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冬根外婆六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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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秋天是短暂的,才抽掉床上的席子没有几天,就要准备冬天的衣服和被子了。冬根娘天天忙碌不停,晒的晒,补的补。补了罩衫补棉袄,那些袖口和领头年年得补。他爹踏三轮车,那裤子也特别容易破,真是补丁上打补丁;那被面,被夹里也没有一条好的。连枕头套也是补好这个,那个又破了。老老小小七个人,这一切全靠她一双手,一针针缝出来。虽说冬妹也能缝两针了,但这个小姑娘,实在太懒,又喜欢玩。什么跳绳子、踢键子、造房子——就喜欢和弄堂里的孩子混在一起。不过,两个弟妹她还是带着一起玩的。
今天是冬根外婆虚岁六十六岁生日,照上海人的习俗,女儿一定要烧六十六块红烧肉去孝敬娘。否则,阎罗大王会请她去吃肉的。
今天早上,冬根娘去菜场割了两斤五花肉来,切成麻将牌大小烧成红烧肉,她又烧了锅饭,放到草窝里焐好;炒了个青菜,又烧了锅豆腐汤,闷在煤炉上。
冬根娘仔细地数了六十六块肉,放进一只饭盒里。她想了想又放了五六块肉进去,这是给怀孕的弟媳妇吃的。锅里还剩几块肉了。
“姆妈,你到外婆家去,帮我做桩件事好吗?……”冬妹摊开一块小手帕大小的花洋布,那布是阿凤送给她的,里面有一卷钞票。
“冬妹,你哪来的钱?……”冬根娘厉声问。她最怕孩子在外面手脚不干净。
“这钱是我的要好同学,阿凤交给我,托舅舅去买一张去宁波的船票的,阿凤说要买最便宜的。”
“你小鬼头也管起闲事来了。好,这钱我帮你带去,不知道你舅舅能买到票吗,他是做水手的,又不是管卖船票的。下次不要再管这种闲事了。记牢了,下次不要再管这种闲事。”
“记牢了,下次不要再管这种闲事。”冬妹用右手食指顶了那块花洋布转起来,旋转的花布像顶小伞,挺好玩的。
冬根娘她出门时又关照冬妹:“等哥哥回来开饭,吃过饭别忘记封煤炉——你还要留心着点天气,要是下雨,得赶紧到弄堂里收衣服。”
“嗳,晓得了……”冬妹把那块花洋布转得飞快,一边回答。
冬根娘跳上一部无轨电车,到闸北中心路下车,在车站路边的一个小贩那里,她买了八只莱阳梨,怕纸袋路上万一破掉,再放进放饭盒的网线袋里。
她下车后,走了一段路,到了育婴堂路,走进一片棚屋中。那是在“一二八”和“八一三”时,日本飞机大轰炸后,留下的废墟上搭建成的棚户区。
她走进一座摇摇欲坠的二层楼木板房子,上下住了两家人家。冬根外婆家在楼上,隔成前后两间。前间大一些,是舅舅和舅妈的房间。舅妈凤娟是去年从海门乡下娶来的,结婚时新娘子才虚岁17岁。后间冬根外婆住,这样的居住条件,在这里的棚户区,已经算是上乘了。
外婆和舅妈都在前间,冬根娘在后间放下东西,叫了声:“妈,凤娟,我来了。”就走进前间去。
她们婆媳俩正忙于给未出世的孩子做衣服。床上和桌子上都摊着花花绿绿的花洋布、彩条绒布和雪白的棉花。冬根娘看了,真有点羡慕。自己家里那些孩子,除了死掉的大女儿和冬根小时候穿过几件新衣服——那几个小的,根本就没有新里新外的衣裳上过身。都是大孩子穿下来的,或者大人的破衣服改的,难得过年做件新棉袄,那里子肯定是旧衣服凑合的。
凤娟挺着大肚子坐在床沿缝毛衫毛裤,她的脚肿得厉害,拖了丈夫兴业的一双旧布鞋;她白嫩的脸上长了褐色的“蝴蝶斑”,一些有经验的人见了,都说她一定生男孩子。凤娟听见冬根娘进来,忙放下手里在缝带子的小毛衫站起来,去拿热水瓶倒开水:“阿姐,侬来啦?……妈刚才说你今天会来的。”
外婆在桌子上给小棉袄棉裤铺棉花,飞舞的棉絮,剌激她的鼻腔,痒痒的,她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说:“三囡,我是料到侬今天一定会来的。我今天打了许多喷嚏了。”

“今天是妈的六十六岁生日,我老早就在算日子了,哪会忘了呢……”冬根娘说。
“兴业从宁波带来的咸蟹,等一会斩开来吃;这回,兴业还带来一些宁波糯米块。三囡,你走的时候带一些回去给长福和孩子们吃。”
凤娟要去烧饭做菜,被冬根娘拦住:“凤娟,你不用忙,我自己来。你的身子这么沉,还有多少日子?”
