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半夜从梦中惊醒，敞开的窗子已经被雨水打湿，然而却没有看到那只白色的狐狸回来。时迁起床，轻轻掩了窗，还是没有完全关上。独自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缓缓饮下。烛光下微凉的几近透明的指尖缓缓地在桌面上划过一个圈。
“快到了啊……”嘴角扯起一抹意义不明的微笑，“……每一年的这个时候。”
雨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天气一下子变凉。
时迁来到医馆的时候还是下着细密的小雨，雨滴从油纸伞上不断地滑落下来。衣服上都透着一股潮湿的水汽。
草药还是摆放在原来的地方，摊开的书页没有合上，除了被风吹过了几页之外，剩下的一切都没有变过。
“师傅——你在么？”
——简直太没有责任心了吧？！
几天前突然就找不到人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虽然时迁每天都会来看一看，可是已经三天。这里东西的布局都没有变过，也没有任何人回来过的痕迹。
——好了，不用多说了。我已经得出结论：不慎把病人治死畏罪潜逃了！
“师傅——你不用躲了，我已经看到你了——！在柜子底下吧？！”——显然，只要她师傅不是老鼠就没有可能。“不在？！水缸里？！”喂喂，那是什么，水蛇么？“要么就是——抽屉里？！”……又变成了蚂蚁么？
“即使你不慎把病人治死了也不该一声不吭躲起来！我们身为师徒应该患难与共！诶？不在这个抽屉里？那么这个呢？……怎么这么多瓶瓶罐罐的东西？平时也不见他炼药，果然是在背着我藏私吧……！好吧——”时迁顿了顿，又说，“你放心地出来，我真的不会追究的——”沉默了一下，环视四周，“靠，这样都不出来？！……我还是找抽屉吧。”
“什么狗屁东西？红绳？！搞得像月老一样！”时迁翻出了一卷红绳，随手拨开，“这个包那么好的……是毛？”时迁一脸黑线，看着几根白色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毛喃喃地说道，“平时装那么一本正经，原来有收集古怪东西的癖好……”
“玎玲——”一声，时迁闻声望去，原来是不慎碰到了抽屉里放着的一只铃铛。她把它拿出来仔细看了一下，而后又重新放了回去，斜眼冷哼，“什么破铃铛，一看就是地摊上的廉价货。师傅——你再不出来就没有**可言了哦！”
看那些平时放药的瓶瓶罐罐都是什么名贵的琉璃瓶，玛瑙瓶，白玉瓶，（时迁每次拿起来都怕一时手滑打破）怎么收集东西就喜欢这么廉价——呃，或者说是诡异的。时迁有些无语，对着掌心吹了一下，手中的几根毛飘到空气里去。
“对了，他回来看到毛不见了会不会杀人灭口啊？……听说喜欢收集奇怪东西的人性格都比较异于常人……”
一边想着，她立刻扑到地上去找刚刚那几根被她吹走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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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的时候看见巧儿在为她打扫房间，小白不喜欢这样湿漉漉的天气，趴在墙角睡觉。巧儿经过的时候稍微挪动一下身体。
“巧儿，有没有看见一只白色的狐狸来过这里？”
“就是经常出现在府中的那只？”巧儿抬起头询问道。
时迁点了点头。
“没有。”顿了顿巧儿又说，“该不会是回山里就不回来了吧？我看它长得挺有灵气，伤好以后还驻留这么久也算是难得。”
时迁沉默不语，巧儿有些诧异，垂下头继续打扫，忽而想起了什么，抬头询问道，“小姐，明日还是和往年一样么……”
时迁垂下了眼睛，轻声说，“是，请为我准备好。”
……
那是和出现在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场景，少女垂着头走在小径上，怀里报满了鲜花，素色的衣裙衬托着颜色艳丽的花朵，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她走得很慢很优雅，像是根本不急于到达目的地，而是一场一时兴起的散步。
可是又有谁会在雨天抱着这么多花来散步？
倾斜的油纸伞遮住了她的容颜。
每一年都一样，在这个固定的时刻，变得心情烦躁不安。身体像是本能地去铭记，可是记忆却已经渐渐剥落……记忆，真是脆弱又可悲的东西啊。
因而我几乎已经感受到你的恨意，憎恨我的薄情寡义。
