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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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宫落成才女题字,为博芳心怀王工词
在赵渥的严词催促下,冰宫总算竣工,原计划一个月的工期,竟拖了三倍有余。赵渥的一张脸拉得老长,负责工程的头头吓得连工钱都不敢接。所幸误工的时期内邺汐没有出什么岔子,否则他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冰宫落成,自然有很多人前来观赏。大宋出了个为爱妾造冰宫的王爷,一时间临安城里传为美谈。连皇帝、嫔妃们都来凑热闹;丞相府邺家就更不用说了,几乎倾巢出动;还有许多朝臣文士,听说皇帝来了,自然也屁颠屁颠地赶来,齐聚王府。怀王府里如同过节一般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冰宫是纯白色的楼身,远远望去,倒真似冰雕的一般。三层的小巧尖顶楼房,完全合着邺汐的心意,造得简洁而雅致。走进冰宫,猛然一阵凉意袭来,直钻入周身的毛孔,众人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但顷刻间又都露出了享受的笑意。外面是长夏炎炎的毒日头,里面却凉爽舒适得令人流连忘返,别说邺汐了,恐怕连皇帝也想在这儿长住避暑。一眼望去,厅内惟有宝蓝色的帷幔和绛红色红木桌椅,冷冽中透着一股低调华丽。
众人都惊叹不已,为这冰宫的不菲造价,为它精巧典雅的设计,更为它不可思议的凉爽而折服。大厅里一片赞叹之声,赵渥更是一脸春风得意。只是,不高兴的人也比比皆是,比如三夫人和六夫人;比如邺珈;再比如邺珩。
邺珩近几个月来除了练兵之外几乎没说过话,家人不明所以,问也无用,每每只能叹息。邺璃望着邺珩面无表情的冷脸,不由得敛了笑容。情之一字,是任何多情之人逃脱不了的宿命,何况于痴情之人而言,则更是枷锁折磨。如此看来,倒不如无情的好。
驸马邺琮协同长公主赵滢饶有兴趣地四处观赏着。邺瑢等小孩子们是好不容易求得邺鲲带了他们来的,更是兴奋不已。只是一群“大人物”在旁,不敢过分失礼而已。
邺汐下了旋梯,拜见了皇帝、嫔妃以及邺鲲等大臣。邺璃有意识地望了邺珩一眼,豪不意外地发现他的目光牢牢地绑在了邺汐身上。更恰当地说,是在场所有男子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的身上。她的美,自有言语所表达不出的,却深深沁在心底的感觉。如一轮冷月,孤傲清冷,空灵寂寞,却焕发着幽幽然柔美的光芒,生生叫人别不开眼。
赵渥请皇帝为冰宫题字,赵昀笑道:
“有才女邺汐在此,朕岂敢班门弄斧?”
众人皆笑着附和,七嘴八舌地叫邺汐题字。邺汐自是推辞,直到皇帝开了口,她才应道:
“遵旨!”
玲儿立刻带着几个平日里服侍惯邺汐的几个丫环们忙了起来。小厮们把准备好的书桌抬进大厅,玲儿与丫鬟们捧来文房四宝。铺开足有三尺长,两尺宽的宣纸,最大号的湖笔蘸饱了唐代古董宫砚盛着的色质最上等的京墨。一时间幽幽的墨香飘了满厅,众人吸了吸鼻子,不由得露出了欣赏的笑容:才女的行头果然也是件件有讲究的。光这方唐代宫砚,就已是无价之宝,也不知她从何处得来,不过她这样的才情,倒也只有这样的行头才能相配。
邺汐走到桌前,拿起足有她三根手指粗的笔——众人惊讶于她看似柔若无骨的小手怎能操纵得了这样重型的笔。玲儿与另一丫环一边一个,用手压住纸,细细地将纸铺平,没有一丝褶皱,然后放上两块蓝田玉的镇纸石。众人窃窃私语,有的倒抽一口冷气,连镇纸石都是蓝田玉的,这才女当的可真是滴水不漏。
邺汐提笔,果断地落在纸上,玉臂舞动,笔在她手中婀娜地扭动着身躯,片刻字成。
“广寒阁”三个篆体大字,笔力遒劲,挥洒自如。
众人情不自禁地呼道:
“好字!”
