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助纣为虐席兆平疑兵幻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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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狱曹”丁独佑挥着鞭杆驾木**车出三合镇,辘辘声中仰天大笑。小孙嘎惊心未定,见丁独佑笑得怪异,不由问道:
“丁大伯笑些什么?”
丁独佑朗声道:“我笑的是你!小小年纪居然想起来躲在屎缸里,有胆子!够机灵!看样子老天爷也是向着你的……”
小孙嘎却笑不出来,他惦记着大表舅张俊标夫妇的安危。
“我们现在到哪里去?”小嘎愁眉不展地问。
丁独佑说:“我把你送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游山玩水,读书写字,还有人教你武艺,怎么样?”
“有那样的地方吗?”
丁独佑得意地说:“怎么没有?太子淀南头有个倪家渔寨,老寨主花脸神驼倪松是我的磕头大哥,他有两个美丽绝顶的女儿,一个使鞭,一个使棍。那使棍的正可以当你的师父,你说好不好?”
小孙嘎叹了口气:“那样,你就当不成我师父了……”
丁独佑喜欢小嘎,但无奈地说:
“我本是个穷人,但四年前收养了一个结拜弟兄的老娘,后又收娶了一房病殃殃的媳妇儿,没奈何,只得拼命做活,……你若是跟了我,我哪有功夫教你?自古言说,穷文富武,我可不愿耽误了你这块材料……”
孙嘎却嘻嘻笑了:
“丁大伯,就把我带到你们家去吧,我给您当个小做活的,出来拉脚我给您牵牲口,晚上睡觉我给您焐被窝……难道不好?”
丁独佑笑骂道:“你这小兔崽子!还赖上我了,不往高处爬,瞧得起你丁大伯,是不?”
二人哈哈大笑。
忽然,一个高大的白胖子拦在马前。
“唷──”脚马停步不走了。
丁独佑有些愠怒,但瞧眼前这位白白胖胖大个子穿着普通百姓的粗衣布袍,没有发作。
别瞧这位白大高个儿穿着寒酸,神态却十分从容,眉宇间气概轩昂,说起话来口边漾起三分笑意,那笑纹虽不可亲却也不可憎。
只听他抱拳问道:
“这位大哥,从北边官道上过来,可曾到过三合镇?”
丁独佑谨慎地说:“到过又怎样?”
“跟您打听一个人……”
白大高个儿一眼瞥见了丁独佑身后的孙嘎,又煽煽鼻子,分明闻到了阵风送过去的臭气。
丁独佑冷淡地点点头:“或者可以知道……”
白大个儿说:“前几日曾有弟兄去三合镇寻找飞天鼠张俊标,但一去不返沓无音讯,不知张俊标还在不在镇上?”
孙嘎探出脑袋,刚说了一个字“他──”就被丁独佑拍了回去。
丁独佑皱眉问道:“他是干什么的?你是他什么人?”
白大个儿解释说:“他是茂兴张酱菜园的掌柜。我从长沙来,人称白九太岁,专程来他家接送养子小孙嘎去避难的──难道三合镇上发生过一场浴血大战,您老兄都没听说过?”
丁独佑沉吟起来,他一时弄不明白眼前这位不速之客何以如此知情?于是反问道:
“身在长沙,何以得知三合镇上的事?”
白九笑道:
“老兄有所不知,我在长沙府里做点小差事,有机会得知官府密报,如今举国之内,凡大事、要事、奇事,官府在十二个时辰之内都能知其根妙……”
丁独佑打断了他的话:
“既然你是官府的人,我又怎能向你密报?──闪开!”
白九反而伸手抓住了马辔头,提高音量,声如洪钟:
“老兄信不过我?我人在官府,心在江湖,找不到张俊标,崔钧山他二师兄的嘱托,也就付之东流了──老兄不是凡人,老兄决非一般人物,老兄一定帮我……”
丁独佑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情愿地说:
“后有追撵,前有拦截,老天爷让我怎么办呢?……你上来坐吧,咱们还是颠荡着**说会儿话!……”
白九喜出望外,大步跨上木板车,坐在孙嘎对面。
丁独佑并不回头,却追问道:
“你把小孙嘎接到哪里去?你再说一遍……”
白九一字一顿地说:
“接到长沙去,交给孙大坚的师弟、崔钧山的师兄,这可是哥老会大掌舵马福益的主意……”
丁独佑未及表态,孙嘎急了:
“我不去!我不认识他们!丁大伯!……”
孙嘎急叫,泄露天机,白九抚掌大笑:
“原来小公子在这里?你就是孙大坚的遗孤孙嘎?这真是无巧不成书!”
