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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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房花烛妖女成新宠,夜凉如水佳人赋悲阙
三月暮春,虽已到春花凋落柳絮纷飞的时节,可对怀王赵渥来说,却是春风得意,面满春色。因为,他就要添上第八房和第九房夫人了。整个临安城都知道,风流王爷这回看上的是丞相府邺家的女子,而且还有一个更加爆炸性的消息,他居然胆大得连“冰女”都敢要!
真是色胆包天哪!整个临安城几乎人人口中说着这句话,反倒是另一位新娘——正牌丞相千金,人们却无甚兴趣。
虽说不是娶正妻,但毕竟是王爷的婚事,办的也相当隆重。再冠上“冰女出嫁”这样的名目,临安城里上到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赶来凑热闹的不计其数,简直万人空巷。一时间,倒比正牌王妃袁氏入主怀王府的景象更为热烈壮观。
另一个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是丞相千金邺珈的嫁妆——豪华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邺珈不愧是邺家最得宠的女儿,虽说嫁得没有两个姐姐风光,可是父亲邺鲲打定了主意不能让这个最爱的小女儿受一点儿委屈。
“怀王真是赚了啊!娶了个邺珈,比娶个公主还划算哪!”
“可不是!那邺汐毕竟不是邺鲲的女儿,瞧那嫁妆就差远啦!”
“……”
百姓们议论纷纷。
但事实上,并非邺鲲厚此薄彼,而是邺汐说什么也不肯要,邺鲲扭不过也只要依她了。邺汐只带了那架母亲留下的琴和一些父亲留下的书,陪嫁的丫鬟只有她从自家带来的玲儿,其余入住丞相府之后拨给她的丫鬟,她全部都留在了原处。
从今后,不必再给伯父添麻烦了!坐在轿中的邺汐欣慰地想着,而至于她的婚姻生活,此刻却一点儿也不在她脑子里。
偌大的丞相府一夜之间空出了两座院子,冷清得叫人不由得感到落寞。热闹过后的丞相府陷入一片令人叹息的夜色中。
而邺珩,在所有人都在关注婚礼的时候,从众人眼前消失。是她自己答应嫁入王府的,而他,是死也不肯忤逆她的!心痛得已经感觉不到痛,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呼吸。汐妹啊,是否前世我欠你良多?
夜深席散,赵渥脚步踉跄地由两个丫鬟扶回房。
“王爷,去八夫人还是九夫人房里?”丫鬟问道。
八夫人是邺汐,九夫人是邺珈——被排在邺汐后面,邺珈耿耿于怀。
“八夫人,九夫人?”赵渥脑子显然已经不太清醒,自己排的也弄不清谁是谁了。
“去邺汐房里,才女邺汐,知道不?她是八还是九啊?”赵渥声音浑沌地说道。
“汐小姐是八夫人,奴婢这就扶王爷去八夫人房里。”丫鬟答道。
到了邺汐房中,赵渥赶走了所有人,什么规矩都不顾,伸手掀开了红盖头。一眼瞥见化了浓妆,美得不像话的邺汐,赵渥酒也醒了八分。倒上两杯酒,一杯递给邺汐,两人喝了个交杯。摇摇晃晃地在床边挨着邺汐坐下,鼻音浓重地道:
“夫人,久等了!”
“王爷,您醉了。”邺汐道。
“是,本王醉了。”赵渥勾起一抹坏笑,手上稍一用力,邺汐便跌入他怀中。他不理会邺汐的惊呼,紧紧将她抱在怀里,粗喘着在她脸上胡乱亲吻。一股浓浓的酒味袭来,使邺汐有种作呕的感觉——她一向厌恶酒气。赵渥的举动令她又恶又怕,来不及作出反抗已被他压在床上。感觉到他灼热的身体和擂鼓般的心跳,邺汐害怕得快要崩溃。她知道醉酒的人力大惊人,拼着万分之一的胜算,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手脚并用,竟然把赵渥踢下了床。
赵渥连连呻吟,头因撞在床沿而起了包。邺汐喘息地缩在床角,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赵渥从地上爬起,羞愤交加,酒一下子全醒了,怒吼道:
“邺汐,你这混账女人!”
