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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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母仪王妃怜弱子,显奇迹邺珈保骨血
二夫人被休,当下没有丝毫逗留,带着娘家陪嫁的丫头开始整理行李。若晋怯生生地倚在门边,望着母亲忙碌的身影。
此刻二夫人的脸上没有了泪痕,也没有了阴狠,只剩冷漠和无畏。
“娘!”若晋颤声喊了一句。二夫人住了手,却没有转身。
“娘,你要去哪里?”若晋脸上的表情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二夫人强忍住悲痛,冷声道:
“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娘,王妃才是你娘!”
若晋细细的声音开始抽泣,却不敢在母亲面前大声哭。
“不要哭!”二夫人喝道,“你父王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也算脂粉堆里的男人了,怎么偏偏生出你这种不争气的儿子?你走吧,去找你的父王母妃,太太平平做你的世子,不要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滚!”
若晋大哭着跑了。二夫人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急忙转过身来,望着若晋小小的背影,一瞬间心酸得眼圈通红,几乎站立不住。
若晋啊,我的若晋,你恨娘吧,只要你能坚强起来,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只要你能保住地位,将来像你父王一样叱诧风云,那么我这个母亲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即使你长大以后再也不记得有我这个娘!
小若晋躺在床上,泪眼汪汪,任王妃怎么哄都不肯睡。
“母妃,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娘了吗?”若晋哽咽地问道。王妃停住了轻拍他心口的手,低头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换了话题,问道:
“若晋很爱娘对不对?”
若晋摇了摇头,抽泣地道:
“我不知道,平时好怕她,她叫我做什么我不敢不做。可是想到以后都见不到她了,心里又觉得好难过…”若晋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喉间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王妃重又继续用手掌轻拍他的胸口。
“母妃,是我做错了事,是我撞了九娘,父王为什么不罚我呢?娘没有做错事啊!”若晋泣不成声地说道。
王妃柔声道:
“我们若晋是个心慈善良,肯为别人着想的好孩子!可是大人的世界,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很多事是你无法想象的残酷。若晋,你还小,别管那么多,好好读书,好好学武,让父王高兴,让父王为你骄傲,这就够了。知道吗?”
“父王好可怕,我不喜欢父王!”
王妃轻笑了一声,赵渥对待这个独生子是爱得过分了,反而对他太过严格,以至于若晋不论面对父亲还是母亲,反应都是瑟瑟发抖。倒是几位郡主甚得赵渥宠爱,其实不过是对她们没有那么高的期望罢了。但是年仅六岁的若晋是想不明白这些的。
“父王又不是老虎,怎么可怕了?”
“他老是对我吼,老是逼我读书练武,功课做不完就拿戒尺打我手心,马步扎不满一个时辰又要打。连师父都说我学得不错,他偏说不行!动不动就骂人,摔东西,从来也不跟我好好说话!”若晋边说边哭,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王妃重重地叹了口气,赵渥这样教育孩子可不行,若晋小小年纪承受了太大压力,已经开始显露忧郁气质了,这样下去怕是适得其反。是该找个时间好好跟他谈谈若晋的事了。
“我喜欢母妃,母妃最好了!”若晋揪着王妃的衣裙稚嫩地说道。
王妃心里顿时暖了起来,温柔地抚摸若晋的小脸,道:
“母妃也喜欢若晋!母妃希望若晋能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为栋梁之材,成为怀王府的骄傲,好吗?若晋能答应母妃吗?”
“嗯!”若晋抿嘴点了点头,脸上的泪水还未干,眼神里却有着坚定。王妃欣慰地笑了,俯身在若晋的额头亲吻,柔声道:
“睡吧!”
