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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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天荒邺汐乱心,渐情浓赵渥改字
“凤髻泥金带,龙纹玉掌梳,去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邺汐手中执笔,在纸上无意识地写着,却是那首写给赵渥的《南歌子》。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写到“鸳鸯”二字,邺汐没来由地心头一震,停了笔,凝眸盯着这两个字。莫名地心中有些烦乱,搁了笔,将纸捏成一团,随手丢进纸篓。
起身走至床前,看着窗外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邺汐的嘴角不禁勾起了一抹笑意。至少现在,她的生命仍如这盛夏一般,旺盛蓬勃。
在感情的世界里,邺汐可算是一个白痴,迟钝羞涩且胆小。以至于在好几天之后,她才渐渐有些明白赵渥要她誊写《南歌子》的用意,那是一首描写新婚幸福生活的小令。想到赵渥,她的后背便抑制不住地一阵潮热,惊得她不敢再想,转身又将自己埋进书堆里。
赵渥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男人?长得一副斯文样,白净俊朗,眉梢眼角掩不住一股天然的风流邪魅。一眼看去,只当是个纨绔子弟,多情文人。而实际,他却是个有着高强武艺的将领。一身结实的肌肉藏在宽大的锦袍下,一副细致清俊的皮囊掩住了他如火的热情和如豹的爆发力。平日里举止温文,笑意盈盈,眼神里盛满快要溢出的柔情。可一发起脾气来,不知要吓死多少人。有时他危险得像一头野兽,有时却温顺得像只猫。有时纯真可爱得像个孩子,有时又深谋远虑,成熟能干。这样一个矛盾的混合体,究竟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邺汐皱眉合了书,无法想象自己竟然会这样,手里捧着书只字未看,脑子里却在研究赵渥,真是莫名其妙!有些着恼地搁了书,叫玲儿倒茶来。
喝了茶,略定了心神,看着窗外炽烈的阳光,突然有些烦躁起来。没了习文弄墨的心思,可这天长漏永,又怎么消磨呢?奇怪,邺汐凝眉自忖,自记事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一瞬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如何度日。
玲儿见邺汐的表情怪怪的,问道:
“小姐,你不舒服吗?”
邺汐一愣,回了神,尴尬地笑对玲儿道:
“突然间,不知道该干什么了,你说怪不怪?”
玲儿诧异地眨了眨大眼睛,道:
“小姐每日必写的五十篇字不是还没写么?”
汐恍然,颔了首自嘲地笑笑,“瞧我,天一热连记性都没了。”说着,转身想走回书桌前写字。只听得一个熟悉的男声从背后传来:
“是谁没了记性啊,本王可要罚她!”说着,爽朗地笑起来。
是赵渥!邺汐心里一紧,背上又是一阵潮热。缓缓转过身来,赵渥已大步走进屋内。头戴束发金冠,身着月牙白色丝袍,腰间一条蟒带,衬得身形颀长挺拔。只见他脸色发红,气息微喘,额上犹带汗珠。看样子是才刚回来。
邺汐欠身行礼,赵渥俯身搀起。邺汐仰头望他,一瞬间竟有替他拭汗的冲动。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低下头去坐回书桌前,掩了神思,仍表现得同往常一样冷淡沉静。
赵渥也坐了,玲儿上了茶,搁在赵渥手边的小几上。见邺汐提笔要写字,玲儿忙上前研墨。赵渥起身笑道:
“还是本王来吧,玲儿你歇歇去!”
邺汐虽垂着头,听到赵渥的话忍不住眼神闪烁了一下。玲儿看看邺汐,再看看赵渥,心里似有几分明白,忍笑低了头,答应着退去。
赵渥走到桌前,温柔地笑着看她。邺汐根本不敢抬头,只牢牢地抓着笔,眼睛盯着面前的纸,故作镇静。赵渥上前,一手握住她执笔的手,另一手轻轻抽走她的笔。邺汐不由得浑身一热。赵渥开口,语调里满是笑意:
“还没蘸墨呢,本王给你研。是不是本王把你吓坏了,怎么一见了我就紧张?”
赵渥说着,动手给邺汐研墨。邺汐别过头去吐了口气,接下来是长长的沉默。赵渥专心地研着墨,邺汐等烦了,转过头去看他,竟再不忍别开目光。他的侧脸真好看,如雕琢一般的线条,鼻梁高挺,下巴刚毅,唇形却是极柔和的。而这一刻的他前所未有地安静,更是将本身的气质完全呈现出来了。邺汐的目光停在他的唇上,红润饱满,偶尔勾一抹笑,那弧度竟堪称完美。就是这双唇吻了她一次又一次,她却是第一次看清它的样子。在亲吻的过程中,她感觉到的只是被掠夺,疼痛,惊慌。加上他磨人的青涩下巴,简直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可现在看着他的唇,却不能相信它曾带给她那么大的反感。它是那样温柔,那样迷人,那样…
赵渥感觉到她在看他,转过脸来冲她一笑。邺汐红了脸,转过头去闭上眼,贝齿咬住下唇。又不知过了多久,赵渥将放下手里的墨条,将笔蘸上墨,递给邺汐道:
“试试墨色吧!”
