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乍寒乍暖风云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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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岩庄的常羽田是祖传名医常凌轩的次子,他的长子名唤常羽洲。
这位常凌轩实在太有名气。常凌轩本来是位勤学上进的读书人,青年羽冠之年早早地中了举之后,本该走在仕途上等着步步升迁。但他天性耿直,不肯摧眉折腰,学不来逢迎之道,人又极聪颖,涉仕三年便看出自己决非为官的料,便毅然辞官回家,捧起祖上传下来的医家典籍一头扎下去,做起郎中来。他的生活,可谓四海济世,天涯独乐。
这位常举人学识渊博,潜心钻研医学不久,便在治疗瘟疫、霍乱、伤寒、梅毒等病症上独有建树,名声大噪。后来曾被请进宫内给光绪帝治过病,被钦封为“五品御医”。
常凌轩有名,儿子自然要继承。常羽洲、常羽田就都不再科考应试,而做了游走乡间的白衣郎中,被江湖美称为“妙手回春双兄弟”。
常羽州居长,人生得高壮肥胖,红脸黑须,侃侃好言。自幼学了一手出色的九刃单杖剑,平时悬剑在腰,气宇轩昂,一派凛然可畏的模样。
常羽田居次,与哥哥不同,人生得瘦骨嶙峋,清白俊朗,寡言少语。常身佩单剑,游走四方。当轻风拂动长衫瑟瑟而飘飞的时候,那形象真如同超尘绝世的世外高人。
这一天,霪雨初晴,绿树葱郁,翠草莹珠,天边一道彩虹引来人欢鸟叫。
常羽田随在常羽洲身后出离家门,择着路径踱到庄口茶棚,捡了一处较为洁净干爽的地面落下座来,瞻望着东天彩虹盛景,心中甚为恬旷。
“哟,两位驾到,蓬筚生辉呀!”
秉性温良的龙掌柜此时满脸都是笑,这几天因为阴雨连绵一直开不了张,今天雨过天晴,自然格外高兴。
“可不是吗,龙王爷到底眉开眼笑啦!”
常羽洲中气十足,满面春风地应酬。
“托您的福,常爷。”
桃岩庄的茶棚虽然设置简陋,但生意兴隆远近闻名。因为桃岩庄紧挨着四通八达的南北大道,俨然一座中心栖息之岛。在这里喝茶,自有这里独特的潇洒,喝茶的程序和杯盏都是不必讲究的,没有“三道”、“九道”的繁琐,也不必咂嘴乍舌特意地去“品”,这里是真正地“喝”,大海碗冲好,稍事温凉,仰脖子一通猛灌,那劲头,是出门在外的粗人旅客幸福的享受。
而常氏兄弟却是这里公认的常来常往的唯一唯二的“细客”。他们的身份在乡里比父母官的公子爷和当了塾师的秀才爷尊贵得多。
“龙老板,生意好啊?”
一位胖大和尚走进来,和老板故作老熟,十分惹眼。
龙老板笑脸迎客,正把一对特备的细瓷盖碗放在常氏兄弟面前。伙计紧跟着过来放入一撮龙井。小徒弟手提银壶冲入滚开热水。
两兄弟童心未泯,又要逗趣找乐。只见常羽洲对着盖碗自语:“居家开门士件事,柴米油盐酱醋——”伸手将兄弟的茶盏拿到自己跟前。
常羽田只好接下一个“茶”字,又伸手将自己的茶具取回。
常羽洲又念念有词:
“除烦去腻,消积解滞,世故不可无茶——兄弟,你就不必喝了。”
随手又将常羽田的茶具,挪到自己跟前。
“为什么?”
“瞧你那个瘦样子,身上既无积,又无滞,既不贪睡,又不干渴,干脆你忌茶算了,免得越饮越瘦。”常羽洲一本正经地说。
常羽田笑道:“是你请我来喝茶的呀——噢,我明白了,我得快走。”
常羽洲按住兄弟:“你明白了什么?”
