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栖凤镇嘎儿救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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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隐和尚自那日受兰隐法师之托,隐身遁形救下不幸的小闹闹之后,一向恬宁的心再也不能平静。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凭着自己特殊的功力为不幸的人们做些别人不能做的事,他头一次感到难以摹状的欢悦。
于是,宝光寺混战中送走崔钧山、乔五娘和小闹闹后,默隐和尚忍不住悄然躲到背静处深度入静而进入三摩地,运用神眼通的法力,想看看还有什么事可做。这一看不要紧,了不得啦!倪家寨一片火光,竺家二公子竺怡正在火焰里翻滚跌扑。
默隐和尚连忙收回神通,跟兰隐法师说明原委,兰隐法师闭目沉吟了好一会儿,将一百零八颗佛珠捻了三遍,叹息道:
“得说是竺二公子有此番造化——快去快回吧!”
默隐欢天喜地而去。
赶到倪家寨,竺怡已被竺砚背到宅外林中。
那默隐来到昏迷呻吟的竺怡身边,见他面目走形,辫发焦无,衣衫焚尽,双手和两肩、脊背和后臀无一处好皮肤,心里难过,想想昨日自己来劫救闹闹时,所看到的竺怡是何等清俊飘雅,一支铜笛曲“凤求凰”何其动人,而如今——唉!”
默隐双手托起竺怡,念动咒语唤来一股劲风,将他们一鼓作气地吹回了宝光寺。
疗伤治病的差事自然是得兰隐法师担当。幸好兰隐法师早年为医治火伤研制出一种高效神奇的黄粉药敷,寺庙多年没发生火患故而还没派上用场,今日竺怡到来,兰隐使拿出药散敷撒在他的伤肤上。于是奇迹出现了,第一天伤面潦泡收缩止痛止水;第二天伤口结疤奇痒;第三天疤绽露出新肤;第四天疤落嫩肤如婴;到了第五天,竺怡拿镜子一照,自己一张脸红红白白净光锃亮,眉巴、唇髭、汗毛、头发全无半点踪迹,不由好一阵心伤……这位一向平和温驯的竺二公子,面目骤变的同时,性情也随之骤变,他再也不肯滞呆在庙里了,他要走,要随心所欲地浪迹天涯……
兰隐法师无奈地说:
“这也怨不得了,大火烧掉了你的英俊,也烧掉了你的谦和;大火烧出了你的火性,也将烧出你轰轰烈烈的人生!阴阳错差都是命啊,替你兄长受苦的本意或许就是为了催成你的使命?遗憾的是,我失去一次收徒传法的机会……”
竺怡激动地说:
“老法师救我一命,妙手回春,恩同再造!此恩此德,怕是毕生难报!不瞒老法师说,我虽然伤好复元,但心里的大火正燎得我无处避匿,仿佛它在煎熬我、驱赶我,逼我投入江湖!这心境难以表述,它使我同过去判若两人……”
兰隐法师不再多言,赠给他一身合体僧衣两双僧鞋,便目送他慨然上路了。
竺怡前脚离寺,默隐后脚便要相随。兰隐法师千嘱咐万叮咛,只准饱览旖旎风光,决不准插手红尘是非,否则,佛法慈悲,寺规无情。
默隐一一答应,欢天喜地走了。
按常规,默隐跟踪竺怡,那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但事有意外,刚走出三、五十里地,默隐就感到一阵震颤,继尔感受到冥冥之中有股巨大的魔力在兴风作浪。定神凝眸观瞧,只见远远的那方天空,乌云密布,隐约可见一条怪龙张牙舞爪。挟带着风裹卷着雨,肆恣猖狂。默隐心中不忿,暗思暗想不知是哪位得道高人恃其修炼功深而为害一方,自己如若不去拦截阻障,怕的是一方百姓遭殃。
这么想着,默隐急速转向那片乌云,而将竺怡的行踪丢到了脑后。