丁独佑回头狠狠瞪了孙嘎一眼,鞭杆又一戳,脚马没命的奔跑起来。
白九见丁独佑不悦,当即收起笑脸,眼露凶光,让孙嘎好生害怕。
跑了一阵,丁独佑没见什么动静,又放下鞭杆,慢了下来。
原来道边柳荫下立着两个人,同时朝丁独佑扬手拦车。
胖硕的那位身穿橙色长袍,腰系黄绦,身边佩带五尺长九刃杖剑,肩背一副半新半旧褡裢。此人身架高大,宽脑门晶光闪闪,重眉炯目,相貌上一脸淳厚却透出几分聪灵之气。只听他声音浑厚,抢前一步对丁独佑说:
“车老板留步!我俩乃游方郎中,前边有人重病在身,急需救治,能否带我俩走一程,也好省些时间?”
他身后的那位面色清瞿,身着海兰色长袍,紫色丝绦,腰佩青龙单剑。他虽然同样生得高大,但瘦骨嶙徇,神采飘逸,同样也是宽脑门,重眉炯目,不善谈,只把一串铜钱捧在手里,送给丁独佑。
丁独佑瞧瞧这位,又瞧瞧那位,笑问道:
“两位面貌十分相似,倒好象是同姓兄弟。”
胖硕的大和尚连连点头:
“老板眼力不俗,我俩还是同胞手足。”
丁独佑面露喜色:
“既是亲兄弟,又同是游方郎中,阁下莫非是桃岩庄的常羽洲、常羽田?”
肥硕的那位惊奇地问:
“正是我们,我乃常羽洲,老板爷认识我?”
丁独佑挑指赞道:
“常氏兄弟远近闻名,闯荡江湖的,岂有不知之理?──快上车吧!”
常羽田见丁独佑对铜钱不屑一顾,便只好把铜钱放在小孙嘎怀里。小孙嘎双腿一抖,铜钱漏于腿下。
大车重新上路。
白九见中途有人搭车,心里不满,撇嘴斜眼地连连冷笑。常羽田看在眼里,也瞅着小孙嘎发笑。
常羽洲莫名其妙,问道:
“兄弟!你有话就说,笑些什么?”
常羽田说:
“我瞧这小兄弟十分可爱,他把双腿一分,就算是收了钱,两只手却始终舍不得离开他那圆头木棒,是不是把咱们当成了强盗?”
常羽洲也笑了:
“瞧这孩子很有些英武之气,不过象是受到过什么惊吓……小兄弟,我们可是好人哪……”
丁独佑冷冷地插话:
“天下自称好人的遍地皆是,郎中大哥,别把孩子弄糊涂了……”
常羽洲不知丁独佑另有所指,窘色不安地说:“好、好、好……咱们坐车,不要乱扯……”
聪明的常羽田偏今天来了兴致:
“小兄弟,我看你这圆头木棒大概不大好用,这家伙头重脚轻,平时练习劲力可以,一旦到了战场上,首尾不能颠倒,便少了几分灵巧……回去告诉你爹,换个匀称的家伙好不好?”
小孙嘎象被拨动某根心弦,眼中顿时含泪,倔强地抗议说:
“这不要你管!我也是到过战场的人了,不信你的胡说白道!丁大伯,他是不是胡说白道?”
丁独佑并不回答,仰天长叹道:
“唉!胡说加白道,老天不知道;为啥不知道?只有天知道!”
白九越发愠色,常羽洲更觉不安。
常羽田则追问说:
“小兄弟,浩浩乾坤,朗朗日月,哪来的战场?瞎话吧?”
小孙嘎怒目圆睁,仿佛随时都要拼命。
常羽洲劝道:
“兄弟,咱俩今天没喝酒呀,你哪来那么多话?战场不战场,毕竟与咱无关……”
白九傲然嘲讽地说:
“原来两位先生脱俗得很,所佩兵刃都是吃素食的,装装样子而已……”
这话说得伤人。习武之人到了这个份上必定要较量一番。常羽洲生了气,气那白大胖子好不懂礼貌,于是客气地问:
“阁下莫非也是武林中人?请问好用什么兵刃?”
白九笑而不答。
常羽洲脸色稍变:“阁下既然无意较量,何必恶语伤人?”
白九闭目不睬。
常羽洲动了真气,点指白九说:
“实在看不出你有什么必要目中无人!报上你的名号,你我下车较量!”
白九道:
“乡野郎中救人危命乃是本份,舞枪弄棒怕不是本行,问我的名号做甚?报出名来,怕不吓破你的胆!”
常羽洲忍无可忍,挥拳砸去:“我偏要你报!”
