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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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成灾梦回千里,宋蒙夹击蔡州大捷
邺汐低眉垂首,手里握着笔。她知道赵渥正温柔地看着她,所以不敢抬头。他来看她,她害羞,无措;他不来,她却失落,怅然。这是一种什么心情呢?手上忽而一热,心也一紧,他握住了她的手,含笑的嗓音传入她的耳朵:
“还没蘸墨呢,本王给你研。”说着,抽走了她手里的笔。
恍惚中邺汐说了什么,赵渥一脸心痛的表情:
“昨儿还好好的,今天又开始对本王不理不睬…”
转过身去,连连解释,想要他不要难过,想要伸手抚平他纠结的眉头。抬头看到他的脸,他好英俊,直看得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吻住她,无比的温柔,他的唇好软,好甜蜜,舌尖挑逗着她的。她闭上眼沉沦在他怀里。睁开眼的时候,她赤身裹着他的外袍躲在角落,耳边是他蛊惑的嗓音:
“你不还我衣服,我今夜可就不走了!”
浑身一热,那一瞬间她无法控制自己,扑入他宽阔温暖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结实的腰身,额头触及他磨人的下巴,竟油然而生一股无比的安心。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幽香,是经常佩戴香袋的缘故。她甜美地笑了,赵渥有力的双臂紧紧抱住她,俯首在她耳边呢喃道:
“以后,叫我少融。”
少融——消融,他要我消融!
“少融,少融…”她一声一声动情地叫他,他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更为热烈地拥抱她,嗓音低沉而含着某种笃定:
“水儿,我爱你!”
将脸深埋入他的胸膛,用力嗅他身上的幽香。就这样抱着我吧,我什么都不要,永远不要放开我,永远不要!想到“永远”,心里莫名地一痛,眼角竟滑下了泪。眼前一片模糊,等视线清晰之后,不知自己何时离开了赵渥的怀抱,仓惶地四处寻找他的身影。
“五更天了,本王该出征了!”
他一身威武戎装,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说道。她呆呆地仰头看着他:不是说爱我吗?怎么又要离开我?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调转了马头,马儿嘶叫了一声奔入浓雾中。
觉得手里好重,低头一看,她双手捧着他的头盔,她立即追了上去:
“少融,少融,你的头盔…”
身陷一片浓雾之中,邺汐拼命地奔跑,追赶,呼唤。终于,她奔出了浓雾,眼前一片疮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秃鹫啃噬着腐烂的尸体,乌鸦成群凄恻地叫着。邺汐浑身侵满寒意,竟然没有退缩,仍不停地喊着:
“少融,少融,你在哪里…”
一个只剩半张脸的将军从地上仰起头,圆睁着他的独眼,看着邺汐。邺汐愣愣地看着他血肉模糊的半张脸,竟然忘记了害怕。她知道,他是孟珙。没有人告诉她,但她就是知道。他张开流血的嘴,艰难地开口,声音如厉鬼般凄厉:
“找什么?元帅不是在你手里么?”
邺汐低头,发现双手抱着的不是头盔,而是赵渥的人头。她惊得瞠目结舌,直瞪着他无法动弹。赵渥死不瞑目,亦睁眼死死地望着她。她“啊”地尖叫一声,扔了人头,跌倒在地。耳边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怀王赵渥,为国尽忠,战死沙场,实乃大宋之哀。特以亲王之礼厚葬之,谥号‘忠勇嘉怀亲王’…”
“什么?不!少融,你不可以死!少融,少融…”邺汐发了疯似的叫着,趴在地上寻找赵渥的头。眼前一片浓黑,不知什么时候她竟瞎了双目。她双手摸索着,哭叫着,一颗心从天堂跌到了地狱。
他死了?他死了!她亲手捧着他的首级!他真的死了,千真万确!老天啊!
头呢?他的头呢?我为什么要扔掉他的头?她边痛哭边不停地摸索着。不知摸索了多久,耳边听到了玲儿的声音:
“小姐,你怎么了?小姐,你快醒醒啊!”
