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慈母千里送爱子,老父拒不认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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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芳拉着孩子,循着熟悉的路径,爬到大堤上,大堤转向的直角弯凹里,有座草房,共三间,向北一端的那间的进身长一倍,与另外两间构成曲尺形。茅蜡烛墙壁上的涂料就是用湖里的泥巴,掺入牛粪混合而成的。由于掺入的牛粪多少不一,涂抹时间也有先后,间或也有抹上石灰的,因而黑一块,黄一块,白一块,斑驳陆离,有点像旧戏舞台上难看的丑角的脸,难怪孩子们称它作“花花脸”。为防止雨水的冲刷,墙的下半截还披着草毡,仿佛是这“花花脸”丑角的参差杂乱的髭须,并不让人觉得难看,反而觉得滑稽可笑。草屋屋后树着的那几棵草树,层层迭迭摞着草,像些圆锥形的塔,还有几分诗的韵味。太阳斜照着,散发出粪土枯草特有的气味,让人联想起辛稼轩的“斜阳草树”的优美词句来。长芳迅疾转过堤坡,没多久,就到了草屋前的地坪里。
大堤挡住了北风,阳光热烈地照着,这里比别处暖和得多。地坪里有牛屎,可以清晰地听到屋里牛嚼草料的声音,原来,自三钻子和洪鹢住到这里以后,破牛棚经三钻子修缮了一番后,比垸子里农民居住的房子还精致。生产队又要要腾出屋来,让离食堂远而住房又被拆了的公社社员住,于是又将牛们迁回原籍,住进了这草屋里。真是人杰地灵,牛也赶来凑热闹。草屋北边那间进身长的关着牛;中间一间门掩着,门缝里透出火的红光。长芳正准备去敲门时,屋内的人似乎察觉有人来了,门开了,一个两头尖小中间肥大的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叉开腿,站在门中央。他个子矮,头戴一顶锥形纱帽,顶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纱绒球,显出头更尖;像茅草似的发长,从帽下漏出来,杂乱地拥在肩上,将个脸遮去大半,显然从来没有梳洗过;穿一件货真价实的女人棉袄:初一见面,谁也辨不清是男还是女?可是他棉袄右胁纽扣坏了,扣不上,只好系上根草绳;两肘破了,露出棉花来了,也不补一补;脸和手黑黢黢的,结了层黑痂,看来从来没洗过:这分明又是个像疯子似的男人。可从他那警觉性很高的炯炯眼神看,说明他一点也不疯。还没让她发问,他便先发制人,语气咄咄逼人:
“你又来作什么?你们干部整天没事做,天天来找我二叔问这个,问那个,有的还吹胡子、瞪眼睛,像只老虎要吃人。二叔不觉得烦人我却心头恼。去,去,去!你快点回去烤你的白炭火,别把我们的穷日子搅得一锅粥!”说着就动手去关门。
“善彰啊,你就让来人进来烤烤火。冰天雪地,在外面劳碌奔波,当干部也不容易。”洪鹢的背对着门,面向着火,劝解说。
听到这熟悉的话语,长芳不知哪来了这么大的一股力气,顺手把三钻子扒在一旁,冲了进去。洪鹢见来人举动异常,也即刻回头起身,他还没看真切,来人抢先一步,上前搂住了他的脖子,声泪俱下地说:
“文舟啊,文舟!我总算找到了你。”然后回转头对孩子说,“快点过来,喊爸爸,快点呀!”孩子怯怯地走进来后,她又焦急地说,“波儿,喊爸爸,喊爸爸!喊呀,快喊呀!”
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孩子早忘了妈妈多年来对他的训练,见到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像个乞丐的陌生人,孩子怯生生的,看都不敢看,怎么敢贸然喊爸爸。孩子见妈妈哭得很伤心,他也伤心地哭起来。三钻子站立一旁惊傻了:二叔多年来独身一人,怎么突然从地底下冒出个女人来抱着他,而且她还要一个孩子喊他作爸爸。只是洪鹢即刻反应过来了,他记起昨天是元宵节,是他和长芳结婚二十五周年的纪念日,他们口头协议离婚的时候,曾相约这一天送孩子来。可解放后,大家忙于工作,虽然经常联系,却许多年没有见面。他哪里会想到他们分离了许多年,她居然还恪守诺言,竟在这个时候,甘冒身败名裂的风险来践旧约。她的这份深厚的情义真正比山高,比水长。这两年来,他心如止水,形似槁木,对天崩地裂的事也不会有反应。可是,在她的感情洪涛的冲击下,心里又滚滚地涌起了波澜。他深陷的眼洞里,热泪泉水般地涌出来。他也紧紧地抱着长芳,哽哽咽咽地轻声呼唤着:
“芳洲,芳洲。是我,是我害苦了你。我糟蹋了你的青春,又让你政治上蒙受莫大的羞辱。”说着,他松开双手,推开了长芳,用手猛捶着前胸,呼天号哭,“天哪!我该死,我该死!我不是人,是畜牲!是我毁了你,是我毁了你!为什么你还要对我这么好!你笃情笃义,可是这分情意,我承受不起,再这样下去,就会彻底毁掉你!”