邺汐亦怒,不经大脑的话脱口而出:
“王爷不记得答应过妾身什么了?”
“那你又答应了本王什么?”赵渥怒吼。
邺汐别过脸去,冷冽道:
“王爷既不记得,妾身亦无须记得!”
“该死的!”赵渥大吼一声,掀翻了床前的桌子,桌上放的酒壶酒杯“乒乒乓乓”碎了一地,酒也流了出来。
“新婚之夜把丈夫踢下床,世上竟有你这样的女人,算本王看走了眼!”赵渥恨恨地扔下一句话,夺门而出,重重地甩上门。
下人们听到动静,急急地赶来,见赵渥盛怒地出了八夫人房门,全都不明所以,却又不敢问。赵渥边疾走边喊道:
“本王今夜同九夫人安寝,快通知她迎接本王!”
下人们立刻一诺连声地照办。
还没等邺珈准备好,赵渥已推门进来了。邺珈急忙跪地迎接:
“王爷万福!”
“该死的,谁让你把盖头掀了?”赵渥见到掀开盖头,摘掉凤冠的邺珈,不分青红皂白地吼道。邺珈一惊,她还以为赵渥是个温文尔雅的男子,竟想不到他怒起来这般吓人。当下来不及多想,只实话回道:
“妾身以为王爷今夜不来了,便想早些安寝。”
他娶了九房夫人,没去给新娘掀盖头又不是第一次了,这会儿乱撒什么气!赵渥自知理亏,也就没有在这问题上纠缠不休。但怒气仍是不减:
“你们都给我滚出去!”他对着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们吼道。未等他吼完,下人们全都自保地溜光了。赵渥重重地甩上门,转身盯着跪在地上的邺珈。
邺珈吓得不轻,睁大了水灵灵的美目望着赵渥,心里如打鼓一般忐忑。他怎么了?发这么大火,会不会要打我?越想越是害怕,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赵渥瞪了她半炷香,吓得邺珈都快哭出来了。
“到床上去!”半炷香后,赵渥冷冷地开口。
邺珈愣了片刻,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颤巍巍地站起身,慢慢地往床边走去。惊疑不定地坐在床沿,怯生生地望向赵渥。
“脱衣服!”赵渥面无表情地命令道。
邺珈募地红了脸,她虽然性格比一般女子开放些,到底年纪尚小,又是处子,面对这情景怎能不害怕?暮春的杭州气温已是不低,邺珈只觉得背后一阵潮热,片刻之间汗水已沾湿了内衫,贴在身上。
“快脱!”赵渥抬高了声音道。
邺珈眼里的泪珠滚落,用力抿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抬起颤抖的手,慢慢地解自己的衣扣,一颗、两颗…眼泪也越流越多。
猛地下巴一阵剧痛,脸被抬起,邺珈惊恐的美目迎上了赵渥狂怒的眸子。
“哭什么?嫁给本王,后悔了?”他大声吼道。
邺珈轻轻摇头,又滑下一串泪珠。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她直视赵渥喷火的双眸,哽咽而温柔地说道:
“王爷有所不知,游湖那天,妾身第一眼见到王爷,便决定一辈子跟随王爷,于是对爹爹说明了心意。幸蒙王爷错爱,娶妾身进王府,如若王爷不来提亲,便是我爹爹来向王爷提亲了。嫁给王爷,妾身又怎会后悔?”
赵渥顿时怔住了,不可思议地看了她半晌,愣愣地开口,道:
“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愿意跟我?”
“妾身不是才女,不能将对王爷的感觉描绘得百转动人,但妾身听过‘一见钟情’这句话。自妾身及笄之后,来丞相府提亲之人不计其数,其中不乏才俊之士,可是我都不愿嫁。自那天见到王爷,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个念头,就觉得王爷是我要找的人,想来妾身对王爷,便是‘一见钟情珈望着赵渥双眸,动情地说道。
赵渥一把将邺珈搂在怀里,此刻,他突然觉得,被自己娶的女人喜欢是件极其幸福的事。
邺珈喜悦地回抱住赵渥,眼泪又流了出来,不过这回是幸福的眼泪。她摸到赵渥的脑后有一个包,手刚一碰到,他便疼得叫出来。

“王爷,你的头怎么了?”