白九稍一偏身,借来拳的冲力只一拽,将常羽洲拽倾,一只脚已伸向常羽洲裆下;再一发喊:“去你的吧!”只一撩脚,便将常羽洲撩到车下。
这真是极大的劲力、极快的速度、极狠毒的脚功!这一脚,足以骨断筋麻,常羽洲未及封身,所踢中的恰是裆下要害,一时间常羽洲可怎么受得了!
常羽田惊出冷汗,抽出青龙单剑就要索命,丁独佑说:
“快去救他吧,这里有我!”
言下之意,拨刀相助。
即而怒目白九,咒骂道:
“如此歹毒,决非善良!敢在老子车上撒野,不认识你丁大爷什么人物!──拿命来!”
说着,鞭杆横扫,卷起一阵旋风,将白九险些掀下车去。
白九见丁独佑武功老到,不敢小觑,忙从腰后拨出煽魂铁扇,窜上车帮,闪过鞭杆,转身以扇为棒,抽向丁独佑腰后脊背。
丁独佑龙腾虎跳,窜上另一车帮,以鞭杆为戳为点,似将万千冰雹撒向白九周身,意欲将白九撵下车去。
白九并不示弱,“刷拉”展扇,一股阴风骤然生起,笼罩在木**车之上,令丁独佑双腿酸麻,仿佛万千毛刺扎入肌肤。
这也就是丁独佑,内功雄厚,可以用意念调真气将白九的阴风抵挡在肌肤之外。换个内功不足的人,念力不足,真气空乏,难以抵抗阴煞凶风,一旦阴风煞气渗入肌肉,侵至骨骼,人也就十有九残了,最起码,下半身瘫痪无疑。
小孙嘎躲在风头之下,伏在车板上,心里恨坏了白九:那白大个子一脸虚情假意,令人生疑;后来又满脸阴云密布,让人心悸,刚才又阴狠凶蛮地伤害了和善的游方郎中常大爷,现在又怪招迭起,打算制服丁大伯,这怎么可以?
小孙嘎人虽幼小,心里却有数,他认定了丁大伯是亲人,那么跟丁大伯做对的当然是仇人,既然是亲仇分明,他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小孙嘎摸到身边的圆头木棒,双手紧攥,悄悄朝前猛捅,木棒圆头正戳在黑马**上。黑鬃马受到戳击,以为是主人发怒,吓得立即放蹄狂奔,木轮车被拖拉在后,疯颠狂弹,坎坷之路上浅起黑雨一般的飞泥,而车上,白九和丁独佑的打斗却没有一瞬间的休止。他们轮番跳踉腾跃,谁都不肯服输,谁都不肯跳下车去,谁也无法将对方制服。
南去的官道长年失修,曲折凹凸不平,官道两边密密的树丛草海格外繁茂,常常掩映路面,使官道显得格外神出鬼没。黑鬃马不知该什么时候停止,飞车上的较量也难决胜负。
正在这时,拐弯处突然出现一位背包挎伞的行脚僧。他静观道边,奇怪地望着飞车远方驰来,不明白何以在幽僻的官道深处,会出现如此精彩的惊险搏杀。
飞车从和尚眼前一闪之即,和尚骤然神变,因为他认出了那位瘦小枯干的是义兄丁独佑,与义兄对打的是功夫精湛的行家高手,义兄怕是有难,和尚不能坐视不管!
和尚当机立断,纵步飞奔,以木板车后尾为点脚之处,只一窜,便跃身站于马臀之上,后将一把竹木雨伞旋得飞快,屈身左右两下,割断了左右两根套马绳。丁独佑当然愿意有人把套绳割断,因为免去了疯颠狂荡,车身也就免去了支离破碎。
黑鬃马失去重负,得意非凡,喜出望外。和尚在黑马撒欢之前跳下马背,放马在任意落荒去了。而白九和丁独佑的拼打并不因车身骤停而终止。看得出,丁独佑习惯了大车的颠簸,方才奔跑之中,不以车身颠簸为惧,双方较量以丁独佑稍占上风。而现在,平地上拼打,则是白九占取优势。
丁独佑早看见盟兄弟来了,扬声叫道:
“了虚兄弟!来得正好!给我打这个混蛋!”
了虚和尚性情豪放,哈哈大笑,算是寒喧,随着一声“开!”,竹伞刷拉撑开,滴溜溜飞速旋转,带起一股阴劲旋风,直裹向白九双腿。
白九大惊。方才他已经见识到这位和尚非凡的内功劲力,只恁用内功运力到掌,那竹伞便有了钢伞铁伞的效力;力到掌上,达向指尖,待到伞骨伞头上,竹木伞就又有了钢刀铁刃的作用,否则,怎能割断绳索?
