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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违军令邺珩北攻,惊噩耗赵渥战死
蔡州大捷,金国覆灭,蒙古军队动身北返,丝毫没有违盟背誓,反水南侵的迹象。这对赵渥和宋军上下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邺鲲下令全军,准备南归。
赵渥在营帐内,手里握着酒杯,送至唇边浅啜一口,微眯了眼,吟道: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来勤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嘴角勾了一抹笑,“词这玩意儿,还真有点意思。只是这首,勉强算半对景。本帅的头发还乌黑着呢!”说着,惬意地笑了笑,饮尽了手里的酒。
自然有小卒立即上前逢迎拍马:
“元帅年轻有为,英明神武,天下无人能及!”
赵渥瞥了他一眼,没答话。
夜色凄凄,明日全军将动身南返,不久就能抵达临安。一想到回家,赵渥浑身的热血不由得沸腾起来。他这次,算是功臣凯旋了,不仅大宋上下会记住他的名字,怕是在邺汐心里,他也成为一个英雄了。不知她那颗冷淡又犹豫的芳心,会不会因此而为他倾倒。她会的,她一定会!就算此时不会,待他回了临安,一刻不离地守着她,看着她,不让她有任何机会从他视线里逃走。那么,来日方长,她不倾心于他,又能倾心于谁呢?
赵渥甜滋滋地想着,和衣而卧。明天,明天就回去了!
次日五更,天还灰蒙蒙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赵渥立时从梦中惊醒,警觉地翻身起床,拿了头盔,撩帐出营。只见一对宋军疾驰出营,不知往何处。赵渥心里一紧,暗道不妙,急喊道:
“怎么回事?”
邺鲲此时也起床出了帐,孟珙等人亦被惊醒,纷纷出帐。
“站住,给我回来,你们想造反吗?”赵渥怒吼着,可那一队骑兵充耳不闻,转瞬间奔出好几里。邺鲲盛怒,下令拖来一个守夜的小卒,问怎么回事。小卒答道:
“邺将军说要趁蒙古军队北返之际,打他个措手不及,收复大宋失地。小的拦不住他,他就带着五千军…”
“这个混账,畜牲!”邺鲲不待小卒说完便连声怒骂。
赵渥更不答话,戴上头盔,翻身上马。邺鲲急喊:
“元帅这是要干什么?”
“本帅亲口去问问清楚,究竟为了什么,跟我唱对台戏唱到这种地步!”赵渥恨恨地说着,已拉起缰绳,将马调转头。孟珙忙道:
“元帅按原计划带领大军南返,末将去将他追回便可!”
“你以为你震得住他吗?”赵渥丢下一句话,策马北去。众将惟有跌足而已,邺鲲无法,只得决定留下孟珙领一千军接应,其余即日南返。
赵渥策马疾驰,不出半炷香便追上了邺鲲带的五千军。士兵们见元帅追来,心中便有些惴惴。赵渥直奔到队伍最前面,追上了邺珩。
“邺珩,本帅命令你,立刻停止行军!”赵渥与邺珩并驾齐驱,偏过头去对他大声喊道。尘土飞扬,赵渥的嗓音淹没在巨大的马蹄声中。
“邺珩,你是不是想造反?马上给我站住!”赵渥又吼。邺珩充耳不闻,仍旧疾驰飞奔。赵渥怒极,恨不得伸手将邺珩拽下马来一把掐死。实在想不通,他是什么时候开罪了他,使他对他的敌意大到竟敢一再违抗军令。
“邺珩,你疯了!一再违抗军令,你脖子上有几颗脑袋?”赵渥叫道。
邺珩是个将才,赵渥心中实不忍军法处置他,只要他肯回头,顶多降衔罚俸再打几棍,也就过去了。可他要是不回头,赵渥心里就真没底了。难道真要斩他?想起娴雅知性的邺妃邺璃,温顺寡言的瑾妃邺玳,温文尔雅的驸马邺琮,还有娇俏可人的九夫人邺珈,实在难以相信邺珩竟是他们的亲兄弟。邺珩是个疯子,绝对是个疯子!
