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诡捕快冒死闯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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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钧山从庆亲王奕劻的书房里出来,手托着那把做为物证的匕首,月光下一脚高一脚低,心里像喝了麻魂汤一片迷迷糊糊。
崔钧山相貌并不英俊,但他那高脑门,长条脸、细长身材、长胳膊长腿的出奇几“长”,使他站在人群里绝对出众。他平民出身,从不认识高官显爵,然而凭着他出色的武功、过人的精细以及一副热诚的侠肝义胆,二十八岁上便被任用为京都顺天府的总捕头,故而不论是上层贵族官臣还是下层穷苦百姓,知道崔钧山名字的大有人在。所以,两天前席兆安来告知庆亲王奕劻因遇险打算见见他时,崔钧山并不惊诧。只对庆亲王不向京都顺天府打招呼而违背常礼召见顺天府的属下,感到意外。但又一想,大凡显贵之家遇到骚扰麻烦往往不愿张扬,也就不以为然了
于是崔钧山找了个晚上,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庆亲王的府门。
及至与庆亲王见了面,庆亲王拿出一把匕首递给他时,崔钧山脑门子上渗出冷汗……
他认识这把匕首,三寸刀身三寸刀柄,是匕首家族里较秀气的一种。三年前,他初交席兆安时,两人喜欢在一起谈文论武。有一次,崔钧山从腰后摸出一把“浑天无敌钉”,随手一扬!五枚飞钉齐刷刷奔向老树钉在一个孔内。席兆安微笑了一下,靴子里抽出匕首,掂了掂,甩手一抛,匕首“嗖”地一声戳入五枚飞钉中心,将那几颗飞钉震落于地。二人武功不分上下,彼此开怀大笑……那时,他便认识了这把匕首。因为他当时往匕首上多瞧了一眼,看到刀根背面中心地方刻有一个亮晶晶的“兆”字。而如今,那“兆”字磨平了,却留下了磨不去的印记,将刀身晃晃,背光时那原刻有“兆”字的地方,仍有“兆”字形的闪亮,这匕首,不是席兆安的又是谁的?
故此,崔钧山脑门儿上见了汗!
原来飞贼就是席兆安,席兆安就是飞贼;原来刺客就是席兆安,席兆安就是刺客;但崔钧山敢把这个秘密揭穿吗?他不明白,席兆安一直被庆亲王悉心栽培,在庆王府里春风得意,他有什么理由冒这个性命之险,来刺害庆亲王呢?他更不明白,庆亲王了然席兆安的一切,却为何独独认不出他的匕首?……
见崔钧山长时间地把玩这把匕首沉吟不语,庆亲王爽朗地大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可以告诉你迷底,既然我敢把这匕首递到你手上,就是敢让你明白,我用席兆安,是用他一时;而招用你,是想用你一世!”
崔钧山惊愕地抬起头。
庆亲王的笑声早已随着那几句话变成娓娓的低语:“席兆安是我的家将,被我垂爱,情同义子。放他出山,只怕会因为我的缘故而成为江湖上的众矢之的,于事无补。而你,美名在外,绿林中颇多知已。假如你亡命出逃,江湖上定会屡屡有人援手,不愁大功不成。你或许不明白我为什么单单选中了你,并且信任你,这其中的道理很简单;首先你的职务身份是个难得的方便条件。捕快的职责就是缉拿罪犯。捕到了就立功、捕不到就受罚、与罚犯沉瀣一气则为犯罪。假如我给你机会,你便很容易顺理成章地出逃,到江湖上去有所作为。”
崔钧山听了这番话,瞪着两眼呆愣在那里,心如撞鼓。老半天才缓过神儿来。嗫嗫问道:
“放虎归山……您怎知我会忠心不二?”