“文舟,你不要这样。你越这样,我越感到罪孽深重。”长芳又扑上来紧紧搂住他,两个人的脸贴在一起,泪流在一处,“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要不是我硬将那段不应该有的婚姻强加给你,你不还是一流大学的一流教授,你会在学术上独占鳌头,占尽风光,怎么会这样龟缩在昆阳,沦落到这地步?如今,你虽然已坠下悬崖,但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救上来,如果不能,我也就跳下悬崖,与你同归于尽。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情有义。如果人没有了情义,那与鸟兽虫豸又有什么区别?如果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人,那还要什么革命,还要什么社会主义、什么**?”
此时,那个被迅雷闪电似的突发事件惊呆了的孩子,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了。他记起了妈妈对他说过的事,他的爸爸是昆阳的教师,他长大了要回到爸爸身边去。现在养他的是叔叔,他也一直叫他叔叔。他们来昆阳的车上,妈妈叫他见到爸爸后,就要喊爸爸。他见到妈妈这样揪心地哭泣,便知道他是他的亲爸爸。他走过去,抱住洪鹢的腿放肆摇,泪流满面地大声喊:
“爸爸,爸爸!我是洪波,我是波儿啊!你怎么只和妈妈说话不理我?”
此时,长芳也像从梦中醒过来,知道自己一时忘情了,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就是要让孩子认爸爸。他即刻松开手,抹掉眼泪苦笑着对孩子说:
“波儿,波儿!你快点大声喊,大声喊爸爸。他可是你的亲爸爸!”
接着孩子又喊了两遍。此时,洪鹢也如大梦初醒,知道孩子在喊他。这是他历年来梦寐以求事,今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此时,他那多年来尘封蛛锁、沉睡麻木的感情就如山洪爆发,铺天盖地,呼啸地冲决下来。他弯腰抱起孩子,泪如飞瀑倾泻。他用泪脸不断地亲着孩子说:
“波儿,波儿!爸爸见到你真高兴。以后你就住在爸爸这里。爸爸告诉你读书识字,研究学问,当文学家,当科学家。爸爸带你去钓鱼、抓青蛙,还和你玩将军骑马的游戏。”说着,他突然弯下腰,让波儿骑到他的肩上,迈开大步,绕着火堆兜圈子。平日他那毫无神彩的打瞌睡似的眼睛,突然电掣星驰,射出异样的光芒。他近乎疯狂地大声喊道,“马来了!马来了!”转了两圈后,把儿子放下肩,抱着他在草房里飞速的旋转着,像年轻人第一次做爸爸那样,忘无所以地呼喊着,“我有了儿子了!我有了儿子了!”然后把波儿放在火边坐着,笑着大声说:
“善彰!弟弟回来了,快拿出野鸭子来招待!”
长芳瞪大眼睛惊奇地望着他,仿佛他返老还童,全然不像个老年人,倒像个孩子。三钻子应声即刻到隔壁房里拿出一只烤熟的野鸭子,撕下条肥壮的野鸭腿,递给波儿。洪鹢一边马上替儿子脱了手套,让他拿着吃,一边又兴致勃勃向他讲述钓野鸭的故事:
“儿子!你知道这野鸭子是怎么钓到的吗?”他走到墙角拿了一块木板,接着说,“你善彰哥哥真能干,你看,他在这木板下面拴了三根麻绳,麻绳末端系着三个钓钩。天黑了,他就在钓钩上挂上活鱼虾,将这木板丢在水浅鱼虾多的水面上。晚上野鸭子来觅食,连同鱼虾,把钓钩也吞下。钓钩牢牢钩住野鸭的喉咙,死也挣不脱。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你二哥就连钓鸭板与野鸭子,一道捡回来。褪去鸭毛,剜掉肚肠,将它放在这火上烤熟,鸭子流油透香,真惹得人流口水。儿子,这东西味道怎么样?”