默隐追索乌云,来到月漪庵外,纵身盘上一棵老柳,隔墙俯眺,但见庵内密集十数位江湖义士,崔钧山、乔五娘是他所认识的;莲寂和云隐和尚是他早就熟悉的;倪久芳、倪久蓉面貌相似,大约是早有耳闻的倪氏双花;杜九宫、郎继平在宝光寺混战中晃见一面;而其它人则都很陌生。默隐不明白他们聚在一起所为何事。抬首向上望,殿角飞檐上一位华袍丽服的汉子仿佛伫立在乌云翻涌中,正是他在手举青铜古剑念念有词地做法。
默隐知道这位华妆丽服的汉子能有如此功力已相当不易,不忍破了他的法术,他谨慎耐心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想瞧瞧诸位英雄如何度过难关。
俄而竺柯跌跌撞撞跑出来,手托一颗晶莹剔透的银珠。
默隐终于从人们的对话里明白了这颗银珠的来历和用途,对竺柯幻想借银珠之威镇慑江湖的野心十分反感,于是念念有词地送出一口气,默隐和尚眉开眼笑地遥望着竺柯双手护住下腹,扭摆狼狈而逃,心生一阵天真的孩子气的快乐。再展目观瞧竺柯方才隐身的地方,发现一只饥饿的老鹰正朝一位葡匐着的小女尼俯冲下来,转眼在右肩胛上啄了一口。默隐连忙折下一小段枯枝,照准狠啄小尼的饿鹰运气发功猛投过去,那饿鹰受到袭击惊慌抖翅,扑啦啦逃向青天,那小尼随之翻身坐起……
默隐不明白这小尼何以孤独地呆在草丛里,他关注地看着她站起身来,后肩部挂着鹰啄出的血迹,悄无声息地滑出草丛,走向旷野……
那小尼走得很慢慢——默隐忽然想起这小尼并非陌生人。三年前他外出化缘途经阴阳剑大师马心禅的故居,没想到赫赫有名的大师家宅竟十分破败,门前无人驻足,门内哭声凄惨断续……。默隐和尚估计有事,毅然破门而入,才知马心禅的女儿马青鸾被杀父仇人霍仪中挑断了足筋业已三天了!当时默隐和尚双手合什默念“大悲咒”二十一遍,祈祷佛祖保佑后,便用点**法将马青鸾致昏,又撬开嘴灌进了足够的酒液,把她麻醉得毫无知觉,随即从马青鸾闺中用品樟木小箱里找到绣花针,硬是扒开皮肉寻得两根足筋的断头,挑出来缝合了。而后,默隐和尚把她送到了月漪庵,因为月漪庵位置偏僻,极少有人光顾……
想起往事,默隐和尚很想弄明白马青鸾打算到哪里去,然而庵内又起喧哗,转过头来再察再探,只见那些义士们分成了若干小拨各自窃议,而崔钧山、乔五娘则不多说一言,带着孙嘎、小闹儿走出庵门……
到底应该跟着谁?默隐不加思索地跳下老树,尾随着崔钧山、乔五娘走向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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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钧山、乔五娘得知琥珀银珠十有八、九是灵云小尼窃去之后,心下反倒不急;眼见莲寂盛怒持杖去追,他二人更觉得不必再去参与追踪。路上踯躅的时间太长了,他们决定自管自地奔南而发,因为他们心里还装着一个比琥珀银珠更重大更险要的另一个秘密。
又能和乔五娘相依为伴了,崔钧山很惬意,但他却不知乔五娘心在流泪,因为周嫡尘陪着莲寂先走了,这让她太觉失落,这种被抛弃的感觉曾经在四年前崔钧山奉母命完婚时出现过,如今这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比四年前更强烈、更闷重、更使她如坠深渊,心如死水。
崔钧山实在太想同乔五娘亲热,这念头每时每刻在燃烧着他,以致使他一直亢奋不安,但每当看到两个孩子牵拽着她的衣襟,看到那头秀发和深闺处女的发辫,看到那张肃然圣洁的脸,就如同撞入冰窟,再难造次了。
