才爽约推迟到今天送来。
如今她特意送儿子来,原以为会给他带来无限的欣慰,想不到竟出现这种悲惨的事。她觉得,爱情确确实实成了他的坟墓,彻底埋葬了他,而她确确实实是他的掘墓人。要是没有这段她强加给他的爱情,没有这件绿地白梅花旗袍,怎么会被人怀疑是反革命?要不是他们不明不白地离异,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又怎么能无事生非,说他流氓成性,至使妻子无法忍受,导致离婚?尔后他们又造谣惑众,说他乱搞两性关系,被定为流氓分子!要不是因为她,他早就去英国讲学去了,或者即使不去英国,他也不至于长期囿居昆阳,早就回到光大,或者到别的名牌大学任教,成为学术界的泰斗?要是没有这一切,那些鬼蜮怎么能加害于他,他又怎么会罹至今天的灾祸?是她害苦了他,是她毁灭了他。她想起这一切,撕心裂肺。今天,她手中虽然也把握着一些权柄,可是,正如此地的阎王老子管不了东海龙王手下的蟹兵,她手中纵然也拽着鞭子,可也鞭长莫及,无法为他报仇雪恨。不过,她又想到,既然阎王老子管不了东海龙王手下的蟹兵,李健人管不了她,她就可以大闹昆阳,说明事实真相,为他伸冤。即使碰得头破血流,闹得鱼死网破,她也在所不惜。基于这种思考,她觉得应该立即去找地委诉说原委;在昆师,与这些鬼蜮磨蹭,有什么用?她想停当以后,几天积淀的疲惫便一齐袭来,她看了一下表,已是凌晨四点。她打了个哈欠,就朦胧地睡着了。
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叫她,她睁眼一看,天才粉粉亮。她实在没有好心绪,仍然默不吭声,恼怒地假睡着。清脆的敲门声歇了一会,又响起来了,传来了似乎十分关切、无比亲昵的话语:
“长书记,长书记!地委刘波部长派小车来接您过去共进早餐。您醒醒吧,您醒醒吧。”这是李健人在压低嗓门小心翼翼地说话。
刘波,是不是八年前在光大新闻系毕业的那个高个子学生?他是她的得意门生,朝鲜战争爆发后,他曾致信于她,告知他去了抗美援朝前线,想不到如今他在昆阳。她一边穿衣起床,一边急着问李健人,刘波是不是当过新闻记者?李健人告诉她,刘部长光大新闻系毕业,曾到战火纷飞的抗美援朝前线采访多年。停战后,回到省里当省报编辑,最近地区人事调动,封书记尤部长去了海南,他调到地区当了宣传部长。她怎么也没想到,峰回路转,绝处逢生。
原来昨晚李健人与长芳冲突过后,觉得自己也许碰上了坚不可摧的顽石,稍有不慎,就会碰得头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他夤夜走访了昆师的元老教师后,察觉到问题十分严重,就即刻向地区宣传部汇报。刘部长告知他,长芳是光华大学党委副书记、新闻系主任,是革命的老前辈。要他好好招待,明日凌晨他派车来接。刘部长的话,犹如五雷轰顶,使他顿时浑身不自主地颤抖。名牌大学的党委副书记,不就是省委副书记么?他,一个小小的鸡蛋,怎么能与这样坚硬如铁的石壁碰撞?怪不得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幸好他没有完全与她闹翻,只是想起日间那些过火的言行,还是不寒而栗。因此,一个晚上,都忐忑不安,像个死人直挺挺地躺着,眼睁睁地望着帐顶怔怔出神。他想,但愿她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他一马,否则,他十年苦心构筑的权力楼台,将即刻倒塌。因此,天未迓亮他便起了床,像古代大臣上朝那样,坐着等候,深怕误了时辰。地区派车来了,他才去喊醒长书记。
她才草草洗漱完毕,就她立即拉着儿子上车,李健人弯腰拱送,不敢仰视。吉普车笔直开到地区宣传部食堂门口,高个子部长率宣传部的重要官员,早在大门前等候。食堂里比平日也增加了许多菜,算是学生对老师的最隆重的接待。饭后她公开了她与洪鹢深藏的秘密,申诉了洪鹢的黑天冤屈,祈求上级党委为他昭雪。说时,她激动万分,泣不成声。刘部长也禁不住热泪盈眶,唏嘘长长叹。当即表态,关于反革命分子,经成大山强力申辩,没有划定,只定为内专对象,现在立即撤消这一决定。关于流氓分子,纯属子虚乌有,即刻行文为他昭雪,恢复名誉。只是右派分子,只要县以上的五人小组批准,就铸成铁案,中央没有政策下来,即使全错,谁也不能翻案,他也无能为力改变。