常羽田叹了一口气:“哥哥,我知道你肚子里又有话说,想逗我跟你搬杠对不对?我今天高挂免战牌,行不?”
常羽洲大笑,转而凝目盖杯良久,问道:“兄弟,你说冲茶为什么必用陶瓷器皿?”
常羽田怔了怔,故意抬杠说:
“用木碗也未尝不可。”
常羽洲说:“非也。陶瓷属士,茶属木,五行里木克士,故而茶味饱满,好喝。木碗之木,与茶叶之木互相比肩,二木混杂,茶香顿减,茶将非茶也。”
常羽田想了想,终有一辙反驳:
“有了!听南边过来贩货的客人聊起过,云南一带有个佤族,专讲用薄铁板烤烧茶叶,名日’烧茶’,你有何解释?”
常羽洲侃侃言道:
“铁板属金,金当克木,如不用火,茶叶久存铁板之上必然变味而火克金,烧茶自然也是可行的。”
常羽田追问道:“但为什么佤人偏用铁板而不用陶瓷器皿沏茶呢?”
“佤人聪明。火克金后,金无力克木,茶叶的香味必然芬芳永存,比起陶瓷器皿来,木克之时,必然耗掉一部分茶力,所以烧茶烤茶绝对有它的优异之处。”
常羽田摇头说:“我则认为,铁板烧烤的办法,绝对是为了充分生发茶叶的茶力,这就如同大米不加煮便无法嗅到米香一样。象你那样生搬五行之说,兄弟不敢苟同。”
常羽洲敛色道:“你难道不信阴阳五行之说?”
常羽田笑道:“祖师爷在《内经》里说得明白,我怎敢不信?可决不赞同你如此生搬硬套,小心套歪了,套到邪道上去。”
常羽洲气哼哼地说:
“宇宙由五行而生,四海由五行而成,人体由五行生化而绵延。生是五行之凝聚,死是五行之解散,故而‘天人合一’,人秉天之气,天赋人以情,难道不对?”
常羽田揭露他的潜在之思,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拿‘天人合一’做饵,妄图使我相信,人有疾患,并有生死,疾患生死,皆为天意,是不是?我且问你,既然有‘天’在这里使人生病,又有‘天’在这里使人康复,那我们当医生的夹在里头跑来跑去,岂不成了多管闲事?”
常羽洲点头道:
“然也。本来我就是这个意思。天下本无医,所谓医者,其实不过乃天意的代言人罢了。”
常羽田恍然大悟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整天埋头于什么符咒之学呢!”
常羽洲辩道:“其实你那六十四**也是一种符号。请问,经络是什么样的?谁见了?足三趾趾头无**,谁定的?六十四**何以与六十四卦相配?‘河图洛书’是怎么回事?‘龙马负图’出于大河,‘神龟背图出于洛水,又有谁考证过?”
常羽田双眉:
“大哥,你究竟什么意思?”
常羽洲得意地摇头晃脑:
“授伏羲、夏禹神图者,必是超人;所谓‘超人’,即是‘神’……”
常羽田问:“所以你要请神?”
常羽洲点首:“然也。”
常羽田愤愤地驳议道:
“据我所知,千年前的医林巨匠孙思邈说过:‘世有愚者,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遂精勤不怠终著成《千金方》,非神力所致。晋代名医葛洪为研治天花、肺痨、狂犬病几致冒险而死,明代李时珍尽尝百草终写成《本草纲目》,他们的业绩,也并非神力所驱使。就是你我的老父,为求索治瘟良方,不是也曾食不甘味夜不能眠?莫非他们都不是在尽人力而是在提听神命?”
