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盲道捐躯鬼泣神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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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这番情态真是奇特极了。
西配殿一颗蹊跷的火种,瞬间吞噬殿角,迅即分数道火舌卷向殿梁、扑向神塑、爬向四壁、延舔正殿。有道是水火无情,在人们顿足惊呼、狂啸乱喊面前,疯舞奔突的火焰时时发出怪声怪气的喧嚣,象一个巨大而无形的魔鬼在忘情地炫耀它的欢乐。
与这暴虐的火相映成对比的是那池恬静的荷莲。它仿佛是一个孤傲不群的冷美人,在炙热的气浪和呛鼻的烟火里,依旧娇艳、依旧雍容、依旧风姿绰约,对濒临和潜在的危险麻木不仁。
静荷南侧,是鏖斗的战圈儿。仿佛是火助人势,人助火势,打斗的激烈与火焰的狂奔,竞相争胜,给这苍老古穆的道庙抹上了毁灭的辉煌。
米秀娥时刻打算冲出去抡耍她的腰带,但是不行,她必须一步不离地盯着那个昏迷的女子,因为孟兰德把她托付给了她。没有盖思明守在身边,米秀娥心中忐忑。但盖思明陪着瞎眼道长阻止他以死殉庙,也是悲壮的事,不能叫他过来。怎么办?米秀娥硬是留住了海思丁,让他帮忙。
按照侯钟侯公子留下的话,米秀娥颤抖抖小心翼翼地从解药里挑出一小捻白末,放在瓷勺里用水调和,然后命海思丁扶住乌力霞的头,撬开她的牙齿,将药水灌下,后放她躺平,点燃起一支香。
香烟缭绕,屋子里出现一片虚无恬静的氛围。米秀娥盯着窗外忧心忡忡地说:“瞧那火势,很快就会蔓延到这里,我怎么心里揪扯得难受,我好象不应该站在这里观望……”
海思丁无语。
米秀娥愤懑地说:“为什么不想办法灭火?就这么眼看着老庙被毁?”
海思相无奈地说:“老井里水太深,池塘里水太浅,都是远水解不得近火……”
米秀娥转而瞅着还无活气的乌力霞,说:
“这丫头好有福气,不但碰上了孟镖头,还有咱们这一大伙热肠人,都舍生忘死地,老天有眼,该让她苏醒过来……”
海思丁说:
“大家全都耗费了不少甘苦,恐怕也不光只是为了救人……”
米秀娥瞥了他一眼,问:“还有何意?”
海思丁笑道:
“我们浑身武功,总得有点营生吧?有人巴不得天天碰上遭难的,也让我们有点活干。”
米秀娥也笑了:
“都是些不安分的人,不肯老老实实做个买卖,种点子地什么的,好象身上有了武功,就可以四面八方吃闲饭了。”
海思丁分辩道:
“说是四面八方管闲事还差不多,譬如说我吧,去寻找刁仲平刁叔叔,又陪刁叔去偷这份解药,再风驰电掣一般火速赶回,没把我累个半死,是管闲事不?这丫头我认识她是谁?与我八杆子打不着没一点关系,可我还是为她奔波了,这可不是单冲着石乾三石叔叔和您的面子才心甘情愿。您两位的话我们当然不敢违拗,这只是第一层;往深里说,我们也明白侠义二字不可分不是?行侠仗义,大男儿立身之本;如没了这两个字,纵然有盖世无双的武功又与行尸走肉何异?这是第二层。有人不信天下还会有行侠之人仗义之事,我也只好将心比心再跟您说这第三层,您对自己半生闯荡怎么看我不管,反正我敢说天下大概不会有一个明白人认定自己这辈子永远不遇半点麻烦,如果我今天见死不救、有力不出,就等于在今天给自己挖了明天的墙角,一旦有天走了背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对不起,到那时候谁也别怨,就怨自己没积德没行善就结了,报应嘛,理该如此!”
米秀娥很有共鸣地笑道:
“难为你这副嘴碴子,好个条条是道!比你石叔叔不知强上多少倍!”