她深深地感到,古往今来,以言治罪,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到武则天的铜匦举报,再到清代的文字狱,不知冤死了多少人。一段文字,篡改一字,断句不同,文意有时截然相反。而整风鸣放,笔录别人的谈话,漏字错句甚至漏掉整段整段,是常有的事,何况当时基层担任记录的,大多是识字不多的上面认定的左派。这种记录又怎么能保证就是言者的原意?更有甚者,整理材料的人,故意断章取义,移花接木,这种拼凑起来的所谓材料的意思,距言者的原意,真不啻十万八千里。更何况有所谓幕后检举材料,检举某人的私下谈话,则完全可以任意编造。就根据这些子虚乌有的检举材料作出结论,将人划入另册,把他们当作阶级敌人,使之成为任人歧视践踏的专政对象,岂不是黑天冤枉?既然能根据一个人检举的无法对证的幕后材料定案,这就为那些邪恶小人陷害忠良大开方便之门。更何况有识之士的思想有时是一种理论,而理论往往具有前瞻性,有待人们用实践去证明它正确与否,稍有不慎,就会得出地球是圆的科学论断是异端邪说的那样错误的结论,而让谬误横行,将真理埋葬。更何况当时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党委,在大大小小的会议上,在各级党报上,反反复复,层层发动,要大家消除顾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胆鸣放。并公开作出承诺:“言者无罪”。并在报刊上连篇累牍刊登鸣放者的言论,大力进行表彰。基层单位集中鸣放时,每天一小结,每周大总结。鸣放多的,点名表扬,夸赞他们是大鸣大放的闯将;不鸣不放的,点名严厉批评,说他们与党离心离德。大轰大擂的鼓噪,弄得人昏头转向,莫辨南北东西。可言犹在耳,风向全变。大会小会、党报党刊,又传达上峰指示:言者不只有罪,而且罪该万死;鼓励鸣放,那是引蛇出洞,放长线,钓大鱼。大鸣大放的,是右派猖狂向党进攻;不鸣不放的,才是革命左派。反掌之间,英雄变成狗熊,狗熊翻作英雄。作为一个政党,才说白为黑,随即倒过来,说黑就是白,如此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岂不是地地道道的欺骗讹诈?如果说右派的言论,果真是谬论,是犯罪,那不也是各级领导、党报党刊教唆的结果,各级领导、党报党刊应难辞其咎,怎么能将自己的罪孽推得一干二净?不过,她也意识到,尽管他的职位不低,也不过是一枚不能与石头碰撞的鸡蛋而已。殷鉴不远,他也只能心照不宣,三缄其口。
她这么冥思苦想,便觉得美味佳肴,也索然寡味。此刻,刘部长说他今天要赶到省里开会,特地早晨请老师会面,并立即派车送她去洪家垸与洪老师会面。他还说,鉴于洪老师右派身份一时不能改变,他不便前去,也不好派干部前去看望洪老师,这一点,希望她能够体谅。如今,人们开口谈阶级,闭口说斗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谁都标榜自己立场坚定,不愿沾上一丁点右派灰尘。他这样做,已经冒着极大的风险,在趟右派浑水,她怎么还能再苛求于他呢?至于她自己,早就下了与洪鹢同归于尽的决心,又怎么会怕当右派呢?
突然,她身子好像跳起来了。原来是拖拉机越过路上农民挖掘的一条放水的深坑,机身剧烈地震动。太阳偏西了,阳光倒强烈一些了,田野里的那层薄雪基本溶化了。背阳的沟渠,积雪较厚,还没有融化,间或还有那么东一块,西一块的雪,有如海上浮冰。那高筑的阻挡洪水的堤垸上,按字的笔画刨掉草皮,在刨掉草皮的泥地上铺上一层石灰,每一个字,足足有一间房子那么大。“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这十几个大字,占据了三四里那么一段长堤,十里外的人也都能看到。路上仍然没有行人,男女老少都积肥挑塘泥去了。这路虽然离挑塘泥的地方很远,但那高昂的口号声仍然能清清楚楚听到:
“少年赛罗成!”
“老年胜黄忠!”
“妇女赛过穆桂英!”
“青壮年就是赵子龙!”
“男女老少都是出山虎!”
“打倒XXX!”
