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烟似笼,霜华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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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帐暖烟似笼,晓来始知霜华重。
红幔金钩起角,纱帐间露出如天真到微触心弦的睡颜。鼻息微拂,还真是沉,你看这明媚的脸色,一如平常。没有碎魇的好好美梦,本该就是如此。
而一切来得太顺当,本该如此的自然,带给不了她动荡惊惶太久的心完全的踏实。
怎么了。
西风趁着晨光,和了凉意滑触肌肤,点点寸寸。苎萝浣纱的粗麻质地,酥酥地摩着,举手投足间细细地体贴身体。她却将一旁堆叠至高的锦织绣纺,绫罗绸缎的料子贺礼抽了去。用劲一拽,布匹轰地滚落了下来。
拾起一地的包裹圆柱,展开,将那撩人乱眼的层层花色,扯上身。玉足踏立,像是泼洒出彩画小碟的颜色,鲜桃粉红,青草嫩绿,艳湖蓝和媚极的紫,相叠,铺将一室。
不管是滑溜的材质,还是刺绣的花纹表面,裹了好几层也暖不了人。哆嗦间又来了,似有冰水浇进骨髓。
刚刚得到的体温难道莫非还是不够。若这样,谁又可以满足的了?
还是只有他吗?
迷惑间,茫然起身,身后散落一地的华美锦缎。
明明是不可能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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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防备地瞪了回,对方立马收了眼,快步进了雅室。
“前几日来了景承赞的文集——《景风集》①,”掌柜殷勤,“正想着沈少许会中意,可巧今儿个就来了。”
“哦,这儿有《景风集》?”薛镜两眼发光,“我可是寻了它好久。”
“你也喜欢?”
惊异,这显然是沈一棠。老鼠落了米缸,薛融早就识趣地坐了一边悠悠喝茶:还是两只硕鼠,怕是要不短的时候。
“景承赞有隽才,我爱煞了他的文辞,真儿个珠玑斐然。”
“我也是,赏他的才气。只可惜卷了祸端,早死得枉。”笑得冷。
“一身的佞骨,”薛镜眯了眼,“《岳陵赋》里就可见一斑,终是不甘于下的心思。”
“结果投错了靠山。终结来说,他的谋算总不如他的文章来得好。”沉吟得出。
“众人只道佞臣佞子云云,连文章也一块儿地贬得不值一文。害我找得颇费周折。”
“原来小姐与在下是同道中人,幸会幸会。”惊讶早转为欣喜,知音难求。沈一棠对这位小小姐添了几分的亲近。
“沈公子亦是见地不凡,佩服佩服。”
薛镜打心眼里高兴,整个薛家里自己一直找不着人切磋评赏:薛绰薛融根本不喜,夫人二夫人老太君还念叨她读得痴,老爷热于酬文,总随大势的点论无甚趣味。这沈一棠虽是那薛融的友人,竟和自己兴趣相投,以后看是要多多讨教了,至于前边,似也不那么重要。
“家藏甚丰,近来又得了《金石论》,是前朝姜念章之作,题有拓印的。”言语间好不得意,眼角上瞟,不见正气。
薛镜兴致正高,喜那沈一棠恣意风采又生得仪表俊朗,不以为意:“那可是珍品啊,竟让你得了。金石之类的考据难于史料,晦得很,不好研习。”
“这对我来说倒还好,下回便指点你一二。”口气不小。
……
薛融早预见了一般,眼见天沉了颜色,盘算自己有待考察的《魏史注》还未曾提上过日程,这温起来可要费些时日,只有起身点拨相见恨晚,还论得飞扬的二人:
“我说,今儿个是来置书的吧。”
二人俱一愣。薛镜忽地意识:今日怎地对这初次会面的少年聊了许多,再见窗外天色,已是这个时辰,便局促起来。而沈一棠相熟薛融,自是不管。
“融又有公务在身了?哈哈。”讽得大声,让人隐约不舒。
“别提了。”薛融宽厚,似已习惯。
掌柜忙呈了书卷,早已用油纸包得妥贴。薛融摸了钱袋,竟然不够。
“又罚了月供?”肆意,分不清是关心还是嘲讽。
“没有,只是未料得会花上这么多。”薛融微窘,却依旧是风度不改,浅笑地问掌柜:“书先放着,晚些时候我差人来取,如何?”