庆亲王微微一笑:“自打你脱离义和团,到京都当一名捕快时起,你已经改弦易辙在为大清朝尽职尽责,尽心竭力了。况且大丈夫立世,哪一个不想英雄用武,报效国家?百姓只想安居乐业,而国泰才能民安。如果我看得不错,你是能够为了大清朝的国泰民安去赴汤蹈火、去翦除那帮乱臣贼子的……”
崔钧山暗暗点了点头。是的,庆亲王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为大清朝的国泰民安去建功立业,这是个多么辉煌的召唤!自打义和团失败之后,崔多山也曾无数次反思自叹:义和团大起大落,老百姓最终得到了什么?假如朝庭遂了义和团的心愿,灭了洋人的威风,到了又能怎样?……
庆亲王耐心地等待崔钧山表态。
崔钧山知道自己必须表态。他不能长时间默不开口。恍急之中,崔多山脱口冒出句不伦不类的话:“亲王爷您这是看得起我……”
庆亲王微笑了。
庆亲王无意怪罪崔钧山说话多么不得体。淡淡地接过话头说:“我丝毫不怀疑你的机敏和胆魄……我对你的要求也得简单,只要你从现在起,以一个江湖豪客的身份想事、办事、举手投足、行走坐卧、人情交往都是如此,无须做戏,而又时时入戏,直到长沙……”
崔钧山此时一双细长的凤眼瞪得溜圆,他情不自禁地被庆亲王的这三言两语所诱服所震慑,仿佛置身在似醒未醒的梦境。
“没听懂,是吗?”庆亲王打住话头,问“记住我的话:你现在已经不是京都捕快崔钧山了;你即将成为戴罪出逃的朝庭钦犯崔钧山!你必须恢复三年前义和团心境、拿出那时侯的眼光和那时候的感情,重新走入江湖……只要你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千里长沙之行的所有遭遇,即使有如万花筒千变万化朝夕莫测,都也不过是如来佛掌上翻筋斗,逃不出我覆手之功!——你只要保持住江湖眼中英雄本色,你便不辱使命……”
此时的崔钧山,有些明白了;但这明白也就着实有引起心酸。三年前,他面对残酷的现实好不容易为了“留得青山在”而投到朝廷的羽翼下,站稳了生存的脚跟;而今天,命运又开玩笑般选定了他,逼迫他回到三年前的轨道,不是为了继续三年前的做为,而是为了彻底同江湖宣战,这种让人难堪的角色,是那么好扮演的吗!……然而崔钧山又绝对不能当面推脱这个委任,在庆亲王眼里他只能沿着三年前被“招要”了的道路走下去,他已经背叛了一次江湖,现在不能再背叛一次朝庭。
崔钧山强将泪水吞下肚去,颤声问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
庆亲王用下巴指下指崔钧山手上的匕首,斩钉截铁地说:
“就从现在——从这把匕首开始!”
崔钧山猛然抬头,牙根一咬,说道:
“那……我必须捉拿席兆安!”
庆亲王没有说话,该怎样捉拿席兆安,庆亲王未置可否;似乎该说的都说了,现已无话可说;不但不再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就连眼睫毛没眨一下。
崔钧山知道自己应该退避了,但就在他请求退避的时候,庆亲王并没有允许他离开,他留他在一起谈了好久。只有庆亲王自己明白,他为实践自己的秘密网络,拿出了多大的狠心,下了多大的赌注。
夜半时分,崔钧山迷迷糊糊走出庆亲王的书房,酒劲儿上来,心里没着没落儿。他在树影斑驳的府院中,深沉的静寂顿然使他感到某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无助。“从今天起……我就不是京都捕快了?那我将是什么人呢?……朝庭钦犯?——实在是……莫名其妙……”崔钧山高一脚低一脚地寻找府门。
突然,四下里爆出声声嘶喊:
“有飞贼!”
“抓刺客呀!”