而现在,转伞煽起的阴风比白九铁扇煽起的阴风长久得多阴劲得多了。白九不敢硬撑,急忙“鹰击长空”朝空中腾起,恰遇丁独佑追命的鞭杆猛劈下来,白九见杆必躲,斜刺里“兔伏三窟”,而了虚和尚只用伞尖朝他一点,白九便惊惧地再跳起来……。了虚和尚又是一阵狂笑。
三人打在一起,白九一个对俩,虽觉艰难却无惧色……
小孙嘎被颠得五内错位,差点昏死过去。侧耳听,不远处三位高手正酣战不已。小孙嘎不知道他们将打到何年何月,灵机一动,悄悄爬下大车,隐藏身形,朝来路上跑去。他要足跑回到白九踢伤常大爷的地方,看看常大爷怎么样了。在他幼小的灵里,常氏兄弟是他所认识的**里,待人最和气、相貌最英俊、最有本事也最有风度气派的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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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小孙嘎隐入绿色幕帷放步飞奔后,好一阵功夫才气喘吁吁来到常羽洲翻下去大车的地方。暮色苍茫,路也苍茫,看不见任何人,却发现常羽洲的褡裢落在路边湿泥里。小孙嘎连忙捡起来,尖声呼喊:
“常大爷、常二爷!你们在哪儿啊?……”
路边树丛晃动,闪露出常羽田的上半身,他警惕地朝大路两头瞧了瞧,问:
“小兄弟!是喊我们吗?”
孙嘎寻声望去,只见那神情疲惫的常羽田,正忧心冲冲地左右张望,急忙跑过去递上褡裢,仰脸关切地问:“常大爷怎么样了?”
常羽田接过褡裢,十分感谢,说:
“承蒙小兄弟惦记,我兄弟总算万幸……”
孙嘎钻进树丛,迫不及待地说:
“他在哪?我要看他……”
常羽洲躺在密丛深处一块平地上,面色青黄,发辫散乱,炯炯又目已然黯淡无光。见小孙嘎到来,费力地转动眼珠,问:
“是你那车老板叫你来寻我的?”
孙嘎摇头说:“不是,是我偷跑来的──我丁大伯正和一个和尚一块打那白大胖子……”
常羽洲艰难地问:“为什么不等你丁大伯了?”
孙嘎坐在常羽洲身边,泪光浮闪出来:
“反正他俩都想把我送给陌生人,丁大伯想送我到倪家庄学艺,白大个儿说要把我送到长沙交给一个什么首领……我可哪里都不想去!”
常羽田问:
“孩子,你家在哪里?他俩彼此什么关系,非要把你送走?”
小孙嘎口齿非常清楚:
“我家在三合镇,几天前被抄了家。我被大表舅救下,我弟弟、我娘和我崔叔叔都生死不明了……”
常羽田忙问:
“三合镇上有位乔五娘,你可认识?”
小孙嘎眼睛一亮:
“常二爷认识我娘?──那就是我娘啊!”
常羽田拈须笑道:
“我听着也象。没听说还有第二家被抄么!”
小孙嘎追问道:
“我娘,她现在在哪里?”
常羽田叹了口气:“我们前两天见到过她,她追你那小弟弟追得好苦,有歹人劫走了他。盖道长救下了你母亲送她到宝光寺去了……很难说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小孙嘎又问:“没听说我崔叔叔在什么地方?”
常羽田摇摇头。反问道:
“小兄弟你是怎么被救下的?”
小孙嘎垂下头,哽咽着说:
“大表舅藏了我刚刚三天,就有人告了密。兵丁来搜我,我跳进了粪缸里……”
见小孙嘎一言难尽的样子,常羽洲有气无力地说:
“难为你有这种心计,小小年纪实是不易……”
小孙嘎突然激动起来,跪在地上哭泣道:
“常大爷、常二爷,你们是远近闻名的好人,你们心眼儿好,又有本事……请你们收下我,让我给你们当个书童,待候你们吧!”
常羽田瞅瞅哥哥,常羽洲点了点头。
常羽田长叹道:“唉!人心叵测,归宿难寻,天涯沦落,何时是了……。好吧。我已经有了书童宏儿,往后,你就跟着常大爷吧!”
孙嘎立刻伏在常大爷身边磕了三个头。
常羽洲十分感动,拉起孙嘎的手:
“你很聪明……我好了之后,做我的徒弟吧,我把毕生所学全传给你,怎样?”
孙嘎大喜,又磕了几个头。然后解开练功带,从红肚兜袋里扣出一块双龙大银元,捧送到常羽洲眼前。

常羽洲惊怪道:“这是干什么?”
