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地变荒漠人贱乞丐,僵卧老骥悲泪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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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零年的春天是个极其不平常的严峻凄厉的春天。
常年,到了暮春三月,蓝天碧水,草长莺飞,粉红的燕子花覆盖着广袤的田野,一直漫到了天边,恰如一幅刚刚绣好的靓丽的铺天盖地的锦缎。可是自去下半年来,人民公社的决策者们坚信,“人有多大的胆,地有多高的产”,震天的口号声喊破喉,疯狂的干劲撑破了天。堤坡上、屋顶上、墙壁上的巨幅标语,铺天盖地。为了提早春插,吃完年饭就浸种,雨水节未过秧谷下了泥,春分过后种谷烂掉了。才到春分,紫云英的嫩芽绿叶刚刚长出来,婆婆姥姥,童男少女,成群结队,到田里扯红花草填肚皮。尽管生产队树了几个扯红花草反面教员,天天蛮斗狠批,可是,即使原来脸皮薄的人,肚皮饿急了,如今薄脸皮变成了厚牛皮,杀几只鸡已儆不了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是牵线串珠般往田里跑。高明的领导者此刻也没了辙,只好又作出了一个英明决定,提前把田耖转来灌满水,这样厚牛皮脸的也扯不到红花草。可是,凡是有一利必有一弊,厚脸皮扯不到红花草,可田里也没有肥料了。为了补田中的肥料不足,他们又采用了一个英明的绝招:湖洲、堤坡、地头、田塍的草尖儿才钻出头来,就命令人民公社的赵子龙、老黄忠、穆桂英、小罗成们组成的积肥大军,恶狠狠地挖下一层厚厚的泥巴,堆放到田里,无边无际、整整齐齐排列着一列列、一行行圆锥状的土堆,整个田野像个大坟场。那些脸皮厚的婆婆姥姥,童男少女,就连嫩草也扯不到了。原来领导们树反面教员,开斗争会,想以一儆百,但他们哪想到,反面教育变成了正面引导,都向反面教员队伍里辐辏,人人都奔向田间,奔向地头,扯花掘草。实践出真知,聪明的领导者总结出了宝贵的经验,知道“扬汤”不能“止沸”,就立即采取了“釜底抽薪”的策略,大田翻转灌水,湖洲、堤坡,刨光绿草,难道你还能挖回泥巴煮粥喝?这正如,你要到谷仓里去偷谷,如今将谷子连同谷仓一起统统烧掉,看你还能偷什么?
半年来,人民公社的造粪机造出的屎尿,全都灌进了秧田里,可那些秧田里的谷种偏偏烂掉了。长不出秧苗,可稗草长得疯,清明才过,秧田里就长出厚厚的一张毡。公社的智囊们便将计就计,李代桃僵,错把稗草当秧苗,插到大道旁的大田里。“弱女虽非男,慰情良胜无”,我们领导们大有陶渊明饮酒的风度。当然时代进步了,他们也比陶渊明变得更聪明。浊醪不堪饮,转而酿醇酒,又另辟些秧田,爆种秧谷。但由于造粪机一时早不出多少粪,爆种秧谷的秧田达到了一级卫生标准,田中茫茫白水一片,小满过了,才长出一根根黄瘦的绣花针,稀稀拉拉,瘦骨嶙嶙。放眼一看,田野黑一块,白一片,黄一块,绿一线;黑的是翻转的犁坯,白的是水浸田,黄的是爆种块块秧苗,绿的是路旁田里插下的稗子。那刨下的带草的泥土,横堆的像垛泥墙,散放的像乱坟堆。整个田野活像个长满了疱疮的癞痢头,又像件经年未洗的疯和尚的百衲衣。结果醇酒饮不成,浊醪也喝不上,英明的领导也只好跌足吞声。