她伸出手去接天空飘落下来的雨丝，细长的指尖微微透明，泛着冷光。最终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其实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有没有后悔过，在知道了真相以后。
可是那样，想必是更加难以抉择。你一直是一个太过骄傲的人。骄傲得无法容下任何的瑕疵。所以比起那样的挣扎，这样也很好。
你有没有恨过我，明明知道真相，这么多年过去，却还是隐瞒了呢。因为那样，才能让那个人更加地懊悔。
源于我的懦弱与残忍，让你一个人这么孤单。
渐渐剥落的记忆，甚至已经记不清女子的长相。只能回忆起她用完美的指尖弹奏一曲曲的《春蝶》。她教她春蝶，又心疼她的手被琴弦勒破，因而时迁最终也没有学会这首曲子。
医馆里讲的故事，剩下了三个结局。然而却没有一个是真相——
她泼了一碗又一碗的药，面色一天比一天憔悴，时而落泪，时而微笑，那时的时迁只以为是娘亲觉得药太苦不想喝。房间里整天弥漫着中药味，病却始终不见起色，最终由普通的风寒，演变为药石无可救。
其实如若不是因为他整天的畏首畏尾，小心翼翼，她又怎么会想到要去追查。又怎么会在看到了那个女子和她孩子的时候下了残忍的决定。
她只以为他不爱她，她只以为他利用她攀上高位，于是性格那么骄傲的女子又怎么可以容忍这种**裸的背叛。她决不是可以容忍丈夫三妻四妾的人，与其这样，不如放手。为了成全他已经成全自己的爱情，她想到了死。
可是她却忘记了，畏首畏尾小心谨慎地隐瞒，正是因为害怕她知道了之后的伤心难过。他遇见她，爱上她，变心已经是太早以前的事。
也因为这样，如果她没有死去，那么剩下的那个女子也只会处境更加地尴尬。家事不好，无人撑腰，既没有地位，又没有宠爱。最终像荒草一样被人遗忘掉，看着别人甜蜜恩爱。
娘死后，爹才将那对母子接进府，没有隆重的仪式，也没有过多的外人知道。时隔许多年过去，世人只以为这府中的女主人一直未变。
这么多年不曾再娶，不纳妾，不寻花问柳，长安城内的一段佳话，谁又知道真相的无奈，他真正怀念的人是早已死去的她。
或许时迁会接受她，会愿意叫她一声娘，也只是因为可怜她吧。
而他至今也始终以为，妻子的过世只是病逝，时迁这么多年来恨他仅仅是因为他娶了另一个女子。如果知道是他自己逼死了自己深爱的女子，结果又会怎么样？面对于这样的悲剧，时迁已经不忍心再去捅破真相。
……因而非常地对不起。
私自隐瞒了。
这么多年下来，终究对于娘亲最初的记忆也开始渐渐腐蚀，甚至连容貌都回忆不起来，枉费了养育之恩。
如此地薄情寡义，真的非常地对不起。
每年的今天带着这些微不足道的礼物，来平复自己内心的愧疚，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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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时候已经是深夜，道路很黑，下着雨连星光都没有，衣服几乎已经全部被打湿，落下串串水珠。
时迁本就是个畏冷的人，此刻初冬的雨水凉彻心肺，被雨水浸没的冰凉双脚，几乎令她难以去迈开步伐。
“真冷啊……”她微微叹了口气，“冬天果然很讨厌……不过这样一来，今年的生日也算是过去了。”每一年的生日都在墓地度过，因为那一天，恰恰是母亲死去的日子。想忘记这日子都难。
“真希望会缩土术一类的东西可以快点赶回去洗澡换衣服。”
一阵风吹过来，手中的油纸伞拿捏不住，被吹到了路边。时迁想要走过去弯身捡，此时前方却出现了一道刺目的光亮。
“打、打雷了？！”
——莫非今天注定要暴尸荒野？这也算了，被雷劈中的那还是一具焦尸……
那道白光里却慢慢出现了一个人形，白色的衣炔在夜风里飞扬。明明是风雨交加，可是看上去丝毫不受影响。光线渐渐弱了下来，适应了的眼睛也总算慢慢看清楚出现在白光里的人。
银色的发丝很长地披散下来，几乎垂到了膝盖，脸部柔和的线条看上去很是妩媚，却并不会让人误认为是女子，因为一双紫色的瞳孔看起来格外地霸道大气，微微诧异过后的不屑——他是以这样的神情看着她的。
“你是神仙还是妖怪？”
时迁在沉默了一下之后询问道。
“你认为呢？”男子微微挑起了眉，神色间依然有些蔑视。
“……好吧，其实这个不重要。”时迁点了点头，又说，“你会缩土术一类的东西么？”
“不会。”
那种高等的法术需要极高的灵力才有可能办到，而且耗费的灵力极大，如若不是十万火急，宁愿使用飞行术也不会用瞬间转移的缩土术。