“——咳!还是他!……”
呐喊声令他倏然一惊,激活了他的职业本能,头脑刹时清醒了不少。他侧耳细听辨别着声音的方向,义不容辞地迈开大步,蹭、蹭、蹭地朝喊声集中的地方飞速赶去。
忽然,一条黑影倏地从左高处的殿角直飞向左下首的密丛,闪电般打他眼前掠过,崔钧山手疾眼快,早将席兆安的匕首凌空抛出,“嗖”地一声未落,“哎哟——”一声轻起,紧接着,好像是那人跌仆于地。
崔钧山听那声音十分耳熟,想到自己手托席兆安的匕首曾向庆亲王表下的承诺,崔钧山不能不循声查去。
拨开后园的密丛,黑衣人躺坐在丛草上,后背倚着一块怪石,气喘吁吁,待走近些一看,果然,那不是席兆安是谁?此时他面色惨白,额上冷汗渗渗……
崔钧山心中一紧:“兄弟,是你——”
崔钧山说不下去了。刚才那一扬手,匕首正中席兆安的足踵,万幸软底功夫靴的羊皮靴面挡了一下,但鲜血仍旧汩汩而流。
“……哥哥,我有话跟你说……”听了席兆安这话,崔钧山忽然想起那句“其人将死,其言也善”来,便不容分说,抓起席兆安背上就走。
崔钧山背着席兆安,攀上了一棵百年老松;又借着老松树的枝叉,飞上了一座便殿的檐角。此时再看四下里仍旧灯火通明,却没有人举灯搜寻空中的黑暗。崔钧山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他定了定神,辨明了自己所在的方位,便身背席兆安高走檐脊低走花墙,拐弯抹角,脱离了庆王府,一溜小跑,来至在隔街的一座道观内。
月光下,崔钧山将席兆安放置在幽敝的小树林中。此时,席兆安的面色一片惨白。
崔钧山连忙从腰间摸出汗巾,撕下一条紧紧地扎在席兆安的小腿腕部,然后拨下嵌入靴底的匕首,脱下功夫靴,将大半幅汗巾包扎血洞,并托起这只伤脚轻轻搭在自己曲起的大腿上。
四外鸦雀无声,微风息息里夹送着席兆安有气无力的声音:“仁兄,这一切,你不明白,是不?”
崔钧山点了点头。
席兆安幽幽地说:“我知道你今天来见亲王爷,而昨天,是我领命密赴长沙的日子……”
崔钧山惊问:“兄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领什么命?赴长沙做什么?”
席兆安叹息道:
“庆王爷接到密电,留过洋的革命党黄庆午正与哥老会大首领马福益密谋,十月初十那拉氏西太后生日那天举事造反……”
崔钧山屏息倾听。
“庆王爷奏报给西太后,老佛爷火了。庆王爷于是派我亲赴长沙,下令在他们造反之前缉杀黄庆午、马福益,全歼哥老会和革命党……”
崔钧山精细机敏,听出弦外之音,不由追问:“兄弟,我怎么听不明白?你去下令?下令给谁?谁去全歼?”
席兆安从怀里摸出一颗鹌鹑蛋大小的晶晶银珠,中间嵌有一块睡虫模样的棕红色琥柏,月光下,浑然园润,熠熠生辉,逗人喜爱。
“仁兄,我的时间不多了。你用的是我那把三寸柳叶匕,你的劲力又太大,这一刀戳得太狠,跟腱断了不说,血洞太深,怕是封**止血也无济于事……”
崔钧山拉起席兆安双臂:
“走!我背你去找大夫……”
席兆安推开他的手;
“等等……我已不在乎死,况且因流血而死并没有什么痛苦……我有话对你说,你别打断我……。
我们庆王爷有一串极特殊神密的朝珠,全由水晶石加密珀人工雕成,共一百零八颗,放在他的密室红匣内。我手上这颗是其中一粒,这水晶中心的棕红色花斑,是手艺高超的工匠刻进珠心的文字,我这颗银珠中心是个“鬼”字,即二十八星宿象征南方的井、鬼、柳、星、张、翼、轸七星第二位。
你一定要问,庆王爷为什么要给我银珠?……眼下时局动荡、人心混乱,四海之内处处骚动,想仁兄也知其大概。庆王爷是咱大清朝乾隆爷第十七个儿了永璘王的孙子,世代忠心,人神共鉴,非你我所能比。那当然啦,皇室宗亲嘛!大清朝是他们家的。
做为内阁总理大臣兼军机处首席大臣,庆王爷日思夜想为清王廷处心积虑,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眼瞅着慈禧老佛爷专横霸道,光绪帝被囚阶下,洋人联手入侵,老百姓怨声载道,留洋学子自成革命党制造事端,江湖绿林趁火打劫唯恐天下不乱……焦头烂额之中庆亲王终于定下秘密屠戳之计,连派许多杀手奔向了四面八方,去翦除革命党。
听到这儿,你是不是有些明白了?