邺珩脸上仍是面无表情,眼里却闪动着难以言喻的倾慕的光芒。
“再题一联吧!”皇帝无比欣赏地望着邺汐说道。
“是,邺汐颔首轻答。”
两个丫鬟上前撤了纸,将它展开,让众人观赏。玲儿换了纸,这回是两条长约五尺,宽约一尺的宣纸。同样压上镇纸石,一大段垂在桌下。
邺汐搁了笔,玲儿立刻递上蘸饱墨的小一号楷笔。邺汐接了笔,略敛眉,目光落向远方,思索片刻,提笔写道:
“素娥痴痴,夜夜捣杵药也香。”众人看去,却又换成了雄浑厚重,利落高贵的隶书。
她每写一个字,玲儿便将纸向上移动一些,旁边又有丫环将写过字的纸托在手里,不让它垂地。又换了纸,邺汐提笔一气呵成:
“吴刚恋恋,年年挥斧汗亦甜。”
将笔交给玲儿,邺汐拢了双手,垂首敬禀完成。
众人已说不出话来,唯有惊叹的份了。虽早已闻才女之名,可毕竟与亲眼见识是不同的。邺瑢等本来已是邺汐的崇拜者,此时更将她定会心中学习追随的对象。皇帝抚纸赞不绝口,这字,这联,果然是才华横溢,无人能及啊!
皇帝当即赐了“天下第一才女”的称号,虽说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却又怎比得上御口亲封来的体面光彩?从此,邺汐便是钦赐的“天下第一才女”了。
邺汐仍是一样,不卑不亢,礼仪周到地谢了恩,没有过多的喜悦。赵渥笑得灿烂极了,立刻吩咐下去,叫请工匠来刻匾,语调里尽是得意之气。
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芒刺在背的感觉。赵渥凝了眉,转身望去,只见邺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冷冷的,但怎么看都有些锋利。赵渥不解地与他对视,邺珩毫不偏移目光,直直地盯着他。赵渥心下狐疑,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再抬眼时,邺珩已消失在人堆里。赵渥偏头思索:得罪过他么?没有啊!只是那次他冲撞了本王,本王都没计较,难道他反倒耿耿于怀了?一时想不清,也就丢到脑后了。
邺珩心中百般烧灼,痛苦不堪。虽难以压抑想要与邺汐独处,诉说相思的冲动,却保留着残存的理智。人多眼杂,他不想造成对她不利的言论,他不要她有一丝的困扰。于是他只是躲在暗处,远远地看着她,眼神哀哀,聊解相思之苦罢了。既然她选择了嫁给赵渥,他亦不肯忤逆她,只要是她的决定,他便无条件地遵从。但这并不表示他愿意祝福赵渥和邺汐,他没有那么伟大,对赵渥,他始终心存芥蒂。
皇帝嫔妃们围着邺汐,你一句我一句地同她说话,只见邺汐不慌不忙,徐徐颔首含笑而答。赵渥走到她身后护航,一时间皇帝倒有所收敛,不再那么辣地瞧她了。邺妃望着邺汐,眼神里总藏着几分矛盾,欲言又止,所幸没有人发现。邺玳倒心无芥蒂,高兴地拉着邺汐说长道短。邺鲲与众臣见皇帝不用他们作陪,便各自三五成群地开始细细观赏这冰宫。
直闹到二更天,皇帝才肯御驾回宫,众人方敢随驾散去。
邺汐累极地歪倒在榻上,玲儿端来凉茶她也不喝。闭起眼睛养神,周围渐渐安静下来,甚至静得出奇,连丫环的脚步声也听不到。猛然想起赵渥还没走,睁开眼睛看见赵渥的俊脸在离她不到三尺的地方,温柔地笑着看她。邺汐暗惊,坐起身来向后挪,尽量拉开两人的距离。赵渥蹲在榻边,看着她的动作,只是笑。
邺汐垂下头去,轻道:
“王爷还不歇息吗?”