邺珩听到赵渥的话,非但没有停步,反而扬鞭狠狠抽了下去,马儿吃痛,更卯足了劲加速奔去。赵渥气绝,直瞪着邺珩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股子气人的劲儿,倒跟邺汐像得很!
赵渥也来了劲:跟我卯上了是吧?好,让你看看本王这个元帅是不是当假的!
俯低身子,策马疾驰,迎头赶上,两人在辽阔的原野上放开了手脚赛马,顷刻间已将五千军远远地甩在身后。士兵们望着两位主将越来越小的身影,面面相觑。两人凝神扬鞭,一步不让地比拼着,忽而赵渥在前,忽而邺珩在前,始终不分上下。
赵渥心中暗骂,自己身为主帅,怎可任性到与手下将领赌气赛马,而把军队扔在后头?必须设法拦住邺珩,否则军队将群龙无首。可又怎么能拦住他呢?这小子连掉脑袋都不怕,除非他的马累死了,恐怕他才肯停。想来想去,也只有来一招绝的了!
赵渥一咬牙,豁出去了,本王就不信制不住你!
举起鞭子狠狠抽下两鞭,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马儿嘶叫了一声,调出了全部潜能向前飞奔,顿时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了几十步。邺珩正要迎头赶上,忽然,赵渥左手猛地一拉缰绳,生生将疾驰中的马直直地横过身来,挡在邺珩面前。邺珩大惊,猛拉缰绳,早已来不及,眼看要撞上。马儿嘶叫着抬起前蹄立起身,重重地将邺珩甩下马背。邺珩惊叫一声,在地上滚了两丈远方才停住,身上裹了一身的尘土,呛得眼睛都睁不开。不等他缓过神来,赵渥早已下了马奔到他跟前,一手扯住他衣领,另一手照着他脸面就是一拳。
“混账东西,跟本王叫板,你还嫩点!”赵渥横眉怒骂,伸手又是一拳。邺珩半躺在地上,灰头土脸,刚摔下了马,浑身骨头粉碎一般地痛,显然无力抵御赵渥的铁拳。
“本王要不是看在你两个妹妹面上,早对你不客气了,你这个疯子!”赵渥骂道。
只见邺珩的眼里瞬间有了神采,两团烈火般燃烧的怒意。他完全忘记了身上的痛,一把将赵渥推倒在地,怒吼:
“不要提我妹妹!赵渥你不配娶她,你不配!”
赵渥亦怒,吼道:
“邺珩,你不要太过分!本王没有得罪过你,你却从头到尾跟我对着干,你还有理不成?”
“没得罪我?没得罪我?”邺珩从地上站起身,欺到赵渥面前,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给了他左脸一拳,“抢了我最心爱的女人,算不算得罪我?”
赵渥顿时懵了,顾不得脸上的痛,圆睁了双眼,问道:
“什么?”躲闪不及,右脸又挨了邺珩一拳。
“汐妹!”邺珩大叫,“我爱汐妹,你玷污了她,你暴殄天物!赵渥,你这个淫棍,女人一堆了为什么还抢我的汐妹?你不配得到她,淫棍,我与你势不两立!”
赵渥总算听明白了,不可思议地笑了两声,反击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跟我作对!邺珩,我是淫棍,那你垂涎自己的妹妹,你又是什么?”
“她不是我妹妹!”邺珩大叫。
“她姓邺就是你妹妹!”赵渥亦大叫。
“不是!”邺珩发疯般地吼叫,抬脚照赵渥的胸膛踹去,赵渥痛叫一声躺倒在地。邺珩怒目瞪着他,赵渥嘴角溢血,双手撑住上身,从地上坐起,伸出衣袖擦了嘴角的血,笑道:
“好,就算不是又怎样?她不爱你,即使你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她也不会跟你在一起!”
