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合镇乔五娘祸从天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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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北方的倾盆大雨,令人心惊胆寒。铅色天空仿佛藏着无数甲兵在擂鼓助威,四大天王雷公电母个个张着血盆大口齐声怪笑,而四海龙王也仿佛在同一个时辰里齐挥老泪,天地之间一切都昏茫、一切都萎顿、一切都仿佛被摧毁……。
在这种时刻,特别是黎明前的昏黑寅时,假如不是事关生死,是绝对不会有人冒雨赶路的,除非他是一个疯子!
然而却有一个黑衣人突儿在荒郊野外,他像一只飞速掠水的雨雁,无声地在雨中箭奔;他象一个冥冥中的黑色使者,戏谑地传递着神秘的信息;但当他落在一棵百年老柳上傲对苍天水地时却在仰颈狂笑:“呵呵呵……哈哈哈……苍天助我!算我崔钧山有运气,借你的淫威,走我的奇路,反弹琵琶壮行鼓,世上难有此绝!”
呵呵呵……哈哈哈……狂笑声与闷雷滚响汇合在一起,无垠的昏黑中,这身手矫健的黑衣人俨然暴雨的黑色精灵,惬意地享受着雨的洗礼。
黑中更有黑去处,那墨黑的一片,是古老的三合镇座落眼前。
黑衣人崔钧山擦踏着满地积雨走上石板路,四外渺无声息,鸡不呜、狗不吠,恍若隔世废墟。但这黑衣人并没感到奇怪,因为自己才是一个奇怪的谜,奇怪的自己,奇怪的使命,落在奇怪的环境里,一切将令人亢奋地开始。
他伸手敲响了一家杂货栈门面房的旁门。
啪啪啪!雨声顿似消无。
好一阵悉悉率率。
“谁?!”里面有人低声问。
“喂!五妹,是我——你四哥回来了!”
屋里砰的一声,好像失手一物滚落于地。崔钧山急不可待地冲门而入,而又一刹时收步呆立,眼前和他相撞的一位二十三、四岁的年青女子惊惶欲飞,但这惊惶仅仅是出于女性防卫的心理本能,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掩上门问:
“你是——四哥?!”
黑衣人痴痴傻笑,缓缓摘下软塌塌雨帽,长方脸上一弯如月的白齿,竟然在如豆的烛光里熠熠生辉。
“崔……师兄!”
女子惊喜地扑过去,埋在他湿漉漉的肩头。崔钧山轻轻地长嘘一口气,此人正是三合镇有名的泼辣女子“乔五娘”。当下五娘挣离崔钧山,雨点似的拳头砸在他的胸膛,呜咽着喊:
“你……你来做什么?你为什么还来见我?”
崔钧山攥住她愤怒的拳头,掏胸扯肺一般如泣如诉地说:
“我知道你恨我,你听我说。自奉母亲之命娶了我那位屋里人之后,我只在家呆了三天。我抬腿就走投入公门,当了一名京都捕块,却没有一天不牵挂你。为了这既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的三天,我三年里尤如离群孤雁漠上孤烟浪迹四海,为公门奔走,一颗有情有义的心始终找不到归宿。更让我夜不能寝的是,大师兄留下的两个孤儿,竟然都被你收为义子,让你备尝生计艰难之苦……”!
五娘眼圈湿润了,她想起了义和团尸横遍野的往事,低声说:
“二师兄南下投了哥老会,三师兄同样战死京门,大师嫂是个羸弱的女子一病不起追随大师兄命赴黄泉了,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孤儿没有活路?”
崔钧山一把抓住她的手,两泪交流:
“本来是我的担子却压在你的肩头……让你清清白白的处女之身过早地担起为人之母的重负,你让我说什么才好!”
乔五娘吞着眼泪,豁达地说: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也许我今生的使命就是为这两个孩子活着。——请等一下,我给你找两件干衣服换换……”。
崔钧山眨了眨眼睛:“干衣?”
五娘苦涩地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
“我父亲乔洪志,我哥哥乔新泰也都一同战死京门,怎么你忘了?”
崔钧山惭愧地拍打自己光脑门,又一次握住五娘的手:
“别找了,我马上就走,外面雨还没有停。”
五娘狐疑地瞪起一双杏眼:
“我知道你冒雨前来如此突然,决不是专程来我和叙旧的。有话何不直说?”
崔钧山抹去眼泪,却露出一脸阴惨惨的笑:
“我可能犯了人命官司……”。
“低声!”
乔五娘机警地捂住崔钧山的嘴,又走到门边屏息听了听,这才蹑足走回来,悄声问:“‘可能’是什么意思?”