小孙嘎睁大眼睛,诚恳地说:“给师父治伤。”
常羽洲又感动又气恼:“快收回去,快……”
一阵疼痛,常羽洲大脸盘刷地变白,脑门子上渗出一层冷汗。
“师父,你怎么了?你还疼吗?”
常羽田拍拍孩子的头:
“先不要叫他,他现在必须少说话,以集聚真气。唉……他眼下只能闭目静养,不宜行动,可这荒效野外……”
常羽田突然愤怒起来:
“白大个子好无道理!萍水相逢,并无宿仇,龃龉之中狠命偷袭,却还要用十分劲力!此人为何如此凶蛮?幸亏你白大爷匆忙之中闭气封身,也只来得及封上三分!以弱敌强,怎能不落下七分重伤?”
小孙嘎不知应该如何安慰,忽然想起一句俗话,便斩钉截铁地说:
“师徒如父子!我长大了给师父报仇!”
常羽洲仰天长叹,泪流满面地说:
“老天有眼,神灵有知,我常羽洲何德何能半路上捡来如此孝子!……”
常羽田匆忙打断他的话:“嘘──,听!有几匹马正朝这里奔来……”
小孙嘎蹭地立起:“我去看看……”
小孩子不惹眼,常氏兄弟没有阻拦。
孙嘎钻出树丛,猫腰探看,远处奔来两匹马,前头一匹花斑马,马上端坐一人,隐约见国字型长方脸膛,身量魁伟。后面一匹红鬃马,马上一人,似乎面善。待红鬃马跑至眼前,小孙嘎突然惊喜地雀跃起来:
“大表舅!大表舅!──我在这里!是我──小嘎嘎……”
马上之人当然是“飞天鼠”张俊标。他惊讶地忘了回答,勒马驻足,狂奔的马儿不肯停步,喷着响鼻儿,打着嘶鸣,原地转圈儿。
前边花斑马上衣衫华贵神态雍雅的汉子回过头来,说:
“是他?带上他走!……”
张俊标朝孩子伸出手:“过来!我带你走……”
小孙嘎连连后退:“我不走、不走……”
张俊标忙问:“怎么回事,实话告诉表舅……”
孙嘎说:“师父受伤,寸步难行,我不走……”
张俊标奇怪地问:“一天未到,你就有了师父?骗人吧?”
花斑马上那位汉子折回来说:“师父受伤,理当关照,他现在哪里?”
小孙嘎并不理他,只对张俊标说:“大表舅,借我你的红鬃马,好不好?”
张俊标跳下马,说:“他在哪儿?让我见见他……”
小孙嘎欢天喜地跑向密丛,高喊:“师父!常二爷!有马了!有马了!”
见大表舅跟在身后,迫不及待地对常羽田说:“这就是我大表舅,他让马给师父骑……”
常羽田立即深深拱揖:“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张俊标人本侠义,见人危难,不肯袖手;再说小孙嘎认下了师父,当然帮忙,特别是张俊标早对那陌生汉子心存疑虑,极想找机会甩掉他。于是格外关切地问:“那位伤在哪里?要不要我帮忙?”
常羽田虽说了“不必费心”,心里却希望张俊标帮忙,多一份力量,他大哥就少一分痛苦。
张俊标口里询问着,手下却张罗起来。二人合作,将常羽洲抬上了马背。常羽洲不能分腿跨坐,只能伏在马上。临分别时,常羽洲嘱咐孙嘎:
“我家在桃岩庄,到家里再见……”
常羽田千恩万谢后,拉着马僵走了。
孙嘎瞅着常氏兄弟背影,怅然若失。张俊标见状,正好是摆脱陌生人的机会,便对孙嘎说:“你如果一心想学个郎中,我不拦你,且比我开酱菜园强多了。这么着吧,我现在就送你去桃岩庄。”
而后朝马背上发愣的雍雅汉子一抱拳:
“好汉请留下名号,日后在下当涌泉相报!”
马背上的汉子突然一改神态,俊雅的脸上呈现一丝挣拧之笑,说道:
“告诉你名号,容易,但我不想告诉你,因为你想摆脱我对不对?从打房顶上你我邂后时起,你就怀疑我的身份;我唤来马群,后来又驱散了它们,更引起了你的疑虑重重;这我看得很清楚。不过,我还是不想解释。人生就好比一出戏、一场戏法儿,捅破了,就毫无趣味而言。”
张俊标听得不耐烦,一声“告辞”转身就走。
马上汉子高叫:
“站住!──你们不是想去桃岩庄吗?把孩子送上来,我送他去!……”
张俊标连连摆手:“不敢劳驾、不敢劳驾……”
那汉子突然放声大笑:
“飞天鼠!你真愚得可爱……难道你就没想到过,我这番处心积虑,究竟是为什么吗?”