“她不爱任何人!而我,只要一辈子守着她就够了!”邺珩的眼神痛苦而眷恋。
“哈哈哈——”赵渥忍不住大笑,脸上尽是得意和猖狂。邺珩愣愣地看着他,赵渥痞笑道:

“她不爱任何人?是吗?以前或许是,可是现在,我肯定地告诉你,她爱我!”
“你胡说!”邺珩不可思议地怒吼,抬手又要一拳下去,赵渥伸手擎住,笑道:
“你见过她给人拜帖么?她给本王写了一张帖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知道什么意思么?她夸我俊美如雕琢一般。你见过她羞红脸的样子么?她在本王怀里就是这样。你见过她紧张得书都拿反的样子么?你见过她含情脉脉的目光么?你见过…”
“别说了!”邺珩完全崩溃,抬脚将赵渥踹翻在地。赵渥闷哼了一声,虽然疼痛难忍,却又不禁大笑起来。想到一贯冷淡的邺汐对自己有所爱恋,他怎能忍住放声大笑的冲动?又是狂喜又是得意,他这辈子还没有因为一个女人的爱而兴奋到如此地步。
“我不信,我不信,汐妹不会的!她是最圣洁最高傲的,她不会爱上任何人,更不会是你这个淫棍!”邺珩痛苦地嘶吼着。赵渥以怜悯的目光看着他,正色道:
“你不懂她!圣洁?高傲?不,她比任何人都渴望理解,渴望爱情,渴望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拥抱。邺珩,你把她像女神一样供着,你彻头彻尾地错了!”
邺珩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最后,像是认同了他的话一般,泄气地跪在地上,双手抱住头,无声饮泣。六年了,从她十二岁进丞相府的第一天起,他的世界就被她填满。他记得那时的她,身量未足却已美得令世人惊叹,那样小的年纪却已才华横溢。清丽脱俗的气质仿佛不属于人间,眼神是忧伤却是冷傲的,举止有礼却是淡然的,言语尔雅却是不容侵犯的。那一刻他觉得天旋地转,十六岁的少年猛然间懂得了什么是心动,并且在以后的生命里,再也无法也不可能将她忘却。她是他的梦魇,今生不能摆脱的梦魇。
“我以为她不该姓邺,原来,一切无关姓氏!”邺珩低哑地,痛苦地出声。
赵渥无语地看着他,一瞬间觉得他很可怜。以心换心是这世上最珍贵高尚的举动,却不是笃定能够换得的。若能换得自然皆大欢喜,若换不得,那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又怎能复原?
“邺珩!”赵渥沉声叫道,“回头吧,只要你回头,本王绝不为难你!”
“回头?”邺珩怪异地看了赵渥一眼,“回头?哈哈——哈哈哈——”他仰天长笑,赵渥愣愣地看着他。邺珩笑得极其绝望,令人顿生寒意,良久,他终于止住了笑,炯炯地盯着赵渥:
“何谓回头?带五千军跟你回临安?还是,把汐妹从我心里挖掉?”
“都是!”赵渥答。
“赵渥,我不服你!”邺珩面露狰狞,“你凭什么得到汐妹?凭什么坐主帅的位子颐指气使?就凭你姓赵!我邺珩哪一点不如你?我不服!”
赵渥冷笑一声:
“邺珩,你未免太小看本王。我长你四岁,练武比你多练了四年,兵书也比你多读了四年,唯一不如你的不过是没练出一身横肉来。”说到这里,赵渥不由得勾唇一笑,“你知不知道你的汐妹不喜欢一身横肉的男人?”
邺珩狠狠地瞪了赵渥一眼,冷声道:
“既然如此,你我打个赌。我们各带两千五百军,趁蒙军主力北还之际,袭其后方,攻其不备,收复大宋故土。谁能拿下故都汴梁,谁就是赢家。输了的人从此臣服,如何?”
赵渥凝眉,身为主帅,实不该以战争打赌,争一时之气。可是邺珩这样倔强的人,怕是他也无力驾驭,要逼他回头谈何容易。既然他话已出口,若是输了,他一定会履行诺言而臣服,这倒不妨是收服他的好方法。想到这里,赵渥点头,道:
“一言为定!”