前几天,庆王爷唤我内室相见,问我武功长进如何,我不知底里,自己吹嘘了一番;后庆王爷对我入府十年谨言慎行殷勤效力大加赞赏,我爱听好话,立刻飘飘然起来。最后,庆王爷从红匣里取出一粒琥珀银珠,送给我,命我收藏起来,并口授了他的指令,这时我才知道,庆王爷十年来对我悉心栽培是为了今日之需,正可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
崔钧山焦灼不安地攥着席兆安越来越凉的手,痛心地望着他越来越失神的眼睛,咬着牙关不插话,耐心地听下去。席兆安喘了一口气,又说:“接了这颗银珠,我必须及早赶奔长沙府,通知秘密杀手提前行动,赶在革命党勾连哥老会举事之前将叛贼逆匪网罗全歼……
仁兄!庆王爷的指令,让我忐忑不安!我一心好好当差,原以为博得庆亲王信任可以步步升迁,没想到反而落了个‘杀手’和‘密奸’的下场。再说,将来哥老会革命党里一旦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我还想不想活了?但如果我洞晓庆亲王的全部秘密后却甩手不干了,庆王爷怎能饶我?就凭我一个王爷府护卫家将的资格,怎么可能有胆子手持银珠去号令江湖?虽然我是江湖艺人的后代,但我并不想再涉足江湖,为了吃饭活命,江湖上尔虞我诈拼死挣命的残酷,决不比官场上的纷争更轻松……。
不错,近两年江湖上侠匪不分良莠混杂,想投靠朝廷借以立足的绿林人士大有人在,‘银珠一现,收降一片’已成定局。但杀手们尚可隐于幕后,我却要出头露面抛现银珠成为众天之的,我是不是有些傻?一旦马福益、黄庆午被刺身亡,我不就成了他们党羽、他们后代报仇血恨的第一个目标?不但是我,就连我的后代子孙也再无安宁的日子了……。
仁兄!这颗银珠好可怕!它是身份的象征,也是奔命的酬劳。只可惜,这身份永不能公开,这酬劳换不回一分一厘的用场,而将来……万一革命党得势……我便可能……因此而……遭万人唾骂……所以,我决心刺王杀驾,一了百了……”
庙观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崔钧山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能叹息道:“贤弟,你好大胆……”
席兆安无力地请求道:“快放下我的腿……”。
崔钧山顿时发觉足踵洞穿的腿此时分外沉重,他轻轻放好这条血糊糊业已麻木僵冷的腿,愧疚的眼泪奔涌而出:
“兄弟,我对不起你……”
席兆安虚喘无力、絮絮无声地说:
“哥哥,我昨日偶然知道……密监我行动的人已经提前出发……倘若我不尽力……他可以取而代之……这、这、这多阴险可怕……我密监他人,他人密监于我……杀手间彼此倾轧,今生再无清白可言——可这是我最不情愿的啊!哥哥,庆王爷并不把我这杀手当成一条人命对待,我不过是他手里的一件……随时可弃的工具,死不足惜……”。
崔钧山忍不住低声咒骂:“这狗杂种!……”
似有灯光朝这里闪烁。
席兆安突然来了力气,紧攥住崔钧山的手:
“哥哥!千万等我咽气之后再把我交官处理……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千万莫让我活受非人之罪……”。
崔钧山顿时心如刀绞。是他害了义弟席兆安让他奄奄待毙!现在兵卒追寻血迹,包围了道观,崔钧山是否应履行在庆王爷面前的承诺将他交官?还是撇下他逃离?真忍心让他落入刽子手的掌握,速死不得,遭受非人之罪?
崔钧山手攥席兆安交给他的琥珀银珠,头脑里一片昏乱!席兆安的倾诉,勾描出一副闻所未闻、想所难想、祸乱江湖、阴险诡怪的江湖奇景。庆王爷好谋略,居然想出这么一套以毒攻毒的手段,利用江湖、打入江湖、号令江湖、粉碎江湖!使那些羽翼未丰的革命党再无存身之地,使他们的造反举事灰飞烟灭!
庆王爷怎么不是好谋略?只拿出区区几个刺客杀手做工具,就能使革命党、哥老会群龙无着、互生猜忌、两败俱伤;而朝庭则稳坐钓鱼台、坐山观虎斗、踏踏实实地坐收渔利享受太平,难道不是第一等的好谋略?
崔钧山突然激动起来。因为他忽然想起二师兄沈豪年肩负血海深仇投奔马福益的往事,假如马福益身边有刺客,二师兄沈豪年会不会看出蛛丝蚂迹?
黄庆午呢?他会不会察觉刺客暗藏的危险?
突然,天空中轰雷滚滚,似有万千兵车齐头并进。冷不丁劈雳一声巨响,令人骤然心惊。
崔钧山俯身摇动席兆安,拍着他的面颊问:
“贤弟,醒醒!快醒醒……”。
席兆安费力地挑动一下沉重的眼皮。
“……那个刺客,有什么标记?贤弟,告诉我——南边那个杀手,什么标记?……”?

