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春之逝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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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们沿着丹枫殿两旁的走廊,三三两两地走了出去。宫监们列队在风仪门下,姿态娴熟地鞠躬行礼。此时天色略略偏过午中,已经站了一上午的朝臣们,此刻大多疲惫得像冬日阴天,并无人开**谈,只是催着自家的马车快快起架。夔宫门前的朱雀大街,粼粼车轮声响起又逐渐消散,宣告着又一个早朝总算是结束了。
崔迤在风仪门下站了一会儿。他看见御沟边的垂柳,比起前几日,似乎又柔蕤了几分,娇黄嫩绿,煞是可爱,不觉心有所动。驻足观赏了一会儿,听见背后有人叫他:“崔判官。”
他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见了一张笑容可掬的脸:“白大人。”顿了顿又道:“白大人也觉得这河堤新柳翠色动人么?”
来人是前兵部侍郎白岐山,如今病免闲居在家,却时常在朱雀大道上闲逛。崔迤顺着他的眼光,朝河边看了看,捋须笑笑:“春风初染柳色新。”(感谢水云冰玉小弟,就是要这种大俗句。)
“好句,好句啊!”崔迤抚掌笑道。
“过奖了。这不过是几个朋友喝酒联句,偶然记下的。在下一介武夫,哪里比得上崔先生才调高致。”白岐山是首辅的堂弟,也是海疆的军种出身,故有此说。
“哪里……”
“崔先生是中州人士吧?”白蜥蜴悠悠道,“我倒是有个相熟的酒馆,是一个中州人开的。里面都是你们故乡的陈设和土产,还有品貌出众的诗姬。几时我请崔先生同去喝一盅?”
崔迤有些骇异。世家出身白岐山,固然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再说他现在也被免了,自是不用顾忌什么。但是公然邀请其他朝臣饮酒狎妓,还是太过了些。莫非……白岐山眯着眼睛朝他笑:“最近呢,在郢都呆得有些困了,想往外面走一糟,说不定,还想去先生的家乡。故而想向先生请教……”
崔迤越发不明白。
“……再者,家兄也对中州的事情,好奇得很哪!”
崔迤悟了过来,连忙长揖:“敢不从命!”
白岐山找的这个地方,并不在郢都西市有名的烟花巷中,却藏在东市的诸多王公贵族的府第之间,十分僻静。曲径通幽的小小巷陌,尽处是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轻敲暗号,里面便有人接应。进去后,有个小小的后花园。一条羊肠小径弯弯绕绕犹如迷宫,一路清泉白石,花木扶疏。
看样子像是从前大户人家的私宅,大概是在前朝的屠杀中灭了门,府第却被卖给了生意人,做起烟花生意。只是因为专门接待有身份的贵客,依然保留了从前淡泊雅致的格调,且弄得极尽幽秘,不是熟客便休想进入,就算不小心进来了,断断猜不出这是一个什么所在。
不知走了多远,终于看见了藏在密林中的一处湖水。水面不大,上有一个青竹搭建的水榭。虽然是无风天气,水榭四面的竹帘仍然是垂到了地上。透过帘子,看见里面影影绰绰地,笙歌飘摇不绝,像是在掩盖着什么声音。
“到了。”崔迤想。
“进去进去,”白岐山崔促着他,“客气什么,都是熟人啊!”