非止一日,已来到湖北地面,前面不远便是水陆交通枢结地——栖凤镇。一路上,所见百姓挎篮担担摩肩接踵,纷纷朝往一个方向,原来今日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前面不远处有座慈兴寺,年年要在这一天搭台诵经,施放焰口,举办盂兰盆会。会上还将上演《目连救母》的大戏,令四方百姓大饱眼福。
崔钧山乔五娘听到这消息,心下宽悦。崔钧山想的是连日连夜地奔波,吃不上一顿饱饭,今天可以借慈兴寺施粥济贫的机会,让两个孩子吃饱肚子了。乔五娘想的是连日连夜地奔波,两个孩子跟随自己饱遭颠簸,今天可以借盂兴盆会的机会,让两个孩子大开眼界好好乐一乐了。二人所见略同,立即赶往慈兴寺。
因为是盛大的佛教节日,慈兴寺里里外外盛况空前。寺门外高达数丈的鬼王棚座,早坐满了准备集体诵经的僧尼们,寺门前横贯东西的凤来河边,停放着十几丈高的彩色纸札的“**船”,单等夜色袭来之后,燃点无数河灯时,放在河中烧化。寺内已搭起讲究的戏台,戏台旁旗杆高树,那是演员们表演竖蜻蜓走绳索翻跟头高难惊险杂耍的地方。围着戏台前后左右,各种小吃叫卖各种江湖生意都已纷纷占好地盘,抖擞上阵,的确是热闹非凡。
小孙嘎见什么都兴奋,偏往人多的地方钻。头一处让他拍手叫好的,是个耍蛇的江湖艺人指挥两蛇跳舞。艺人打着手鼓,节奏分明,那条碗口粗细的大蟒和细如嫩竹的小蛇相对翩翩,有情有意,不时朝观众点头弯腰,左盘右旋,极其有趣。听艺人说今天盂兰盆会第一天的收入全部捐给寺庙施舍“饿鬼”,观众纷纷往圈里扔钱。
第二处让小孙嘎眉飞色舞的是:驯鸟。驯鸟艺人只在地上停放一辆手推车,车上架着一个排有六只小抽屉的木箱,驯鸟人掌中托一只朱红色的交嘴雀,跟它亲密地喃喃几句,那交嘴雀就善解人意地“开箱取物”,让它取什么它必然取出什么,引起围观者阵阵赞赏的哄笑。
第三处令小孙嘎嗔目结舌,原来圈里正有二十多岁的健壮青年在表演“开花断石”,只见他饮一口清水,朝一块小青石喷去,小青石立刻粉身碎骨……
崔钧山忽听前面不远处有人在卖弄武功,心中好奇,大踏步挤进去看,原来是个跑江湖卖药的,正在耍练武艺招徕看客,崔钧山不由笑道:
“我以为只是京都有这一行,不想这九头鸟的老家比京都药贩子更会做买卖……”
崔钧山言者无意,却不知身边有位青白面皮的书生扭过脸来着意盯看了他一眼,随即走出人群。
乔五娘紧紧攥着闹闹的手,又要张望孙嘎又要呼唤崔钧山,忙得她一双眼睛顾不上看热闹。好容易等来了崔钧山,他们相跟着去寻找孙嘎,生怕相依相伴的不是一家人的一家子再次走散。
原来孙嘎正在全神贯注地观看一位小青年舞剑。崔钧山、乔五娘挤进去看时,那小青年刚刚演完一段,收式之后,朝大家抱拳说:
“晚生才疏功浅,本不该卖弄,只因初到贵地,投亲不遇,无奈借菩萨慈悲之日暂且卖艺度日。您若看我这柄拙剑舞弄起来还象个样子,就请好歹捧个缘场,若看我实在出丑,也恳请各位大爷大哥口上留德,给小弟一个台阶……”
崔钧山听这青年口气谦卑,面容又有几分面善,便不忍离步,驻下脚来等他演练下一场。
片刻喘息之后,这小青年练起了“醉剑”。崔钧山一看他那头三势,便知道他演的是“太白醉酒”的套路。说实话,眼前这位练家还真是有几分功底,虽算不上炉火纯青,但也看出是粗通了精髓。你瞧他踉踉呛呛前倾后倒的步态,形醉意不醉,步醉心不醉,把盏痛饮而又展闪腾挪;飘飘忽忽中突又“鹞子翻身”跌扑滚翻;东倒西斜虚实相济……真把李太白郁愤激荡潇洒飘逸的风姿再现了几分。更让崔钧山叹惋的是,那小青年袍襟翻飞时,露出白绸长裤,依稀可见这孩子太清瘦太憔悴了些……。
“好!”崔钧山有意捧场。
铜钱纷纷抛落。
小青年面色潮红,朝大家抱拳致谢,目光溜过崔钧山时,不禁微微一怔。
正在这时,人圈后恶声恶浪来了几个壮汉哄散人群,四个人各把一角围住了醉剑青年。
“你哪的?怎敢私撂地摊?跟我们走!”