闷雷骨碌碌轰隆滚过,预示还有一阵雨峰。
崔钧山疲备地坐下来,满脸迷惑地说:
“这事实在蹊跷。说我没有杀他,他却死在我怀里;说我杀了他,这的确不是我的本意,但是,我又希望他死掉,他果然死了,我自然必须连夜出逃……”。
五娘断然说:“你,中了圈套?”
崔钧山摇头:“不,不是……”。
五娘担忧地说:“莫非有人加害于你?”
崔钧山越发摇头:“不不不,也不是!”
五娘十分诧异:“既然不是加害于你,你又为何如此狼狈?”
崔钧山叹了一口气:“我看是有人怕他泄露什么而封了他的嘴!”
五娘眼珠一转:“这个‘他’,到底是谁?”
崔钧山懊恼地说:“我的结义兄弟席兆安!”
突然,房上哗啦一响,像是有人踩瓦过脊,脚下一滑。
“嘘——隔墙有耳!”
崔钧山悄悄滑到门边,开条门缝往外一瞧,猛然缩回身子,呆呆地注视着五妹清白的脸。他已经看到门外雨幕里撒满一片闪若星火的红灯,他分明已给五娘带来无法摆脱的麻烦。
崔钧山不觉唏嘘出口:“来得好快……”!
果然,门外有呼喊声穿破雨空而来:
“崔钧山,你出来!”
“姓崔的,你跑不了啦!”
五娘直直地瞪着崔钧山,等待他说出最重要的话。
崔钧山搓着双手,欲言又止。
五娘急得杏眼血红:“没有退路了,纵然能穿破屋顶也难逃捕网!你没见我这里还有两个可怜的孩子?有话此时不说,还要等待何时?”
崔钧山后悔不迭:“原打算同你告别后马上就走,没想到反将你牵连在内!罢、罢、罢——”“扑”地一下,崔钧山吹灭烛灯,从缠绕于身的黑色腰带里摸出一粒银光闪烁的明珠,小心翼翼地放在五娘的掌心。五娘惊诧地托起这粒波光流溢的银珠,仿佛看到珠心有一块状似睡虫的棕色隐斑。
崔钧山俯在五娘耳边急速的说:
“这不是通常的琥珀花斑,这是手艺高超的工匠刻进珠心的棕色文字。这种银珠一共四十颗,按六丁六甲二十八星宿的顺序排在庆亲王奕劻的密室红匣内,是庆亲王秘密豢养的四十名武林杀手的特殊凭证,也是赐给他们的特殊酬劳。这个,除了奕劻,知情者极少极少……杀手自己往往以为一旦得到银珠,获得被赏识的殊荣,就应肝脑涂地,终生为某个秘密赴死效命而无悔无怨,殊不知这银珠仅仅是个钓饵,庆亲王绝不那么傻,会允许这杀人佐证散落民间,故此一旦某珠飞回红匣,就等于说某个杀手也已寿终正寝了。”
“好恶毒!”五娘紧紧攥住银珠恨恨的说:“何不拿了银珠远走高飞!”
“你好傻!”崔钧山摇头说:“你以为这颗珠子能给你带来好运气?拿了它,你永远拴在人家的密线里,你绝对不敢让它再见天日,你的子子孙孙永远弄不清楚这颗珠子是否染上过无辜的鲜血……”,顿了顿,崔钧山伤感地说:“你还认为可以把它留在手上吗?”
五娘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把它扔掉?而接受了这桩棘手的密令?”
崔钧山道:“哪里是我!是义弟席兆安做事认真,被庆亲王一眼看中,图他浑身武功忠心耿耿,命他用这颗‘心’字珠去追回‘尾’字珠,一肩担二任。也怪他心眼儿一向太少,曾经报告过不少关于哥老会的密情,让上边觉得这个人太可利用……!”
五娘恍然道:“这都是席兆安临死前告诉你的?”
崔钧山郑重地说:“是的,那天他喝醉了,说了不少话,他后悔自己以前当差太卖力气,以至无可奈何地搭上了后半辈子;他又是一个一条道走到黑不会打弯的人;而且十分害怕即将压在他身上的江湖角色……”。
五娘鄙夷道:“本来就是个江湖人,怎么倒怕起了根本?”
崔钧山解释说:“这恐怕怨不得他。不知怎么,这两年,京都军机处以银珠密监江湖的恶举已传遍绿林,引起江湖一片惶然,不管是帮中有派还是派中有帮,谁是持珠人已成为帮帮派派的瞩目中心。这样一来大有来头的持珠人便俨然成为武林魁首,仅仅是从自保出发,诸帮诸派也不能不膜拜在银珠之下。你想,就凭席兆安那有限的胆略,能担当起这个惊心动魄的担子么?”