果然都是熟人。崔迤行过一圈儿礼,便被白岐山拉着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儿将房间中的人一一打量过。太傅章昌耳,刑部尚书罗七芾,果然……小半个朝堂的人,下了朝就都往这边来了。
每人身边,皆有美姬作陪,端茶倒酒,款语殷勤,席末也有一班丝竹伺候着,弄着一些些雅致悦耳的小调。但显然,此刻没有人的心思在女乐上面。崔迤进来之后,白岐山挥了挥手,于是那群姬人游鱼入水一样的散开出去了,丝竹的声音却更加响亮。
“我要向崔先生敬酒,”谏官诸飞率先站了起来,“今日崔先生在朝堂上面,为劝谏主上而慨然呈词,触怒龙颜尚奋不顾身,真是令我等佩服不已啊。”
崔迤的脸刷的一下白了,然后又渐渐发红。
“怎么回事?”白岐山一听来了兴致,“有这等大事,我竟不知?你们这些朝官,瞒着我这村野佬儿哩。”
旁边就有人说了:“今儿一早,主上又提起非城的事情。你们知道,新国都里面的王宫,修得差不多了。可是今天,主上说,有个叫蜡茉的中州人提供了一张新的设计图纸,他看了很是满意。要求扩建新王宫,在地下挖一个人工湖,湖里再修建一个跟宫殿一模一样的水下宫殿。”(盗窃美狄亚·德·拉·摩尔小姐的设计图纸)
“修水下宫殿干什么?”白岐山骇然道,“他想招待碧落海的海皇过来走亲戚?”
“是啊,”原先说话的那个,正是工部侍郎唐陌,负责新国都非城的建设,大半是由他负责的。“当时我就说,这水下宫殿非同小可,技术上有很多不可克服的困难,光是挖个坑引个水,就得至少半年时间。而且将来地下施工,人员伤亡也很大。这么大的代价,请主上三思。”
“主上怎么说?”
“主上只是笑笑,说,人员伤亡也需要考虑吗?又不要你亲自去砌砖抹墙。施工半年来,你什么时候短过民夫啊?死了多少,我照数补给你就是。”
白岐山倒抽一口冷气。
“主上说了这种话,那我也没办法了。”唐陌道,“这时候,主上忽然又问,你们知道我们的都城——郢都,为什么被叫做郢都吗?”
“这还用问。郢都这个名字,是高祖威烈王定下的。郢是我们青族的发源地的一处小小村落,威烈王的故乡啊。这谁不知道?”白岐山道。
“主上说不是,”唐陌苦笑道,“主上说,其实郢都不是郢都,而是影都!是影子城,是飞鸟之城的镜中幻影。”
所谓飞鸟之城,是外族人对冰帝国首都比丘京的称呼。
“也是……”唐陌喃喃道,“根据记载,郢度在兴建之初,的确大量参考了比丘京的规模和设计。王宫的主要设计者,也是一个冰族人。可是,主上说,他不喜欢这样一个影子城。我们青族早已强大,冰族人泰半沦为我们的仆役甚至阶下囚,我们不应该还住在冰帝国的影子里面。”
“主上啊……还真的是跟冰族人较上劲儿了。”
“主上又说,”唐陌继续道,“你们知道为什么我要把新的都城命名为‘非城’吗?”
“为什么?我们都觉得挺奇怪,还不如叫‘是城’呢”
唐陌点点头:“身为非城的建造者,我也很想听听主上对这个新国都的真实想法,于是请主上说明。没想到……他说了一堆很奇怪的话。”
“奇怪?”
“是啊,什么是非啊,真实啊,镜子啊,影子啊……”唐陌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主上是一个很聪明,很有想法的人。但我只是一个修房子的,我还真是听不懂主上说的这么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反正他最后的结论,就是——非城一定要修好,那么水下宫殿也是很有意义一定要修建的。”
旁边有人接过话,说:“你没听懂,我们大家也都听不懂。其实我看,哪儿有那么多说法啊……主上他,其实就是想跟冰族人过不去嘛,借用修建新王宫的机会,把它们全抓去做民夫,慢慢地全都死在劳役折磨里面。”
唐陌沉默了一下,道:“你说的,也没错。那些冰族人在非城挺苦的,因为不适应吧……也死得特别快。所以现在,每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儿,却只有稀粥咸菜。有时候,我都看不下去,请负责物资的人给多调点粮食。结果人家说,主上说了,不能给冰族人吃饱,否则,他们就该偷懒了。所以口粮定量还得减减哩。”
唐陌沉默了一下,道:“你说的,也没错。那些冰族人在非城挺苦的,因为不适应吧……也死得特别快。所以现在,每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儿,却只有稀粥咸菜。有时候,我都看不下去,请负责物资的人给多调点粮食。结果人家说,主上特意吩咐过,不能给冰族人吃饱,否则,他们就该偷懒了。所以口粮定量还得减减哩。——真不知道,主上怎么就能这么恨冰族人,非要置之于死地?”
