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碧芬夫妇在四川路桥头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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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芬吃过中饭,就开始在镜子前面换衣服,做新娘子时做的那几件,她一件件穿上,看一眼又脱下,像时装模特在表演。最后决定穿那件咖啡色底子,碎花夏丝葛的衬绒旗袍;外罩一件米色短大衣;围一条结婚时人家送的电力纺印花绸围巾;穿一双半高跟咖啡色皮鞋。碧芬设计好了自己的穿戴,就催促丈夫:
“别磨磨蹭蹭的。我们早一点去。”
方正明正在刮胡子,他有点连鬓胡子,弄得大半张面孔都是肥皂泡泡。
“吃晚饭这么早去做什么?……”他对着镜子跟碧芬说,“我们又不是去做伴郎伴娘。”
“我虽不是伴娘,订婚也没有伴娘的,你乱说什么。我答应雪雯的,早点去陪陪她。”
方正明刮好胡子,又拿出一双黑皮鞋,一会儿又擦起皮鞋来。
“你去不去?……还磨蹭什么?……”碧芬已经穿戴好了,拿起黑黄两色的玻璃皮包。这皮包的式样,与雪雯的那只一样。是结婚前与雪雯一起去买的。为了在办公室里不至于搞错,雪雯买了黑红两色的,她要了黑黄两色。
“我今天戴新帽子,总不能顾头不顾脚。要噱头,也不能蹩脚呀。雪亮的皮鞋才配得上这顶小吕宋大礼帽。”
“那你快一点,都快两点了,到那边也要三点钟了。”碧芬嘟嘟哝哝。
方正明系上丝绸领带,戴上新买的小吕宋大礼帽,西装革履,神气又潇洒。他刚准备锁门,忽然想起来:
“碧芬,我们就这样空手去吗?……”
“啊呀,哪能空手去呢!我早就准备好礼物了。”碧芬惊叫起来,“那本照相簿,我怕走的时候忘记带,昨天就拿出来,放到五斗橱上,还是忘掉了。”
五斗橱上搁着精致的用缎带和牛皮纸包扎的一本很大的照相簿。
夫妇俩拿了照相簿,出了弄堂,跳上一辆三轮车。三轮车沿着四川路,一直朝南踏。过横浜桥时,有两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来推他们乘的三轮车。那就是沪上常见的小瘪三“推桥头”,等车子到了桥顶,方正明丢了几角钱给他们。
三轮车顺势很快过了横浜桥,过了海宁路,又过了唐沽路、天潼路,前面是长长的、高耸的四川路桥了。桥头有许多推桥的小瘪三,还有几个年纪已经不小,像有几个三四十岁样子的男子。
三轮车还没有上桥,就拥过来好几个推桥的。车子才上了不到四分之一桥面,方正明觉得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他忙回过头去,随即头上那顶新帽子从头发上飞起来。他伸手去抓,帽子已经被那个充作推桥的中年男子“抛顶宫”了。
“停下!快停下,我的帽子……”方正明大喊。
那三轮车夫还是一直向桥上踏,是他没有听见呢?还是他与那个“抛顶宫”的本来就是连档模子?……车子就是不停。
“停下!停下……”方正明愤怒地吼叫。
三轮车终于在桥顶停下来。方正明马上跳下车,往后面的桥下奔去,
“刚才叫你停车,你怎么不停?我先生才买回来的一顶新帽子,今天第一次戴就给人抢走了。当时,你马上停车,也许还追得回来。现在再去追赶,哪里还追得到,人早跑远了。”碧芬埋怨车夫。
“太太,当时车子正在上桥。上不上,下不下的时候,我怎么停得下来?……”那三轮车夫辩解说。
碧芬小声嘀咕:“我看,正明他是白跑了,哪里还追得回来……”
方正明刚才虽然没有马上下车,但是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抢帽子的人,他的眼力还不错,只是越离越远。看见那个人朝唐沽路跑去,一拐弯就看不见了。方正明跳下车,就向唐沽路百米赛跑似地奔去。百米赛跑是他的体育强项,远远看见那个人戴上他的帽子,窜进一条弄堂。方正明用百米冲剌的速度,朝那条还离开他很远的弄堂奔过去。
方正明气喘吁吁地奔进弄堂,他几乎已经精疲力竭,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锻练了。根据惯性他又跑了几米,看出这是一条有许多支弄的,四通八达的大弄堂,他一下子傻了眼了。怎么能知道,这个人进了哪一条支弄?……