常羽洲又笑道:
“你还是没有悟性。譬如说大人手里有块甜饼,明知道早晚会让小娃子拿到,也盼着他有能力拿到,但为了锤练小娃子学步的功夫,怎么办?把甜饼藏在背后,或高举过头,让孩子闻到香味,诱他来拿。小娃子为得到甜饼,磕磕绊绊跑来,撞翻了小凳,踢走了鸡鸭,摔了个大马趴。但还是爬起来,跑到大人眼前,拿到了甜饼。哈,真香!抬头看看,大人又站在远方举着切糕召唤他呢!”
常羽田拍了桌子:
“你是说,我们都是学步的幼儿?在争吃甜饼?”
“然也。但每走一步,都可载入史册。”
“但我知道,人体**位并非六十四**,孙大师做《明堂图》时已记有三百四十九个**位了,还不算游走不定的阿是**。”
常羽洲有些尴尬,争辩道:“反正一样,不论多少,源于六十四**嘛!”
常羽田讥讽地笑道:“这在你是没什么关系的了,你有神嘛,你的神不必理会经络**孔之说。”
常羽洲顺坡下驴:
“那是自然。经络之说,在神们看来,不外是小孩子拿甜饼的路上,摆了一块垫水坑的砖头。”
常羽田说:“我就是借着这块砖头治好了许多病人,我很相信这块砖头。”
常羽洲则说:“而我则站在原地,让大人们把甜饼送过来,企不省力气?符咒就是这个意思,这就是请神。”
常羽田哈哈大笑:“大哥,这回你又输了!”
“怎见得?”
“假如你这是一厢情愿呢?假如你的神嫌你太懒,不肯亲自送来呢?‘大人’不给我甜饼,我不怕,我有垫脚的砖头,我还可以长大;可你呢?神们不来帮你,你就无计奈何。大哥,你仿佛看透了人生,似乎对‘天人合一’另有一番理解,但我劝你,你还是放弃你的神学,多下点功夫看点医书吧!”
常羽洲刚想反驳,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两位大师!叨扰了,阿弥陀佛!”
“妙手回春双兄弟”同时扭头观瞧,说话的不是别人,乃是二十里地以外“月漪庵”的年青住持莲寂尼师,赶紧站起来寒喧。
常羽洲竖起单掌打了个道家的问执:
“尼师亲自登门,想是有要紧事?”
龙老板赶忙送来一付盖碗,殷勤冲上好茶。
莲寂满目焦虑:“请原谅我打断了两位的雅兴。我且长话短说:一早我在庵中突然发现了一个弃儿,浑身**道被制,恐有生命之忧,特来延请二位医爷出手援救。”
常羽洲警觉地问:“多大的弃儿?竟至下此毒手?莫非是歹人绑票么?”
常羽田站起来:“救人要紧,少说闲话。”
常羽洲一把将兄弟拉下,询问莲寂:
“弃儿是在哪里发现的?莫非刚出世不久?”
莲寂摇头:
“三、四岁的样子,可怜兮兮,不知何人将他悄悄送到我庵,还引来两个人为他追杀……”
“噢?”
龙老板走过来插话道:
“不是小的多嘴,师付提到追杀二字,倒使我想起方才一位茶客的话,他说北边三合镇,昨夜里溜溜打了一宿,满世界都是松子红灯,雨地里撕杀好久。据兵丁们言讲,他们是奉命追杀一个人犯的,这位人犯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回家去看老婆,故而被堵在屋里……”
“那……后来呢?”常羽洲问。
“后来,据说是夫妻武功高强,拽着孩子,硬让他们冲出了重围……”
莲寂想到乔五娘,垂头不语。
“什么样的人犯,这么厉害?”常羽洲又问。
龙老板说:“提起这位人犯,江湖上还是有些名头,据说是京都群捕的首领,武林人士里多有他的朋友……”
常羽洲自言自语道:
“京都群捕之首?——莫非是崔捕头?”