“好吃,好吃!这么味儿鲜美的东西,我从来没吃过。好吃,真好吃!”波儿吃得满嘴油光,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连连点头称赞说。
洪鹢看见儿子吃得十分高兴,激动的情绪更加高涨。待儿子吃完后,也顾不得他满嘴满手的油,就又紧紧地抱着他,像个嗜酒如命、又长年累月没有酒喝的人,突然见到了酒,嘴巴便贴着醉人的酒杯,一刻也不想离开那样,用他那许久没刮过胡须的嘴巴,不停地在孩子脸上亲吻,久久地热烈地亲吻。
“爸爸,爸爸!你的胡子怎么不刮一刮?刺得我的脸发麻发烧,好痛啊!”洪波实在忍受不住疼痛,挣扎着不让爸爸亲他的脸,并且有点生气地说,“你头发乱蓬蓬,衣服脏兮兮。你当老师,就这么去上课,也不怕同学笑话你!”说时,还用手指刮洪鹢的鼻梁笑着说,“爸爸,瞧你这模样,你知羞不知羞!”长芳和三钻子看到这一激动人心而又十分尴尬的场面,都苦笑起来。
洪鹢经孩子这么一数落,又见长芳三钻子这么笑,就像遭到蜂螫火烫一样,即刻放下了孩子。脸上灿烂的笑容,顷刻消失了,接着乌云密布,泪雨滂沱,痛苦地皱着眉头板着脸,像截烧焦的木桩似的呆呆地站着。只是嘴唇却在不停地抽搐,好象害了语噎症。过了好一阵,他才十分痛苦,又十分艰难地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
“孩子,孩子!你认错人了。你,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我,我也不是你的爸爸。我,我,我没有儿子,没有儿子,你认错人啦!”他说话的声音逐渐低下去,说到最后几乎听不到。他像一垛遭遇大雨湿透的泥墙,垮塌下来了,他蹲下去,双手抱着头,哽哽咽咽地哭`泣着。
站在一旁的眼睁睁地盯着他们的三钻子,此时也从梦中醒来了。他记起来了,那送孩子来的是他的二婶。当年她与二叔住在洪家大院时,她最喜欢吃鱼,他每天总要送两斤去。那时她桃红的颜面水豆腐一般嫩,真是一朵刚刚出水的娇嫩的芙蓉花。她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叫她二婶她不应,她要他叫她姐。每次她买鱼都要多给钱。他和二叔一样,都是百里难挑一的好人。她离开了二叔这么多年,没想到她还为二叔养了个儿子,真是有情有义。他与二叔共同生活的这一年里,常常见到二叔每每看到孩子就眼发直。他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生活了这么多年,他最了解二叔的心思,他与他一样,多么想要个儿子。如今二婶把儿子送来了,他开始那么高兴,为什么又突然改变态度,死也不承认波儿是他的儿子。要是自己那个没良心的女人也给他送个儿子来,他会高兴得发疯的。看到这种光景,真是急死人。他连忙走过来,摇着二叔的肩膀嘟嘟囔囔地说:
“二叔啊!你怎么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二婶给你生的儿子,怎么说不是自己的儿子?你应该感谢二婶,应该高兴才是。”
没想到三钻子一番好心话,竟像点燃了根导火索,引爆了一颗大地雷。洪鹢竟然发疯似的号啕大哭起来。孩子看见爸爸哭得这么伤心,也伤心地嚎哭起来。长芳也伤心地啜泣着,她心里明白,洪鹢孤独了半辈子,多么爱孩子,多么盼自己能有个儿子。可是他目前的处境,连自己都生活不下去,怎么还能让儿子好好生活,健康成长呢?自己成了右派,任人践踏,他又怎么能忍心让自己的儿子背上右派崽子的黑锅,任人蹂躏呢?虎毒不食子,他又怎么能害儿子呀?因此此刻他想的,就是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有儿子。天哪!人心怎么这般残忍?社会怎么如此险恶?今天,她总算看到了穷途末路的人的了无边际的悲哀了!她看到洪鹢这般痛不欲生,儿子哭得那么伤心,也极度伤心地大声哭起来。
只有三钻子十分诧异:多年来分离的一家人,如今团聚在一起,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他们竟这般痛苦悲伤呢?他怯怯地走过去,讪讪地劝说他们:
“二叔二婶,你们一家团聚了,这是天大的喜事,高兴都来不及。这么,这么哭哭啼啼,多没劲。要是换上我,我会敲着锣,逢人遍告:我三钻子有了个小钻子。可是我,我不会有,永远也不会有。”说着说着,他也眉眼低垂,不觉潸潸地流下伤心的泪。