时迁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就差说出“在这种天气还出来的神仙/妖怪果然很弱”一类的话了。既然全身已经湿透，她也不想再去捡那油纸伞了。直接对自己面前的银发男子说，“那没什么事了。谢谢，借过。再见。”
“如果我是妖怪的话，你是不是也该稍微表现一下一个正常人类‘半夜三更’在‘荒郊野外’碰到一个‘妖怪’的惊恐态度？”白衣男子飞快地掠到时迁面前，说道。速度太快，又是夜里，穿着白衣，怎么看都像是鬼影。
幸好时迁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好。只是微微挑了挑眉，说，“你知道我为何出现在这里？”她微微一顿，手指着后方，阴恻恻地说，“我今天是来后面那片墓地过生日的。”
——看吧，果然是很弱的妖怪，一句话把他吓得后退三尺多！正好借道啦。
“你骗我——鬼是没有脚的。”男子又一下子闪到了她面前。
“我没有骗你。你见了鬼就知道鬼到底是不是没有脚的。”时迁翻了个白眼说。
她只说是来过生日，又没说她是鬼。真的不算骗人。
银发男子闻言却笑了起来，笑容很是妩媚，即使青楼的花魁看了都难免羞愧。他说，“好了，我确定你是人。”
时迁露出了一个微笑，可惜被冻僵了，因而只是皮笑肉不笑，“谢谢。我也确定——你不是人。”——而且是个很弱的妖怪。她在心里默默补充。
“你要去哪里？”
“回家。”
刚说完，昏暗不清的路形令她看有看清楚脚下的一块石头，绊了一下，心里默默骂了一句“该死”之后人便直直地往前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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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家里，身上盖着被子。房间里的地面上洒满了阳光——雨水总算散去。
试着从床上起身，却发现头重脚轻脑袋晕得厉害。昨天究竟是怎么回家的也没有丝毫的印象——可能是府里派人来找？实在是想不起来。
之后叫来了巧儿才得知自己已经昏睡了两天，幸而昨天夜里热度总算退下来丞相和夫人才安心了。问起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巧儿却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小姐是自己回来的。”
时迁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起床。不知道师傅回来了没有，虽然身为师傅的缺乏责任心，但身为徒弟的还是应该尽尽义务去看看，发现被人追杀砍死的尸体也好尽早收个尸，若是砍死了别人也好帮忙分个尸。的a9
于是头重脚轻地走了大半天才总算到了医馆门口。
令她失望的是既没有发现师傅的尸体也没有发现别人的尸体，哦，不，她的意思是，医馆里依然是没有人来过的痕迹。被她乱扔的药瓶依然七零八落地散在那里，包药的纸被风吹得散落在地上，书页依然没有合上。如果秦路远看见一定无法忍受这种乱七八糟早早地就收拾干净了吧？
因而只能证明，他依然没有回来过。
时迁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决定打扫这里。
将连续下雨而受潮的药拿出去曝晒，乱七八糟形状各异的药瓶和重新放回抽屉里一个个排好。书册合上，重新放回架子里。地上的灰尘也扫干净，然后拿拖把拖过一遍。……
做完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落日。
可是谁也没有回来过——
像是突然消失一般，莫名其妙地不见，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日复一日地过来看，一天过来两三次，即使生病也依然抱着“见到的话一定要大骂一顿”的希望来到医馆，没见到又一边在这里打扫卫生一边等待。
可是。
像是被突然遗忘了。那个性情凉薄的男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时迁忽而产生了一种再也不会见面的想法。
带着莫名其妙的委屈，时迁吸了吸鼻子，转身拿来了笔墨直接在他的桌子上写下了：去死吧，大白痴。
不是写在纸上，也不可能被风吹走。淋不到雨，也不可能被雨水冲走。只要他回来的话，只要他回来的话，一定能够看到。
然而一切都只能建立在，他还会回来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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