“这要看你的意思,让不让本王歇息。”言下之意是,如果你想要我,那我就不歇息。赵渥盯着邺汐绝美的小脸,笑得魅惑极了。

邺汐不敢抬头看他,对他的话亦是一知半解,只闷声答道:
“夜深了,妾身不敢有扰王爷歇息。”
赵渥不答,下一刻,他已坐在榻上,而邺汐整个人被他紧紧抱在怀里。他吻她,深深地,狂野地,炽热地吻着她。邺汐大惊,挣扎不已。但赵渥怎允许她逃开,而两人的力量对比也实在太悬殊。赵渥看似斯文,面如冠玉,一副文弱书生样,很容易让人忽视他的高大。而实际,他不仅高大,更是强壮有力,否则又怎能担任武职?
邺汐感觉被禁锢在他怀里,他吻得她快要窒息,舌头霸道地挑起她一丝丝的热情,双手更是侵占城池一般抚上她如玉雕似的身子。邺汐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居然有反应,吓得忘记挣扎,巨大的震惊令她呆若木鸡。
赵渥粗喘着,以前额抵住她的粉额,邺汐亦喘息着,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他低哑性感地道:
“你不敢么?你每晚在本王的脑子里,在本王眼前盘旋,搅得本王彻夜难眠,还说不敢!”
话犹未完,又覆上她的唇,双手开始解她的衣带。邺汐回过神来,本能地拼命挣扎,左右躲闪,避开赵渥的吻。赵渥此时欲火焚身,换了别人他早就一把抱到床上,扯光了衣服,随她怎么叫喊反抗,本王要定了你!嫁给了本王却不肯委身,岂有此理?可是面对邺汐,他却又不忍。她那颗孤傲又脆弱的心,他恨不得含在嘴里爱着护着,又怎肯亲自刺伤了它?
“王爷…不记得答应过妾身什么了?”邺汐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赵渥深皱了眉,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拉开两人的距离,额头恋恋不舍地抵住她前额,喘着粗气,平静了片刻才痛心地说道:
“本王没忘,本王一直在努力。告诉我,要怎么做,你才肯多看我一眼?”
邺汐垂头不语。赵渥深深地望着她,几乎压抑不住再次吻她的冲动,但看见她浑身瑟瑟发抖,双手紧张地撑住他胸口,防止他再接近,他便又是心疼又是心寒,欲火也灭了一半。慢慢放开她的身子,轻声道:
“别怕,本王不逼你。”
邺汐兀自惊魂不定,赵渥看着她青涩的样子,一时倒笑开了。想起挥笔泼墨,潇洒自如的她,与现在这个吓得浑身颤抖,羞得不敢抬头的她,真的是同一个人吗?不过反正,她这辈子早晚是他的人了,时间问题而已,暂且放过她也无妨。
赵渥满腔柔情地俯身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柔声道:
“本王一定要得到你的心!”
邺汐敛眉抬头看他,赵渥露齿一笑,低头替她整理好衣裳,掠了掠额前的发丝。然后起身,离去,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笑道:
“歇息吧!”
邺汐一时间失了神,双手捂着心口,心猛然漏跳了一拍。
赵渥从小体质不错,很有练武天赋,他本人也对舞刀弄枪兴趣浓厚,于是先皇给他请了个师傅教他武功。十几二十年学下来,倒也颇有建树,于是便挂了个武职,整天闲得跟女人厮混,上朝也随他高兴。
要说文嘛,赵渥学得也凑合,偶尔有一两首诗词作品,倒也能被人传诵。一手字写得也算苍劲有力,气势不凡。可是跟邺汐一比,可就差得远了。归根结底还是他本人对不如对武学感兴趣,闲了的时候更愿意拿杆枪出来武。
如今,他娶了天下第一才女,越来越自卑于自己的造诣。平日里看着邺汐对自己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架势,心中着实愤懑。他堂堂大宋王爷,她的丈夫,在她眼里倒反不如玲儿。真够叫人气的。赵渥甚至想代替玲儿的位置,为她铺纸研墨,出题限韵,怕是她也不稀罕。唉,难道她真是铜墙铁壁,无懈可击?本王偏不信,攻不进你心里去!