张俊标脸上一片茫然。
小孙嘎忽然想到白九,愤懑地哭喊道:
“我知道!你不就是为了抢我吗?!”
那汉子的笑声再起**,并非好意地夸奖说:“好小子!真是块料!跟我走,将来必定是个人物……”
孙嘎害怕那人雍雅的神态,更害怕他那淫软的声音,紧偎在张俊标身上。张俊标紧搂着孩子,生怕他插翅而飞。落荒古道,一对一的较量,张俊村并不惧怕那狂汉,然而张俊村也明白,那人有坐骑、自己靠双足,想逃,可没那么容易!
所以,当他看到对方抽出青铜古剑时,自己也毫不犹豫地从腰后摸出了八封鸳鸯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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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独佑伙同了虚和尚大战白九太岁,可谓势均力敌。双方酣斗,一时忘了照看孙嘎。
是白九第一个发现孙嘎不见了,因为他专为孙嘎而来,不能不时刻防他逃走;丁独佑没去注意孙嘎,因为他相信这小孩子敬畏他,决不会撇他而去,而他却没有想到八岁的孩子心血来潮往往会干出意所难料的事!
白九当下跳出战圈,大叫:“小崽子哪里去了?!”
言罢,围着大车转了两圈儿,湿地上发现了小孙嘎的脚印儿,立即朝脚尖所指的方向飞奔。
丁独佑见把孩子丢失,自己竟未发觉,懊悔得跺脚,看到大车,想起了黑鬃马,立即以哨音召唤,不多时,黑鬃马拖着半截绳套顽皮地蹦蹦答答跑了回来。盛急的丁独佑三下两下拿起套绳在被割断处重新打结,招呼一声了虚和尚,吆喝着追寻孙嘎去了。
轻功好、脚功也好的白九,毕竟赶不上驯练有素的脚马有高速度。黑鬃马吃了一肚子嫩食青草,潇洒地玩了一回,这次驾车,格外卖力,可以说轻车熟路,有如雾中游、云里飞,很快就赶上了白九。
白九自觉健步如飞,没想到马儿更是健蹄,情急中不顾敌我,稍一提踵,纵上车板。
了虚和尚撑伞相敌,白九弹跳而跃,落于了虚身后,举扇便煽;丁独佑挥鞭回头就扫,白九跃上马臀;丁独佑鞭杆抽向白九面门,白九鱼跃而下又冲向了虚和尚;了虚和尚转伞相逼,丁独佑晃身闪过,让风力袭向丁独佑;了虚停袭,白九趁机奋起相搏,使了虚无机会运伞泼威……
黑鬃马奔跑嘶鸣,引起另一匹马的唱和,原来常羽洲、常羽田正走在当头对面。常羽田瞧见仇人,岂有不雪耻报仇的道理,立刻拨剑刺向白九……黑鬃马并不停歇,常羽田不甘心让仇人一闪即逝,便也纵身跃上车靠,与了虚、丁独佑合力,制杀白九。
说来也怪,黑鬃马雄性的“嗷嗷……”长嘶,引发了红鬃母马的“嗷嗷……”唱鸣,那背驮着常羽洲的红鬃母马竟然停足转了一个圈儿,伴随着黑鬃马折回到旧路。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了陌生人雍雅汉子乘骑的花班马的“丢丢……”配合,立刻,仿佛四面八方都是战马的世界,“嘞嘞……”“咻咻……”“呜呜……”此起彼伏,一会儿的功夫,成百上千匹骏马如山洪海潮般涌起,群马涌动的波涛中,簇拥着几位马背高手,那便是索命神拳郎继平、鸟鹫神君莫寄岩、阴阳腿刘匆、以及胖大的云隐和尚……
丁独佑的大车逆马潮而行,黑鬃马看见无数的同类,激动得发狂,忘情地投入马群的波涛,很快,大车便如同海面上的孤岛、飘浮踟蹰。大车上的了虚和尚、妙手郎中常羽田、病狱曹丁独佑以及白九太岁,不由得停止了搏杀,共同望着这番奇景发怔。
只有那位俊雅雍容汉子放声大笑,笑声里,郎继平、莫寄岩、刘匆和云隐和尚已驱马包围了丁独佑的大车。
那汉子扬声高叫:“杜九宫!你好辛苦哟……”
白胖大个子原来不叫白九,听见管事大爷脱口而出叫出了“真名”,哭笑不得,回眸瞧瞧寒酸的大车,也不无得意地说:
“力战群雄,毕竟是一场好耍!──老安兄,亲自出马啦?”
