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发生时，秀清爹正起来发酵头。冬天馒头的酵头必须在半夜二三点钟发，第二天早晨蒸出来的馒头，才能个个白白胖胖，招人喜欢，味道也好。
他闻到了焦糊昧，忙打开房门，看一下自己的煤炉。炉子上没有锅子，炉灰都掏空了。再朝前楼一看，不得了！前后楼的过道里，烟雾弥漫，还有火光。他放开喉咙大叫：“失火了……大家快起来，救火啊……”
大女儿秀清今天夜班，不在家，他叫起了妻子和两个小女儿。
一幢房子只有一只水龙头，在楼下灶披间外面。秀清爹拿起昨夜洗完脚，还没有倒掉的半盆水。走到楼梯口，一看，洗脚毛巾还在脚盆里面，忙捞出毛巾，把盆子里的水朝火光处泼去。真是杯水车薪，火越烧越大，大火向他扑来，他的头发、眉毛都烧着了，浓烟还呛得他眼泪直流咳嗽起来。秀清爹很清醒，他也不管干净不干净，他用刚才脚盆里捞出来的洗脚毛巾，抹了把脸，把脸上的火扑灭了。再用这条毛巾捂住口鼻，在脑后打个结。他返回晒台楼，对妻子说：“楼梯已经烧着了，这么高跳下去也是死，又没有这么长，这么牢的绳子。我们爬上屋顶去吧。”
秀清爹海员出身，身手敏捷，奋勇爬上屋顶。妻子先把十岁的小女儿秀珠托上去，秀清爹拉住她的两只手，拼命往上拉，终于拉到屋顶上；用同样的方法拉秀娟时，由于秀娟比秀珠大两岁，还比秀珠胖，秀清爹虽然用足力气往上面拉，秀娟荡在空中，大概不到半分钟，就在惊恐的“啊呀”声中掉下去了……
这时候，火已经烧到晒台，秀清娘又是小脚，根本爬不上去，她对还趴在屋顶上，伸出双手等她上去的丈夫说：“你快点带着秀珠逃命吧，不要管我！”
她平静地反身坐到燃烧的床上。灾难中，爱与人性的美得到彰显。
秀清爹拉了啼哭的秀珠向上风头7号方向爬去……秀珠的一只脚，不知怎么嵌进一道瓦片缝里，拔也拔不出来，当秀清爹回过身来，那片屋顶已经坍了下去，秀珠的手也从秀清爹的手掌中滑脱。
9号里，除了老张、阿康和做夜班的秀清，秀清爹是唯一的幸存者。
逃出来的人，有人只穿了内衣，有人套了一只棉袄袖子，有人顶着被子，有人拖着鞋瓣，有人光着两只脚，有人只穿了一只鞋子，像阿康一样。他们站在弄堂口西北风中索索发抖，是寒冷，也是害怕……
十九、救火车终于来了
救火车终于来了，他们一下车，有的接消防龙头；有的架起云梯，爬上屋顶；有的就抡起斧头，大刀阔斧地朝还没有着火的5号、7号4号和6号砍去。有几个这些房子里的居民不让他们砍，被已经赶来的警察通通赶到弄堂外面。
进入火场的救火鬼（当时的上海人都这么称呼消防员），有的边救火边在灰烬中寻找值钱的东西，有的索性从已经被烟熏得窒息的人身上，或者烧焦的尸体上摘取金银首饰。胖头鱼的金项练和金锁片被一个救火鬼塞进他的长统靴里，连阿宝挂在头颈里的那只银项圈，也被一个救火鬼取下来，放进帽子里。这才是真正的趁火打劫。在灾难中，人的兽性也充分暴露。
这场大火一直烧到天亮，弄堂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整条马路上都是人。失去亲人的人，失去家园的人号啕大哭，人们爱莫能助。
大火终于扑灭了，两辆救火车，载着发了一票横财的救火鬼，也开走了；维持秩序的警察也撒走了；整个吉安里，只剩下弄堂口的两三幢房子，变成了一片废墟……
二十、徐雪雯与王南山断交
第三天下午，雪雯坐在梳妆台前梳头，王南山推门进来。他一进门就上前拥抱雪雯。
雪雯冷冷地把他推开：“别碰我！我刚洗了澡，你的手脏。”
王南山以为雪雯是为了他没有早些来看她，生他的气了。赶快解释：“雯，我那天到家，累得要死，倒头就睡，一觉睡了七八个钟头。等我起来，我叔叔已经回来了，我不能马上来看你，我打过电话给你的。打了几次都说你不在家。你去哪里了？……”
其实，雪雯那天哪里也没去，整天都在家。不过她关照了邢妈，如果听见王南山来电话，就说她不在家。
“我去哪里不管你的事。”雪雯还是冷冷地说。
“雯，你听我解释好不好？昨天，我正准备出门到这里来，陈君贤来电话，叫我到他那里去一次，说是我们去香港的事有了眉目。你想，我能不去吗？……”
“你不用解释，我不要听。”雪雯板着脸说。
王南山想，雪雯今天是在发小姐脾气，自己得忍耐。
“雯，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人家都这么说。昨晚，我叔叔大概是他良心发现，说我们大难不死，这是吉人自有天相，催我们春节结婚。他在台湾弄到一笔款子，给我五万。我们不用顶房子，这笔钱光结婚用。我们的婚礼可以办得风风光光了。过了春节，他们去台湾，我们去香港。”
雪雯继续梳头，从镜子里看了看王南山眉飞色舞，那得意的样子。她头也不回，扮着脸闷声不响，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一样，把王南山晾在一边。
“我知道，你对我那夜在船上的行为有看法。求生是人的本能，灾难突然降临时，我实在是太惊慌了，脑子里只想到自己，没能照顾你，请你原谅我。但是，我还是爱你的，你是我唯一的爱……”
“你只爱你自己。”雪雯又冷冷地说了一句。
她不会再原谅他了。灾难最能考验人的灵魂的，江亚轮海难彻底暴露了王南山的丑恶灵魂。
“雯，婚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补偿我那天的过失。到香港我一定为你勤奋工作，保证给你一生幸福。雯，拿两张派司照给我，办去香港的护照。”
雪雯拉开梳妆台的小抽屉，拿出那只放戒指的红丝绒匣子，放到旁边的一只凳子上。
“你拿回去吧。”雪雯平静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南山吃惊又疑惑。
“你在我心中已经死了。如果你认为这话不吉利，那就算是我死了。现在，我清楚地认识到，你和我生活在两个世界，没有共同语言，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雯，你不能这样对待我。你看我的眼睛，我现在是真诚的，我不能没有你，我是真爱你的！你就不能原谅我这一回？……”王南山双手搭上雪雯的肩，想把她的身子扳过来，然后再热烈地吻她。
雪雯愤怒地站起来，用力把他推开：“你给我滚出去！快滚出去……”
王南山没有防备，差点跌倒，他连退了两步，到了房门口，他的眼镜也掉到地板上，幸亏没有打碎。
雪雯拿起那只丝绒匣子，朝门口扔过去……匣子砸开了，水钻戒子滚了出来……
王南山看了看雪雯，她情绪激忿，怒不可遏的样子，脸都变形了。
也许是他没有戴眼镜的缘故，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今天雪雯看来是那么陌生，竖眉瞪眼的，凶巴巴的样子，这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温柔可爱的雪雯了。他刚才燃烧的热情一下子熄灭了。他赶快拾起地板上的眼镜戴上，再把那枚水晶戒指放进丝绒匣子里。王南山看也不敢再看雪雯一眼，灰溜溜地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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