席兆安好半天反应过来,拼命集聚起最后的生命力,嚅嗫着嘴唇。
又是一阵滚雷,一阵飓风……
崔钧山屏住呼吸俯身下去,把耳朵紧贴在席兆安唇上……
此时,道观外又掀起一片呐喊。已有人挑灯跳上观墙,红灯一举一摇,不是电闪,恰似闪电。
有人站在观墙上高喊:
“王爷有令!缉拿逃犯!遇一个抓一个,遇两个抓一双!活捉有赏,击毙加官!不论军民人等,布下天罗地网,奋力争先哪!”
崔钧山这时已经明白,凭着这串喊鸣,凭着他刚刚从濒死的贤弟口里所知悉的一个绝密,席兆安的生命结束了,而他崔钧山的使命开始了!
直到现在,当他在庆王爷的安排下如此生动地沦为刺客的同谋并顺理成章地就要变成“逃犯”时,他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地明白自己毕竟还是老百姓的儿子,他的躯体里仍流淌着京津义和团英雄好汉的血液,他绝不可能像庆亲王那样为延续大清王朝而呕心沥血不遗余力,他不欠大清朝什么,倒是大清朝有负于他,比如那不可宽恕的借洋人军火屠杀义和团的事件,牺牲的无数好汉中有自己的大师兄、三师兄、师父、师母和师妹……。
但是,他现在唯一可以选择的道路就是接受庆亲王的安排,照庆亲王要求的那样去做,去表演、去奔命、去牺牲,去摇撼绿林,去震动江湖!不如此,将不可能知道更多的秘密;不如此,就不可能寻找机会、捕捉机会;不如此,就不可能扭转乾坤,光照日月!
干!反正怎么的都是脑袋掖在后腰眼上了,就这么着吧!
花丛在疾风里剧烈地摇曳……
崔钧山动情地将席兆安的头抱在胸前,泪流满面地泣道:
“贤弟!为兄我对不起你……”!
突然,身后一个厉声传来:
“杀人害命的就是你吗?!”
崔钧山凛然一惊,急忙跳起来以图防卫,却见那是一个中年道士,三络寸须,一双凤目,头上道士帽高高耸起,手中似乎拿着什么黑乎乎的东西。
见崔钧山蹦起来,那道士将手一扬,扔过来一套黑衣,借着雷声掩盖,大声说:
“此地不便久留,我道观不愿染刀兵之灾,你快快换了衣服去吧!”
崔钧山正在恍惑不安,那道士又说:
“我已将同道全部撤出殿堂,你只要穿殿走廊,遇石入地,不久便可他乡自在——信不信由你!”
道士言罢,管自离去。
崔钧山望着这位从天而降似乎洞悉一切的救命恩人痴痴发呆。
几粒豆大的雨点随着又一阵疾风劈哩叭啦打在花丛上。
他赶紧脱下捕头吏服,换上道士所赠的夜行短打紧身黑绸衣,将粗粗发辫往头顶上盘了两盘,重新扎好马掌宽的练功带,整持好腰后鹿皮无极钉囊,周身上下收拾利落,转身看了看惨白沉睡的席兆安,扑地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将自己脱下的吏服盖在他身上。
搜寻逃犯的兵丁正在大呼小叫,从外而内、从高而低,崔钧山来不及再顾席兆安,抬腿迈上了花丛所依傍的大理石高台,顺檐下东西走向闪了两闪,晃进殿门。果然,殿内天皇像前灯光点点,四面却寂廖无人。崔钧山转至神像后,发现后门,立即穿出,左右观察一番动静,借雷声轰鸣电闪未作之即,箭一般地冲进宗师殿;寻后门而出,又直奔向丘祖殿……。
崔钧山无暇虑及自己究竟穿越了多少殿堂,也无心瞻仰元君、吕祖、八仙……及至走出庙观后门,才发现置身在一处园榭之中,猛然撞见一块碑状山石挡住去路,才倏地想起道士另一句指点:遇石入地!却不知是不是单指这块碑石?