“说了半天,席兆安的使命到底是什么?”
“赶奔长沙府,责罚‘尾’珠不力,刺杀黄庆午!”
“呀——!”五娘惊叫起来。
提起黄庆午,五娘听说过。此人文韬武略,身怀绝技,光明磊略,礼贤下士,是哥老会大头领马福益的莫逆之交。因为马福益钦佩他豪气干云直指龙庭,故而又把他当师长看待,两个人肝胆相照,誓同生死。照马福益的眼光来看,当今天下能号令武林同道同仇敌忾的非黄庆午而再无第二个人;假如慈禧老太后这也曾怵过什么人的话,那也只有这个黄庆午。
门外又是一阵喧叫:“乔五娘!交出人犯绕你全家不死!”
崔钧山朝门外撇了撇嘴:“打发这些罗兵来虚张声势,怕没有什么高手!”
转而对五娘说:“我要出去了,免得两个孩子遭受刀兵之灾,师妹好自为之!”
崔钧山抬步欲走,被五娘扯住衣袖:“你还没告诉我,你夺来银珠何用?”
“这个不说你也明白。席兆安委曲求全,势必执行密令,成与不成都将酿造江湖大乱。我夺来银珠,为的是李代桃僵,赶奔到长沙寻找二师兄,设法搭救马首领和黄义士,也不枉我虚度二十八春,到底可演出一杀奸救驾的好戏了!”
五娘急切地问:“你知道谁是奸细?”
崔钧山说:“席兆安临死前告诉过我,你附耳过来——”
其实,崔钧山哪里知道奸细是谁?席兆安临死前本没来得及说明。但崔钧山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太复杂、太艰巨,又不能坦言自己曾被庆亲王秘密派遣的苦衷,眼下也因为他即将面对艰难苦艾的突围,如果自己真有不测,生死相隔,那么可以托付大事的就只有五妹了,故而崔钧山要突出“奸细”的分量,激励五娘的斗志。并谆谆嘱咐道:
“如果我今天命运不济,灾星高悬,冲不出重围,万望你能安顿好这一双幼子,亲赴长沙,让二师兄助你一臂之力,挽救英雄涂炭!”
乔五妹闻言咬了咬牙,将贴身荷包掏出来,藏入银珠,然后含泪走到炕边,将呆呆发愣的小嘎扶下炕,又三把二把扯过红缎双绸夹斗篷裹好懵里懵懂小闹闹捆缚于背。
崔钧山已经猜出王妹用意,跺着脚问:“五妹,你你你,这是要干啥?”
五娘一言不发,极其麻利地掏出仅有的几块银元包入绢帕,塞入孙嘎的兜肚内,帮他捆好练功带。孙嘎极其懂事地回身抄起了圆头木棒,滴溜溜一双虎目充满稚气,盯在义母脸上。
崔钧山大叫:“怨我!怨我!如若我不是为恋情所困,如若我不拐到你这儿来,我该不至于牵连你们母子!”
五娘好似没有听到崔钧山的喊叫,紧紧腰中束带,伸手从墙上摘下青龙映雪刀,攥在手里亮了亮身架,顿时浑体一团煞气。
“五妹——”
“与其坐以待弊,不如撞个鱼死网破!我明白他们要追回银珠,自然会不择手段!”
“但这孩子——”
五娘泪眼婆婆:“覆巢之下,怎有完卵?嘎儿十分伶俐,或许能从人缝里觅得一条生路?”
“可是……”
乔五妹含泪微笑:“莫非你不信我这花刀圣手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
灯光已经挤进门缝,潮地上一线光明,生死之战迫在眉睫,崔钧山不顾嘎儿在场,揽过五妹吻在她的额角,**地谆嘱道:
“无论如何,只要活着,九月三十日长沙凉塘望鹤楼见面。”
“咣当——”,一只长枪随着门破而探入,枪尖高挑红灯,红光一片,屋内一切暴露无遗。乔五妹怒火迸生,腾跳起来抡起青龙映雪刀,“咔嚓——扑”,将红灯砍灭。
门外惊呼顿起,崔钧山手摸腰囊,五枚浑天无敌钉拨撒而出。
惊呼未止,嗷嗷惨叫,钉钉见血,谁还死心塌地的进逼?