公鸭嗓伸手就抓,醉剑小青年轻轻闪过,愤愤地问:“跟你们哪里去?”
话音刚落,三角脸猝不及防扇来一个大巴掌,把毫无准备的小青年打了个趔趄,未等晃身站定,身侧一个窝瓜脑袋的扫膛腿就到了,小青年腾身躲避,又被身后的北斗麻子踢中了脊背……小青年羞愤难当,挥剑自卫,而那四个无赖却又无意真练,只是嘻嘻哈哈连发虚招极尽挑逗卖弄招惹之能事。青年罢战欲走,又被这几个无赖粘连纠缠。一时间,小青年既不敢挥剑杀人,又不敢偃旗息鼓。陷入了百般尴尬进退两难的困境。
走散的人们重新围拢,崔钧山怒目圆睁。
小青年哭腔怒问: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那公鸭嗓的哈哈大笑,摇头晃脑道:
“不先来拜求东家,自然不解其意,揍你,就为的叫你明白!……”
三角脸猥亵地说:“我们东家就喜欢小白脸儿,满庙会你可是第一等的嘿!……”
北斗麻子下流地说:
“只要你是个带把的,就跟我们走!”
小青年面色煞白,抖声问:
“我要是不去呢?”
窝瓜脑袋粗声粗气地接口喝道:
“不去?蹲下尿给我们看!”
小青年眼圈铁青,浑身似要抖断。崔钧山忍无可忍,大吼一声:

“光天化日,欺侮良善!找打!”
四个无赖一齐扭头寻找呐喊之人,围观者当中有人乘机高呼:“还不快跑!”
一句话提醒了小青年,他持剑扭身,拔步便跑,但不想被北斗麻子和三角脸堵住,厮打起来。
他们身后,公鸭嗓和窝瓜脑袋早与崔钧山战成一团,因为崔钧山喊着“打”字扑向了那俩无赖,本意便是抱打不平。
论擒拿武功,那几个地痞无赖怎是崔钧山的对手?想教训他们,一个对四个,全有富余。几招出手,回合转瞬,公鸭嗓和窝瓜头便只剩下挨揍的份,自知不敌,心生退意。小青年见有人相救,勇气倍增,为报凌辱之仇格外用狠,那柄剑招招不离俩无赖的前胸和脖颈,逼得他们连滚带爬,面色如土。
人群里阵阵哄笑,一片喝彩。
突然,远处一阵喧乱,随之是杂沓的脚步声震动地皮抖颤,人群有如潮水两分,“捉拿朝庭钦犯”的呐喊声破空而来。崔钧山正觉惊愕,敏锐的乔五娘已将闹闹重新背起,那四个地痞尤如萝卜缨子醮了狗屎,刹时支愣起来,个个重将精神抖擞,恨不得一口将崔钧山活吞。
崔钧山想想不妙,心知应该撤出,但那四个地痞怎肯轻易将他放走?小青年听见呐喊声四起,救自己的壮士欲逃,心知这壮士不是俗人,庆幸自己偶然得救转眼便有了报恩的良机,便持剑逼住众贼痞,大叫:“壮士快走!”
崔钧山不肯立即撒手,情知这小兄弟单人独个便会受辱,心下不忍;乔五娘这时已将青龙映雪刀架起,一个抡式跳到小青年身边,说:
“小兄弟自管退下,这番捕人并不是冲你!”