邺汐睁大了眼睛看着玲儿,而实际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她仍在梦里挣扎着,哭叫着,挥舞着双手,嘴里含糊地喊着:
“少融,少融…”
玲儿吓坏了,又推又喊了半晌,邺汐猛然浑身一震,翻身坐起。圆睁着双眼,粗喘了良久,慢慢地眼珠会动了,她看见了玲儿,眼神凄绝,嗓音喑哑,急叫道:
“玲儿,少融的头不见了,你帮我找找!”
“小姐,你在说什么呀?你做噩梦了!”玲儿扶着她的肩大声道。
“梦?梦?”邺汐无意识地呢喃着,环顾四周,是自己熟悉的卧室。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玲儿在身边。一切都是正常的。是梦吗?是吧!若不是梦,她又怎会认识孟珙?孟珙又怎会知道赵渥把字改成了“少融”?哦,一定是梦!谢谢老天,这是梦!
邺汐长出了一口气,闭上眼,浑身虚脱地倒回床上。竟发现,枕头已被泪湿一片。
“小姐,都是玲儿不好,给你说了前线的事,你就一直放在心上,这才做了噩梦。”玲儿在一边絮絮叨叨地安慰着,“你就放心吧,王爷智勇双全,不会有事的。等他凯旋之时,回来仍旧给你研墨。到时候,怕是光听他诉说相思都听烦了呢!小姐放宽心,好好睡吧!”
夜已三更,邺汐再无睡意,干脆起身走至书房。玲儿知道她时常半夜动笔墨,无法,也只得依她。研墨铺纸,邺汐凝了眉。梦里触目惊心的一幕又涌上了心头,不由得心有余悸。好在,好在,那是梦。俗话说,梦都是反的,但愿,这真是一个反梦。
思索片刻,邺汐提笔写道:
“清角吹,战鼓擂,铁马骁骑如飞。男儿锐,敌尽摧,扬鞭傲朔北。人不寐,心相随,魂惊千里梦回。染衾泪,蹙额眉,夜长忍憔悴。”
“更漏子?”玲儿问道。
邺汐微微点了头,提笔写下了词牌,题目:
“更漏子,魇”
话分两头。转眼宋蒙联军围城已近三个月,蔡州城内一番不堪入目的惨烈景象。粮食用尽,饿殍满地,军民百姓争相以人骨菜泥为食,更有甚者易子而食。金国皇帝山穷水尽,不得已杀御马二百匹作为将士的食物。
而彼时,大宋将士的生活也甚是凄惨。攻城不下,两军转入对峙。三个月下来,宋军所带三十万担军粮消耗将尽。时值寒冬腊月,蔡州屡降大雪,大宋将士们饥寒交迫,怨声载道。大宋南迁已久,将士们早已习惯南方的温暖气候。这几场雪一下,直冻得浑身僵硬,瑟瑟发抖,不得已四处伐木生火取暖。倒是蒙古军队,常年生活在严寒的朔北,竟是愈寒愈勇。
天寒地冻,冰天雪地,赵渥的帅营内虽暖,他却心急如焚。将士们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如何能打仗?就算城内的金兵不足为患,那精锐的蒙古军队呢?蔡州城一破,宋蒙转入对立,保不准两军就掐起来。大宋这样不耐饥寒的军队,如何能抵御勇猛如虎的蒙古铁骑?赵渥愁得寝食难安,生生地消瘦下去。邺鲲也是一筹莫展,两鬓更添白发。
召集主将们商议,如今城破金灭已近在朝夕,可我大宋将士饥寒交迫,战斗力低下,到时候蒙古一反水,如何能抵挡?众人沉默,只听得邺珩冷笑两声,道:
“很简单!没饭吃,抢老百姓的。怕蒙古反水,我们先反水,这不就行了!”
众人惊讶地望着他,邺鲲怒斥,叫他住口。赵渥凝眉瞪着他不语。邺珩不为所动,起身往帅营外走去,边说道:

“末将这就去抢粮,晚上咱们全军饱餐一顿,明儿把塔察儿那老小子拉下马!”