崔钧山喊声“跟着”,就地一滚,拾起一把扁刃扑刀,左右轮砍,红灯纷纷堕灭。
小嘎手抡光溜溜圆头木棒,窜跳如初生虎犊,全不怕自己仿佛羊入狼窝。
五娘断后,活脱脱一个“母夜叉”再生,“母大虫”转世,步法轻灵,勇猛无比。
被淋透了的京师骄兵满腹怨艾,哪里是他俩的对手?军令如山又怎敢放弃追捕?于是且战且退,且围且堵……
乔五娘得喘息之机靠在一家店檐下,忽觉背后一股凉气,急回头,店家开启一道门缝,伸出一只手,抓住小嘎衣襟。
小嘎惊叫“娘”字未落,就被拽进了店门。
乔五妹抬头看到匾牌上几个大字“茂兴张酱菜园”,不禁感动地滴下泪来,想到店主也是曾经红火一时的武林高手,心里说:
“大表哥,飞天鼠!救孤之德,来日再报吧!”
不想又一阵呼嚎逼来,密匝匝又有追兵。乔五娘横刀滴血,虎视眈眈,一刹时谁敢上前?
“哇呀……呀……”
追兵阵里一通怪叫,大概是又一把无敌钉从背后锲入。只见崔钧山踏着横尸冲来:“五妹,快走!”
师兄妹联手突围,追兵们无人敢追。他们挣出三合镇,捱到枣林边,浑身溅血,气喘吁吁,而路,现在该怎么走?
2
“哈哈哈……!”
笑浪从天而降,魔鬼由地而生。
“哪里走!崔捕头,我们已经等待多时了!”
崔钧山抬眼一怔,认识。三位武林高手一字排开,他们是白面笑星杜九宫、索命神拳郎继平、拳魂怪掌周嫡尘。特别是这位周嫡尘,因为同在京城效力,公事上有所往来,崔钧山更为熟悉。然而现实公私分明,两下里已无甚可说。
崔钧山双手一抱腕:
“诸位!小人与您几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苦苦拦挡小人去路却是何意?”
白面笑星杜九宫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自恃在皇苑内院当差,习惯于遇事先出头,此番自然也是当仁不让,但刚一张口,猛想起李总管传老佛爷口谕时只说是派他们到庆王府协助公务、而庆亲王则嘱他们崔钧山只可秘密处置,不便张扬罪名,于是便胡乱责辩道:“奉命缉拿乱党余孽,理所当然。”
“乱党”?“余孽”?有余孽的乱党,显然不是指南方闹腾得最火、方兴未艾的革命党!崔钧山听出杜九宫并不清楚根底,便反唇相讥道:
“好个缉拿乱党余孽!往日不拿,近日不拿,却偏是赶在大雨里淋个落汤鸡似地来拿,是不是也太性急了点儿?”
索命神拳郎继平皱着眉拦住话头:
“还不是因无常蚤席兆安死于你手!以命抵命,你还有啥话说!”
崔钧山见他扯出了席兆安,心想奕劻王爷必定对案情有所交待,但即使如此,想见他一个官奴家仆式的小小侍卫,也只可能知其一,不可能知其二,故而怒冲冲质问道:“有何凭证?”
此时拳魂怪掌周嫡尘见郎继平被问得张口结舌,不禁心中暗笑:上边驱使两名混沌的打手,自然是不必将详情陈告的;然而若想完全糊弄身为南城副指挥史的周嫡尘,则不那么容易,于是高声喝道:
“交出琥珀银珠,饶你等不死!何必非搭上她们母子性命不可?”
崔钧山听周嫡尘喝出“琥珀银珠”四字,心中一怔,没想到周嫡尘到底知道些原委;而他着意点到他们“母子”的关系,显而易见周嫡尘掌握着更细微的情况,不用说乔五妹收养遗孤的壮举怕是遐尔闻名了。不过崔钧山仍然有办法狡辩,要想拖延过关,不如权且当一回贪图钱财的苟蝇小人,索性大叫:“捉贼要脏!怎知银珠落在我手?”
周嫡尘不屑地笑笑说:
“无证无据,怎会追你急如星火?无证无据又怎至于指派我三人对付你一个?”
崔钧山当然心里摇头,事情根本面貌完全不是常人所能想像;但看追杀者的身份和来势,则又不好像是逢场作戏;倘若陪他们假戏真唱,凭自己的武功以一对三,断然没有便宜。怎么办?崔钧山故做潇洒,坦然地仰天大笑:

“谢了!谢周指挥史抬举,以三对一,莫非知道我崔某是不好对付的?”
周嫡尘冷下脸来:“你当然不愿束手就擒!”