没人接茬。关于青王仇恨冰族人的原因,各自有所猜测。但有些事情不能说,即使在这样隐秘的聚会上。
“其实没必要这样啊,对我们青族人自己也没什么好处。”白岐山道,“先王花了多少时间精力才平抚了周边这些蛮族,现在忽然倒施逆行,影响太坏了。”
又有人附和道:“而且,冰帝国虽没了,天阙山那边的牧场啊矿山啊都还得冰族人经营着。桃源山那边,还有那么多人是靠跟冰族人的茶马交易活着的。断了冰族那根贸易线,就是在帝都,只怕也有不少商人要破产。到那时,事情可就麻烦了。就为了一时私愤,主上他……唉。”
“好在冰族反正也是落水狗了,就算灭了他们,也没什么力量反抗。”还有人补充着,“就怕主上收拾完了冰族,忽然又想起九嶷幽族。九嶷那可是今非昔比啊,他们的女王不是好惹。幽族收拾完了,收拾北越玄族,玄族完了,说不定就轮到……”说到此处,他忽然收声,发现自己说跑了,不安地看了一眼白岐山。
白岐山只当作没听见,清了清嗓子,看着坐在一边的崔迤,说:“说了这么半天,到底早上崔大人在朝堂上说什么了?”
“我也没说什么,”崔迤本来静静地听他们议论的,此时白岐山点名,不得不亲自回答,“我就是对主上说,穷兵黩武不是办法,血腥镇压也不是办法。武襄王当年南征北战,固然是为青夔打下了大片江山,可是连年兵役、苛捐杂税也弄得百姓苦不堪言,周边诸族接二连三起义反抗。到武襄末年,连国库都空了。全靠先王几十年休养生息,安抚周边,国家才又回到正规上来。如今青夔已然是第一富足强盛之国,没有必要再屠杀早已翻不了身的冰族,弄得民怨沸腾。如果为了修个非城,引出动乱,甚至……可就得不偿失了。主上还是学学他的兄长清任的手段比较好。”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谁也都知道,海若对先王清任,那是没有一点好感的。清任这个名字,好几年没有人敢在朝堂上提起了。“主上听了是什么反应?”
“主上就是望着我笑笑,没说什么。”崔迤道。
众人又沉默,似乎都在回味海若那莫测的笑容,感到不寒而栗。白岐山想了想,终于还是道:“崔大人,您还是小心谨慎些。”
丝管之声又嘹亮起来,有个声音尖细的小女子咿咿呀呀唱了起来,白岐山趁势敬了崔迤一杯酒。崔迤接了,一饮而尽,又敬众人。如此饮了一圈,唐陌忽然又说:“我在非城听到一点风声。说是修罗团的头儿遇刺死了?”
“我也听说了,应该是真的。”兵部的一个人说。
修罗团是冰帝国的复**。自从青夔历三百八十年,冰帝国灭亡之后,修罗团就开始天阙山和桃源山区一带活动。这个组织一向神秘,其领导人出身于冰帝国的一个贵族家庭,亡国时逃到了深山里,以独立复国为己任,召集了一批亡命之徒与青夔对抗。在清任时代,天阙山的冰族百姓日子过得还不错,因此支持修罗团的人并不多。自从非城的修建计划启动,很多冰族人为了躲避官兵的搜捕而逃入深山投靠修罗团,使得这个组织的声势越来越壮大,每每在青水上拦截船只,解救被运往非城做苦力的冰族人。青王海若大为恼怒,派遣了大量军队前去镇压。双方在桃源山一带长期胶着拉锯。朝廷也不胜其扰。不过修罗团终归是私人武装,能力有限,也一度被青族官兵追得东躲西藏,四处逃窜。好在他们一向行踪隐秘,似乎还懂得用秘法护身,因此从未给官兵连锅端的机会。

谁想到,这个时候修罗团的领导者忽然遇刺身亡,只能说青夔密探的能力,远远超出外人的估计。而修罗团遭此重创,从此一蹶不振也说不定。青王海若从此更没了顾忌
事情正朝着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似乎每个人都憋了一肚子话,可又不愿提头儿说出来。
“主上他……”忽然有人轻轻道,“有表示过,想什么时候立后么?”