“没事!”赵渥闷声道。
“好大一个包呢,让妾身看看!”邺珈心疼地说道。
赵渥放开了邺珈,转而坐在床沿,上半身俯卧在她腿上,双手搂住她纤腰。邺珈松开了赵渥发髻,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拨开他发丝,看到一个肿起的血红大包。
“一定疼死了对不对?”邺珈柔声道。
赵渥将脸埋进她小腹,默默不语。邺珈俯下身子,对着他的伤口轻轻吹气。感觉到他全身一颤,也没有多想,继续柔柔地吹着气,想缓解一下他的疼痛。
没等她吹出第三口气,她已被赵渥压在床上。邺珈惊呼了一声,将手掌护住他伤口,叫道:
“王爷,小心伤口!”
“有你在,本王还担心什么?”赵渥喘息着,语音低沉嘶哑。邺珈娇呼了一声,道:
“王爷,你好重,压着我了!”
赵渥闷声笑了起来,魅惑地道:
“没办法,你得习惯!”
“可…”没等她说出下面的话,双唇已被他的唇堵住。他辗转而热烈地吻着她,令她觉得天玄地转。接着他的吻延伸到脸、耳垂、下巴、脖子…她痒得想大叫,又死死地忍着不敢叫。忽然全身感到一阵凉意,正不明所以,睁眼一看,差点吓晕过去——不知何时身上的衣物已尽数褪下,而赵渥也赤了上身,与她纠缠在一起。
“王爷…”邺珈又惊又羞,红透了双颊,情急之下抓起身旁的被子便往脸上蒙。
赵渥哭笑不得,大剌剌地掀开她蒙住的被子,看着她羞红的小脸,心中甚爱,低吟道:
“蒙住自己做什么?”
“我…我害怕…母亲没有教过我…”邺珈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
“那为夫来教你!”赵渥低吼一声,拉下了红色锦帐…
邺汐沐浴更衣,换下了大红喜服,穿上了轻便的衣裙。洗净脸上的妆容,披散一头长发,别有一番出水芙蓉般的纯净之美。只是在这样的深夜里,披散长发又面色苍白的她,更有些阴气逼人。她自然知道,也不想吓人,于是遣退了众人,只留玲儿服侍。
夜凉如水,暮春时节,仍不免轻寒。邺汐开了窗,凉风习习,竹影斑驳。闭起眼睛,听到声声蛙鸣。月已西沉,她却了无睡意。好想抚琴,但夜已深沉,不能吵醒了旁人。
“小姐,披件衣服吧。”玲儿拿了件锦袍说道。邺汐看了眼她手中的袍子,道:
“这不是我的衣服。”
“是王爷送小姐的,四大箱呢,小姐要不要拿一些试试?”玲儿兴奋地问道,女孩子哪有不爱花衣裳的。邺汐摇头轻道:
“我穿不惯这么华丽的衣裳,你喜欢就自己挑吧!”
玲儿笑了笑,没有答话。
王爷,赵渥。这个已经是他丈夫的男人,却陌生得紧。新婚之夜便惹他大怒,弄得他下不来台,不知他会怎样报复。他说过的话,答应过的事,难道都是为了骗她进王府而随口编的?要不然为何他会不顾自己的承诺想要与她同房?如果真是这样,又该怎么办?他会因受辱而去找邺家算账吗?