听杜九宫的口气,似与那被称做老安兄的汉子,身份地位不相上下。
老安兄收起笑容,朝大车上多瞧了几眼,没发现什么异常,果断地将手一挥:“把他们给我拿下!……”
了虚和尚急中生智,与其被马包围不如去驾驭一匹马,于是看准一匹黄膘马,挫身一纵飞向马背。哪知那黄膘马并非真马,乃是海市蜃楼般的幻影,幻影当然不能骑,了虚被重摔于地,立刻被淹没在马的海洋中。
了虚顿悟,原来扑天盖地的马潮,全是那位被称做老安兄的俊雅雍容汉子的巫术所为,过去只听说过道家有种“撒豆成兵”的上乘功夫,属“奇门遁甲”的疑兵**,今日,虽不是“撒豆成兵”,却也看到了“撒豆成马”的巨大威力。
了虚和尚无破敌之术,却有保身之法。他当下席地盘坐,双手捏定大金刚轮印,闭目敛气,心中默念观世音“唵嘛呢叭弥牛”六字真诀,岿然不动。
从远处看,马群似乎已从了虚身上滚滚踏过,这一番无情的践踏,留下的必是一堆肉泥,谁不心悸?而从了虚这一方来看,他只是感到了一忽风一忽雨、轻爽爽地掠身而过,带给他说出不的舒适和酣快。
常羽田见了虚和尚扑马末着,跌于万蹄之下,心中惊骇,只有提剑在手,逼视杜九宫,以图自卫。
然而杜九宫却没把常羽田放在眼里,他的注意力始终在小孙嘎身上。此番杀回马枪,堵截的正是这个孩子,只有将他拿获,才不枉走出大内、离开京师、江湖上奔波了一场。
所以,了虚和尚陷入马群践踏,他捕捉常羽田、丁独佑已相对省力,但他仍然没有放弃最重要的猎获物,而是将手臂一挥,遥指马潮似海的那一头,对老安兄喊:“他在那儿!小兔崽子跑不了啦!”
张俊标和小孙嘎背靠老枫树,紧张地望着洪水一般的马潮从眼前流过,一时六神无主,惊慌失措。张俊标又一次看到了汹涌奔腾的马潮,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迷惘和厌烦,他不明白那位素昧平生的俊雅雍容的绿袍汉子,何以有如此非凡的本领能够驾驭千马万马?常言说,马通人性,莫非说那汉子有奇方奇术,能够开启万千马儿的开赋之灵,使之听从人的驱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莫非说那汉子真有集天下之马于一人之掌的诀窍,使其为自己的意志服务?如果说他曾呼唤这如潮天马送自己脱离三和镇、远避危险是有恩于自己的话,那么现在呢?现在他们是来施恩的吗?
正在这时,他一眼看见了自己骑过的红鬃马正驮着小孙嘎的新师父常羽洲茫然无主地在马海中徜徉,立即想起了老安兄召唤马儿的“丢丢……”之声,灵机一动,模仿着吹出口哨。那红鬃马好记性,看见张俊标,欢快地跑过来。
常羽洲伏在马背上,看见孙嘎,气喘吁吁地说:“孩子!快撒尿……撒在衣服上……”
张俊标和孙嘎不知何意,彼此面面相觑。
常羽洲挣扎着说:
“这不是真马……这是巫术,仿佛海市蜃楼……那人有功夫,将过去有过的万马奔腾,调到了今天再现出来……”
张俊标和孙嘎更是听不明白。常羽洲急得满脸是汗,性急起来,说:
“你们瞧瞧地面,可有蹄子印记?──快撒尿,尿臊屎臭,可以保你们闯出此阵!快!这幻影之阵维持不了多久,到时候又得一番较量!……快跑吧,孩子!……”
张俊标首先明白过来,将孙嘎浸满粪便的上衣脱下,扔在地上,命令孙嘎:“尿──”
孙嘎由于精神紧张,早已忘了有尿,现在一个“尿”字引发,果真好一泡长尿!沾满屎巴的上衣本已经殷干,现在一经尿浸,放出一股奇臭。
常羽洲面绽笑容,说:
“小嘎子挥衣在前,咱们在后,想上哪儿就上哪儿,跑吧!马儿怕你!去闯这狂马幻影阵,不要害怕!”
张俊标吩咐道:
“拿起衣服,抡!咱们跑──向南!”
小孙嘎骤然兴奋起来,大表舅和新师父都要靠自己的勇敢来解救,只要闯进此阵,就能开辟一条生路,他怎能不激动得发狂!只见他弯腰捡起尿衣一角,没命地狂挥乱舞,两条腿象上了弹簧发条,蹦跳窜跃着一头闯入了奔马狂潮!