“我也不会算,妈说还有半个月。”凤娟说。
“凤娟说,她今年过了年,月经清爽后,没有再来过。那么算来,就快生了,顶多还有十天、半个月。”冬根外婆大生小生一共怀过十二胎,很有经验,虽然只存活了三囡和兴业两个。
这房子没有自来水,要走过十多间门面,到弄堂口的给水站去用水、取水。冬根娘拿了半淘箩米、装菜的篮子和铅桶准备去给水站。
“阿姐,你不用去给水站。今天早上兴业上船前,已经把水缸灌满了。”凤娟说。
“这水留着你们慢慢用。我还是到给水站去洗,在那里水龙头哗哗一开,洗起来爽快。”
冬根娘在给水站与几个熟悉的老邻居边洗边聊天。洗好回来,还带回来一铅桶水。
吃中饭时,照规定,那六十六块肉只能冬根外婆一个人吃,今天一天内吃完。所以冬根娘又从饭盒里一块块数出来。
饭后削了梨大家吃,外婆没有牙齿,吃不动,冬根娘又削了一只切成薄薄的一片一片。吃了梨,三个女人一起做针线,谈家常……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已经下午四点钟了,天也暗下来了。昨天已过了“小雪”,明显夜长日短了。今天下午天气又是阴沉沉的。
冬根娘放下手中的小衣服,急切地要回家去。
“阿姐,你吃了晚饭再走好了……”凤娟留客。
“凤娟,我还没有那个福气!上有老,下有小——我今天来这里,是提早烧好了中饭,抽出身来的。唉,一年忙到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空的。”
娘和凤娟都要送,冬根娘不要她们送,拿了娘交给她的一包糯米块和装了咸蟹的饭盒,她都放进网线袋里。冬根娘刚走到楼下,突然想起来,冬妹的同学托阿弟买船票的事,她差点忘记了。她马上再上楼,婆媳俩见她回来,笑脸相迎。
“阿姐,什么东西忘记啦?……”凤娟笑着问。
“东西倒没有忘记。是冬妹这小鬼,多管闲事。别人听说她舅舅在江亚轮做工,托她买张去宁波的船票,要便宜点的。”冬根娘把钱交给了凤娟。
她独自一人走到电车站。等了很久,电车还不来,车站上的人越来越多。现在正是下班和放学时间,是交通最拥挤的时候,终于来了一辆无轨电车,大家蜂拥而上,冬根娘拼了命挤了上去。
她下车时,天空飘下雨来。落到脸上冰凉的。冬根娘一路小跑往家里赶。走进弄堂,看见冬根正在用丫叉头收衣服:“冬根,冬妹呢?……”
“妈,你回来啦……冬妹在家里烧饭。”冬根好像妈出过远门回来一样高兴。
母子俩拿了一大堆收下的衣服和丫叉头一起回家。冬妹在灶披间过道里生炉子,弄得一房间都是烟。
“冬妹,你这小鬼。我临走时是怎么关照你的?!……你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看我等一息不好好收拾你……”冬根娘放下手中的东西,气鼓鼓地赶快去弄炉子。
“我封了炉子的,可是刚才撬开来一看,炉子里一点火星都没有了,我塞进刨花和木柴去,拼命地扇也没用……”冬妹弄得满面灰尘,快要哭出来了。
“十三岁的人了,什么事都不会做。将来嫁到人家家里,连爹娘都要给人家骂死。”冬根娘掏出炉灰,重新放进刨花、木柴和煤球。
“我才不要嫁到人家家里去呢。”冬妹撇了撇嘴说。
“谁要你这样的懒虫,还要嘴硬,家里养得起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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