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店堂里乱烘烘，还没有收场，又进来一拔人。
住在对门八号亭子间的刘胖子，扶着头上缠着绑带的钓鱼竿，跌跌撞撞地走进来。后面跟着后楼阿婆的丈夫王元貴，绍兴人，收紫锭灰的，人称‘绍兴师爷’的王老头。他是路上碰到他们的。后楼阿婆见王老头回来，就拉着丈夫快上楼去吃晚饭。她家与钓鱼竿前楼后楼贴隔壁住着，她已经好多年不和钓鱼竿夫妻俩说话了。阿婆的丈夫，绍兴师爷城府比阿婆深，遇到什么事情，他能不动声色地与钓鱼竿夫妻俩周旋。
“朱先生，你这是怎么啦？……”钓鱼竿走过驼背佬身边时，驼背佬只得问一声。
“触霉头，触霉头——不谈了……”钓鱼竿弓着背，低着头朝里走。
“这几天，我们银行门口，轧金子的人越来越多，常常发生流血事件。”刘胖子回答许多双向他探询的眼光。
刘胖子是在外滩中央银行做茶房兼外勤的，他怎么会与钓鱼竿在一起？……钓鱼竿在曹家渡一家针织厂做小职员的。
原来，钓鱼竿最近听说，黄金与金圆券现在一市两黄金对1000元的比价，马上要调整，就是说黄金还要涨。他手里有一笔钱，是他的大女儿桂芬离开上海时给他的，物价飞涨，存银行，肯定不合算；抄股票，时局不稳，太危险；放债给人家，虽然利息很高，可是麻烦多，也有危险；想来想去，这钱还是买黄金最妥当。
钓鱼竿前两天就跟同事打了招呼，说家里有点事，他不来上班的话，请他们帮帮忙。这在办公室里是常有的，相互照应。昨天晚上，他去对门亭子间刘胖子家，还送了一条老刀牌香烟。他听人家说，到银行买金子，先要领到号码，再填单子，买金子。钓鱼竿想叫刘胖子给他先弄到一个号码，他就笃定可以买到金子了。但是，刘胖子告诉他，号码纸要等银行开门后，由银行里的职员，再发给排队的人的，还有警察来维持秩序。
其实，从11月22日开始，中国银行、中央银行、交通银行和农业银行四家银行，已经实施金圆券兑换金银业务。只是起初几天，上海市民的心理，还在与“八一九”那时收兑金银的比价作比较，觉得吃亏多了。第一天，只兑出黄金900多两，银元7400多元。后来，随着物价天天在涨，来兑换金子的人越来越多，数额也越来越大了。上海滩这几天，已经形成一股“轧金子”热潮。
每天清晨，六七点钟，四家银行的兑换处前，已经排开一字长蛇阵，见头不见尾。到九点钟银行开门，人数激增，秩序大乱。银行只得请来“飞行堡垒”到场保驾。并且，决定先发号码，再凭号码领取申请单，填写清楚后，然后兑换金银，手续繁复。中央银行每天发号码300号。
钓鱼竿这天早晨，桂芳和胖头鱼都还没有起床，自己在电炉上热了热，昨夜吃剩的一块糖年糕，喝了几口热水瓶里隔夜的开水，不到六点钟，他就出门了。
钓鱼竿到中央银行时，门口已经有好几十个人了。看来，有些人是隔夜就来排队的。银行还没有发号码，他们自己用粉笔，像轧户口米一样写了号码。钓鱼竿想插队，根本插不进去；他想去找刘胖子，银行大门紧闭。无奈，他只得乖乖地排队。刘胖子告诉过他，他们银行每天发300号，比别家银行多。他估计，前面的人顶多一百多点，自己笃定有份的。
总算等到九点钟，但是银行的门迟迟不开。大概过了刻把钟，银行的大门，总算开了，走出来一个年纪很轻，穿中山装的人，钓鱼竿不认识。他一个个发过来，人们一个个进去领取购买金银申请单，动作异常缓慢。到中午，进去的人还不到一百个。下午，快轮到钓鱼竿的时候，后面的人朝前面拥过来，秩序大乱。银行的门突然关闭，外面的人叫啊、骂啊、还有人打起。钓鱼竿拼命往前面挤，不知被谁重重地打了一拳，他跌倒在地，额角碰到上街沿一只消防龙头上，头破血流，他用一块格子手帕捂住流血的伤口。他没有看见银行的大门已经关闭，一心想轧到金子的钓鱼竿，他一点也不觉得痛。这时候，“飞行堡垒”赶到了，宪兵驱赶人群，钓鱼竿急忙从地上爬起来。他一摸腰里，放在那只帆布褡裢里的钱，已经不翼而飞。钓鱼竿觉得天旋地转，两腿发软，头上的伤口也痛得厉害。他瘫倒在马路当中，引来围观的人群。
刘胖子刚送了一笔款子，骑着自行车回银行，他也挤进人群去看热闹，一看晕倒的人竟是对门9号里的二房东绰号钓鱼竿的朱格里。想到他昨天找过自己，还送来一条老刀牌香烟。
刘胖子赶快去扶他起来，钓鱼竿是一时性休克，被刘胖子一拉扯，醒了。他一醒，他就呼天抢地地嚎叫：“我的钱哪，我的钱哪，谁抢了我的钱哪……”他额角上伤口的血，已经渗透那块格子手帕。
“朱格里，你怎么啦？……”刘胖子子关切地问。
“我褡裢里二万多元——没有啦……唉唉呵呵……”钓鱼竿哭起来。
“破财消灾，钞票可以赚回来的。自己的身体要紧，我送你去医院。”
刘胖子跟银行门口一个警卫说了声，就送钓鱼竿到附近一家医院去包扎伤口。在那里已经有几十个在这四家银行轧金子受伤的伤员了，挂号处还排起了队。门诊时，因为钓鱼竿跌倒过，还晕倒过，医生还要他去验血和拍爱克司光。拍片子、验血、打针、清创、缝针，钓鱼竿吃足苦头，还花了不少钱，也花了不少时间，弄到天擦黑了，刘胖子才带他一起回家。整整一天，把平时神气活现的钓鱼竿折腾得路也走不动了，他今天真是触了霉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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