这一年来,公社社员生活也像飞流直下的瀑布,几滚几跌,由高山顶尖上跌落到了深山峡谷中的最低处。年初人民公社成立时,大力宣传的公社的光明前景,“耕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海市蜃楼,虽可望而不可及,但“放开肚皮吃饭”这一点,在短时间里,还是不折不扣地做到了。那时,不管你到那里,只要有张介绍信,在食堂的餐桌旁一坐,就能吃上免费的饭菜。菜虽不好,可那蒸得像铳子儿一样的大米饭,可以让你撑破肚皮吃。经常还开“放开肚皮吃饭”的现场会,不怕撑破肚皮的牯牛汉子,脱颖而出,刷新记录,还能获大奖。
可是好景不长,粮仓空了,怎么办?掌握了唯物辩证法的人民公社的天才领导者们,一切从实际出发,粮食不够,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煮饭尽量多放,铳子饭变成了粥;再不够,就在这年春节前,按人定量,改吃蒸钵饭。大男人每餐十六两秤吃六两米,妇女儿童均减半,饭少远远填不满肚子,于是又改吃一种所谓“双甑饭”,就是饭蒸熟以后,让它冷了,加水再蒸一次,让米充分膨化,因为用甑蒸了两次,故名之曰“双甑饭”。此后定量一减再减,蒸钵里的水一多再多,便蒸成了稀汤粥,下肚饱不了三分钟。大年三十,就只好磨稗子做粑粑。社员们个个都饿得黄皮剐瘦,走路不小心就会被风吹倒。此时此刻,仿佛人人都只有一张嘴,每天二十四小时张张嘴巴都在讲吃,并由此引发开来,闹出了许多笑话。过年的时候,领导开恩,过虎岗人民公社的洪家垸大队洪家垸小队的食堂,从生产队养猪场拖出了一头“三多一少的猪”宰了,让社员们开次荤。所谓“三多一少”,意思是毛多、骨头多,皮上的皱褶多,就是肉太少。一百多人的食堂,七八十斤连皮带骨的肉,大队干部那里要送一点,生产队干部要留一点,伙房的大师傅背着大家多吃一点。余下的大锅熬汤,一人一碗,不到一分钟,大家就喝得要精光精光。这汤呀,到了嘴里,似乎还没到肚里。好像往极度干涸的田里放水,一点点水早被圳沟吸光了,大田里压根儿没去什么水。
有个老汉,块片大,以往身体好。六十多岁了,还是生产队的正劳力,犁耙工夫,肩挑重负,在队里数一数二。去年到后山挑石灰,来回七十里,可他一担挑了一百八,是队里县上都闻名的老黄忠,去年还在县里劳模会上戴过大红花。可是,身大力不亏,全靠饭来撑。放开肚皮吃时,铳子饭他每餐能吃六大碗,至少也有一斤粮。计划用粮后,十六两秤每餐才六两,一天的粮不够他一顿吃。照他的说法,这点粮食放进肚里,是在牛栏里关了只小老鼠,空荡荡的。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铁汉子没有粮食这根铁柱子撑着,一下子便垮塌下来,成了一滩烂泥巴。开始他浑身没有劲,接着目眩头晕,全身水肿,黑眼睛变绿似饿狼。大年喝了那碗还没进肚的汤,绿眼睛便四处搜寻,盯桌上,瞄地上,转眼盯着厨房的案板上,看有没有别人丢弃的骨头肥肉。