邺珩勾唇,凄绝一笑:永别了,汐妹。如果你的心真的给了这个男人,就请老天保佑他确有过人之处吧!
计议已定,当夜,赵渥、邺珩两人各带两千五百军,攻入了汴梁。
孟珙在营地,左等右等不见赵渥将邺珩及五千军追回,放心不下,派了几个哨兵去打探消息。直至三更,才有一个哨兵回来报告:
“元帅和邺将军带五千军攻入了汴梁!”
“什么?”孟珙从椅子里跳起三尺高。五千军去惹蒙军五万人,这不是老虎嘴上拔须吗?当下孟珙急得在营帐里团团转,又接着邺鲲派来探信的哨兵,只得将实情告知。这回可闹大了,哨兵一回去,邺鲲定然领军回来相救。眼下临安怕是早已大张旗鼓准备迎接大军凯旋了,这班师的日子一误再误,让皇帝唱独角戏不成?
孟珙无法,明知是杯水车薪,他还是决定领一千军入汴梁去作接应。
邺鲲在南归途中心神不定,派出的哨兵一批一批地回来,消息瞬息万变。
“元帅迟迟未将邺将军追回,孟将军仍在观望。”
“元帅与邺将军领五千军袭蒙军后方,攻入汴梁。”
“孟将军带所领一千军入汴梁作接应。”
……
邺鲲越听越是心焦,六千军去造五万军的反,简直是以卵击石。说来说去还是他那不争气的儿子闯的祸,可赵渥身为主帅,怎也跟他一般见识?
一夜无眠,直到第二日午时,哨兵来报:
“我军收复汴梁,正往西京征发。”
邺鲲心中翻了五味瓶似的,不知什么滋味,既喜且忧。当下又分了一万军快马加鞭去增援。又过了一日,哨兵来报:
“我军收复西京,正往南京征发。”
邺鲲心中略定,暗想:也许趁蒙军主力北返之际收服失地,是个不错的主意。
再过一日,哨兵哭着来报:
“蒙军发起反击,我军主力被驱逐。”
邺鲲惊得跳起来,急问:
“主帅如何?”
哨兵泣不成声,呈上手里的头盔:
“元帅与邺将军不知所踪,孟将军于乱军之中寻得元帅的头盔,元帅怕是…”
“什么?”邺鲲双手捧过赵渥的头盔,惊得双目圆睁,浑身发抖,一口气没缓过来,身子向后一仰,昏死过去。士兵们忙急着扶起唤醒,半晌,邺鲲才睁开眼,老泪纵横地大呼道:
“大宋啊!王爷啊!大宋啊——”
消息不胫而走,虽说还未寻得赵渥的尸体,可是宋军上下好像笃定了赵渥已死,一时间噩耗传得沸沸扬扬。主帅一死,军心大乱,溃乱不堪。多亏邺鲲拼命把持,才不至于闹出乱子。
消息传到临安,又不知经过了多少加工,街头巷尾说得绘声绘色:赵渥如何自不量力去惹蒙军,如何被俘,如何被蒙军处死…像是亲眼见到一般。
邺汐还是听到了赵渥战死的消息,虽然玲儿极力隐瞒,但噩耗已无孔不入。
“不是蔡州大捷吗?不是要班师凯旋了吗?”邺汐愣愣地望着玲儿,口中无意识地叨念着。玲儿早已哭得双眼通红,悲叹主人多舛的命运,一颗心漂泊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谁知竟会发生这种惨事!现在,凭她怎么心思敏捷,口角伶俐,也不知要如何安慰邺汐了。
邺汐呆了半晌,转头望着窗外,竟笑了起来,口里吟道:
“清角吹,战鼓擂,铁马骁骑如飞。男儿锐,敌尽摧,扬鞭傲朔北…”
闭上双眼,两行清泪滑下脸颊,她轻声唤道:
“少融…”身子一仰,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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