赵渥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伸手抓了帅印砸到邺珩面前,吼道:
“邺珩,你想造反吗?”
邺珩止步,望着地上的帅印,冷笑了两声,转身直视赵渥,道:
“什么是正?什么是反?这世界颠倒错乱,哪来的正反?”比如汐妹嫁给你,就是大反特反!
赵渥未及答言,孟珙冲上来一把搂了邺珩,一边跟赵渥打哈哈,一边生拉活拽地将邺珩拖回了座位。捡起地上的帅印,双手托着放回原位。赵渥看了看两人没说话,默默地归了座。邺鲲心中惭愧已极,实在不明白邺珩何以反常到如此地步。
一场内讧风波勉强算是平息了,赵渥心中却更添一层忧愁。最后众将议定,派使者与蒙军接洽,约定时间发动总攻,务必尽快拿下蔡州城。金灭之后宋军立即南回,避免与蒙军火拼。想到“南回”,赵渥心中不由得一软。他离开那么久,邺汐怎么样了呢?还有他未出生的孩子,他们都好吗?凝眉低头,默默不语。生逢乱世,身为武将,别妻离子,征战沙场是不可避免的事。只望快些结束这场战争,回到温柔乡里,徐徐诉说别离之苦。
宋蒙议定,不再拖延,三日后发动总攻,拿下蔡州城。
此话一出,宋军上下精神为之一振,都期盼着与金国决一死战,好早日南归。赵渥下令,将士饱食三日,养精蓄锐,三日后以摧枯拉朽之势,送金军最后一程。宋军全体欢呼,声势雄壮,热血沸腾得连严寒都已忘却。
三日后的总攻之日很快到来,宋军四更造饭,五更天刚露鱼肚白时,发动了攻势。赵渥登高指挥,帅旗一挥,顿时号角齐鸣,吹破了黎明前的宁谧。战鼓如雷,震得地动山摇。马蹄和着战鼓的节奏,疾驰飞奔。
“杀呀——”
宋军杀声震天,英勇无畏地冲向南城门。战旗飘舞,斗大的“邺”字,“孟”字随风招展。“轰!”“轰!”几声,炸药爆炸,一时间火光冲天,硝烟弥漫。守城的金兵不断从城楼上跌下,成为一具具焦尸。宋兵架起长梯,一个接一个地蹬上城楼,城上箭矢如雨,兵士们一个个中箭摔下长梯,但仍前赴后继。另有一队宋兵,合力抬起一根巨大圆木,呼喊着撞击城门。
天已大亮,南城门在宋军的猛烈攻势之下,渐渐把守不住。城门被破,宋军嘶吼着直杀入城内。邺珩、孟珙等人纵马提刀攻入蔡州城,吼叫着左挥右坎,浴血奋战。
城中正在举行传位大典的金国皇帝吓得抱头鼠窜,新皇帝完颜宗麟帅残军作困兽之斗。
“轰!轰!”城内烽烟四起,杀声如雷。金兵节节败退,山穷水尽。
忽然,一阵雄壮的呼吼声传来,蒙古铁骑攻破了西门,直杀进来,势如破竹。城内金兵早软了双腿,四处逃窜。蒙军来势汹汹,手起刀落,所向披靡。金兵一片一片地倒下,尸体堆成了山丘。
金国守将完颜仲德率精兵一千与宋蒙联军展开了激烈的巷战,誓死不降,然而终难挽回败局。金兵们嚎哭着,挣扎着,如濒死的野兽一般作最后的顽抗。
杀到午时,蔡州城已化为一片焦土。殷红的血汇成了溪流,染红了焦黑的土地。金兵一败涂地,几乎全军覆没。完颜仲德率十余骑从北门逃走,直奔到汝水畔,一个满身是血的小兵追了上来,嚎哭着叫道:
“将军,皇上自缢,驾崩了!”