突然,“叭——哗啦”一声,有人将大海碗抛扣于地。
大家吓了一跳,茶棚里顿时冷了场,人们都转过脸来注视着摔碗的那位胖大和尚。
龙老板赶忙来到和尚面前,满脸陪笑:
“大师息怒、大师息怒……敢是茶叶不好?开水不热?恕我款待不周,大师您胸中跑马的海量,请多担待……”
和尚冲龙老板瞪眼:
“你瞧你那幅对子:‘茶棚连四海,诚心待天下’,瞎话!纯粹瞎话!一样地进门,两样地招待,欺我出家人没见过世面吗?”
龙老板听明白了,原来人家和尚挑了眼,许是瞅见常氏兄弟跟前是细瓷盖碗泡龙井好茶的缘故。连忙陪笑道:
“哟,小人眼拙,没瞧出来师付是想’细品’,来来来,拿细瓷盖碗来!”
伙计早等着老板发话了,赶快捧出一套上好的景德镇的细瓷杯盏。
和尚嘿嘿冷笑:
“听你的话碴,你瞧我定是个粗人无疑了?”
龙老板额头见汗,慌忙解释:
“哪里、哪里!我这粗陋茶棚,原是为过路驿马、脚夫、口渴的客商所设,本小利薄,哪里敢和镇上的茶馆酒楼相比!那两位客人,原是小老的近邻,故而知道他们的习惯,不比您老,初来乍到……
和尚打断龙老板的话,拍案大怒;
“不打自招!不招自招!有亲有疏,厚此薄彼,我倒想知道知道,你这乌茶棚还想不想开下去了?”
龙老板张了张嘴,被噎得欲哭无泪。
常羽洲忍不住愤愤地自语:
“好不识相的东西!天下第一个不识好歹!”
和尚转向常羽洲:
“拉偏手的本事,放屁!”
莲寂双手合什,劝解道:
“阿弥陀佛!戒贪恚制怨怒才成正果!师付莫忘佛祖教训才好……”
和尚索性一脚踢翻了桌子,茶壶茶碗哗啦啦摔了一地。茶客纷纷逃避。
龙老板不由挽起袖子,带着哭音喊道:
“你这秃驴,你这是成心坏我买卖!你、你——”
和尚嘿嘿冷笑:
“就是来坏你买卖的,你敢怎样?”
龙老板单名龙胜,也会几手拳脚,逼到眼下这个份上,他一挫身,雕鹏鹰爪朝上一窜,直朝和尚扑去。
和尚并不离座,稍一仰身将身体摆了摆,就化解了龙胜的鹰爪冲抓,顺势一抬脚正冲龙胜前胸,那龙胜挨了个正着,立即嘴角见血,倒地。
伙计、小徒和莲寂同时扑向龙老板。
常羽田、常羽洲这才明白和尚来者不善,但不知龙胜什么时候同谁结下过仇怨。
只有莲寂疑心这位和尚并非是冲着龙胜而来。假如他是听命于什么人专门前来阻截乔五娘的,那么自己很可能已陷入一场是非之中。
常羽田、常羽洲见和尚伤人,同时抽出家伙,九刃剑杖通体银光闪烁,青龙单剑亮相寒气逼人。
那和尚纹丝不动,瞅着常氏兄弟连声冷笑。
常羽田调侃地对兄长说:“要不要请神仙来把他拿下?”
常羽洲虎起双目:“有我就够了!”
说着持杖就刺,那和尚不慌不忙偏没让杖头刺中;常羽洲跳起来抡杖就劈,那和尚仍旧是晃了两晃,没有劈中;常大爷怒火升腾,又顺势卷杖而来,和尚则仰了仰,卷仍未卷中。
和尚笑道:“小家子气的本事,也敢在行家跟前卖弄?”