总是有意无意看到邺汐与玲儿谈词,她脸上的笑容那样美,眼神那样动人,她必定是爱词的。那么,如果学了词,不就可以与她有话可谈,说不定能成为知音呢。这倒好得很。
赵渥对词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造诣一般,如今为了博取才女芳心,只有狠下心来好好深究一番了。他埋首进了书堆,见了词就读,不分白天黑夜,废寝忘食。开始是急于求成乱读一气,后来倒渐渐地读出了门道。知道邺汐最爱柳词,本人亦是柳永后人,于是更着重将柳词读得烂熟于心。说来也怪,本来在他眼里晦涩难懂,无病呻吟的词,读着读着竟有了些滋味。再细细地于心中默念咀嚼,闭上眼,那意境竟在脑中浮现出来了。多么神奇啊!难怪邺汐爱词,他如今才知道词的好处:自有嘴里说不出的,想来却是极逼真的。字字句句,看来平凡,组合在一起,不但音律极美,更配上词的意境,不能不说是一种享受。个中情感,或喜或怨,或悲或思,或豪放或婉约,竟似换去一个字都不能表达得尽的。
赵渥整天埋在书房里,对着词集喃喃自语,时而拍案大赞,时而会心一笑。下人们不知缘由,都以为他疯了。
由于日以继夜的苦读,半个月后赵渥就有了成果。从红香脆软,柔媚绮丽的花间词到豪放大气的边塞词;从“温韦”的脂粉气,到李后主的断肠悲;柳三变的俚词挚情、范仲淹的雄浑厚重、苏东坡的大气磅礴、李易安的凄婉哀越…他无不涉猎。
果然,当赵渥在邺汐的面前,将柳永的《八声甘州》声情并茂地从头背到尾时,邺汐竟怔怔地看着他出了神。赵渥心中暗暗得意,却敛了笑容,正色道:
“这首词中,本王最欣赏那一句‘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闭上眼一想,倒像是看见了那情景一般。一个袅袅婷婷的美人,站在妆楼绣阁上,倚栏远眺。看见江上驶来了一艘船,便以为是心里的那个人回来了,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可是一个‘误’字,便将这喜悦全部抹去,换成了浓浓的失望和悲伤。更哪经得住‘误几回’?读来真是令人肝肠寸断啊。”
邺汐惊喜地笑了,敛眸点了点头。
赵渥受到鼓励,越发来了劲,索性一股脑儿将读过的词,自己的感悟统统拿出来,说与邺汐听。邺汐始终静静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浅笑,眼神里噙满了欣赏和讶异。赵渥越说越兴奋,此时的他像个大文豪般长篇大论,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几个时辰下来竟不觉得口渴。说得兴起了,也顾不上邺汐是不是听烦了。实际上,邺汐一直在饶有兴趣地听着,没有丝毫的厌烦。而赵渥工词,也不经意地从博取才女芳心,到真的爱上了词。事实证明,这一决定英明无比。婚后的两人,从来没有一次交谈过那么久,直到夕阳西下,屋子里暗得看不清彼此了,才发现时间的流逝。
赵渥笑得灿烂极了,邺汐也是垂帘轻笑,两人都觉得,这种相处方式才是极自然舒服的。
“天这么快就黑了,本王不耽误你用晚膳,这就该走了。”赵渥笑道,“不过,走之前,还想请你送本王件东西。”
邺汐抬眼询问地望着他,赵渥露齿一笑:
“你的字好,替本王誊写一首欧阳修的《南歌子》,本王留着,有空的时候拿出来看看,欣赏欣赏。”
邺汐笑了笑,叫玲儿研墨。赵渥阻止了,亲自上前为她研墨铺纸,递上笔,邺汐看了他一眼,也就接了。提笔落纸,却是玲珑秀美的蝇头小楷:
“凤髻泥金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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