完颜仲德一时如五雷轰顶,浑身一软滚下了战马,众兵士将他从地上扶起,他已泪流满面。苍天哪,我大金何以一败涂地至此?
仰面向着汴梁方向,屈膝跪下,“扑通扑通”磕了无数个头。直到额头磕破出血,仍然不停,被士兵们拉住。站起身,完颜仲德神色决绝,推开士兵们,跨上了战马。众人愣愣地看着他。只见他调转马头,手执马鞭,用力地一抽,马儿如离弦之箭般往汝水奔去。士兵们阻拦不及,顷刻间完颜仲德淹没在滚滚白浪里。
赵渥站在高处,望着城内的战况,在宋蒙的夹击下,金兵已经奄奄一息了。忽有士兵报说,金国皇帝自缢身亡,大将完颜仲德投水而死。赵渥微微点了点头,看来这场仗,就快打完了。
杀到黄昏时分,金兵已基本覆灭,金国末帝完颜宗麟被乱军所杀。至此,嚣张猖狂了一百二十年的金国,为宋蒙联军所灭。
宋蒙两军齐声欢呼。当夜犒赏将士,大宴士兵。
赵渥纠结了三个月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了,痛快地和将士们喝酒庆祝。全军上下一片喜气洋洋,雄心勃勃。
赵渥醉眼朦胧地望着南方,心中默念着:
“水儿,等着我,我就快回来了!”
玲儿兴奋地冲进邺汐的书房,大嚷道:
“小姐,蔡州大捷,蔡州大捷呀!”
秋分过后,天气转凉,邺汐早已从广寒阁搬回原来的院子居住。她的身子是冷不得,热不得,冬天一到,她浑身的血液好像要结冰了一样。所以玲儿在她院子的各个角落都安置了火盆以供取暖。
邺汐听到喊声,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盯着玲儿,问道:
“什么?蔡州大捷?是真的吗?”
玲儿喘得说不出话来,只不停地点头,歇了一会儿才道:
“千真万确,庆儿从宫里打探回来的,错不了!小姐,王爷就快回来了,他就要回来了,你高兴吗?”
邺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愣愣地望着北方,眼里噙满了泪花。他要回来了,他要回来了啊!他终于要回来了,他多么英勇,得胜凯旋!
“庆儿说,那一仗打得极其惨烈,金国士兵几乎全军覆没,金国皇帝上吊死了,大将军也投了河,新皇帝死在乱军之中,身首异处。”玲儿说道。
邺汐皱眉,问道:
“那大宋呢?王爷如何?伯父和邺将军如何?”
玲儿笑道:
“放心,他们安然无恙,回来皇上肯定赏他们!”
邺汐这才安了心,坐回到椅子上。总算,战争过去了,噩梦过去了,剩下的路,应该平坦了吧?她翻开几个月前自己噩梦之后写的那首《更漏子,魇》,忍不住含泪而笑。在分离中,她才一点一点明白了自己的心,明白了什么叫思念,什么叫牵肠挂肚。这么久以来,他是不是也在想着她呢?一想起他的脸,她便脸红心跳。他的嗓音,挑逗的话语时时在她耳边回荡。想到他就要回来,嘴角掩不住甜蜜的笑。
少融,你快回来吧,我多想亲口叫你一声少融。想亲口告诉你,我多么思念你。分离的日子,倍觉度日如年,才发现,你竟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
非但邺汐,整个怀王府乃至整个临安,在听到蔡州大捷的消息后都是一片欢呼,人人喜上眉梢。邺珈挺着大得出奇的肚子,絮絮叨叨地对肚里的孩子诉说着他们的父王是如何英勇威风。王妃竟已迫不及待地打点起迎接赵渥归来的事宜了。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朔北的严寒,有没有磨练得他更为强壮呢?经过这一战,他的英名已传遍大宋。而邺汐的心里,他只是那个为她研墨的赵渥,她一个人的赵渥。
邺汐提笔,满腹深情地在纸上写下了一句:
“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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