伸脚挑起一凳,朝上一抛,凳子飞到空中又猝然跌落,正巧套在常羽田头上。

常羽田被砸,岂能无动于衷?甩掉木凳即刺向和尚下体,那和尚以坐姿腾空一跃,剑刺空了,和尚却落在八仙桌上。
兄弟俩不约而同合力大吼,一个刺、一个扫,只见那秃头竟面不改色,晃晃肩、摇摇头、转转身、没用多大力,就化解了兄弟俩前三招进势。
常羽洲、常羽田彼此看了一眼,心神领会,今天不意遇上了对手,不把他拿下便不能张正义!此时常羽洲心升怒火,早把他的神仙和符咒忘到九重天外去了。
“吠!”
常羽洲惊天动地一声喊,再次砍向和尚,手急眼快常羽田一脚踢翻了桌子,向上腾起的和尚见无处可落,半空中便改招连环腿,前腿扫向常羽洲的右肘,后腿扫向常羽田腰际,兄弟俩猝急躲过,那和尚又立改成空中单铲,仿佛从空中掉下来的一般,待到落地之时,双脚已齐齐铲到常羽洲的足下。
这可是少见的俊功夫!
面对一杖一剑,和尚似乎如鱼得水,摆起两条连环腿再加上旋身冲粘挤靠上下闪缠捶蹲,竟把那一杖一剑弄得杖无落处,剑无着点,仿佛那杖和剑都成了敷衍招架的虚设之物。
常氏兄弟不能不暗中叫好!
他俩平素练武,多为健身,只有今日才算遇上了真正的格斗,尽管对付起来吃力,但二人自认理直,毫不怯阵,反而越战越勇,没半点退意。
三个人战成一团。但见剑光杖影,呼吼连声。那胖和尚身段灵活,脚下生风,纵横高低如入无人之境;这边常家兄弟面对劲敌,正气在胸,使出了怒虎捕食的气势,似乎在酣战中忘记了身边的一切!
莲寂在旁观战,禁不住眉头紧锁,万分焦灼。照这样打下去,耗到什么时候是头儿?耽误上几个时辰,救人的事怎么办?可怜的哑孩子怎么办?龙老板怎么办?
莲寂这么焦心的暗想着,忽然心生疑窦:按说这个胖和尚无故生事踢伤龙胜本该心虚怯阵借故溜走才合情理,可为什么偏要赖在这里越战越狂呢?假如是为了显示他超等武功,那何不选取个速战速决的绝招儿!眼下这种死粘活扯的打法,究竟是为了什么?
“莫不是——……”
莲寂心中一动,忽地想到了孩子!这个胖和尚莫不是专为缠住常氏兄弟而来?缠住他俩图什么呢?莫不是就为了贻误哑孩子的治疗时机?假如这陌生和尚果然有些来历,那么他大概就同那个藏进禅房的歹人同是一伙儿!
想到这儿,莲寂很想冲进去参战,三个人协力同心,将胖和尚哄走了事!但转念一想不好,那和尚如果纯粹是为了粘缠人而来,三个人打一个倒给他提供了死粘活缠的理由,那还得了!
莲寂是个有心计的人,想明白眼前的形势办法就有了。她猫腰从地上拾起一粒石子,捏在指间,单等那和尚再次腾空跃起之时,莲寂扬手投石飞快地朝那人的裆下打去,和尚落得快了点儿,小石子打中在他的左肚腹上。
和尚“哎哟”一声,停了下来。他捂着肚子耳面通红地怒问莲寂:“你……这是何意?”
莲寂拍手笑道:“我是瞧你没有使出真功夫,想叫你们停下来……”
和尚气哼哼地说:“你想当和事姥?”
莲寂故意地激他:“有什么不可以吗?你占便宜占得够多的啦!能容人处且容人吗!”