若晋听话地闭了眼,悲伤却沉甸甸地坠在了心底。
邺珈的身子还是没有起色,太医们极力保胎,却仍然胎动不安,随时有可能保不住。
赵渥累极,连骂人也懒得开口了。尤其二夫人被休后,他又时时想到她的好,再看若晋离开母亲的可怜样,心中更是烦扰不堪。
索性出了邺珈的院子,远离二夫人曾经住过的地方,避开若晋,放自己一个人。赵渥垂头走在王府的大花园里,面无表情,漫无目的。夏日的艳阳晒得他有些晕眩,远处的溪流潺潺湲湲,他走进溪上的亭子里避阳。突然间很想喝酒,吩咐了丫环取酒来,片刻后亭子的石桌上已经摆了满桌,酒菜点心齐备。赵渥冷然一笑:想得倒周到!
自斟一杯酒,送至唇边,仰头一饮而尽,猛地呛咳了起来。这是什么酒?细细一闻,明明是一样的青梅佳酿,自己平时常喝的,为何今天会格外苦涩呛人?
坏了酒兴,索性推在一边不喝了。伸手拿了盘子里的一块糕点吃,又是苦的!赵渥扔了那半块糕点,吼道:
“谁做的糕点?怎么是苦的?”
丫环立刻跪了一地,其中一个小心地答道:
“这是杏仁饼,合该是有些苦味的!”
“杏仁苦,为何不放糖?”赵渥自己也弄不清,他为何会对一种糕点这样关心,还为它大发雷霆。杏仁不过微苦,也许入了赵渥的口,却苦到了他的心吧!
“是照八夫人的吩咐做的。八夫人说,杏仁虽苦,细细品尝,却有股难以比拟的清香味,非别种糕点可比。若放了糖,盖住了苦味,却难免甜腻落俗了。王爷再尝尝,八夫人可爱吃呢!”丫环说道。
赵渥忍了怒气,听说的邺汐爱吃的,立刻对它大为改观。又拿起一块来,咬下一小口,细细咀嚼。忍不住皱眉,还是苦!等到咽下去,苦味消失了,却有股清香从候间升上来,直冲向鼻子,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倒甚是令人愉悦。舔了舔嘴唇,不由自主又咬下了一口。等到吃完一块,赵渥的火已完全熄了,他遣退了丫环,重又坐回石凳上,边饮酒边吃杏仁饼。
远处传来了悠扬动人的琴声,和着溪流声,更显得清越宜人,婉转流畅。赵渥不由得闭上了眼,任自己沉浸的琴声里。听不到世间的纷扰,听不到烦心的嘈杂,唯有琴音与鸟鸣、溪流融为一体,自己也好像融入到自然中去了。嘴角噙了一抹微笑,由心而发。
一曲终了,赵渥缓缓睁开眼,仍有些意犹未尽。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往邺汐的生活。那样纯净,那样宁谧。也只有她,才能弹奏出这令人心静神宁的曲子。
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赵渥踏进了邺汐的院子,吩咐丫鬟不要惊扰她,当看到琴房里的她时,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她永远这样美,这样从容,不喜不嗔不悲,沉静淡定。当唇边扬起一抹浅笑时,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而当她敛了笑容,低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又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叫人不由得止步。
邺汐抬头看见了站在门边的赵渥,眼神略有惊讶,缓缓起身,跪地行礼:
“王爷万福!”
赵渥俯身搀起她,柔声问道:
“天渐渐热了,冰宫又出了些岔子返了工,白白地误了几倍的日子,倒耽搁你了。你这屋子住着觉得闷热么?身子有没有不舒服?”
邺汐颔首答道:
“放了些冰块,倒也还好!”
“坐吧!”赵渥说道,邺汐依言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赵渥也就自便了。
“本王被你的琴声吸引,不知不觉便走到了这里,你的琴技真是令我佩服。”赵渥道。邺汐颔首不语。赵渥静静地看着她绝美淡然的容颜,一时间觉得心绪平静了好多,微笑着开口道:
“怪不得你叫水儿,你的琴声,你的人,就好像水一样,纯净淡然,能洗涤人的心灵。本王刚才心烦意乱的,一个人到花园走走,尝了你爱吃的杏仁饼,还为它的苦涩发了一通脾气。听丫鬟说了这杏仁饼的来历,才肯静下心来细细品尝,果然好吃!后来听到你的琴声,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其中,听着听着,倒好像融入进去了一般,一时烦恼去了一大半。水儿,你真是个奇人,是本王的宝贝啊!”