说来也真怪!果然象常羽洲所预言的那样,不管多狂多愣的奔马,迎面而来时多么令人恐惧,一到孙嘎跟前,就消声匿迹无处可寻了。
孙嘎高兴得连笑带叫,那尿臊屎臭的上衣连续不断地散发臭气,迎面奔突的骏马无声无息地化解,于是,小孙嘎硬是在漫无边际的旷野马潮中,开辟出一条随生随灭的小巷,将张俊标、常羽洲**困境。
就在他们逃到边际炙手可得成功的时候,老安兄发现自己的巫法被破,立即收功。于是,千马万马在一眨眼的时间内,统统消失。喧嚣和奔腾,又让位给萧索和宁静,无边的旷野,又恢复了衰丛翠草小桥流水的寂莫。
常羽洲见马潮消失,忙对张俊标说:
“兄弟!咱们该分手了。那位老安兄马上就要追上来,我已无反手之力,不愿拖累你们,你们自己去天马行空吧!”
小孙嘎含泪说:
“师父受伤这么重,怎能独自行走?”
常羽洲说:
“放心吧!这马已经成了我的朋友,他会带我去想去的地方。而你们,事不宜迟,跑吧,快跑吧!……”
张俊标也悲戚地说:
“天涯偶遇,萍水相逢,却同生共死了一场,兄弟,你自己保重……”
后边传来马嘶声和激烈的打斗声。
常羽洲倾耳细听,忙说:
“这是我兄弟,了虚和尚、丁大哥在阻挡那六个高手,给你们争些时间,……想以三对六毕竟不可能持久,你们快走吧!……”
言罢,拍了拍马脖子,红鬃马管自轻蹄,一路小跑着去了。
望着常羽洲的背影,张俊标拉起小孙嘎闪进了道边的丛林,避开了官道,走上了荆棘丛生的无路之路。
但是,追捕者并不那么傻,会一味地沿道而下,他们也钻进了丛林,仗着人多眼多,逐渐地缩小着追捕的距离。要不是树木荫郁,敌手早就完完全全把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了。
张俊标虽然是武功在身,此时也已汗流夹背;小孙嘎年幼体单,更是力不能支,爷儿俩前无去处,后又有堵截;两个人都已筋疲力尽,如此窘迫之至,真好比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纵有天梯垂落,也无力攀登了。
张俊标一**坐在地上,将连滚带爬的小嘎拽到跟前,瞅着这孩子浑身的尿屎粪臭汗水泥巴和满脸泪污,不由得心中一酸,五尺高的侠骨壮汉禁不住滴泪欲垂。想起五年前义和团里的红火、四年前血染京师与洋人决战京门的壮烈、这几年含辛茹苦辗转生计的艰辛,以及意想不到的妻亡家毁、奔逃仓惶……张俊标百感交集,唯有饮恨长叹:这一切,不都是因为一个“义”字么?国之大义、家之大义、善恶之义、是非之义、人伦之义、亲情之义……倘不是义字为先,何至于如此颠沛流离?
正想着,身旁树草悉卒,扭脸惊看,却见闪出一位妙龄女尼来。这女尼明眸皓齿,红唇脂鼻,桃园脸上白中透红,一派闲雅含怨的神韵。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为什么如此悲伤?林外兵丁围堵甚狂,是不是与二位有关?”女尼燕语莺声,似饱含不必言传的蔼和关切。
张俊标连忙拱手相谢,说:
“仙姑问得好!我们爷儿俩恰似陷入拨不出腿的泥潭,追兵又如狼似虎高手如云,看来今天我们两条性命算是死定了……”
女尼微微一笑,慈善地说:
“两位外乡来客,不知此地奥妙,这座林子是前面水月漪庵的庵前护法林,林中栽下了指路标记,认得的,走得出去;认不得的,跑断了腿,徒劳无功……,追兵们同样不知奥妙,故而近在咫尺却捕不到你们……幸喜你们遇到了我──”
张俊标赶紧站起来,双手合什,恳请道:
“佛祖慈悲为怀,让我们得遇仙姑,望求看在这孤儿父母含恨捐躯的份上,给我们指出一条明路……”
女尼伸手在小孙嘎头顶上抚摩了一下,笑着叮嘱道:
“只要看见红木双叉枣树和一棵白皮松并肩,就向右拐,不久便可走出迷林。记住,红木枣双叉,白皮松一棵……”
言罢,点点头,飘然退闪丛中。张俊标急叫:“仙姑留下法号,日后也好供奉……”
女尼的声音从丛后传出:
“漪月庵暂可栖身,快快逃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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