长芳知道,夏天的蝉儿当然不知道冰雪是什么样子,鸡肚里不会明白鸭肚里的事,要向三钻子说清楚这一切,一时不容易。于是,她就察干眼泪,撇开三钻子,直接对洪鹢说:
“文舟,你的心思我还不明白?你怕你目前没法养活儿子?你怕儿子没地方读书求学?你怕儿子在学校里、在社会遭人歧视?我知道目前你的情况很严峻,靠你一个人的力量养活儿子,的确不容易。不过我也已经想好了,我按月给儿子寄生活费。同时,今天早上我已向地委宣传部澄清了事实真相,宣传部长当即表示,他即刻会同组织部发文,撤消对你的反革命分子、流氓分子的无端指控。让你仍旧回到昆师住所,颐养天年。这样,儿子上学不是也很方便么?今后你没有别的工作,一心一意培养儿子。这不很好么?”
洪鹢听她这么说,虽然停止了哭泣,可他脸色铁青,眼睛定定地望着孩子,痴痴呆呆,长久地沉默不语,神经似乎失去了常态。长芳一再催他说话,他还是沉默。沉默呀,长时间的沉默!此时长芳有些后悔,也有些生气!她千里迢迢来到昆阳践约,为他送来儿子来,他怎么能连句话也不说。没办法,她只好赌气逼他说话:
“文舟,你的意思是我这次来错了,你压根儿不要这个儿子!既然如此,那又何必磨牙。波儿,我们走!”说完,她霍地站起来,拉着孩子就走。但他仍然呆呆的不动,死一般的沉默。倒是三钻子急了,他急忙拦住长芳,说:
“二婶,你急什么,嘿嘿,二叔不是在想么,二叔不是在想么,他想好了就会说。”他又转过头来,生气地对二叔说,“二婶就要走了,你也该说句话啊!”
“她是来错了。善彰,你就让她们走吧!他们走得离这个罪恶的地方越远越好。”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貌似十分平静地说完了这句话。这句话,是他理智的最后一道堤堰,可是,它也拦不住他汹涌的感情的汹涌的波涛。这句话才说完,这道堤堰就垮了,滔滔的感情的洪水就将他吞没了。他双手抱着头,失声地恸哭起来。长芳立即止住了脚步,孩子也即刻哭泣着回头抱住他大声喊:
“爸爸一一,爸爸啊一一”
长芳深知他十分痛苦,也抽噎着回过头来安慰他:
“文舟,不是说清楚了么,儿子的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你回到昆师,只要好好地关心他、教育他就够了,你怎么老是不吭声?我知道你处境困难,不过,现在毕竟是新社会,总会有人帮助的。只要我们咬紧牙关,就能挺过去。政治情势,有时看似山穷水尽,可是,谁也逆料不到,突然峰回路转,戏剧性地出现一片新天地。俗话说得好,车到山前必有路,凡是想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波儿很懂事,很听话,和你在一起生活,你会十分开心的。”
长芳多情的话像暖呼呼的熨斗,将他心上凹凸不平的皱褶渐次熨平了,恸哭止住了,不过,他还是哽哽咽咽地说:
“芳洲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安排好了生活,并不等于安排好了一切。‘爱屋’可以‘及乌’,“憎屋”合唱,何尝不可以‘及乌’啊!我是右派,为了保持与政策同步,人们对右派分子,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谁都会表现出切齿痛恨的。他们痛恨我,难道就不殃及我的儿子么?现在右派崽子这顶帽子,在学校里、在社会上,如泰山般沉重,压得无辜的孩子抬不起头。你能忍心让儿子遭这份罪吗?还有,现在不止是右派分子已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右派崽子所处的位置,最高也只处在地狱的十五、六层。他们上完小学,即使成绩再好,也升不了中学。没有沃土,当然育不出壮苗。就是有贝多芬那样高的天分,把他抛在无垠的沙漠里,他也会不知音乐为何物。他们不能参军,不能入党,不能提干,一切人们认为比较理想的职业,都与他们无缘。无论他们怎么努力,也只可能成为王安石笔下的方仲永,最终‘泯然众人’。画地为牢,像拴牲口一样,牢牢地拴着他们,他们只有做苦工的权利,稍有越轨,就会严惩不贷。牲畜为主人勤勉服役,主人还倍加爱怜,可对于他们,除了歧视打击,连这点起码的怜悯也得不到。他们的父辈受尽了莫大的冤屈,他们还要莫名其妙地受到株连,这种无名的冤苦,谁又能够忍受?