杜九宫两眼已冒杀气,脸上却嘿嘿笑道:
“王命在身,身不由已;并非赌赛输赢,有什么好对付不好对付之理?”
周嫡尘接口道:
“说的是,都是为了朝庭。如不交出银珠,势必斩草除根!崔捕头,你若不爱惜自己也就算了,又怎忍心拿人家母子性命做赌注?”
崔钧山听了这话,有如万箭穿心,他一张粗犷的长方脸刷一下变得雪白,端起扑刀咬着后牙根问道:“我一不交珠,二不受死,又该怎样?”
郎继平早已不耐烦,喝道:“做我刀下之鬼!”
崔钧山扬下巴朝五娘后背上一指,笑道:
“就不怕我儿十年图报,索你老命?”
杜九宫哈哈大笑:“那是你儿子?他能有这种机会?”
乔五妹脸上一红,恨怨之火喷薄而出,生死关头无多余话可讲,跨前一步,喊道:“莫扯闲杂,只说今日,刀锋渴饮恶人血,谁先奉陪老娘!”
自然是立功心切逞强好胜的杜九宫摇头摆尾向五娘晃来。
还有此杜九官更急的人,那就是索命神拳郎继平。郎继平一手孙武子穿心梅花拳本已练得十分精妙,后又兼收了太极梅花螳螂功的精髓,十年苦修,终成一绝,威镇江北,同道大多莫敢睥睨。但自打投入朝庭,当上了大内高手,郎继平却日益觉得浑身武功像没了用武之地,屡屡出现滑坡迹象。今天堵截崔钧山一战,他是铁了心要发挥出光彩来的;否则,他将放弃官仆身份,重新浪迹江湖。
崔钧山见郎继平抢在杜九宫头里迎战,赶忙也闪身挡在五妹头里迎敌,二人拉开架势就打,迅速打得昏天黑地。
崔钧山武无专攻,却摸得十八般兵器,一把“浑天无敌钉”指哪打哪出神入化。他对什么样的高手都能勉强抗一阵,但眼下,崔钧山消耗元气太多,而郎继平以逸待劳,两下里一比较,谁处劣势不言自明。
三招已过,郎继平那一手螳螂拳如雨点掷石般朝崔钧山扑来,那一式三变长长短短的拳路,委实变化莫测,好像闪电、似流星、虚中实、实中虚,手如弓弹,拳如惊风,只见他手来不见手,肘来不见肘,闪展腾挪,见影而不见形,把崔钧山搞得眼花缭乱,心中惊骇:索命神拳名不虚传!
想到急切处,崔钧山腾身一跃,振臂狂啸:“呵呵呵呵……”
郎继平不知何意,浑身血迹满脸污秽的崔钧山血口白牙十分狰狞,淡青色的曙光中,他的狂啸怪吼令人心悸,其形态委实可怕。
正当郎继平稍事一怔,三颗寒钉倏倏飞来,直奔郎继平上、中、下三处要害。杜九官急叫:“瞧暗器……”喊声未落,却不想又有嗖嗖嗖三点乌头寒光,直照自己飞来。
杜九宫大惊!怎奈白面笑星也非等闲之辈,他虽没料到崔钧山会偷袭自己,但紧急应变的本事却还是绰绰有余的。想想自己本来就是拦路劫杀的一员,崔钧山寡不敌众意欲靠偷袭巧取还不是情理之中的?
于是杜九宫抖开煽魂铁扇颤微微轻轻一摆,躲过上路,搪出中路,旋身甩袍让下路打空。
盛怒的郎继平已经靠上崔钧山。
崔钧山眼看难以招架,不能不大惊失色。再看那杜九宫摇摇摆摆一派悠然的姿态,煽动偌大铁扇,将一股透骨寒风煽向崔钧山,仿佛把阴狱冥冥之气引来人间。
崔钧山受前后进逼,腹背不敌。突然,“堂啷”一声,崔钧山扑刀落地,人也跪伏下去——千钧一发之即,猛听得有人哈哈大笑:
“索命神拳倚强取胜,不怕天下好汉取笑么?”
索命神拳闻听一怔,狠狠瞪了半路参战的杜九宫一眼,稍一分神,只眼前寒光闪了几闪,无敌钉崔钧山不见了踪影,一黑衣剑客却突兀在丈许前方,再寻找白面笑星,也已不知去向。
郎继平怒不可遏,直向黑衣人奔来。黑衣人手使一把削泥断水青萍剑,化进了变幻多端有踪无形的太极功夫,舞动起来晃如漫天泼雪,郎继平几番努力只是难以进前。
郎继平哇呀怪叫,对着左忽右闪的白光喊喝道:“好汉留名!索命神拳不打无名鼠辈!”