要在过去,一个大食堂,二十几张桌子,起码也要搜一箩筐。可如今桌上光溜溜,地上溜溜光。两只狗在埋头搜寻,竟一无所获,拖着尾巴恹恹地走了。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发现厨房旁侧的污水沟里,有一根已炖煮过几遍的筒子骨,还有几个老白菜蔸。他连忙跪到沟边抓起来,回家即刻将它洗净,用个蒸钵炖煮着,连汤带水又吃了好几碗。出门他逢人便说,“他又过了一个年”。社员们听了,都说他狗屎里找米吃,臭水沟里捡骨头,人不如狗,真造孽!生产队长觉得老汉干出这等下作的事,给人民公社脸上抹了黑,立即把他当作反面教员,召开了现场批判会。
由于缺粮,我们聪明领导突发奇想,他们说人畜一般同,既然牛吃稻草,能膘肥体壮,那么人吃了,生命就有了的动力。只是人吃惯了米饭鱼肉,暂时不适应。于是他们挖空心思,将稻草用石灰水浸泡,再将它捣烂,过滤去渣沉淀后,取出水中污七八糟的沉淀物,说这是稻草淀粉,完全可以代替面粉,用来做粑粑。接着就开现场会,大力推广,遍地开花,每个生产队在地里挖个坑作浸泡池,热火朝天办起了稻草淀粉厂。这种淀粉做成的粑粑,又苦又涩还有几分臭,别说吃进口里,就是闻到这股气味也作呕。几名敢为天下先的勇士,为了贯彻上面的精神,硬着头皮带头吃,那伸颈鼓眼吞咽的样子,真比吃毒药还难受。吃过之后,上呕下泻,惹出一场病。一转眼,热气腾腾的工厂冷火悄烟了,只留下一个永作纪念的曾经浸泡过稻草的臭水坑。城门起火,殃及池鱼,人没吃到淀粉,稻草却耗光了。耕牛没草吃,只只牛饿得瘦骨嶙嶙,东偏西倒,都像破烂不堪的风车架。
这场食品大革命把牯牛一样的汉子都拖垮了,洪鹢在这方面就更糟糕。放开肚皮吃的时候,铳子饭他咽不下。后来,双甑饭,稀汤粥,他吃起来更是没胃口。幸好上面有人打招呼,三钻子又善摸鱼虾、钓野鸭,生产队干部开只眼,闭只眼,没有人去管他。三钻子烧烤一些鱼鸭之类的食物给他吃,他身体还算勉强撑得住。可自去年冬天反右倾以来,以前关照过他的干部,撤的撤,调的调;生产队的干部热脸变冰霜,右派分子这个词儿天天嘴上挂,也不许三钻子再去捞鱼虾。从此他身体一天瘦似一天,瘦到现在,简直像只空灯笼。别说下地劳动,就是想抬腿挪动一下,也头晕眼花,张开嘴出气,腿脚老不听使唤。因此,床笫就成了他最忠诚最亲密的须臾也不能离的老伙伴。
说实话,他能拖挨到今天,三钻子确实想了许多办法,让他吃得好一点。三钻子是贫农,土改根子,又是孤身一人,没有拖累。照他自己的话说,他天不怕地不怕,不怕蚂蚁咬**。别人的儿子要与是阶级敌人的父母划清界线,可他偏偏要把洪鹢这个折来转去才沾上点亲的、谁也不知有多少代的远房叔叔当父亲供着,十邻八亲,没有一个不骂他糊涂。可他又是名副其实的钻子,谁家的老子扒灰,谁家的堂客养汉;生产队长诱奸女学生,会计监守自盗偷钱粮:别人的这些鲜为人知的**,他都了如指掌,而且证据确凿。因此,别看他小得像颗泥丸子,可彪形大汉都怕他三分,队长会计当然也不敢得罪他。这样,他就成了队里唯一的权威社员、特殊公民。别人不敢做的他敢做,别人不能拿的他能拿,因为队长会计对他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他也确实能别出心裁,想出些别人意想不到的开辟食物来源的新渠道。