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远华容,琴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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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融之后关了一个半月的禁闭,本来说是三个月的,结果老太君架不住孙儿的苦求说要折半,薛崇不敢违背。至于抄书,老爷委了薛镜监督,本以为可以通融一下,结果……哎,薛融甚是没有想法。
每天定量上交三十张正楷,一张六列八行共四十八个格子,字迹潦草的不收,涂抹污渍的不收,找人代写的不收,薛镜十分尽职地行使这份权利。若是换了其他人,哪怕就是老黑着脸的长清,起码也只要求数量,不看重质量。眼看着自己天天满头大汗,苦不堪言地在那里执笔执得手都快提不起来,那翘着腿悠闲地坐一边翻着书的薛镜就是如此地讨厌。薛融心里这样想着,唯一的安慰怕也就是可以见到从前奶奶身边那个安静雅致的琉璃了——现在被那丫头改了叫花妮,书童阿弘在磨墨的时候都忍不住地瞟眼看她呢。
每天早晨,薛镜便领了花妮叩响左厢。头一天,是阿弘开的门,薛融还没起。薛镜就叫花妮打了盆水,吩咐往床上泼去。花妮支吾了半天说什么也不肯答应,最后还是薛镜自己捋起了袖子,抢了脸盆。结果因为力气不够,和阿弘和花妮推推搡搡地还晃掉了大半盆。不过就小半盆的凉水也够这位大少爷从床上跳了起来的了。
大半月的日子下来,薛融在薛镜的督促下,非常安分,或者说是除了应付她之外已经没有什么过剩的精力去折腾了。这让夫人老爷和老太君喜滋滋地又把功劳记在了薛镜的身上。薛融真不明白为什么那丫头对园子外面的人的时候那么娴雅,就好象他纺姐姐一样,但一转身,根本和那个火暴的薛绰没什么两样。幸好还有阿弘拉着,花妮劝着,不然真怀疑自己会不会没等一月半到期,先被整到玩完。现在自己在爹爹,娘,姨娘,奶奶面前说话是越发地没“妹妹”有分量了,偏偏她又总是针对自己,薛融郁闷得很: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她。
薛镜知道薛融心里有气,就是知道才觉得特别畅快,若是花妮不扯后腿地总是站在“敌人”那边就更好了。她恣意地出着那尾玉鲤鱼的气,等着性子松垮的薛融求饶,却一直没等到。每回眼见他在自己的刁难下,气得都握紧了拳头,又坐回了几案,揉了纸重写,薛镜下次吹毛求疵的心思便要多费一层。终于等到第二十六日,薛融的字一天天地进步神速,连诵背考察了都没有一点的问题。自己现在竟然已经实在想不出问题为难他了,而这些从小在清和阿媛的督促下,薛镜也是辛辛苦苦地练了好些年的,现在竟然……一时懊恼至极,脱口而出:
“长了两岁,又是有夫子教导的嫡子,也不过如此,庸碌得很,还白吃了粮食。若我是你,不等将来接手把祖宗家产败光,就先羞愧地关起门不敢见人了,哪还敢再出去招摇,生怕别人不知道龙生龙,凤生凤,薛家这会倒出了个会打洞的老鼠子儿。”
这些话都是没进薛家门前,听酒楼茶馆的人闲扯淡的,显然薛家独子薛融贪玩不肯受教是名声在外的。这么地,被薛镜拿出来刺激了。
屋子里刹时静悄悄的。只有园子中间的银杏,片片的金黄擦着北风落地的声音。午后休息,花妮和阿弘都不在。留下的两个人,一个方才反应过来刚刚说了什么,下意识地想要掩口收回却终是倔强没有任何的表示;另外一个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比以往时候更紧握的拳头暗示了它主人的心情。
吱地一声,门被花妮推开了:“咦,怎么都站着?”说着把一大叠宣纸放在几案上。薛融和往常一样无声地坐了回去,执起笔抄写,仿佛不曾间断过。花妮只愣了一瞬,不声响地伸手为她家少爷磨起墨来。