黑衣剑客嘿嘿冷笑,不紧不慢地说:
“在下倒无江湖逞胜之意。师侄被你等无缘无故追杀,还不许我浑天无极剑路见不平么?”
郎继平听说是“浑天无极剑”到了,知道是未曾谋面的裴骏宗就在眼前,立刻三分客气三分敬畏地说道:
“原来是裴骏宗大哥!崔钧山如今已是朝庭钦犯,难逃罗网。大哥既然已退出仕途,天涯自在,就不要再管这档子闲事了吧?”
“浑天无极剑”裴骏宗自打摆脱了大内二等侍卫的身份浪迹天涯后,一向风流自在,但骨子里秉性难移,一身傲气依旧专打天下不平,此时听郎继平拉大旗做虎皮搬出“朝庭钦犯”来压人,不由心中火起,一柄银剑舞得封天锁地,把郎继平逼到了镇外三仙河畔。
看样子,裴骏宗并无索取郎继平性命之意,为给师侄崔钧山解围,他仅是步步逼退郎继平而没有施展任何一个绝招。郎继平知道裴骏宗剑法高强,“八步梅花一锁喉”眼下无人能破,倘若裴骏宗用此绝招逼郎继平跪伏认输,那郎继平大内一等侍卫的面子不栽到家了么?想到这,郎继平心里隐隐地暗生谢意,索性放弃拼斗,提踵闭气耸身一跳,轻轻飞上了百年老柳横于水面的苍劲虬枝。
居高临下,水面蒸蒸一片迷雾;四处展望,人迹罕无、既不见了拳魂怪掌周嫡尘,也不见了白面笑星杜九宫、蛮狠的操刀婆娘以及诡里诡怪的崔钧山都仿佛消踪化影无处可寻了。
只有“浑天无极剑”裴骏宗在水淋淋绿荫下仰颈高吟:“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哈哈哈大笑三声,管自扬长而去了。
然而郎继平还是没有马上下来,他不相信裴骏宗会真的离去。并不是郎继平被吓破了胆,实话说,出生入死过无数回的郎继平还不至于那么窝囊,倒是宫庭一等侍卫的头衔束缚了他的手脚,以至于再也输不起了。就这点心病,连郎继平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旦吃了朝庭俸禄,胆气、豪气、洒脱无畏之气都不如从前了呢?这实在使郎继平痛苦。
3
索命神拳郎继平满腹狐疑找不见拳魂怪掌的踪影,是因为周嫡尘早已因追杀乔五妹而脱离了三合镇西街头的战圈。
这位周嫡尘,家学渊深,屡遇名师指点,一手心意**拳精湛老到;多年来他潜心研练神鬼莫测的掌上阴阳功,越发使他武成绝代,一向难遇对手。
然而今天这场追杀却很使周嫡尘扫兴。庆王府失落了一颗宝珠固然可能是江洋大盗所为,但即使是位不显山露水的武林强人好歹王爷庄里顺手牵羊,又何必单只盗走一珠?再者,五城兵马司并非专为捕贼而设,又何必点名道姓非他这个南城副指挥史出面?
周嫡尘官位再高,也只能强将委曲压在心底,他明白都因为周家父子早年与义和团瓜瓜葛葛才遭致上边每每以毒攻毒的对待。无奈只好走一趟。
外冒大雨倾盆,周嫡尘禀明南城正指挥史后,单枪匹马来会杜九宫和郎继平。及至赶到三合镇枣林边堵截时,周嫡尘才恍然这哪里是什么江洋大益市井飞贼?分明是早有一面之缘的崔捕头和他的同门情人吗!他俩武功平平,上边何以如此严兵对垒?
周嫡尘本不想涉足太深,但自信对付一位年青女子还是可以手到擒来的。特别是他看到眼前这位女杰好像一个难解迷团咄咄逼人的时候,他的手痒了,他很想破解眼前这个谜。
此时急于夺路的乔五娘挥刀砍来。
“喂!姑娘请听我说……”
周嫡尘细心地看到这女人虽然背缚幼子,额发散辫却还是个处女的打扮,不由叫了声“姑娘”;乔五娘心里一热,不及细想,仍然挥刀猛战,周嫡尘不得不晃身移步虚与周旋。
忽然,远远一声窃笑轻飘飘传入周嫡尘耳底:“嘻嘻……一个打俩”
周嫡尘立即耳面发烧。的确,追杀一个背负幼子的妇女,即使她身怀绝技,也没他武林豪杰什么荣光,更何况这是位名不见经传的女人呢!