“在封建社会里,虽然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株连及于九族,统治更为残酷暴虐;但是,网罗却没有今日这么严密。那时,改名换姓,尚可以流寓他乡,施展个人才华,实现人生的理想,髌足的孙膑,潜至齐国可以做将军。可今天,严密组织的触角深入到了每一个基层,每个基层单位就是这罗网上的一个坚牢的网结,每个人都牢牢套在某一个网结上,谁也别想挪动半步。即使谁偶然有机会挣脱了这边的这个网结,也无法系在那边的那个网结上。正如撒在石板上的种子,无从发芽、生根,哪里还谈得上开花、结果,健康成长。要成才,要发展,谈何容易。因此像我这样的人,不配拥有儿子。如果硬要拥有,那是摧折花芽,残害婴幼,是神人共愤的逆天大罪。我怎么能明知故犯?
“如今我能爱波儿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认波儿,让他永远没有我这个爸爸。没有我这个爸爸,这对波儿来说是残酷的。不过波儿还有母亲,还有生他养他的另一个父亲,还有许多亲戚和朋友,将来他会如日之升,前景灿烂辉煌。这对我来说,当然也是很残酷的。因为我已风烛残年,孤零零的一个,没有了波儿,就没有了一切。不过,虎毒不食子,我当然不应该为了摆脱自己的孤独、悲哀,而毁掉自己的儿子。芳洲,你目前最紧迫的任务,就是要让一个没有我这个父亲的波儿能茁壮成长。你目前应采用的唯一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斩断牵牵连连的害人的情丝,让波儿彻底忘却我。芳洲啊!如果你真正爱我,真正爱自己的儿子,那就火速带着儿子回去,跳出昆阳这个火坑,从此不再踏入半步……”说到后面,他好像个弥留之际的人,抽抽噎噎、泣不成声地在向亲人说诀别的话。
“文舟,文舟,如今,事态是严重的,但你也不要过于悲观。”长芳听到他的悲诉,也泪飞如雨。天下乌鸦一般黑,她从自己工作的学校的严酷现实,就可推断出这里的斗争的激烈。但是,她还是从好的方面劝他,“你今天虽然遭了冤屈落了难,可还是有许多好心的人真心地帮助你。你回到家乡,农民兄弟还是这么热情地欢迎你。你在昆师工作了二十年,我想那里关心你的人也不少。未必就如你说的那样孤零零的,只有悲哀和痛苦。”
“不错,皇天不负好心人。一个从不害人、乐于助人的人,在危难时刻,总会有人帮助的。”说到有人帮助,洪鹢顿时心地平静了许多,他觉得在他困厄的时候,确实有无数的人,不顾自身的安危,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让他没齿难忘。他无限感慨地说,“这两年,我虽然痛切地领略过墙倒众人推的痛苦,但我也强烈地感受到众人协力救人于水火的义举。特别是成大山县长,去年在县刑侦处为我挡住了一场严刑逼供的风暴,使别人诬陷我的反革命罪名不成立。我被遣送到这里以后,他又到这里来看过我几次,他一再叮嘱基层干部,说我过去对革命贡献很大,要充分尊重我的人格,好好照顾我的生活。他还说住在这湖滨破烂的牛棚,难以过冬,要洪家垸小学腾出一间房间,让我搬过去住。我不同意,他又要生产队派人把这草屋修补好。生产队的干部知道了我曾救过县长的命,又了解他的牛脾气。即使有人心存腹诽,行动也不敢冒昧。因此,我得到了比一般右派无法得到的礼遇。善彰侄儿也像爱戴父亲那样爱戴我,让我有回到家里的感觉。路遥识马力,困厄见真情。这两年使我真正感受到,高天不可侮,人心不可欺。
“**有两句诗:‘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他是说当时的国际形势。可是借用来写我的处境,也微妙贴切,当然这不是主席的本意。我回到家乡,确实像从冰窟中走到火炉旁。农民嘛,在地上爬,在泥里滚,他们处于社会最底层,你就是狠狠地打,他还是在地上滚泥里爬,无所谓倒不倒。他们能务实求真。这是难能可贵的‘微微暖气’。惟有这‘微微暖气’,我才感到无穷无尽的温暖。在这里,由于有许多人的关照,就是在‘覆巢’的之下,我这枚残缺的‘卵’还是得到了无微不至的呵护。在昆师就不同,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工作,按习惯的说法,有一个‘饭碗’。他们的地位虽不算高,但毕竟不在地上滚,泥里爬,他们就怕砸破饭碗,就怕被打倒在地,踩入泥里。因此,他们只能仰人鼻息,倒黑为白。即使看到皇帝光着**,不着一丝,也只能违心地拾人牙慧,说皇上穿上了最漂亮的新衣。谁还敢务实求真,自寻倒霉。昆师那里,天虽不算高,可确实‘寒流滚滚’。我到那里去,无异于羊入虎口。我想,今后长时期里,这‘微微暖气’仍然无法驱走‘高天滚滚寒流’。我还是与这里的人一道,爬在地上、滚在泥里的好。”