那时,家家没有锅灶,即使偷点粮食,也无法煮熟吃,可三钻子有办法。收豆的时候,他抱一抱带豆的豆箕回草屋,点火烧掉后扬去灰,豆粒颗颗炸开皮,香脆可口如炒花生。打谷的时候,他说牛昼夜耖田太辛苦,要喂点粮食牛才有力。便从生产队捎回一撮箕谷,大部分喂牛,小部分人吃。吃的方法也别致,他用一张荷叶包着谷子,荷叶周围裹上一层厚厚的滴水的泥巴,放在火里一烧,泥巴干枯开了坼,剥掉干泥巴,取出里面黄澄澄的谷壳开裂了的谷子,用手一搓,将脱落的谷壳吹掉,就是香喷喷的炒米了。此外,他把捉来的青蛙、鱼虾,弹弓打下的鸟雀,甚至打死的老鼠,都用这种办法弄熟,吃起来十分可口。这些食物弄熟了,三钻子总是让他二叔先吃,可三钻子也饿得皮包骨,洪鹢又怎么能吃得下?他每次都只尝一点,说他胃口不好吃不下。长年累月这么饿下去,才落得今天全身水肿起不了床。

身体愈差了,精神更是每况愈下。自从长芳带着儿子离开他以后,洪鹢的魂魄也像被他们钩走了。从他们母子离开的那一刻起,他便卧床不起,水米不沾。经三钻子好劝歹说,总算起了床,只是形神已大不济了。脸颊的肉似乎被锋利的刀全削光了,只剩下一张黑惨惨的皮贴在骨头上。没骨的双颊没什么支衬,深深陷进去,现出两个鸡蛋大的窝。原来的深陷的似的眼窝,更加幽深,仿佛是个无底洞。他经常丢三落四,起床往往忘穿鞋,睡觉又忘了脱衣裳。一次,他老是在草屋前的堤坡上弯着腰踯躅,似寻针蒂。放学后路过的学生喊他爷爷,问他在寻什么,他们愿意帮他寻找。可他撬口不开,似乎没有听见,一个人仍在踯躅搜寻。孩子们都说洪爷爷疯了。后来三钻子从食堂里给他带饭回来,问他在找什么,他才瓮声瓮气地回答,丢了门钥匙。三钻子也帮他仔细搜索,几乎把来往的堤坡路上的草披开,数了好几遍,仍不见踪影。最后,三钻子发现他一个指头上套着根线,才知道那开门的钥匙,原来攒在他的手心里。
自去年入冬反右倾以后,由上至下,反击右倾机会主义运动,如火如荼地迅猛开展。许多不如意的事就郁积在他的心头,像饿极的狮虎的利爪,撕扯着他的心。如今,他行动艰难,可脑子的活动激烈。睡在床上,上下古今、天南海北的事情,都汇聚到他的脑海里,掀起了排空巨浪。特别是对故人负罪感,更像强酸一样,腐蚀着他的心。反右倾以后,丰满楼书记放黜海南,陈大山县长被停职到党校学习,他们遭此厄运,他这个反面教员当然难辞其咎。他也遭到多次大会批,皮肉受了点苦倒不算什么,而精神遭到沉重打击,倒像流血的伤口撒上盐,剧痛难熬,使他彻夜难眠。他天天僵卧着望着草屋顶,朝思暮想,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人活着,应该对国家对人民有益,如果活着使自己成为占有别人一切的寄生虫,那么,他与张牙舞爪吃人的猛兽何异?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他检点自己一生,他虽然出生于剥削阶级家庭,幼小时是曾喝过劳动人民的血。