于是,周嫡尘连连躲闪不发一招,扬声叫道:“妹妹且住手,我有话说……”
乔五娘十分诧异,一声“妹妹”,令乔五妹心中发软。她不晓得“妹妹”二字完全是天生情种情急之中顺嘴溜出的惯称,心里好生纳闷:浴血拼杀,中途却杀出“哥哥”、“妹妹”来,岂不是千古奇闻?
这么想着,手下却停止了进击。
周嫡尘说:“放下你的那孩子,我不忍让孩子受伤……”
乔五娘刀指周嫡尘:“谁要你来做慈悲!你且说为何追杀我母子?”
周嫡尘拱手道:“不瞒姑娘说,朝庭钦点的是崔钧山,我等追缉的也是崔钧山,原与你们母子无关。谁想崔钧山狡黠得很,偏要牵连你们母子不可,难说他没有歹意,故此,你也就难做清白之人,这道理,想你也明白,你手上的单刀已经证明,你已经难逃法网了……”
乔五娘警觉地问:“就这些说的吗?”
周嫡尘接着说:“我们来到三合镇,也已打听明白,你背上的幼儿,只是你师兄之子,你放弃姑娘之身不做,偏要做这一双幼儿的养母,足见你仁德慈爱之心,旷古少有,为此,我敬你;难得你守身守玉,舍弃青春,哺育遣孤,不思归宿,尤如大丈夫舍生取义,像这样的慷慨刚烈,普天下能有几人?为此,我不伤你……”
乔五娘皱起眉头:“你究竟要怎样?”
周嫡尘规劝道:“窝藏罪犯,与罪犯同罪,想你知道这个,更何况他是朝庭钦点的呢?崔钧山劫了银珠,连夜出逃,想来此事并没有背你,你自然知道银珠下落。如果你能交待出银珠在哪里?那么,凭我的能力,不敢说能保崔钧山无事,但至少可以保你们母子平安……”
乔五娘扬头问道:“你想得很对,难为你为我们母子想得周到,但拉弓没有回头箭,如果我至死不说银珠下落,你打算怎样?”
周嫡尘正色道:“王命在身,虽然我极钦佩姑娘的为人,却不能玩忽职守……”
乔五娘:“也就是说,你不放我,是不?”
周嫡尘说:“还是那句话,交出银珠,我保你母子无事。”
乔五娘果决而鄙夷地说:“倘我至死不交呢?”
周嫡尘说:“既然你舍命不舍财,那就放下孩子,你我公平较量!”
听说“舍命不舍财”,乔五娘已经明白周嫡尘完全不晓得这颗银珠的特殊奥妙,想那崔钧山也是这样告诉过她,知道这银珠秘密的人仅仅是少得不能再少的二、三个人,他周嫡尘在庆王爷看来不过是个小小的副指挥史,仅相当于大内三等侍卫的品级,又怎么可能洞晓最高层次的策略绝密呢!
想到这,乔五娘撇了撇嘴,故意激将说:
“不知道是哪家大人失了银珠,竟如此兴师动众?驱赶罗兵围追堵截尚且可以不论,怎么竟也把诸位武林高手当成了家仆奴婢随意驱遣?莫非您那位东家老爷太穷,竟连一颗银珠也丢不起吗?”
几句话,句句说到周嫡尘心坎上,但他并没有顺理成章地继续细想,假如他从否定的答案里推敲,是完全可以揣摸出这颗银珠定有不同凡响之处的,然而周嫡尘此时没功夫多做揣摩,他所关心的是怎样少动刀兵而能使银珠顺利归案。于是他嘿嘿一笑说道:
“想绕过去是不可能的,我不会放弃银珠。”
乔五娘立刻说:“那咱们就决一死战!”
周嫡尘大度地说:“我成全你不怕以卵击石。这样吧!我胜了,你老实随我归案,我放你孩子一条生路。”
乔五娘横刀立目:“这话是你说的!可如果你败了呢?”
周嫡尘哪里相信自己会败,便毫不犹豫地说:“你胜了,你当然可以海阔天空,我放你走,决不食言。”
“那好,你等着!”