海思丁得意地补充说:
“就这副嘴碴子,饭还是要吃的。没有好东西吃,饿着肚皮,就没了管闲事的脾气,没了行侠仗义的胆气,也没了东奔西跑的力气……所以,时不时的,我们去劫下恶人的财路,向富户借几顿口粮,也是情理之中的……”
米秀娥皱眉一笑:
“没把你们饿成恶人就好……”
海思丁摇头说:
“那也是不一定的事。瞧咱们的盟主老倪松一把火烧光了倪家寨,凭他那本事那性情,下半辈子不去铤而走险占山为王,我不姓海!你能说他就是恶人?”
米秀娥也摇头说:
“不不不,你全然没明白我的意思。你也好老倪松也好,所求的是行侠仗义之实,这就是好人,善人;我所说的恶人,是打着行侠仗义的幌子——”
话刚说到这里,米秀娥一眼瞥见那枝香已经燃了一半,忙叫道:
“快!托起她的头,我得给她灌下这匙红色的解药……”
海思丁忙站起身走到床边,托起乌力霞沉甸甸的头放在臂弯,又用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上半身,等着米秀娥用瓷勺撬齿喂药。
米秀娥喂下药,看着海思丁将乌力霞放平,一本正经地问:
“你刚才说什么?说她醒不过来了是不是?”
海思丁惊奇地说:
“没有啊!记得是您担忧她醒不过来的。”
米秀娥说:“我倒是也有这种担忧,万一她能苏醒过来,你猜我会对她说什么?”
海思丁不解地摇头。
米秀娥郑重其事地说:“我会给她做媒,让她嫁给你——我瞧你俩十分搬配……”
海思丁脸腾地红了,连连摆手:
“师叔千万莫开这种玩笑,她一个死人模样全不知什么脾性,怎就谈得上般配了?”
米秀娥说:
“我先把这媒做了,至于什么脾气秉性,你们自己去相处相知吧。反正也不是订婚,人家也不见得就愿意跟你,你看可以不?”
海思丁站起就走。
米秀娥一把拽住她:“你这是何意?”
海思丁恼羞道:“这要让弟兄们知道了,不笑掉人家大牙?原来我海思丁东奔西走是没按好心哪,惦记上人家啦?师叔您放手,这事我不能应承!”
米秀娥立即瞪起眼睛:
“好啊,你不应承!原来你的行侠仗义也不过如此!瞧见没有?浓烟滚滚,几拨弟兄一个没走,大概都想亲眼目睹这老庙变成灰尽才甘心吧?你也一样,对不对?你不但想亲见老庙成灰,你也想亲见这姑娘变成焦炭是吧?”
海思丁也瞪起眼睛:
“那怎么会?”
“不会?如果我让你现在就把这姑娘背走,不管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你敢不敢?”
“可孟镖头他——”
米秀娥越发瞪圆双眼:
“孟镖头也是为了救人!他可并不是想收他为私房妻妾的;况且,隔壁还有那位女尼需要照料……”
“那您——”
“我得冲出去阻止他们打斗,阻止大火烧毁正殿,得催促孟镖头上路,总之,我在屋里呆不下去,对外面的事看不下去……”
海思丁想了想:
“如果等不到她醒来,大火已燃到这里,怎办?”
米秀娥灵机一动,果断地说:
“快去找盖道长,求借纸笔一用!”