园榭中树影翁郁,崔钧山围着碑石转了一圈,不知怎样入地,急得他跺地拍石不知所措。忽然又一阵电闪雷呜,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崔钧山本能地朝山石张臂一扑,出乎意料地,那碑状山石竟然旋了一个个儿,露出黑洞似的缺口。
崔钧山不顾害怕,赴汤蹈火般耸身一跳,落入洞内。而同时,碑石似乎又转了一转,转回到老地方,遮掩了洞口。
崔钧山眨巴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洞膛并不宽大,此洞不是死洞,乃是一条地道的尽头。
他朝那半人高黑糊糊地道口弯下身子,咬牙钻了进去,义无反顾。
地道空气稀薄,高大的身子佝偻着,不一会儿就虚汗淋漓了。既然地道还未到尽头,他崔钧山就得闷头往前拱,退、是不必那么想的了,事已至此,只有卯劲儿向前。
走着走着,地道越来越矮,弯腰不行,只能蹲伏。终于,伸手摸措不着土壁了,却撞在一堆湿草上。拨拉开湿草的枝枝蔓蔓,一股清新扑鼻而来,崔钧山大喜,正不顾荆棘打算跃出,没想到脚下一陷,落于存水的深坑。崔钧山重新趟水摸回地道,二次寻找洞口,小心地匐匍而出。刚一露头,恰巧滚来一串惊雷,大雨正在倾泻,浇得崔钧山心花怒放。此时此刻,他有如重见天日,天地间也仿佛只有他一个精灵,而除他之外,所有生命都在霪雨中沉默龟缩……。
崔钧山不由得放声大笑……笑天地间奇事难料;笑天无绝人之路;笑自己旦夕之间就改变了生活的轨道。而这改变,弹指之间一波三折,看去突然而又绝妙,但细忖个中情理,又似乎尽在必然之中。就让庆亲王以为他崔钧山已经欣然领命逢机入戏了吧,鱼归大海、鸟赴山林,且看他崔钧山如何潇洒走一遭!
4
庆亲王奕劻再也坐不住椅子,他不停地来回踱步,心里十分恼怒。他不明白自己所信赖的牙将席兆安,怎会成为刺杀自己的刺客?收养席兆安十二年,哪点待席兆安不好?奕劻自信不是刻薄的人,席兆安不该对他有什么怨恨。
庆亲王奕劻真可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没想到席兆安已不是十二年前那个流街头懵里懵懂的无知少年,十二年亲王府里的耳濡目染,学到了任何一本典籍都无法说透的社会知识;十二年风雨沧桑的反复磨炼,练就了他一副善于思考的头脑。如果说庆亲王有什么失误的话,那就是忽略了席兆安有他自己的思想。
负伤的席兆安被抬到庆亲王跟前时,已经奄奄一息。兵丁们没有从席兆安身上搜出任何东西,却发现地上扔着一把浸血的三寸刀匕。
庆亲王大惊:这不是刚刚交给崔钧山的那把匕首吗?是崔钧山用这把匕首伤了席兆安?是崔钧山把席兆安背到了三元观?那么,席兆安都对他说了什么?如果他们之间没有特殊关系,席兆安又怎样先被伤后被救?崔钧山又为何逃遁?更让庆亲王恼火的是,那颗银珠不见了,是不是已转到崔钧山之手?
到底还是庆亲王,按照常规这样想过之后,很快他就又想明白了,自己不是指示了崔钧山,让他就从匕首开始去执行他的特殊任务吗?崔钧山这小子真行,来得真快,一出门就用上了匕首,还让匕首沾了血!那么席兆安会不会跟崔钧山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呢?是不是已经把琥珀银珠交给了崔钧山?——那样也好!就让琥珀银珠给崔钧山这只老虎添上翅膀,把动静搞得再大点儿!眼下即使席兆安跟崔钧山说了什么绝密的话,也无伤大局;就算是崔钧山到头来也象席兆安那样背叛自己,恐怕也已经再来不及做好人,等着瞧他浑身长嘴说不清的时候吧!
这么想着,庆亲王奕劻忙吩咐手下道:
“速速急请中西名医,紧急抢救!务必留住他的性命,我有话问他!”
席兆安悠悠醒来,见奕劻在跟前,虚声承认银珠已经另主,其余的再问不出任何话来。庆亲王没奈何,只好把他打入死囚牢。
恰在这时,有人报告说,两位武林高手白面笑星杜九宫和索命神拳郎继平,奉老佛爷懿旨,已从颐和园匆匆赶来,到王爷府上效力。
庆亲王心中一怔,暗说:“老佛爷真是耳聪目灵,消息知道得好快!——有了!我让他二人伙同南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周嫡尘去捉拿崔钧山!”