“文舟,我们常说,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们不能因一时道路的曲折,而看不到前途的光明。不要因为一时的冤屈,就丧失了前进的勇气。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长芳虽然知道,在浓黑的夜里瞎闯的行路人,昙花一现的几点微弱的灯光,虽然也可以让瞎闯的行路人辨明一段路,可是它无法照彻黑暗,让人找到走出困境的路,不过,目前她除了用这好心的微光慰藉外,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想到此,她又不禁鼻酸心痛,眼泪汪汪。
“芳洲,一个人即使病入膏肓,来看他的人,当着面,没有一个不说病有起色,不久就会康复。这种好心的谎话,谁都能够理解,你对我的这种深切的同情,我由衷感激。但是好心的谎言,无法掩盖严酷的现实。诚然,我们的党是一个伟大的党,古今中外的一切政党、政治团体,都无与伦比。她取得的辉煌的成就,可以塞天地,齐日月。不过,我们当代领导者,即使是高与天齐的伟人,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他们思想上也难免打上种种旧的烙印,而这烙印就是他不可逾越的喜马拉雅山,有时他还得遵循老黄历,走旧社会曲折的老路——一条与新社会背道而驰的错误的道路。我们党幼年时期犯过的几次重大错误,不也是那几个大人物的旧思想烙印在作祟么?过去如此,今天如此,今后也无例外。那些炫耀自己一贯正确,或者盲目吹捧别人是神灵的人,都不过是有意或无意的骗子。
“自古以来,政治家为了自己或某一政治集团的利益,**权术的事是常有的。曹操宛城战张绣,为了摆脱困境,他曾借人项上人头,但他日后还是善待了他的家属。我们党是无产阶级政党,怎么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市侩手段,口里说得天花乱坠,腹中矛戟森然,哄骗普天下的士人坠入陷阱,还美其名曰‘引蛇出洞’。并由此株连及其子孙?这事当年曹操都不曾为、不敢为,那么现在为什么有人要这么做?他们就是为了完整无缺地牢牢地把握国家的权力,他把自己当作珠穆琅玛峰,高高在上,任何人都只能顶礼膜拜,不能有丝毫亵渎。他把人民赋予的权力当作私产,不许任何人‘问鼎’、‘分羹’。谁要稍有越轨,就犯了‘大不敬’。杀鸡儆猴,当然首先从喜欢口议腹诽的知识分子开刀,首先用右派这个名目把他们钉在耻辱柱上,砍杀右派这些‘鸡’的政治生命,树起反面教员标杆,其目的无非是为了‘儆’那些想‘问鼎’‘分羹’的‘猴’:‘猴’们,你们得老老实实,否则,这些‘鸡’就是你们的榜样。其实,‘鸡’杀了,却‘儆’不住猴,因为这些‘问鼎’‘分羹’者,不是可以任其摆布的‘鸡’。因而这两年又要反右倾,杀几只小‘猴’‘儆’大‘猴’。其实,真正的革命者,为了人民的利益,为了夺取革命的胜利,过去不惜抛却身家性命,进行过无畏的战斗,个个都是无私无威的英雄,成熟的政治家。他们对天下大势,革命前途,人类理想,都有自己的认识,自己的追求。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会面不改色心不跳,杀几只‘鸡’,岂能将他们‘儆’住?因此,只有让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持不同意见的人,共同讨论,求得共识,才能统一行动,形成拳头,使革命和建设能健康地快速发展。要把个人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强加于人,一意孤行,动辄高压,别人他们岂能心服?