海思丁去了功夫不大,拿回了纸笔墨砚。
米秀娥铺纸挥毫,匆匆写道:
“无名小姐海谅:你不幸中毒蹶卧荒野,是孟兰德侠师将你救下,来至关帝庙;又是这位陪你的海思丁义士不辞劳苦夺取解药,将你救活,并背你赶赴安全之地免被大火焚烧。为避男女之嫌,我已替你做媒与海义士蒂结连理,这其实乃是前生之缘,可喜可贺!江湖侠女腰里春秋米秀娥笔。”

米秀娥写罢,当着激动不安的海思丁,将这纸奇特的楷书插进乌力霞的领口。
一枝香业已燃尽。
米秀娥从容再调解药,挑出如豆的白末,和以如豆的红末,滴入黄酒,灌入乌力霞口中,然后,米秀娥肃然包好余药,推到海思丁面前,吩咐道:
“快收起来,到安全地方再用……”
话未说完,外面骤然一面惊乱,喧声大作,米秀娥愕然眺望,隔窗但见一巨大火球呼嚣着从正殿内忽忽滚将出来——
那火球,如神话里的火乌坠落,翻腾、滚动、盘旋、扑游……,其火舌变化万端,伸缩消长、五色纷呈……,仿佛是全鳞火龙卷尾挥爪寻觅大海,又似金毛火猴欲攀无树肆恣狂闹……。它滚下石阶、滚向西配殿前、滚向荷塘旁、滚至打斗着的战圈内,火球中爆发着声嘶力竭的呼喊:“同归于尽!同归于尽!同归于尽哪!苍天!庙毁人亡,良心何在?良心何在?!——关老爷!太上老祖!弟子来了!弟子殉庙来迟!弟子有罪啊!……”
无限悲怆的声音透过烈火帷幕,直干九霄,震人魂魄,令人心悸。周嫡尘泪眼朦胧了,他不忍再看这炽烧熊熊的火球,几丝愧疚象几丝柔韧的线把他的心捆扎得生疼;胡龙和戴六被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惊得目瞪口呆,竟忘了躲避这团火的撩燃,幸而刘云桂、余礼华拽扯了他们;一片唏嘘声里,突发刺人耳鼓的锐声高叫:“道长——”是竺怡痛不欲生,如丧考妣。
山门外的莲寂听到山门内喊叫声奇异惊心,忙虚棍上下乱点左右,晃身圈外,甩开了孟兰德、孟兰义、李虎、李豹,打算奔山门查看究竟,哪知战圈外早有两匹马伫立多时,其中一人喊道:“秀枝莲寂!哪里去?”
莲寂惊诧,回身观瞧,见是哥哥倪松敬佩的竺爷竺清瀚、谷爷谷笔川在此,十分不解,但山门内的浓烟热浪嚎哭恸叫更吸引她的心,于是千般疑问万种寒喧只挤成了一句话:
“佛祖慈悲!……”
莲寂闯进山门,如同撞到铜墙铁壁,刹时脑中“嗡”地一下,血液凝固,四体冰凉;眼前景象惨不忍睹,瞎眼道人已成一团焦黑扭曲无状,但继续燃放着不尽的火焰,千般郁结万钧气闷所爆发的嘶叫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此时一息尚存、却只能呻不出哼不出地挣扎扭动,仿佛期待上天亦或人们赐给他一个答案——莲寂不由得双膝发软,抛掉风火棍,扑地垂头跪下……
就在此刻,东配殿内飞出了泪沾衣襟的米秀娥,老远扑向莲寂,凄楚地叫道:“秀枝姐!”
莲寂抬起泪水横流的脸,难以寒喧,二人只相视了一刹,便由不得自己而抱头痛哭起来。
竺清瀚走进山门,朝地下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转身问道:
“莲寂!你也是来寻找你那不屑弟子灵云的吧?听你竺大爷一句话,快将灵云找到要紧。”
莲寂不明白竺老爷何以也知道灵云,何以催促她寻找灵云,十分反感。人在伤心时,总是希望别人以伤心相陪,此刻竺清瀚的麻木冷漠着实令莲寂生怒,便越发不加理会。米秀娥同时也觉奇怪,不明白为何平时倍受尊崇的竺爷、谷爷今日竟亲临古庙,而且似乎也是冲着灵云而来。更让她心中一动的是,听竺爷所说,那灵云竟是莲寂的弟子!米秀娥不能不暗责自己粗心,方才听灵云倾诉身世时,自己本该想到这层可能的啊!……
竺怡继续伏地恸哭,不再抬头。没有人知道这位面色红红白白的僧衣青年何以如此失态,只有戴六做为赶驴脚夫曾与竺砚为伴,到过竺府讨钱、福来小店听过竺怡的倾诉,心里了然。
不想竺清瀚听不得男人悲哭,见竺怡小题大作,十分厌恶,走过去踹了竺怡**一脚,呵斥道:“年青人!生死在天,何必如此女态?”