待到阿弘进来时,看到的是少爷在表情肃穆地写字,周围一切绝缘,花妮则抢了平日里他的工作,镜小姐依然在看书,久久翻不过一页。书房里的气氛静得诡异,让人不自觉连走路都压了声,小心起来。

好不容易捱到日斜西山,结束了终于。阿弘偷偷地拉了花妮问,却问不出什么。翌日,薛镜头一次没来,说是身体不适,留了花妮就够了。阿弘刚想欢呼说终于能溜出去放风,薛融却不声响地坐回了几案,这一个月来养成的习惯比起一直以来的,似乎更让人熟悉到错觉。
书房就这样被占据着,直到夜色落下,阿弘点上宫灯,起了壁炉,花媛花清来唤晚膳。再一日,薛镜又没来,薛融也还是稳坐书房。阿弘满腹狐疑,整天瞅着少爷,像瞅着庙会上描脸的大花旦。倒是花妮不动声色,磨着墨,静静地陪着。
几案上的纸层层地叠了起来,薛融也未多作吩咐。二十日后,一月半满了,薛融差阿弘和花妮一并帮忙捧去了右厢。薛镜没多说什么,花妮便收了起来。右厢关起门来还是和以前一样静静的日子,也关起了好些关于薛家少爷转性的七嘴八舌。薛融偶尔从窗口张望也会想起那个倨傲的“妹妹”,花妮时不时过来串门,零碎地总断不了她的消息。
时间仿佛流水一般,薛镜与融的接触自那后更少了,清园左右两厢的联系仅靠着下面人的碎叨。偶尔进出擦身或是聚宴相逢,佯装空气低头,再加个闹腾的薛绰——原来即使是住在一个园子里,要不见“面”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又好些月份,过了年,薛融已有十四岁,薛镜也满了十二。府里常有些客人来往,时常来转悠的薛绰也不见来了。薛镜没有在意,继续寂寂地守着她的右厢。学完书法女红,诗词曲赋后,老爷给薛镜的琴师总算是请来了。
其实早就该来的。老太君去万象寺卜卦说,薛镜十二岁前不宜习八音,老爷寄厚望,也希望她能多专注些在正业上,这件事情就耽搁到了现在。于是乎薛融写字读书时,常可听见琴音。开始是不成调的断断续续,后来……后来没想到一直好久都还如此。一日,薛融听殷勤串门的花妮在和阿弘惋惜小姐习琴的不顺利:早也练,晚也练,十个指头都磨破了,进展还是缓慢。薛镜还严厉不许任何人说出去。
原来她也有挫折的时候,薛融顿时直觉心情大好。晚上阿弘收拾字帖发现多了十张。一过亥时琴声还在磕绊,薛融就早早地说要歇息了,阿弘和其他下人们便撤了。
花妮早就下去了,一直委屈她听不成调的杂音,薛镜实在觉得丢脸。这月亮圆了又亏了,夜夜对着它苦练,为什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蓦地她负气地伸手用劲一划,“噌——”
“看来我们的薛大小姐心情是不怎么好。”长长的水晶帘子被掀开,哗啦啦的在宁静的夜空里回荡。
“哦,”薛镜斜睨了一眼,不以为意,“稀客啊,浅陋的地方还真是对不住薛家少爷了。”
薛融四周环视了一圈:檀木的琴架,大红的地毯,半片的水晶帘子,内室半掩的红幕帷幔的床榻,一张几案,一张卧榻,一只琴凳,还有角落里的梳妆镜台,上面放着只红色的小抽屉柜,外面描着手掌样的枫叶。房间的陈设简单到有些疏离,一眼便扫尽了全部,但还是依稀看得出是个姑娘的住处。现在该是正月了吧,外面下着雪,银杏树上的叶子早就凋光了。想起自己的房间里还有暖炉,屏风,薰香什么的,这里却一样也没有,怪不得初进来的时候有点冷。
“怎么这么冷,是长清那里疏忽了吗?”薛融捻过一枚水晶珠道。
“是我自己让花媛,花清搬走的。”薛镜聊赖地拨着弦,眼神似乎有些远,“那里一直也是冷的,习惯了。”
“哦,——阿嚏,”薛融刚要说什么,冷不防一个喷嚏。
“这点都受不住,没用。”薛镜笑了起来,又长又深的睫毛扑闪着,却抵不上一对琉璃色眸子的透亮,和嘴唇的殷红暖意。这些看在薛融的眼里,像是冬夜的寂寥中蓦然挥过的一抹红绫,在他心底骤然荡开了圈的涟漪。又听她末了加了句,
“床尾有件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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