可自他懂事时起,他就同情劳动人民;年龄更大一点,他与中国一批革命知识分子一道,最早接受了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的教育,在党的领导下,他义无返顾地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他放弃了去外国讲学的优厚待遇,决心把自己的命运与劳动人民拴在一起。他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寒风中,他接受过北洋军阀的高压水龙头的洗礼;蒋介石叛变革命时,他曾与东海的工人阶级,冒着呼啸的子弹,浴血战斗。在血与火的考验中,他曾加入了中国**。可是由于党组织突然遭到破坏,组织负责人的英勇牺牲,他像断线的风筝,与党失去了联系。他再次申请入党时,崎岖同志认为,就他的社会地位与影响,留在党外,能起到一个党员不可替代的作用。为了党的利益,要他作一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当时他的好友长风这么说,回到昆阳时,丰满楼书记也这么说。因此他便一直作他的党外布尔什维克。他也深深地感到,党确实真诚地把他当作忠诚的儿子、无畏的战士。革命斗争中重大事情都向他通报,党内绝密的文件也让他阅读,许多革命的重担都由他独立承担。他自问确实没有辜负党,在长期的残酷的革命斗争中,他冒着生命危险,救护过许多同志;他仗义疏财,救民于水火之中,团结了广大人民。解放后,他又不计名利,竭忠尽智,甘当革命的老黄牛。组织上本来先后安排他出任行署副专员、政协主席,他完全可以脱产,舒舒服服地去作官。可是,他觉得自己黔驴之技仍在教书。于是,他一面服从组织安排,担任市政协主席,一面又坚持在昆师任教,继续为革命培养可靠的接班人。他对党和人民的的贡献,虽然比起同代的那些出生入死、扭转乾坤的革命者来,其绵薄之力,“赤城”之度,远不及他们,他怎敢与“势拔五岳”的“天姥”山比高低?不过,他扪心自问,他的心冰清玉洁,无私心邪念,可鉴鬼神,可昭日月。他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无愧于人民无愧于党,无愧于子孙后代,他将死而无遗憾。
不过,对待自己的亲人与朋友,他不只有罪,而且罪不可赦。过去,他将错误的婚姻错误地加于长芳,耽误了她的十年最美丽的青春;而离婚后又错误地与她藕断丝连,使她的痛苦雪上加霜。尤其是这一次,她没有去信阻止她错误地来昆阳,让她顶风冒雪,舟车劳顿,**受尽折磨且不算,更使她多年来构筑的海市蜃楼般的思想城堡,突然如雪崩一样坍塌下来。更严重的是,今后她还会死死抱住已被狂涛冲毁的感情扁舟的碎木片,在波峰浪谷里浮沉,即使有安稳如山的舰艇前来援救,他也会执拗地不登舰避灾,而心甘情愿地忍受那龇牙咧嘴的狮虎般的恶浪的撕咬,直至被它完全吞噬。特别是对波儿,那更是莫名的冤屈,他的出生实在无罪,他的成长更应无辜。他有生他养他的父亲,与他洪鹢风马牛不相及。可阴差阳错,偏偏与他拉上了层关系,而他更莽撞地承认是他的父亲,将自己这块谁也击不碎、掀不掉的顽石,强压在这嫩脆如竹笋的可怜的孩子的头顶,使他永无出头之日,直至腐烂,变为泥土。他简直是屠戮无辜婴幼的刽子手!孩子本来有父母,他们是那样深沉地爱他、护他,可他却这样恶毒地害他,摧残他!虎毒不食子,他真的远远比猛虎还凶残!