此话激怒了戴六,他手指一用力,重新勾起拴驴的皮绳,将绳套抛向竺清瀚,怒道:
“你这个老汉,少见的铁石心肠!”
竺清瀚一把将绳套接住,冷笑道:
“怎么?想让老汉陪你耍耍?你的本事怕是还嫩吧?”
周嫡尘抢上一步说:
“我赤手空拳,并不想侥幸取胜,只打算教训教训你!你这老儿太不懂事理人情……”
竺清瀚将绳套扔回戴六,转而对周嫡尘说:
“到了我们这地面,哪有你京片子说话的份!”
周嫡尘腾地红了脸,正想发作,孟兰德、孟兰义两个京城人不吃味儿了,同时拔出兵刃,大吼一声:“呔嘿!老家伙活腻味啦?看家伙!”
竺清瀚还未抽出腰刀,莲寂和米秀娥同时挺身相护:“住手!打不得!……”
周嫡尘惊讶莲寂反而会护持混蛋老儿,怔怔发呆。
孟兰德惊讶米秀娥怎会失去正义之心,也呆呆发怔。
此时竺怡已经不哭,但躲闪人后。
戴六、胡龙悄悄移向周嫡尘和孟家兄弟身后;石乾三、余礼华、刘云桂、李虎、李豹自然也向竺清瀚和莲寂、米秀娥靠拢。双方剑拔驽张,又将一场好斗。
谷爷谷笔川沉静地瞅瞅对方,瞧瞧那方,心想,是自己出场凭三寸不烂之舌化干戈为玉帛的时候了,于是冷不丁仰头一通大笑:
“哈哈哈……”
不想笑声未尽,正殿里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半个殿顶轰隆隆塌下一片,腾起冲天飞灰迷雾。
谷爷怔住,笑声凝固。
与这轰隆隆巨响相呼应,瞎眼道人的火球突发疯狂地扭动、突发出锐利的尖叫,也突发出灿烂的兰光。那火中的形象已不是人的形象,那不甘逝去的声音已不是人的声音,一切触目惊心,一切摄人魂魄,一切恐怖悲怆。烈火、浓烟、飞灰、热浪、刺目的光、刺鼻的味儿、刺耳的声、刺肤的炙烤、刺入肺腑的毁灭之痛,包围了木然的人们,人们或者为雄伟殿堂的被毁而暗自伤情,或者在火患之中偶然联想到人生的失落,或者担忧神灵报复而惴惴不安……
“闪开!”
突然一声霹雳断喝,发自众人头顶,众人仰颈观瞧,只见山门上倏地飞身跌下一条大汉,落入人群中心。众人哗然后退,那大汉疾跑到瞎眼道人的火球旁,毫不犹豫地弯腰将焦黑的躯体抱起,几步跃到池塘边,双后一送,将焦黑的一团投入池中,立即,兹啦啦一声怪响,焦黑躯团上所泛发的橙色火焰顷刻消无,于是,莲花垂颈,荷叶翻复,掩盖了凄惨与壮烈。空气里弥满了焦炭与荷香所混合的异味儿。
众人无不惊骇。
那汉子转过身来,周身完好无损,分明练过上乘的避火神功。只听他对众人遗憾地说:
“我若早来一步,他不至于如此惨死……”
话音未落,米秀娥抬起头来,哽咽地叫道:“五哥!是你?!”
五哥沈豪年定睛见是米秀娥,半是诧异半是责备地轻声说:“七妹,怎会闹成这样?”
米秀娥正想挥泪辩解,未待开口,李虎李豹、胡龙三人齐刷刷甩袍丢拐,高喊:“五哥!拜了!”
沈豪年眉头一皱,挥了挥手道:
“你们这帮老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看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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