赵渥动情地说着,邺汐略勾唇,笑道:
“王爷谬赞了!”
“水儿,陪本王说说话好吗?就当本王是你的朋友,不必拘礼,不必尊称,什么都不必,我只想听你说说话。我知道,我心中的烦恼,只有你才能解。”赵渥说着,叹了口气。
邺汐抬眼,触及他真诚的略带忧郁的眼神,一瞬间好似触动了心中柔软的角落,眼神也不由得温柔起来。垂帘轻道:
“王爷的烦恼,妾身怎么能解呢?”
赵渥低了头,沉声说道:
“先帝给本王起字‘少延’,寓意血脉长延,多子多孙。可是天不从人愿,本王偏偏子嗣不旺,都奔三十的人了,膝下仅有一子。好不容易九夫人怀了胎,却又出了这种事,闹到这地步。二夫人这样怨我,九夫人又因我而无故受害,本王究竟是做错了什么?男人三妻四妾,自古有之,非本王独树一帜,难道这也是我的错吗?”
邺汐沉吟了一会儿,起身踱到窗前,缓缓开口:
“王爷可知,无论多么美妙的乐曲,都是由‘宫、商、角、徴、羽’五音变化组合而成。世间的万物看似繁复各色,到底逃不过阴阳二气,五行之体。而王爷的烦恼也是一样,看似纷繁无绪,说到底,也不过是个‘情’字罢了。”
赵渥亮了双眼,望着邺汐,由衷地道:
“说得正是!可不是一个‘情’字吗?没想到本王百思不得,却被你一语道破!”`
“王爷是多情之人。”邺汐转身望着赵渥道。赵渥深深地看着她,缓缓道: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邺汐低头踱了两步,又道:
“天下之事总难十全,月儿亦有盈亏,星子也会坠落,何况人事呢?王爷虽有烦恼,细细想来,得到的却是远远多过烦恼的。福祸之事,上天自有他的道理,王爷不可强求啊。”
赵渥低头想了半晌,略点头沉声道:
“是啊,上天自有他的道理,本王亦强求不得!”
邺汐微微点了点头。
赵渥进了邺珈的房间,她还在睡着,他轻轻走到床前,在床沿坐下。遣退了丫环,只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看着邺珈沉静可爱的睡颜。
她醒着的时候总是闹个不住,一会儿一个主意,或嗔或娇,叫人应接不暇。睡了倒别有一番娇憨可人。赵渥看着看着,不由得唇边露出了一抹笑意。伸手将她脸上的一缕发丝掠至耳后,见她的小脸红扑扑的,笔尖冒着汗珠,从袖中拿出帕子轻轻替她擦拭。
邺珈翻了个身,眼皮动了动,又沉沉睡去。
赵渥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目光移至她仍然平坦的小腹,脸色不免凝重。
水儿说得对,本王已经得到很多了,福祸之事,上天自有道理,不能强求。这孩子若真的保不住,也只能是今生无缘罢了。只要小东西还在我身边,便有无穷乐趣,来日方长,子嗣之事又何必急于一时。
伸出手指宠爱地捏压她小巧精致的鼻梁,眼中的情意似要涌出一般。先前的愁颜却是一去不返了。从来没有想过,一件这么沉重的事,竟然能化解在邺汐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
邺珈嘟起了红唇,呢喃了几声,眼皮眨动了几下,醒了。睡眼朦胧地望着床边的赵渥,脑子还没有清醒,无意识地看着他,似乎没认出来。
直到赵渥捏了捏她布满睡痕的脸蛋,她才有所反应,娇俏俏地呢喃了一声:
“王爷?”