对于朋友同志,他也像霍乱鼠疫细菌那样,谁要是沾染它,谁就倒霉,即使不死,也要脱层皮。丰满楼书记,革命资力那么长,能力那么强,视野那么开阔,知识那么渊博;过去,出生入死,为创建人民共和国立下了丰功伟绩,今天,为涤荡旧社会留下的污泥浊水,为建设人民幸福美满的新社会,呕心沥血,功薄云天。他的前程如花似锦,如日之升。可是,与他沾上关系后,他便节节败走麦城。一些人认定他洪鹢是反革命时,他却说他是与党风雨同舟的坚定的革命者,于是那些人就诬陷他是反革命的保护伞;那些人要划他洪鹢作右派时,他又说自己敢于忠言直谏,是他的良师益友,于是那些人又攻击他是右派的防空洞;那些人**捉奸捉双的鬼把戏,说他洪鹢是流氓分子时,他又实事求是,力辩其非,说自己几十年来地位金钱都不缺,什么样的如花似玉的美人,他都唾手可得,可他却不屑一顾,几十年孑然一身,他又怎么会在几乎身陷囹圄、别人对他虎视耽耽时,拾残花败柳,毁君子清誉,这岂不悖于常理?就这样,那些人就群起而攻之,怒斥他与牛鬼蛇神同穿一条裤子,同坐一条板凳。最后,在反右倾运动中,他不明不白地被放逐海角天涯。成大山县长为了护他,就付出了更大的代价。为阻止梁大胆严刑逼供,他准备丢弃长期以来,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荣誉和地位,采取了一系列非常的破坏组织原则的行动,对梁大胆办案,横加干涉,使他受到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他洪鹢被遣送到洪家垸时,他又违抗上级精神,强制他的下级要尊重他、关心他,否则,就要严惩不贷。为此,组织上要将他调离昆阳,可他哪也不去。并且扬言:要他离开,除非开除他的党籍,把他打成反革命,投进监狱,否则,他还要好好地关爱洪老师。在他看来,洪老师不可能是右派、流氓、反革命,那些罪名是那些挟嫌报复、嫉妒陷害的人罗织的。要是换了别人,成大山这样做,早就被划为右派分子或者反革命。可是,在旧社会,他苦大仇深,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他出生入死,为共和国立下了不朽的功勋,他那些如泰山一般重的共和国勋章,只要有一枚,就可以压得有的人喘不了气,何况他莽撞得像头牛,像铁面判官不饶人,谁还敢和他较量?最后只好由常务副县长主持工作,让他到党校去学习,县长名存实亡,等于撤了职。至于张博,因为保护他,被定为中右,降职到省图书馆当副馆长,池中伟因与他关系密切,而又不能也不愿与他划清界限,已以免去副县长职务,回莲师重操教书旧业。后来又被划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下放到北湖劳动锻炼。他想,他与他砍掉脑壳能共疤,能用一个鼻孔出粗气,假如他活到今天,也早成了叛徒、特务、反革命、右派分子,革命英烈的桂冠就与他无缘。人都愿生不愿死,可是如今,做活人比做死人更难啊。长风的轰轰烈烈的死,使他成了万人仰慕的英雄;自己,苟活至今,弄得身败名裂。长风要是在天有灵,他定会为自己早死灿颜庆幸,而为他苟活悲悯流泪。他现在才算真真切切地领悟到生不如死的另一层更深刻的含义了。现在他已不只是这世上可有可无的多余的人了,而是切切实实的造孽害人的十恶不赦的罪人!这是他始料未及、可又是千真万确的可悲的现实!
此外,对三钻自来说,也是极不公平的。他尽心尽意地照顾他,没有人褒奖他半句,却招致无穷无尽的讥笑与漫骂。他根本不计较这些,用他的话说,他不怕打倒,无官可罢,没有党籍开除,没有财产没收。如果让他坐牢,可以不愁吃穿,那是从没米洲上掉进米饭箩里,他求之不得。因此,别人白眼耻笑他太傻,他就怒目叱骂他心太黑。洪鹢心想,三钻子要是没有他拖累,他会活得多自在。自己岂不是也害苦了他么?
既然他苟活在这世上,除了每天消耗几两大米,除了害人之外,再也没有什么用,他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这里是屈原放逐时曾经经过的地方,屈原在这里一定留下了他的足迹。端阳节近了,自己也该寻踪蹑迹,踵屈原之所居了。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碧水蓝天,蝶舞莺飞,绿叶红花,装点江山,这是一幅多么瑰丽的画图啊!天晴了,一缕金色的阳光,从草屋的小窗里射到床上,他觉得应该挣扎起来,再多看一眼这美丽的世界。三钻子去食堂吃饭该快回来了。他想,今天三钻子去放牛的时候,定要他带上柴刀,到柳林里砍根柳树枝,给自己做根拐杖,他要到外面走一走。吃早饭的铜锣声已敲响了多时,三钻子也该回来了,他应该去做他该做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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