小青年扭脸见这身背幼子的乔五娘满脸肃冷,浑身正气,所出三言两语已见其胸襟胆魄可昭日月,心中感动,遂说:
“大姐!患难相遇,不必客气!要退同退!”
心细如发的乔五娘见这位小青年虽然落魄,但儒雅不俗,便探问道:
“多蒙不弃,敢问公子大名?”
“兄弟敝姓侯,单名一个‘钟’字。”
“侯公子义气,我替他谢你……”
侯钟瞥了一眼崔钧山,问:“你们是一家子?”
乔五娘并不答话,但见罗兵围剿之势有如破堤洪水,滚滚将到眼前,逛会的看客早已一哄而散,空地上一时只站着一个孤零零的小孙嘎。
那小孙嘎刚才还泡在前所未有的膨胀了的喜悦里,转眼又遭到生离死别突发而来的大惊,正在糊里糊涂呆呆发怔,那四个地痞已瞧出这是个极好的人质,打不过武功在身的三位高手不要紧,逮住这发懵的孩子才算高明,于是一齐朝孙嘎扑去,尤如一伙豺狼扑向一只可怜的小鸡。
就在这时,比电闪还快,比风脚还轻,一个枯瘦灵敏的黑影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抢在那四个无赖地痞前头,将小孙嘎裹挟而走,那四个歹徒怎肯罢休?分明尤如虎口夺食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当众抽了他们的耳光,岂有不追之理?崔钧山、乔五娘、侯钟三个惦记孙嘎,也朝那倏然的黑影追去,两拔人这样一追,倒把围堵的罗兵冲开一个缺口。
还得说是崔钧山、乔五娘及侯钟多年习武正经练功并非花拳绣腿,其脚力自在那四个泼皮无赖之上,没过多久,他们就忽忽地超过了四无赖的速度,接近了那条神敏飘悠的暗影。
那暗影并不减速,更无意停留,却也不甚加快;绕过古柏,避开摊贩,闪躲人群,拐弯抹角,朝戏台奔去。《目连救母》大戏还未开演,艺人都在后台化
妆,台前锣鼓敲得震耳欲聋,待崔钧山、乔五娘、侯钟闯入后台察看时,早没了那条暗影和小孙嘎的踪迹。艺人们被这几位不速之客惊得瞠目结舌,都默默无语地注视着他们。外面追杀声又起,崔钧山见戏班班主满脸惊惶,不等他开口,便扭头对乔五娘和侯钟说:“顾不得嘎儿了!快走!”
一个人正准备冲出后台,艺人堆里突然站起主角“目连”——一位扮相罗汉的武生演员,他大步走到崔钧山身后,拍了拍他的后肩:
“好汉!我帮你冲出去……”
崔钧山转身瞧了瞧“罗汉”,不禁喜出望外:
“你是竺……”
“罗汉”凄然一笑:“宝光寺大战,幸有一面之缘,亏你还记得我……”
崔钧山实在不解:
“竺三公子!你何以落得如此地步?”
竺欣摇头道:“一言难尽!当时我……”
班主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话,央求说:
“对面的包剿圈子还不算十分严实,我们这些穷唱戏的个个拉家带口,您们看——”
竺欣脱掉戏衣,甩在一旁,靴筒里拔出八卦匕首,将头一摆,示意侯钟:“走!……”,“等一等!”
化了妆的艺人堆里同时站起两个人来,一个是扮演“目连”朋友“舍利佛”的门宏友,一个是扮演“阎罗王”的寥宏眠.外面的呐喊声又有几分切近,乔五娘大叫:“还不快走,等待何时?”
“慢着!”
一位女艺人扮演“目连之母”的青旦站起来高声阻拦,其声音异常宽阔甜美,两个果断的字喊出来竟如同戏文中的叫板。
原来这是倪松圈子里的小字辈十六盟兄之一峨嵋双刺吴宜婵。
外面喊声大作,戏班班主早已面色如土,他浑身如筛糠般抖颤,连连朝大家拱手:“诸位祖宗!诸位好汉!你们这是、这是要干什么哟!……”
吴宜婵说:“对不起,颜老板!这戏不能唱了,人命比唱戏要紧!……”
颜老板急得不知所云:“这戏不能唱了?这戏不能唱了?——可咱们这几十口子……哎!替你们担戴不起呀!……”
寥宏眠抄起一把半开刃的单刀,翘起粉底官靴撂在凳上,将单刀蹭了蹭,对众艺人说:
“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们弟兄有义气,命里注定今天将有一场上刀山下火海,顾不得大家了!有不愿受我们牵连的,不如跟我们一起冲出去,异地他乡再谋生路!”