“思想、理论,有些经过人们的反复实践,具有真理性质。不过也有些还没有经过实践的检验,还不能判定它是真理还是谬误,就凭着自己的主观臆断,将某些思想连同其人一棍子打死,那与罗马教皇宣布哥白尼的地圆说是异端邪说、将布鲁诺烧死,与泼脏水时,连同孩子一起泼掉,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把思想战线上的正常争论,等同于战争中的敌对双方,一时非斗个你死我活不可,这种做法,只会毒化同志之间的关系,造成一种‘万家墨面尽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的、人人缄口的可悲的政治局面。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从此,逆耳的忠言,销声匿迹,违心的谄谀,甚嚣尘上。‘鸾鸟凤凰,日已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其深刻的影响,远不止是思想领域。政府工作,经济建设,也会备受其害,后果是多么严重啊!不过,车被山阻找通道,船到江心自然直。我们这个伟大的党,必定会有伟大的人物出来拨正航向,使我们的革命航船,乘风破浪,继续前行。那些自以为伟大、只许人讴歌的人,到头来也会迎来人们的哂笑、历史的嘲讽。”
“文舟啊!既然你知道党内一定有人会纠正这种错误,那么你也一定有出头之日。日后你还能为国为民效力,又何必如此悲悲戚戚?”
“雨过之后会天青,月缺之时必趋圆。走过一段弯路后,我们党必然回到正确的康庄大道。到那时,人们前进的步履会更矫健,取得的成就也会更辉煌。可是,可是我以衰残之躯,能等到那一天吗?凡人都固执己见,自以为是。那些取得伟大成就的人,更会坚信自己一贯正确。并且像葛朗台对金钱的执着、随着年龄与日俱增那样,这种人固执随着年龄的增长,将会顽固到极其荒谬、不可理喻的程度。他们即使明知自己错了,也要编织出种种遁词,证明其‘绝对正确’,维护其‘绝对权威’。在我们这个个人权威至上的国度里,非到他生命终结,无人能改变这种状况。到我生命了结时,他们可能还活得很健壮,我还能看到天青月圆的那一天么?”此时,正要落山的血一般殷红的太阳光,照进了草屋,几只归巢的小鸟的影儿也前掠过窗前。洪鹢顿时觉得,短暂的光明就要逝去,黑夜即刻降临,悲哀也即刻涌上了心头。他十分颓唐地说,“一天就要匆匆地过去了,人的一生又何尝不是这样。我在这世上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日出》剧终时陈白露说的那几句话,正是我目前景况的真实写照:‘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我盼望太阳,但我等不到太阳出来的那一天,这就是我最大的悲哀。芳洲,你和儿子不会陷入我这种困境,一定能等到太阳出来的这一天。到那时,如果我还能占有一抔黄土的话,我还是希望波儿能到我那一抔黄土前鞠一次躬。不过,现在我重复说一遍,你立即离开这里,此后我们形同路人!”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都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剩下的就只有无边的悲哀。长芳眼睑低垂,眼泪汪汪;波儿牵扯着妈妈的衣角,瞪大眼睛望着爸爸;洪鹢双手捧着低垂的头,长吁短叹。三钻子经他们一说,弄清楚了二叔不认儿子的道理,虽也很有几分悲伤,倒说了几句让人暖心的话:
“二叔二婶,二叔的话像盏灯,把我黑黢黢的心也照亮了。洪波弟弟如果要有个好前程,确实不能认二叔作爸爸。因为我照顾二叔,就有许多人骂我黑猪子。只是我不怕,我前程好坏都是翻泥巴。我认定了二叔,我一定孝顺二叔,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二叔受苦。你们放心走吧!”