乔五娘三把二把解下孩子,让他站在一棵幼松身边倚靠着。孩子两腿已经麻木,刚一触地,就咧着嘴出溜溜瘫坐下去,惊得幼松抖了好一阵树雨。
五娘顾不得幼儿孤零,回身一着“力臂华山”搂头盖顶,其劲力势不可挡,全然不像出自一个女人之手,周嫡尘这才知道自己小瞧了人家。
原来那乔五娘自打父亲乔洪志、哥哥乔新泰死于义和团涂炭之后,不忍心让乔家一脉单传的“花刀十三术”绝了后,于是从哥哥的遗物里偷来了“花刀术谱”,夜夜研习。乔五娘天生悟性极高,又跟着无极道人学过三年浑天无极派的拳法,内功基础相当不薄,于是潜心钻研竟把无极拳术变化多端的微妙精髓揉进了“乔式花刀”中,使十三术无形发展到三十六术,其精彩绝伦已今非昔比。
那周嫡尘脱离江湖日久,步入官场生涯看惯了粉黛娇娥阴柔做作,同出一辙的诱人魅力再难有新鲜感受,而今天见到了乔五娘,才发现江湖新人辈出洞天别有风味,红线女吕四娘大约也不过如此,于是心头一喜格外用情加倍奉陪起来。
乔五娘心疼幼子,求胜心切,裹脑花刀呼呼生风,用尽了三十门术中的二十一招进击法,那周嫡尘只是躲闪,扭腰晃胯幽幽移步,化解了她二十一路攻势,屏心静气揣摸她的刀路。
乔五娘见周嫡尘只守不攻,轻轻松松化解了她二十一式进逼,心里羞愤,不由得怒生丹田气,拼了命腾跳旋转,恨不得一刀将周毙命,了结了他完事。那周嫡尘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展腰运掌忽东忽西,云里摸月、二龙戏珠,渔翁撒网、双蛇吐信……渐渐以守为攻,诱出了乔五娘那十五招守宫法,使二人的打斗有来有去有章有致有情有趣,无痕无迹地将乔五娘引入了乐此不彼的比武圣境。
正当二人全神酣战时,突然,小树下爆发一声尖锐惨叫:“娘——”,喊声异常恐怖仿佛白日撞鬼!
乔五娘心中一震,骇然抬头,猛见一兵丁正抱起幼小孙闹儿朝北边没命的狂奔。
“站住!还我孩子!……”
乔五娘大声疾呼,两脚向北飞跃。
周嫡尘打一愣怔,收回双掌,运神远望,见那兵丁疾走如飞、步伐轻灵,移形晃影的功夫决不是个普通的兵卒,心里不禁升起一团疑云,再一想此事如若传到江湖上云,让人误会是他周嫡尘心黑手狠设圈套中途夺了人家的孩子,那他姓周的从今往后还有什么面目敢于出没江湖?于是纵步急奔,屏息施用传音术朝那鬼崇兵卒喝喊:
“高手且留名,莫与朝庭做对!”
谁想那兵丁却越发如飞行的一般。
乔五娘轻功不属上乘,追不上那兵丁,周嫡尘却轻而易举地追上了乔五妹。
乔五娘转过泪湿如洗的秀脸,怨恨地质问道:“这全是你们的预谋,对不对?这全是你堂堂副指挥史精心算计的对不对?利用我的轻信夺去我的幼子去做人质,你可怎么下得了手?!你、你、你们好狠的心!……”
周嫡尘连连跺脚:“冤枉!冤枉!……”
乔五娘哽咽难言:“你……你不觉得这做法太下作了吗?……”
周嫡尘惶乱地难择辞令:“姑娘,我原本是好意……”
乔五娘挥起青龙映雪刀:“我拼了你!”
周嫡尘伸手抓住乔五娘的手腕,诚恳地说:
“姑娘且听我说:在下一向把扶危济困、除暴安良当做为人之本和为官之道,决不是包藏祸心的奸佞之辈,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乔五娘摇头说:“即使我轻信你,你又怎么向天下英雄解释?”
周嫡尘长叹一声:“想不到,一生的清白正直却毁在区区旦夕之间!”
乔五娘没有明白:“你说什么?”
周嫡尘诚恳地说:
“我看那兵丁脚力甚好,全不像等闲之辈;倘若是奉命插进一脚,意图是坏我双方大事,那么老板娘,我看你怕是是步步维艰险像环生啊!”
乔五娘被周嫡尘奇怪的诚挚所感染,不禁轻叹道:“是啊,我已轻信了一次,又怎敢断定你不是下一步的骗主?”
周嫡尘一心追回自己的情白,大步撩开,同时以掌贯力拍在乔五娘的腰间,简约地说:“咱们……去追吧!”
乔五娘只感到一股热力流入周天,丹田之气贯入两腿双足,整个躯体一刹时轻盈起来,情不自禁地跟在周嫡尘身后,仿佛一股磁力拉扯着似地,随着他飞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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