“终于认出我了?”赵渥柔声说道,替她掠了略额前的刘海。
邺珈不理,眼皮耷拉着,翻个身背对赵渥,又要睡去。赵渥也浑不介意,任她闭上眼睡去,轻轻拍她的背。
“王爷!”邺珈闷闷地喊了一声。
“嗯?”赵渥有些意外,原以为她睡了。
“王爷——”声音更为娇弱可怜。
“怎么了,小东西?”赵渥柔声道。
“王爷…”竟带了哭腔。
赵渥凝了眉,小心地将邺珈的身子翻过来面对自己,只见她已经泪流满面。
“哪儿不舒服吗?乖,别哭!”怜惜地替她拭泪,下一刻邺珈已坐起身扑进赵渥怀里紧紧抱住他。赵渥深吸了一口气,心也揪了起来。
“王爷,我要死了!”
“胡说,太医说你没有大碍。”
“那,是孩子要死了!”
赵渥无言。邺珈越发哭得伤心,大夏天的两人皆是一身的汗。赵渥无法,只能拍她的后背安慰。
“王爷很想要儿子对不对?”邺珈泣不成声地道。
“是,本王很想要儿子。”赵渥沉声。
“妾身愿意生的,就算要变成母牛,我也愿意为王爷生儿子。王爷高兴了,我也会很高兴!可是,可是…”
赵渥轻抚邺珈的细颈,心疼地道:
“本王知道,你的心,我都知道。本王虽然很想要儿子,但是,在我心里,你的身体才更重要。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快快乐乐地陪在本王身边,我就很满足,很高兴了。”
“真的吗?”
“傻瓜,当然是真的。”
“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像二夫人那样,被赶出王府?”邺珈抱着赵渥的颈子与他对视。
赵渥抓起她的手指咬了一口,锁眉道:
“本王正为这事烦心呢,哪壶不开提哪壶!”叹了口气,“她也实在太过分,胆敢对本王的子嗣下手,至本王于何处,至人命于何处?心狠手辣不算,连到认个错服个软都不肯,真是令本王太心寒!我有心饶她,也无从饶起。”
邺珈忙缩了手,嘟嘴道:
“她差点把我害死了,王爷还想饶她!”
赵渥边用手指梳着她披散的长发,边叹息道:
“毕竟服侍了本王那么多年,又生了长子,我是不想为难她的。如今这样,她回了娘家还有什么脸面?她性子又刚烈,也不知道会不会做什么傻事。”
“王爷心好软,说得我都不忍心怪她了。”邺珈擦了把泪说道。
赵渥无奈地笑笑,在她额上亲吻了一下,揽她在怀中。
之后的日子,赵渥叫七夫人带邺珈四处走走,心里已打定了孩子必定保不住的主意,只愿邺珈的身体能快点康复。七夫人耶律氏是个体格健美的北方女子,只要她愿意,她准能给赵渥生一堆孩子,可惜啊。赵渥从不强求她,她也渐渐地开始欣赏赵渥。本来七夫人对邺珈是不屑一顾的,看在赵渥的面子上才应承下了。
邺珈倒也听话,乖乖地跟着七夫人散步,或者做一些轻的体力活。七夫人不理她,邺珈也就不开口,反正两人也没什么好聊的。走得久了邺珈喊累,七夫人说还没到时候休息,邺珈不依,闹将起来也终究也扭不过她。几回下来,邺珈知道了她的厉害,累也只好忍着,不敢闹了。
倒也奇了,半个月下来,邺珈的身体竟渐渐地强壮起来。太医们用尽了好药,肚里的孩子仍是闹个不停。可这半个月锻炼下来,孩子竟奇迹般地稳住了。
赵渥喜出望外,连连感谢老天。水儿,你真是神人!七夫人是本王的福星!
福祸之事,上天自有道理,不可强求,不必杞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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