和尚听到这儿,撇了撇嘴,指了指常家兄弟说:“我当然乐意,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不过,他二位得跟小僧我说两句好听的。不说,咱就接着再战;只要他俩低头认熊,我立马离开此处。”
常羽洲、常羽田听了这话,怒火中烧,一齐扑上来,被莲寂拉住。
莲寂强压怒火,向前走了两步,对胖和尚说:“你也不必如此费神撩惹他们!你明知他们不会叫你白白羞辱。况且你也并非真正的游方和尚,你只不过是个冒牌货!……”
和尚沉不住气:“你怎敢——”
莲寂双手合什接着说:“我佛慈悲!看在你主子的份上,这一点,我且不与你叫真儿。现在,我和你二人单打独对一场怎样?如果我胜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但你若输了吧?”和尚一脸狞笑。
“任凭你怎样处置。”莲寂胸有成竹地说。
“那好,先让你三招。”
莲寂笑道:“没必要让我。让了我,你就输得有理了是不是?……”
和尚恼羞成怒,发一声喊冲向莲寂,好一个强劲的“鹞鸟入林”,蓄力突发,直奔莲寂前胸。
莲寂不慌不忙闪身撤步泄了这一拳的锐气,而扣拳卷上行拨开和尚的冲力,顺势模踹一脚直朝和尚下裆袭击。
和尚赶紧“金鸡报晓”,收身缩力,以图再攻。莲寂却不让他有喘息机会,换了一脚朝和尚背后撩去,和尚猝不及防挨了一脚,顿时耳面通红,心下惊骇。
和尚不甘心失势之辱,双拳紧握,好一派“鹰鹞大抖翅”,似一片乌云盖顶,朝莲寂全力扑来,莲寂微微一笑,缩身扭腰泥鳅一般滑到和尚背后,顺势又是一脚。
和尚此时惊出冷汗。方才与常家兄弟较量,完全是雄武阳刚之力大拼搏,轰轰烈烈,难分胜负折腾得好不沉重;可跟这女尼过招,却全然消失格斗的激烈气氛,彼此好象在玩一场捉迷藏的游戏。这女子本事太大了,轻、柔、巧不算,还没有任何花里呼梢的多余招子,任何复杂危险的进攻在她那里都瞬间化解了,化解成最简单不过的漏洞,让她直截了当地钻了空子。
和尚暗自思村:要想取胜,非有点耐心不可。蛮力不行,急攻不行,也得斗斗心眼。
莲寂聪颖过人,和尚的心思一目了然。她表面上以守待攻,暗地是求胜心切,哪容和尚软磨硬泡?
于是她骤然改变了招数,猛地“飞燕抄水”,向和尚腹部击去;转而“孤雁出群”,上路奔向和尚前胸;未得和尚觉醒过来,第三招“拐李撑船”就到了,单脚**和尚大腿内侧,蹬击左胯,和尚险些跌倒。
一连串的进攻又滑又巧,使和尚接应不暇。和尚此时不光是大惊失色,更多地是愧赧不堪。现在的办法只能是跳出圈外,离莲寂越远越好,求个不输不赢的平局。
和尚想着,借个机会就这么做了。
莲寂见和尚跳出圈外,知道已经稳操胜券,不必再穷追猛打,过份叫真儿,便朝常氏兄弟微微一笑,摆头示意快走。
常羽洲、常洲田佩服得啧嘴咂舌,忙把兵刃入鞘,朝莲寂一拱手,撩开大步就上了路。
远远围观的人群里突然跑出一个小童,气喘吁吁追上了常羽田,大声疾呼:
“二爷,不带我去吗?”
常羽田扭头一看,见是新近收养的徒儿阿宏,便站住脚,对常羽洲说:
“大哥,让宏儿跟我走一趟,你回去吧!”
常羽洲想了想,也确实没有必要两个郎中一块出诊,于是点点头,对宏儿说:
“阿宏,好好待侯着,有你替了我,你大爷可以偷回懒了。”
阿宏嘻嘻一笑,欢天喜地。
常羽洲回头看了看,见莲寂也正望着他们,知道男女不便同行,便朝兄弟摆了摆手,径自离开了。
常羽田带着阿宏头也不回,走得飞快。
莲寂这里瞥见和尚正暗地里对她虎视眈眈,心中好笑。她料定那和尚绝不会就此甘休,众目睽睽之下,他必然会想辙给自己挣点面子,
这还是其次,倘若是重任在身,他怎敢空手而回一无所获?