“无妨,一并带走吧。”掌柜对这锦服温文少年颇有好感:“薛家少爷的招牌可是不只这十几两银子。”
“那就谢过掌柜了。”诚恳一笑。
三人出了卷帙居,最后还是一直观望的沈一棠付的银两。
“这点小钱,我请融便是。”
他嘟嚷,唤来家仆,豪气地还留了碎钱,说是下回再用。融谢过。到了路口,沈一棠先行,薛融和薛镜踱步回府。
一路静静,没人开口。薛镜心里梗了好些段子,说不将来。这薛融倒也沉气,她暗恼。
“薛融。”
“?”他转头。
“我是想问,”她刮着脑袋,“今儿个你怎么会买书?”是的,前面就觉得哪里奇怪,兴致太高,拖到现在才发觉。
“没办法,夫子要考察功课,娘还会监督。”他苦了脸,“三日后便是。”
“我说你这么好的兴致。”今天第一次,她笑了。
“唉。”
他眉头蹙起时候,额心间有浅纹,不多,就一道。微有些长,周围细小的堆叠纹理,绕着浓色的眉毛。茸茸的,抚上去该很顺,和披风上的裘绒一样。薛镜想着,越发笑将起来。
“要不,我帮帮你?”
“那真是太好了。”答得太快,薛融腾了起来,差点没激动地抓了她的手,声泪俱下地叫上声:“大恩不言谢。”
薛镜没料到会应,还这么肯定爽快,似乎一直就等着她这句话。她微嗔:“先说好,只是复书,其它我可不管。”心里还是滋滋的喜。
“早就说镜你最好了。”这样也已是欢喜不已,有了底。
“你叫我什么?”错愕。
“镜,”他看着她的眼睛,讨好地暖暖:“还要再重复上一遍吗?”
“不用。”怕了,下眼盯着鞋尖的丝绣小瓣樱花,或是地上任何的其它。
“早这样叫过,现在才发觉。”他笑,“平日里聪慧,怎么这次钝了。”
“嗯。”停了半天,抬头,微凉的眸子:“为什么?”
“名字便是用来称呼的,不是吗?”一笑。
一路回暖。经过府里的花苑,薛镜瞥见点点绿尖起了枝头。
翌日,老太君回府。
薛镜随待嫁的薛绰一起候在了正厅,金玉良品,筵席早呈了一大圆桌。
厅堂正中的填漆戗金云龙纹桌,还是当年清明公主下嫁时的妆奁之一,算是薛家昔日绿树成荫,鼎盛时候的见证。在这之后的四十八年间,薛家人丁凋零,到今时今日,除却薛融,薛纺,薛绰三人,四代内竟已再无子息。这张大桌环上足可坐十五六人。当年满当当,现在总缺了块漏风。平日里不使,偶尔见用,难免伤感。薛崇三十余多才抱得了薛融这棵独苗,宝贝重视程度自不必说,而以后薛家兴盛的希望便托付了他一人的身上。
薛崇关照老人家厚羽绒垫上座。其余人亦纷纷入席。家宴。除却少山水花鸟两画外,其它均与那日一致。筵毕,薛融随太君离去,花妮跟了一同。众目睽睽。薛绰很是惊奇,如果不是碍于家教怕是要叫了出声。薛镜倒是和众人一般不见星点波动,起身回园。
这薛府的下人们眼见着都一起活出了精明。
房里,薛镜起了琴架。对她来说,书与琴便是消磨聊赖的倚靠。不喜女红刺绣,更加厌恶下厨煮炖,花清时常打趣说将来娶她的人不得不事事自己动手,可是半点便宜都占不到。的确,她亦知自己这份喜好与寻常女子不同。虽说世家小姐,书香闺秀总要通些文墨,但眼下学得已足够。她没半点要停下的意思:这份子气,将来谁愿受便受了去。
晚上,薛镜又早早地睡了。待一切安静,吹了灯,罩了斗篷。夜里溜出去容易让人上瘾。
亦明湖畔已立了个着蜜色团纹罩衫的人影。她心定了下,上前:
“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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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尔雅》----四时和谓之景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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