“长书记一一,吃饭呐!时间不早了,吃过饭我们还要赶回去!”像一颗巨石抛进平静的水里,拖拉机手的喊话,即刻在他们的心里掀起了波澜。永别的时刻到了,长芳泪如泉涌,拉着洪鹢的手想说话,但喉咙里仿佛梗塞着什么东西,终于说不出来,只好甩掉洪鹢,用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巴,扭头啜泣着匆匆地走了。洪鹢呆呆地站着像个木偶,那被她甩的手,半悬在空中,好久好久没有放下来。只有那凹陷得像个幽深的山洞的眼里,异乎寻常地汩汩涌出凄伤的泪水。孩子被妈妈牵着手往前走,还不断地回头用泪眼看爸爸,他见洪鹢这样,挣脱了妈妈的手,跑回来抱着他的腿,撕心裂肺地叫着:
“爸爸一一,爸爸一一!我不走,我不走!”
儿子的尖叫声像一把尖锐锋利的刀,刺到了他的心上。他即刻清醒过来了,知道就要与心爱的人永别了,他马上抱起儿子,瞪大眼睛仔细端详,想尽量把他的影象摄入眼底,永存心里。随即又忘无所以地又用胡髭拉撒的嘴巴,疯狂地亲着儿子稚嫩的脸,儿子流着泪忍受着这一切。顷刻,他记起了还有儿子喜欢吃的野鸭,立即撕下烤野鸭的另一条腿,塞到儿子的手里:
“儿子,此刻你还是我的儿子,你就吃了爸爸最后给你的野鸭腿吧!从此以后,你就彻底把爸爸忘掉吧。儿子,永别了!”说完,就把他推向长芳。可儿子又回转身牢牢地抱住他,竭尽全力地高声叫着:
“爸爸,爸爸,我永远也不离开你!”那喊声凄厉幽怨,久久地在奇寒的空中回荡。洪鹢咬着牙,流着泪,狠狠地把他推开,凶巴巴地说:
“你不是我的儿子,你认错人了!长芳,你还不快点拉他走!”
长芳不由分说,用力拉着儿子就走。儿子又回过头来凄厉地喊道:
“爸爸,你什么也没有吃的,这个鸭腿留给你吃吧!爸爸,爸爸,你来拿吧!”儿子的声声呼叫,就如支支锋利的剑,刺得他心头汩汩地流着血,他背过脸、咬紧牙、硬着喉咙,憋住那突突地将要冲出来的话。波儿见他没有过去拿,就把鸭腿丢在地上,竭尽全力喊道:
“爸爸,波儿走了,你就自己来捡吧!”
长芳已拉着波儿了翻越了堤坡,洪鹢这才回过头来看。远处原来铁青的山,业已被暮霭蒙上了一层灰黑,像一只只怪兽。太阳已被它吞噬了半边。这半边下面呈锯齿形,显然那是怪兽的齿痕。殷红的残阳映着殷红的晚霞,那是怪兽啃啮金乌时流出的血。此时他感到一阵揪心的剧痛,仿佛西天上的殷红,就是他心中流出来的。他再也站立不稳了,像个久病极端虚弱的人,扶着墙,偏偏倒倒地走进里屋,倒头僵卧床上,此后,他两天没有起床……
长芳跟着三钻子转过几条田塍,又折过几个屋场,来到了生产队的食堂。正屋里已摆好了桌子,铺上了碗筷。好客的生产队长热情招待她吃饭,她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么,随即拉着儿子上路了。
拖拉机进城后,长芳不去为她安排的地区招待所,她吩咐机手直接把拖拉机开到怡情旅社(如今的太阳升旅社),住进了三楼面向昆江的一号房。儿子劳累了一天,进房倒头便呼呼入睡了。可长芳怎么也睡不着。她打开临江的窗户,刺骨削面的寒风灌进房里,让她浑身哆嗦,可是,窝在她心里的燠火能得以渲泄,她反而觉得畅快。电力奇缺,夜深的昆阳漆黑一片。远处有一点如豆的灯火忽明忽暗,那是夜捕的渔船。从前,许多个元宵佳节,她与文舟都在这里度过。留声机放出幽怨凄苦的音乐,他们并肩临窗,眺望昆江。望着江里如蛇蜿蜒的灯光的倒影,虽不那么愉快,但总算还有丝丝甜蜜的憧憬。可如今什么也没有了,唯留下她独自的声声哀叹。永别了,文舟!永别了,昆阳!她反反复复地在心里默念着,默念着……
儿子均匀的鼾声在夜空里回荡,她还是久久地临窗默念,哀叹;默念,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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