邺汐回了神,敛容接过笔,想也不想便在纸上写了两个字:赵渥。
墨色极佳,满纸飘香。
赵渥笑眯了眉眼,惊喜道:
“原来你写本王的名字竟这样好看!”
邺汐后悔莫及,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鬼使神差地写了他的名字。心中暗暗着恼,敛眉搁了笔,走至窗前,背对赵渥,冷然道:
“就快黄昏了,王妃等着王爷用膳呢。”
“本王再陪你一会儿,研完了墨就走。”赵渥柔声道。
“不必了,叫玲儿研吧!”邺汐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冷冽,果然,赵渥凝了眉。
“怎么了,这么着急赶我走?什么要紧的事,在哪用膳不是一样?”
邺汐不语,赵渥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窗前,握住她的双肩将她的身子转过来面对自己。
“前儿还好好的,今天又开始对本王不理不睬,冷言冷语的,到底是看我哪里不顺眼?还是本王又做错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别这样,别对我这样好吗?”赵渥深深地看着她,急切地说道。邺汐忙背过身去:
“妾身不敢!”
赵渥手里一空,忍不住深皱了眉,半晌,叹气道: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反正你知道,不管你做了什么,本王都不会生气,即使生气也舍不得责罚你。你就是爬到本王头上来,我也只会怕你摔着自己!”
邺汐心里一紧,低头不语。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是他那样兴冲冲地来了,这会儿却好似被泼了一头冷水般意兴阑珊,她心中隐隐不忍。想要说些什么让他不要难过,却不知该怎么说。听到他那句“你就是爬到本王头上来,我也只会怕你摔着自己”,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却又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她糊涂了,迷惑了,从不知道自己居然那么笨。
赵渥无奈地看了她的背影一眼,重又走回书桌前,细细为她研墨。邺汐对墨色的要求是浓黑而均匀,所以研起来也有讲究,必须有力而缓慢,柔和而持久。要研出这样的墨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么多年也只有玲儿一人做得到而已。而赵渥的技术,这会儿虽不如玲儿,却也在不断地改进中。
邺汐转过身来看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一瞬间觉得它那样落寞孤寂,而这份落寞孤寂,完全是自己加之于他的。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裙,心中似有万般话语,张了口才知并无一字。
赵渥沉默地研着墨,又过半个时辰,天色暗了下来,一抹如血的夕阳从窗口射进来,正打在赵渥的侧脸。邺汐怔怔看着夕阳照射下,他如画一般俊美的脸庞,竟呆住了。

赵渥研完了墨,提笔蘸了蘸,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看看墨色,满意地笑了。
搁下笔,转身对邺汐道:
“站半天了,腿不麻么?本王在这儿,就令你这么不自在?天色不早了,本王这就走了,晚饭要好好吃,别饥一顿饱一顿的。墨给你研好了,色质还不错。”
邺汐垂了头,轻声道:
“恭送王爷。”
赵渥看了看她,转身走了出去。邺汐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远。良久,她才知道移动自己的身体,这才发现腿真的很麻。一跛一跛地走到书桌前坐下,一眼看见了桌上赵渥写的字:“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是柳永的《昼夜乐》。
而自己写的“赵渥”二字,却已不见了。
邺汐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字,心底涌起一阵柔柔的暖意,只觉得心口麻麻的,像腿一样麻,不知是否也是站久的缘故?
第二日,赵渥从校场回来,见到书桌上有张粉红色的笺纸,诧异地凝眉,伸手拿来看。只见上面是三句诗经: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赵渥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笑眯了眼睛。这是邺汐写给他的,这样美的字,只有她写得出来。这样上等的墨色,可不是他研的么?赵渥喜得满屋打转,捧着笺纸不停地亲吻。拿着纸笺冲出了书房,去找邺汐。
走了两步,他突然停了下来,敛了笑容。不对呀,本王连她写的什么都还没弄清楚呢,这么冒失地跑去,要是误会了又造了次,惹她不高兴,又那样冷冷的,可怎么好?怪只怪他从小不爱读书,《诗经》又是没要紧的,更兼晦涩难懂,所以他也就读了些“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之类的,这几句却从没见过。只是一看着句式,知道准是《诗经》里头的。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又是匪,又是君子,她这到底在夸他还是骂他?又是切磋又是琢磨的,难道她要与他切磋文技,还是她自己在琢磨着什么?