邺汐的眉头打成了死结,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搅得她无法心静。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暮春的凉夜里空气微寒而夹有青草的香味。真不想管这些事,真不想身在这纷繁复杂的人世,一个人该多好,多清静,多自在!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不要有父母,不要有亲人,不要有朋友,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活得累了,便可以毫不犹豫地离去。可她有亲人,有牵挂,她活着,不是为自己活着,而是为了失去她会伤心的人活着。即使累,也无怨。
微微叹了口气,不想了,活得一刻是一刻,将来命运如何,老天爷自会给她个交代。她已尽力,如若赵渥真的不放过邺家,她除了死也别无他法。人各有命,谁也帮不了谁。她邺汐,只能独善其身罢了。
“玲儿,研墨。”邺汐轻声吩咐道。玲儿答应了一声便动手研起墨来,服侍了小姐这么多年,早已对她深夜动笔墨的嗜好习惯了。
邺汐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几句:
“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这是‘奉旨填词柳三变’的句子,小姐,我说得对不对?”这丫头跟了她这么些年,也耳濡目染了不少。邺汐微微点头,道:
“不错,题目?”
玲儿想了想,道:
“《戚氏》?”
邺汐又点了点头,玲儿笑了。
“《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悲凉一曲终。”邺汐缓缓地念出前人对《戚氏》的极高评价,嘴角勾了抹淡淡的笑意。众多词家中,她最爱柳词。母亲柳氏是柳永后人,那她也可算是柳永之后了。只有在此时,她才庆幸自己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庆幸自己与这样一个伟大的词家有着血亲关系。
“夫人不愧为柳家后人,才情连老爷都自叹不如。而小姐比之于夫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玲儿笑道。
“哪里学来的酸话!”邺汐轻嗔道,她最听不得人夸她才学,诗词歌赋本是学来解闷怡情的,闲了时作上一首,不过是要抒发表达感情,说到底,只是文字游戏罢了。偏要扯出一堆讲究,好好的把诗词玷污了去,实在可惜!
玲儿笑道:
“是是是,夸不得,夸不得!奴婢遵命!”
邺汐低头轻笑不语。这丫头早跟她没大没小,没尊没卑的,也好,她也不喜欢被抬得高高在上。严格说来,玲儿算是她的知己。
“小姐食不得人间烟火,玲儿我也要跟着当仙女了,幸哉,幸也!”玲儿揶揄道。
“研你的墨,瞧这颜色淡的!”邺汐横了她一眼。玲儿抿唇一笑,不再说话,加紧研起墨来,邺汐对墨色要求极高,每次都累得她满头大汗。
收了心神,邺汐转头望向窗外浓重的夜色,淡淡的感伤又袭上了心头。微微敛眉,提笔,蘸墨,一手支颐,懒懒地道:
“玲儿,给我个韵脚。”邺汐写词常要玲儿限韵,玲儿早也习惯了,歪头想了想,看见手中研的墨,笑道:
“墨!”
邺汐微微点头,提笔在纸上写了个“墨”字。
“词牌?”
玲儿敛眉思索,看见邺汐穿着粉色的纱衣,上头绣着蝴蝶牡丹,眼前一亮,笑道:
“蝶恋花!”
邺汐勾唇,在纸上写下“蝶恋花”三字。
凝视如墨的夜色,听着声声蛙鸣,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邺汐微眯了眼,提笔写道:
“夜仙不慎翻砚墨,措手不及,银钩幕后躲。蛙鸣凄凄水寒迫,更漏声声夜空阔。”
敛眉轻叹,思索片刻,将笔重新蘸饱墨,写道:
“流星失足人间落,光华消磨,转瞬魂将堕。身自薄命怨天错,何必灿烂众目夺?”
写罢,搁了笔,眼里有些亮晶晶的。玲儿拿过桌上的诗稿,边细细地吹干墨汁,边如饥似渴地默念着。待她从头到尾读了不下四五遍,才放下稿子,心里又是喜欢又是忧心。莫说词工如何,光这一手俊美柳书,怕也是无人能及的。玲儿佩服至极,却不敢妄加夸奖。看这词的下阕便知,小姐心绪不开,以流星自喻。她虽少有愁颜嗔怒,这心结却是解不开的。
“小姐,累了吧?”玲儿只字不提心中所想,只轻声问道。
邺汐以手支颐,懒懒问道:
“几更了?”
“四更。”玲儿答道。
邺汐拢了拢衣领,闭目轻道:
“歇息吧!”
“哎!”玲儿应道,服侍了邺汐就寝,吹息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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