门宏友也帮腔道:
“冲出去冲出去!假戏文唱够了,今天该唱个真格的了!”
崔钧山不由仰天大笑:
“呵哈哈哈!菩萨显灵、罗汉出世、小鬼儿造反,好个轰轰烈烈!”
竺欣见再不能迟误,将右臂一挥:“说冲就冲!走着!……”
一个箭步冲出后台口,身后便是舞剑的侯钟和抡刀的乔五娘。
戏班班主一脸冷汗:
“搅了盂兰盆会,该下地狱啊!……”
众艺人纷纷抛甩戏衣.
寥宏眠用单刀挑起戏台上锁人的道具——铁莲一串,抛给门宏友:
“大哥接着!”
随即朝吴宜婵一摆头:“走!”
于是,寥宏眠一把单刀领先,呈宜婵一对峨嵋双刺和门宏友的五尺铁链分护左右,第二拨冲出后台。
戏班班主伏地恸哭。
崔钧山一把将颜老板架起,半扶半拖地说:
“犯傻等死?跟我走!”
众艺人来不及卸妆,演菩萨的、演罗汉的、演狱曹的、演饿鬼的、演佛祖和判官的……数十位“角色”各抄家伙,手持绳索、板凳、铁钳、旗杆、刀剑、斧头、锣镲、鼓棒乃至盆架、铜镜、箱盖儿、高跷、通条……簇拥着崔钧山和颜老板涌出后台,追随在这伙人身前身后狂嚎狂吼,好一阵精彩的喧嚣。
崔钧山抬眼看,前面不远处打成了一个大疙瘩,第一拨的竺欣、乔五娘、侯钟本已冲出剿兵,回头见门宏友、寥宏眠、吴宜婵受阻,又折回来相救,故而敌众越聚越多。看情形,换一个突破口才是明智之举。正寻思着,只见戏台前被震惊得目瞪口呆的看客们,骤然爆发出同声巨吼:“打!”
黑压压的头顶上不知是谁举起一条手臂,将拇指与食指合成一个圆环,另外三根指头直直竖起着,在空中划出几道圆圈,这分明是个暗号,在号令着什么行动。果然,口哨声此起彼伏,看客里掀起一阵动乱,不少人推开身边的看客,**底下抄起长条板凳,横冲直撞甚至踩着旁人的脊背救火一般赶奔到崔钧山身边,崔钧山正在发愣,颜老板已被两青年架走,一个黑矮粗壮的精干汉子突兀在他眼前,大声说:
“乱起来了,正好突围!好汉,随我来!”
崔钧山大步追随其后,问:
“壮士,请留下名号!”
那黑壮的矮汉头也不回地说:
“仁字堂口钱粮老三——褚云飞!”
“褚云飞?!”崔钧山心中大喜,听他所报,知道是哥老会的好汉们到了。看来这位褚云飞会中地位不低,“钱粮三哥”或被尊称为“钱粮三爷”。那是内八堂仅次于龙头老大和军师老二的身份。
“可认识一个叫沈豪年的?”