奕劻知道周嫡尘原与江湖有染,近两年做官不大卖力,趁此机会,让周嫡尘江湖上走一趟,也可考查考查他的真面目。
于是,杜九宫、郎继平、周嫡尘、率领五百兵丁连夜冒雨追缉崔钧山。
兵将已派,奕劻还是不能放心。万一崔钧山如虎入林,处处得助,捉拿不着怎么办?万一手下十分卖力,果然把崔钧山捉住了怎么办?奕劻立即赶奔军机处,用西洋进贡的京都唯一一部发报机向河北、河南、湖北、湖南总督秘密发电、命各自派出得力干将堵截朝廷逃犯,力求暗中毙杀,不必虚加张扬。
庆亲王一宿未睡,对这场政治阴谋的布置仍觉不够圆满。苦心经营了十来年的事业,很有被毁于一旦的危险。原本庆亲王算计得很周密,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行动刚刚开始,两个被他所用却不该发生横向联系的人,竟然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了彼此间的相互沟通,真可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庆亲王一口闷气憋在心里,憋得心背皆痛……。
奕劻好悔!悔不该对席兆安信任太多,悔不该让席兆安知道的太多,倘若席兆安违背杀手的戒律,将内情传泄出去,那么毁了自己秘密网络的人不恰恰就是自己?
无论如何,得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十余年的秘密网落,即使牺牲一个崔钧山,也要斩断进一步泄密的可能!
庆亲王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对着地面上自已的影子发呆,忽然,眼前一暗,一个高大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倏然矗立在自己跟前。
“谁——?!”
“给王爷见礼……”
来人跪下磕头,站起来瞅着庆亲王微笑。
“你是——?”
庆亲王见此人面貌好像极了席兆安,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心里有些悸怕。
“我是三元观里的出家道长,俗名席兆平,听说我兄弟犯下不赦之罪,生死就在悬丝之间,特来向老王爷爷讨饶,老王爷若肯赏贫道个脸面,允许贫道力挽兄弟性命,那么我情愿替代兄弟从军、甘受王爷驱遣……”
王爷定下神来仔细观瞧,这位席兆平除相貌上与底兆安酷似,同样面庞丰润,俊眉凤目外,所不同的是,这席兆平别有一番雍容闲雅的神态,傲然不俗的气度,是那个殷勤而寡言的席兆安所不及的。
“你是他亲哥哥吗?”庆亲王怀疑的问。
“是亲哥哥,同父同母,我比他年长两岁。”
庆亲王又问:“怎么没有听席兆安提起过?”
席兆平娓娓回答:
“他十三岁那年,我十五岁,随父母街头卖艺,不幸母亲被强暴含恨身亡,父亲报仇惨遭罹难。临死前嘱咐我俩相依为命,切莫分离。我俩含泪起誓,从此独立求生。不想半年后,我长街耍刀时偶遇一疯道人,此人不但指点了我的刀术,还赠剑留言,央我做他的弟子。我舍不得兄弟,不肯应允。谁想夜半时分,大风狂作,我在睡梦中被狂风席卷,抛在了三元观天皇殿前。我情知这是疯道人做法赚我为徒,急得哭哭啼啼。疯道人其实不疯,他劝我不必惦念兄弟,说席兆安吉人自有天相,日后我功艺在身,还有解求他的机缘……这番话,当时我并不相信,但后来都被一一证实了。我走之后,兄弟可怜巴巴被逐出店门,是您慈心悯人,收养了他……如今,我兄弟又被邪崇缠身,惹下杀身之祸,王爷,这难道不是我救兄弟的机缘到了?
我兄弟从不提起我,因为他始终恨我,怪我弃他而走,从未把自己当成负有责任有情有义的哥哥,那他还有什么必要承认我这个哥哥?”
庆亲王点了点头,问:
“席兆安武功甚佳,轻功尤其可赞,人称‘无常蚤’席兆安,你若想替弟从军,将功折罪,你的武功怎样?”
席兆平微微一笑:
“我们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庆亲王听不得吹嘘,立即再问:
“说得明白些,你们的武功到底谁强谁弱?”
席兆平又是一笑:
“我们从未没有比试过……”
奕劻顿怒:“那我凭什么收留你?”