他在弄堂里站了一会,等气稍稍平息,只得回了出来。他想起来,碧芬还在桥上的三轮车里等他呢,他又加快了步子。过天潼路时,他看见一个人,从一条弄堂里出来,戴了一顶像他一样的大毡帽,很像那个抢帽子的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方正明一下子又来了劲道,三脚两步奔过去。奇怪,那个人并不逃跑,反而停了下来。方正明跑到他面前,知道是自己看错了人。这是位年过半百的老先生,那顶帽子已经有点旧了,颜色也也与自己的那顶,有点两样。

“你看我做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那个老先生正准备叫车子,有人走到他面前,对他横看竖看,不禁恼怒。
“对不起,先生,我看错人了。”方正明赶快道歉,又解释说,“我的帽子,刚才在四川路桥上,被瘪三抢了去。”
“碰到鬼了!你的帽子抛了顶宫,怀疑我的帽子是你的不成。神经病……”
“对不起,对不起……”方正明自知理亏,连声道歉,一边飞快离开。
方正明慌不择路,一脚踏到一滩狗屎上。他虽然没有滑倒,但是他刚才刷得雪亮的皮鞋,弄得一蹋糊涂了。
再回过头来说,那部三轮车停在四川路桥的桥顶上。桥上各种车辆川流不息,交通繁忙,三轮车岂能久停。碧芬只得付了车费,下车等正明了。她慢慢地往来的方向,朝桥下走,一路自然留心看前面来的人,有没有方正明。走到邮局门口时,她突然想起,那本作为礼物的照相簿,又忘记在三轮车上了。她急忙再奔上桥,那辆三轮车早就不见了。这个结果,她应该早就料到,再奔上桥来,真太傻了。但是,人有时候,处理事情就是这样不理智。
碧芬站在桥上,扶着冰冷的铁栏杆,看着桥下污染严重,已经发臭的苏州河和水上那些破破烂烂的木船,她心中懊恼不已,恨自己记忆力怎么变得这么差。
江风很大,雪雯也辩不清风的方向。只觉得呼呼的大风从四面八方,向她吹来,很冷。冬天已经到了。正当乐碧芬在心中一会儿懊丧,一会儿感叹时,一阵更大的风吹过,把她披在肩上,在胸前打过一只结的,那条电力纺印花大围巾卷走了。那块围巾像《天方夜谭》中的阿拉伯飞毯,在空中忽高忽低,忽东忽西地飞呀,飞呀……引得碧芬,还有推桥的小瘪三和几个过路人,在它后面追呀,伸长手臂去抓呀,还不时发出欢呼声……,场面很壮观,也很有趣,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方正明赶到四川路桥时,看见许多人在桥的一侧,拥来拥去,还不时发出欢呼声。他本来没有看热闹的习惯,考虑到碧芬也许在这人群中,他就奔过去。说也凑巧,那块围巾正向他飘飘荡荡地飞过来,被他纵身一跳,一把抓住。人们发出一片欢呼声……
碧芬与正明会合了,处在这样的场面,两个人想笑,又想哭。那块围巾虽然失而复得,但是碧芬的旗袍下摆开叉,因为碧芬刚才拼命奔跑,撕开了两寸多。
怎么办……礼物丢了,碧芬的旗袍撕坏了,正明丢了帽子,还弄脏了皮鞋。两个人怎么能这样子去徐公馆?如果那里只有雪雯一个人,倒无所谓。今天出席雪雯订婚宴的宾客肯定不会少,这洋相可不能出。他们得赶快回家去,还要再去买件礼物。
他们乘三轮车回到家,赶紧洗把脸。两个人已经跑得灰尘满脸,还出了点汗。碧芬换了件旗袍;正明脱掉脏皮鞋,但是看来看去,没有一双皮鞋可以换的。他只能小心擦去那只皮鞋上的狗屎,再重新擦一次皮鞋。最后他戴上平时上班时戴的一顶旧帽子,两个人再次出门。还要再去买件礼物。这礼物真难买,太贵的买不起;太差又拿不出手。在四川路上夫妻俩走来走去,还不时过马路。看见百货店和礼品店,就进去看一看。一路上,少说也看了一二十家。最后,在一家礼品店里,买到一只当时蛮时兴的手帕花篮。由两打彩色麻纱手帕折叠而成,挺漂亮,价钱也不算很贵。
碧芬和正明夫妇俩,拎了一只手帕花篮。在喜宴开席前赶到徐公馆。
雪雯已经给他们家打过电话,那边接电话的是个女的,肯定是碧芬说起过的那个,叫老公跪搓板的,雌老虎二房东太太。她不耐烦地说:“我们这里没有姓方的,也没有姓乐的。”就把电话挂了。
雪雯等得烦燥不安,打电话又碰了一鼻子灰,几乎要哭了。看见方正明夫妇到来,雪雯上前一把抱住碧芬,两个人紧紧拥抱,好像几十年不见面的老朋友久别重逢。
“老兄,你们姗姗来迟,等得我们好苦呵,雪雯都快哭了。”王南山接过方正明手中的手帕花蓝。
“对不起,对不起。路上出了点小问题。”方正明笑着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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