“那是我红旗五弟。”褚云飞随口答道。
崔钧山顿觉一阵晕眩,即而眼前大放光明。他忍不住又是一阵仰天怪啸:“呵呵哈哈哈……”振臂弹跳,旋蹦窜跃,随手从腰后摸出几枚浑天无极钉,朝一群密集的剿兵堆中泼去,登时两名小头目中钉倒地。
褚云飞的确勇不可挡,他那两把解腕双钩勾魂索魄一般挨着死碰着亡,前头开路直达寺门。他身后的崔钧山使出浑身解数非拳即腿拳腿并用,时不时朝敌兵锋头甩出钉去,而数名崔钧山不认识的仗义兄弟拼死断后,一行人冲出山门。
正打算继续撒步飞奔,山门两旁涌出埋伏多时的剿兵,看样子打算将褚云飞、崔钧山堵在合围之内,里外夹击,一网打尽。褚云飞与崔钧山对视一眼,知道如此险境凶多吉少。忽然,剿兵阵脚大乱,哭爹叫娘,踟蹰不前,崔钧山,褚云飞等众人凝眸观看: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来,数条蟒蛇及数十条小蛇早已爬出了耍蛇人的筐篓,直游向剿兵阵圈。凝神听,哭喊喧嚣的杂躁声音里,隐约有耍蛇人的手鼓咚咚、咚咚咚、咚……
只见那些海碗粗的巨蟒拦在剿兵队伍前昂起上半身左盘右旋,那些小蛇则顽皮地出溜溜爬上兵卒的身体,转着圈地戏闹,把那些不怕死人却怕活蛇的兵卒惊得面无人色……突然,一个大头目瞪起双眼手起剑落,照准一匹巨蟒砍下,那巨蟒躲闪不及,腰腹中了一剑,血光崩溅!手鼓声骤停了一刹那,立即改了节奏迅猛而疾狂地叮咚起来。只见那身负重伤的巨蟒蜷缩着下半身抖颤着浑身的肌肉闪烁着血染的鳞片,舍生忘死扑向那大头目的上身,张开巨口咬下那人的脖颈死不松嘴,那大头目支持不住仰面倒下,他身旁的几位小头头仿佛刚刚醒过神来,一齐挥利刃朝那负伤的巨蟒砍去,那巨蟒缠着那死人在地上翻滚挣扎,转眼成了一段惨不忍睹的血糊芦。与此同时,哀怨悲壮的箫音拔腔而起,十条小蛇闪电般扑向那些挥过利刃的小头目们,有的一口咬住脖子,有的一口咬住**,有的缠住脑袋去吞食眼睛,有的钻进耳朵……
崔钧山看得神飞魄散……
褚云飞扯了他一把:“还不快走!……”
崔钧山勉强抬起如铅的双腿,走了几步,忽听得身后有飘悠的哭泣声,回头观瞧,一个小小的人影抱着巨形篾篓踉踉跄跄奔到血肉模糊的巨蟒跟前,扑地跪下,垂下头仿佛如泣如诉地说了些什么,等待着。缓缓地,那血染的躯体竟有了动静,松开了那个死人,一点点一寸寸地爬向篾篓。那小人儿连忙将篾篓放倒,把篓口对准蟒头,又俯身说了许多许多慰安的话,那巨蟒才又聚起最后一点力气,一步三停地爬向篓内……
竹箫声一起三伏婉转呜咽着远去……
那小人儿费力地背起比他自己身体粗重两倍的篾篓,佝偻着追随着竹箫声……
地面上滴着血水和泪水,淋漓不断……
那小人儿停住脚,朝崔钧山这边看了一眼:
“嘎儿!——小嘎!……”崔钧山立时觉得手脚冰凉,胸里涌满了眼泪……
数十条小蛇见小嘎背着伤蟒走远了,才倏然从兵卒们身上爬下来,簇拥在那几条始终昂起上半身岿然不动俨然凛凛将军的巨蟒身边,众目睽睽之下,由它们带领着,游走如飞地追寻着竹箫声,远去而消逝了……
远远地,耍蛇人凄凉的歌声若断若续:
“青山做坟冢,
仙魂幸飞升,
今日抱恨泪几重,
来世做人雄……“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歌声,崔钧山心里酸酸的,两腿有些酥软。仿佛看到了无数负伤巨蟒,在蠕动、在流血、在堆累、在悲泣……而自己竟也仿佛是那挣扎着的一员。
褚云飞等人拉扯崔钧山飞跑,身后数丈高的鬼玉棚座前,百名僧尼同时敲起木鱼,唱起《大智度论经》,其超然物我的韵味大度宽忍的情怀,同样震人神魂。
崔钧山的心再也经不起这两种声音的交叉冲撞,禁不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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