莲寂见常氏兄弟业已走远,自己也该扬长而去了,便回过头来对和尚嫣然一笑:“这位大师,恕小尼急务在身,自走阳关道去啦!”
说罢扭头便走。
和尚莫可奈何瞧着莲寂的背影,怎肯就此让他们飞掉?想来想去终于下了狠心,蹭蹭两步就地腾起,空中变了腿势,想珍莲寂不备踢中莲寂后心,一着毙命。
莲寂等的就是偷袭。
她并不回头,耳听得清楚,和尚腾空的笨重风声一到,她便从衣襟里取出“梅花五爪镖”,排在手心,就象是脑后长眼一样,柔臂轻扬,“刷、刷、刷”三枚暗镖顺着个儿朝后飞去,镖镖冲着和尚要害部位而来,只听身后一声“哎呀”怪叫,和尚笨重的身躯砰然落地,那奇特的闷重的声响仿佛是千斤重闸失控,百年石夯砸地一样。
莲寂只是飞走,仍然没有回头。
2
常羽田带着宏儿汗流夹背走了一个多时辰,赶到“月漪庵”的时候,暮色已经降临。
暮色苍茫里,高树短草都被染上深深浅浅的墨色;古道人稀,看不见头尾的路径笼罩着一种催人寻宿的悲凉。
常羽田信步走进“月漪庵”。
好奇怪!寻遍庵内各个角落,到处找不到那样一个孩子!那个曾被劫持被封**、被折磨的男孩,在哪?
询问众女尼,哪知女尼们个个噤口不言,嘴巴上象上了千年古锁,只会摇头,支支唔唔,仿佛个个都被点了哑**。
常羽田实在大惑不解:莫非自己身上充斥了令人厌恶的邪气?为什么他反复表明来意,所得到的窥视仍饱含敌意?她们到底在怕什么?
佛祖慈悲、佛门清静、佛家弟子按说应该心地纯良。脱去了俗尘的束缚,年年月月日日夜夜苦修正果的人,还不应该以善度人,以善待人,以善行事吗?行侠仗义,救死扶伤本是一桩善举,可她们为什么如此退避三舍,噤若寒蝉呢?
人人都在龟缩,人人都在闪避!
常羽田愤怒极了!把脚一跺甩了袖子:“走!宏儿,咱们走!”
聪明的阿宏迟疑地说:
“二爷!别生她们的气,哪能都象莲寂师付那样没的挑!听大爷说,这庵里但分有比莲寂师付强的,也轮不到她当住持……”
是这么回事:
莲寂这代师姐妹只有四人,莲寂排在第四,前三位是莲空、莲净、莲虚。莲字辈上面还有两代,最近的一代前辈行“妙”字,她们是妙音、妙思、妙修。最老的前辈只还剩一个人,即又老又瞎的老尼菩尘。
莲寂下代小徒是灵雨和灵云、灵言和灵心。
按资格排辈份,莲寂的确排不上住持之位。但没办法,菩尘太老,自知已经无能为力了,乐得一旁养老清静。而莲空缺少文才,大字不识几个,讲不了经解不了道。莲净虽有文才,但极喜搬弄事非,常受莲空训斥,莲虚则久病缠身,终日卧床不起。
妙言、妙恩、妙修倒都有继承住持衣钵之心,但莲寂入寺,文武全才,修善积德,远近称道,那妙字前辈顿失光彩相形见拙,自然也就甘拜下风无话可说了。
一年前,附近的宝光寺、天禄寺,**寺以及观音庵、菩照庵、松月庵的几位住持大师裁决了“月漪庵”的衣钵承继大事,莲寂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登上住持宝座,成了众尼之首。
乡邻们,特别是善男信女持斋念佛的居士们,人人拍手称道,因为“月漪庵”衰败了好多年,如今兴旺有日了。
想到这儿,常羽田拍了拍阿宏的头顶,笑问道:“阿宏,你很聪明,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不过我忽然想起了这句话:人生无乐事,出家求心安,你以为怎样?依你的眼光,这些出了家的女人们都很快乐吗?”