席兆平正要说话,门外有个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喊:“爹爹,娘叫你回家喝莲子羹去……”。
庆亲王闻声抬头,门口出现了小女儿妖艳欲滴花朵一般可爱的小脸儿,她身后婷婷玉立的是中年已到青春未腿的亲王夫人。
庆亲王心中一热,忙问:
“你们怎么来了?”
夫人玛丽君摇头笑道:
“府里一片乱糟糟地,昨夜又发生了什么事?你若是觉得这书房利于修心养性,那我吩咐仆人们把铺盖给你搬来,可好?”
庆亲王满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应付道:“待我处理好昨夜的怪事,马上回去。”
玛丽君追问:“昨夜之事怪在哪里呢?”
庆亲王俯身抱起小女儿,亲她胖嘟嘟的小脸蛋儿,不忍说出“刺客”、“杀手”之类的字眼儿。
玛丽君直率地说:“我看你是有些一筹莫展啦,不是吗?”
庆亲王皱了皱眉。
玛丽君叹了口气,缓重地一字一顿说:
“杀手被杀,不是正合你意?凶手潜逃,不是正可将计就计?……”
庆亲王眼睛一亮,连忙阻止夫人的话头:
“哎,外人在此,夫人不要参论国家大事……”。
玛丽君甚感惊讶:“外人?什么外人?这里除了你我,还藏着别的什么人吗?”
庆亲王清楚地记得,席兆平应该站在这儿!而此刻,他躲到哪里去了呢?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吱吱的鸟叫,夫妇俩朝窗外看去,只见一对儿可爱的黄鹂鸟正站在柳枝儿上戏闹。小女儿立即朝它们伸出双臂:
“我要小鸟!……”
庆亲王心里却犯嘀咕:
“本府从不养鸟,现在又是恶雨连阴,哪会有什么黄鹂呢?——怪事!真怪……!”
玛丽君牵着女儿的手出门看鸟去了。
庆亲王暗暗松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很想趁此无人之际,好好放松一下,休息休息。但他立即又把眼皮睁开,果然,他眼前多出一个人,定睛一看,还是席兆平。
庆亲王惊讶万状:“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席兆平笑笑说:“我哪里也没去,一直站在此处。”
“什么?!”庆亲王圆睁二目,结结巴巴地反问:
“你、你、你——一直站在这里?”
席兆平平静地说:“稳身和现形,雕虫小技。”
庆亲王大怒:“你怎么敢——?!”
席兆平低头不语。
庆亲王强制自己平静下来,低声威严地问:
“刚才我和内人的谈话,你都听见了?”
席兆平同样低声回答:“过耳不留。”
庆亲王眼珠一转:“那两只柳上黄鹂,是你变的戏法?”
席兆平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戏法,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招魂术。此地过去曾经死过两只黄鹂。我学功未成,为替兄弟赎罪,来不及深造招人魂之术……”。
“这就够了!”庆亲王历声断喝,“旁门左道!纯粹是旁门左道,怎能登泱泱王朝大雅之堂?”
度兆平说:“元始天尊称通天教主为旁门左道,殊不知通天教主旁门左道的一切手段,都在元始天尊控制之中。我知道国家有密事,军中有密事,密使从事密事,不妨手段上多用些神秘,方能多有奏效,不知王爷以为如何?”
庆亲王凝视着席兆平的眼睛:
“倘若你欺哄本王,该有什么下场?”
席兆平拱手道:
“我知道王爷您的意思。诸位亲王,皆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今生虽为凡胎**,但原神却位列仙班。旁门左道,见神失灵;诬法邪术,遇神瓦解。我若敢太岁头上动土伤害王爷,心动神知,没等我得逞,自会暴尸街头永不得超生……。”
庆亲王听到这里,思忖半响。忽然仰天长叹,差点滴下泪来:“国家将亡,必出妖孽!席道长,我是不相信你这套左门邪说的!如果你执意要求给你机会,以免除你兄弟的死罪,那么我可以给你一件紧急公事,即把已亡命江湖的崔钧山缉拿归案。不过,我不允许你在百姓之中卖弄玄虚……,如果你不能恪守这道禁区,你须知,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我自会设法断送你的功德,你兄弟也必死无疑!”
席兆平立即跪倒:“敢不效命!求王爷给个名份,也好四通八达……”
庆亲王将手一挥,疲备地说:“细技末节,自有人帮你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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