实在想不明白,急得浑身冒汗。想找个人问问,可找谁呢?邺珈是个大孩子,也没读过多少书,问也无用;七夫人是契丹人,虽通汉文,怕是《诗经》这样艰涩的东西也是不懂的;六夫人和三夫人更不用说了,家里是武将出身,也就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利索罢了;五夫人是只徒有其表的大花瓶,看着漂亮养眼,实际迟钝傻气,只知道爱美和跳舞;王妃虽通文墨,却是瞧不惯这离经叛道的“红叶传书”的,弄不好还要慢条斯理地奚落他一顿。算算也只剩四夫人了,只有她最懂他的心思,去找她帮忙准没错。
四夫人拿了纸笺捂嘴笑个不住,赵渥在一边急问:
“到底什么意思?她在骂本王吗?”
四夫人收了笑,爱恋地望着赵渥,道:
“不是,她这是在夸王爷呢。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她夸王爷长得俊美,像雕琢出来的一样。”
“真的!”赵渥满脸的惊喜。四夫人含笑点头。
“那你笑什么呢?”赵渥疑惑地问。四夫人温柔地望着赵渥双眼,笑道:
“妾身这是为王爷高兴呢,八夫人,怕是对王爷倾心了!”
赵渥睁大了眼睛望着四夫人,不信地道:
“你别唬本王,她那么冷冷淡淡的,连一句话也不跟我多说,怎么会倾心于我呢?”
四夫人低头笑了笑,柔声道:
“王爷虽说是最懂女人心的人了,可女儿家的心事千姿百态,表现出来的更是等等不同,王爷一个大男人,哪能知道那么多呢?以妾身看来,八夫人给王爷写的这张笺,至少表示她对王爷有了好感。既有了好感,离倾心也就不远了。但是,看她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怕是连她自己也不懂自己的心。王爷可要吃些苦头了!”四夫人说着,又笑开了。
赵渥已然听得呆了,心中又是惊讶又是狂喜又是忧郁。惊讶的是,冰美人居然主动给自己写笺,赞他俊美;狂喜的是,她外表那样冷淡,实际却是对他有好感的;忧郁的是,如果真如四夫人所说,连她自己也不懂自己的心,那他可真是有苦头吃了。
虽然知道自己的字是不如她的,但是左思右想,赵渥还是决定回一张笺,毕竟礼尚往来,文人之间也是有这规矩的。
准备好了笺纸,笔墨俱备,赵渥提笔却犯了难。回什么好呢?虽说他近来读了些词,却也是贪多嚼不烂,该用上的时候,统统躲到角落里去了。而唯一印象深刻的那句“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上次已写过了,要再写,可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自己没学问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好,抓耳挠腮的,真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摔了笔,冲到广寒阁去,直接抱住她亲吻,要是她不再反抗,那就表示四夫人说对了,多简单!何必像现在这样苦恼?又细想想,还是不行。四夫人说得对,女儿家的心事千姿百态,口是心非的比比皆是,更不要说欲迎还拒的。只难明白这天仙也似的人物,心中到底怎样想,即使心事真让四夫人说中了,又会如何表现,这实在是个恼人的问题。此时此刻,赵渥已全然不像那个在风月场中打滚十来年,做惯红尘功夫的赵渥,倒像个初尝情爱滋味的青涩少年,如坐针毡又患得患失。赵渥真想骂自己没出息,想到邺汐,却又无法压抑心中的浓情蜜意,不愿用粗俗的方法去唐突了她。自他懂得男女之事以来,这是第一次觉得,女人心这样难懂。
该怎么办呢?
赵渥和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三更天仍没有丝毫睡意。突然,他眼前一亮,翻身从床上跳起,大嚷着叫丫鬟点了灯。坐到书桌前,翻出从邺汐那里拿来的写着“赵渥“二字的纸,提笔在字下方写了三个字:赵少融。
然后他拿着纸,边吹干边笑,兴奋地跑出了书房,跑到广寒阁前。喘着气望着二楼房间的窗户,这么晚,她一定已经睡了。见不到她,就是看着她住的地方也是幸福的。赵渥呆呆地抬头望着邺汐房间的窗户,脸上是甜蜜的笑容。一边提着灯笼打哈欠的丫鬟不解地看着他,以为他八成又疯了。
赵渥上前,弯腰将手里的纸塞进门缝里,然后转身离去,每走两步,回头看一眼,笑一回。直到暮色将他的视线蒙住。她会看到的,明天她一定会看到,看到了,她就会明白他的心了。
少融——消融。赵渥将自己的字改了,以字表心,他要她消融。她不是冰吗?那他就要融化她。她不是冷吗?他便要温暖她。反正这一辈子,他不会放开她了!
赵渥躺回到床上,嘴角的笑意敛不住。他今天才知道,爱情可以令人这样狂喜,这样傻气。原来他十几年来自以为是爱情的东西,其实只不过是他的罢了。如何能与现在相比?只要看到她的字,看到她住的地方,甚至只要想到她,心里便灌满了蜜似的甜,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做,想个傻子一样,也许只为博她一笑而已。
这回,赵渥可真的是“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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