阿宏想了想,困惑地说:
“这地方太冷清太凄凉,象坟地一样。我不晓得这样的平静,是不是快乐……”
常羽田压了又压的怒火突然迸发出来,他大吼:“没有行侠仗义的好心眼儿当然不会快乐!”
阿宏熟悉常二爷的脾气,火气大,言语寡,所以常常如同火山爆发一样,迸出最精要的句子来以后才能平静。
阿宏没觉得奇怪,身后却有人惊呼起来:
“哎哟——阿弥陀佛!二爷为何这般发火?”
常羽田见是莲寂到来,赶紧自打圆场地说:
“宏儿悟性太差,不能不跟他喊。师付来得好快,我们正等着你呢,快领我们去看那孩子。”
莲寂几乎走了一下午路,来回四十多里,再加与和尚恶斗了一时,自然有些疲乏,她叹了口气,奇怪地问:
“我还以为已经妙手回春了呢,怎还没见着孩子?灵云呢?灵云没出来迎着你们?”
话音未落,斜侧里跑出来灵云,连哭带喊,扑到莲寂脚下:
“师付!您为啥不早点回来?不好了!出事了!——歹人……又一个歹人……”
灵云显然已经恸哭好久,声音嘶哑,话语杂乱,但大意莲寂是听明白了,不但她听明白了,就是常羽田和阿宏也明白了八成。
莲寂惶急不安地追问:
“什么样的歹人?他把孩子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发生的?你快说呀……”
灵云鸣鸣咽咽说不出整话。
倒是和她同岁的灵雨伶牙俐齿,替她把事情说清楚了。
原来莲寂出发不久,孩子手指屋外想出去玩。灵云记得师付的嘱咐,院子里是可以呆的,就拉着孩子的手走出了师付的禅房。
院子里没有可玩的东西,孩子满脸愁容,只能蹲在地下找蚂蚁,雨后地上没能蚂蚁,却有一堆堆的苦蘑菇,孩子聚精会神低头瞅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是不是有些痴呆,灵云陪了一会儿,回屋里去倒开水,想自己喝也给孩子喝。没想到,就这功夫,外面一阵怪响,灵云大惊,冲出房门一看,老槐树肥茂的树冠还在抖颤,而树下的孩子却不见了。
只看到一个乌黑的身影闪出了院门。
“你就没追过云看看究竟?”莲寂着急地问。
“不,她追了。”灵雨说:“但是那人抱着孩子没有穿行后菜园,他出了院门,就跳上了后菜园的庵墙,转眼就不见了……”
“你没注意到那人什么长相?”莲寂追问。
灵云傻傻地摇着头。
“这……这倒是怎么回事呢?”莲寂困惑彷徨地自言自语。
“我看,这一定是和那姓崔的人犯过不云……”
常羽田揣测着说。他皱着眉头很想帮莲寂点忙,但他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是绑架吗?逼崔犯投案?”
莲寂苦恼地猜想,不觉惦记起乔五娘。
“二爷,我们现在怎么办?”宏儿问。
莲寂醒悟过来,对常二爷苦笑道:
“瞧瞧我们干啥站在院里?灵雨灵云你们去吧,告诉大家不必惊慌,那孩子既然已被劫走,就不会再有人找我们的麻烦。”
“是。”灵云灵雨低声说。
“灵雨,给客人端两杯香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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