…………
一阵惊天的雷霆似的口号声滚过之后,紧接着又是一阵动地的狂飙一般的呵呵声。由于被打倒的人的名字不是袁世凯、蒋介石,她十分生疏,没有十分听真切。不过,当拖拉机走近了,可以看到那个让人厌恶但又觉得可怜的影象,她不禁产生了几分怜悯。那个人,穿着件破棉袄,挽着块黑头巾,低头弯腰跪在塘基上。此时,青壮年都光着膀子,挑着满满的一担塘泥飞跑,呵呵喧天。看情势,那跪的应该是个长着花岗岩脑袋的罪恶滔天的阶级敌人。
拖拉机在一所学校门口停了下来。这是他十分熟悉的洪家宅院,从前,她曾与洪鹢在这里共同生活过,解放后办起了学校。原来这大门的门楣上,有兰亭体书就“芷园”二字,高高的垣墙,围着个喏大的庭院。前院达庭,有石铺的甬道,两旁白芷成畦,谓芷园;后院人工掘有水道通湖里,能行船,两岸皆种兰,曰兰溪;院东植枳为篱,篱内广种秋菊,唤东篱;院西凿池,广数亩,均养红莲,叫愚池。莲池内垒石成竹笋状山峰,曰智蜂,石缝间植草种树,夏秋之际,草木葳蕤,与池中红荷,相映成趣。峰腰与池岸有便桥相连。有陡峭的仄径直达峰顶,峰顶建一六角小亭,径不足两米;亭内仅有一石礅为枰,两矶石做杌,叫智亭。亭东亭西各植松,松枝层层沟通,重重覆盖,恰如幽洞。盛夏酷暑,一壶清茶,二人对弈,凉风习习,荷香盈鼻:真让人不知天上人间。过莲池循石径越过大堤,堤下湖滨,有一片柳林,每行五株,绵延数里;柔丝般的长条,犹如美女的秀发,随风飘拂,远观,如晴日湖面上荡漾的绿波。林下绿草如茵,枝头鸟雀声喧。倚伴柳林的是一个与湖毗连的浴场。冬季水落时,洪鹢将这一带湖底整平,铺上一层卵石,石上再铺层白沙,春夏水涨时,外围牵上红线警示,就成了一个洁净安全的游泳池。他们晨起花海漫步;饭后滋兰浇菊;午间登智峰,坐智亭,对弈赏莲;傍晚,迎夕阳,过柳林,湖滨观鱼击水:胸无尘滓,心如止水,幽趣良多。
当然,这是有闲的地主资产阶级的情趣。她依稀记得,达尔文在《环球旅行记》曾写到这么一件事:英国皇家海军军舰到南美火地岛考察的时候,曾让当地一个土著居民的男子作向导。事后为了酬谢他,送给他一条军用毛毯。可这男子拿回去后,交给了部落领袖,部落领袖让每个部落每个成员分到了一寸见方那么大的一块,完全丧失了毛毯应有的使用价值。在生产水平极端低下的原始社会里,反映到人们头脑里意识形态,平均分配当然是最合理的,也是最美的。饥寒交迫,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中国农民,当然也没有欣赏草木花石的闲情逸趣。他们最关心的是腹内能有一点脂肪和淀粉,身上能披一块防寒蔽体的粗布。至于花红柳绿,对弈观鱼,与他们有什么相干。正如火地岛土人不认识军毯的价值一样。如今,垣墙内、大堤外的景状如何,她还不能看到,可垣墙外的风景,已面目全非。莲池已辟为粮田,智亭已经毁掉;垒成愚峰的石头,铺就石路的石块,为阻挡洪涛已铺在大堤挡水那一面。旧时田园的诗情画意,已经荡然无存。昔日良多幽趣的芷园风景,就像英国人送给南美土人的那条军用毛毯,寸割尺分了,真让人痛惜。不过,她又想,随着国家建设顺利开展,生产力会得到极大的发展,人民物质生活矶将会得到充分的满足,文化水平也定会显著提高,到某一个时期,人们一定会有远远超越这种高雅情趣的强烈的追求。到那时,也许到处是花园,人人富诗情,处处有画意,精神上的追求定会更高雅。她想,这一天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来的。不过,她这一天来看到的莽撞蛮干的情景,又让她忧心忡忡。
她这样想的时候,拖拉机手已走下拖拉机,拿着地区的介绍信找大队干部去了。她也下意识地走下来,可茫然不知往哪里走。因为她觉得像洪鹢这样的人,昆师不让他住,这个学校当然也不会让他住。那么他住在哪里呢?田野空荡荡的,路上没有行人,问谁呢?幸好放学了,一群孩子冲出了校门。她立即上前拦住那群学生,先是听到她问话的怪异腔调,学生们个个怪模怪样地大声笑起来。后来听说她问洪爷爷,这笑声即刻停止了。他们个个跳起来,争先恐后地回答:
“你问洪爷爷么?我知道,我知道。他就住在大堤那边那座‘花花脸’的牛棚里。”几个孩子一起用手指着那大堤转弯处高声说。长芳往堤上一瞧,堤那边露出一幢茅屋的屋顶,那是洪鹢出资给一个叫傻冬瓜的人修建的。
“洪爷爷可好啦!我们去玩时,他给我们讲故事。我爸爸说,他过去常常帮穷人,他是好人。”又一个孩子拉着长芳的手,争着说。
“老师说,洪鹢是右派,是流氓,就是坏。你说他好,明天,我告诉老师,罚你扫厕所。”一个学生怯怯地说。
“你敢!你敢!你说,我们就打断你的腿;我们还要告诉你的爸爸,抽了你的筋。”几个孩子异口同声、怒目指斥他。
说完,几个孩子还要送她去。她知道孩子幼稚,不懂世事的轻重曲直,便说谢谢他们指点,婉言谢绝他们送。接着,孩子们就像鸟雀一样飞散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