没人回答。谁都没有看出来海若有类似打算。
白岐山苦笑着:“据说主上经常招宫女侍寝,也见有生个一男半女出来……”
“莫非那个诅咒还在——”有人惊呼。
“不要说这样的话。”
不知何时,门口站了一个须发斑白、神态威仪的中年人。
“首辅大人——”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崔迤进门的时候,就注意到旁边一间侧室里面有人影闪动,只是不出来,想到白岐山的暗示,便知道首辅一定在旁边听着,这时走了出来,想来是要讲关键的话了。
白岐山笑了笑,道:“说了些什么,大哥你也不用过于谨慎了。今天来的人,心里都是有数的。”他顺便将座中十来个人扫了一眼,“这么多人躲在一处,谈论政局,已经是极大的罪名了。那么再说点什么,又有何妨呢?”
是傻子都能听出来,这里面的阴谋要挟的意味。崔迤低头喝酒,心里竟然非常激动。
只见首辅点了点头,随意地坐在众人之间。
这时有人出来,向首辅问安,顺带问候春太后的病情。首辅脸色一沉,连连摇头。这半年多来,关于春太后的病情,他知道的并不比这些官员们多多少。青王海若以太后需要静养为由,千方百计拒绝白家的人进宫问候,即使进去了,也只能远远跪拜,四周全是宫女太监盯着,说不得一句私房话。想要去太医院打听,怎奈连太医也被扣在了宫里不能出门。这件事情上,首辅被弄得十分被动,却也没有办法。
“听说冬太妃总算求得恩准,可以进宫探视。”有人说。
“可惜冬太妃跟我们家素无往来,”首辅说,“得到消息太晚,来不及跟她接洽了。再说,这个女人也未知是敌是友,不一定肯帮咱们。”
“事情很紧急么?”白岐山眯着眼睛问。
“谁指导,那东西还在太后手上。一日不拿出来,一日是不踏实。万一落入主上手里,就前功尽弃。”
“太后还挺得住么?”
首辅说着,连他自己也将信将疑,“今早我问主上,太后病情如何。主上倒是笑眯眯的,说昨日才去请安。不用担心,快好了……”
崔迤思忖着,他们要把什么东西弄出来?低眉看看四周,在首辅说到“那件东西”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换了一幅神秘莫测的表情。看来,这次聚会,果然包含了非同小可的秘密。
“崔先生觉得,”首辅忽然点到了他,“现在的情形,是否能令天下人满意?”
崔迤心道,当然是不满意的,便说:“满不满意,又能如何?”
看起来,首辅对这个回答也算是满意了。他似微微一笑,相当认真地问起:“崔先生有参加当年的血镜大典吗?”
崔迤心中一凛,字斟句酌地回答道:“下官当年,不过是个行走兰台的小书吏,没有资格参加那么重要的事情。”
“没去过,但也应该听到过一些风声吧。”首辅慢条斯理地说,“当年的血镜大典,在座多半也是参加了的,应该都知道最后那个姑娘说了什么话吧?”
当然知道!即使没有亲眼看见的人,也听到了事后沸沸扬扬的讨论,即使后来此事被彻底禁言,仍有各种隐约的流言在贵族大臣间暗暗播散。他们打听出来,那个名叫婵娟的姑娘,是已故夏妃的侄女,庆延年的党羽采梦溪的孙女。更重要的是,她是巫姑瑶姬唯一的弟子。
根据婵娟的言辞,巫姑竟然有一个儿子,并且那个儿子的父亲,是青王清任。清任并非没有子嗣。
说到这时候,崔迤已经彻底明白了。首辅多半是想找到那个青王清任的私生子,用他来代替现任青王!
此时在众位心腹面前,首辅毫不讳言:“太后收着的那个东西很重要,而先王的这个孩子,更重要!
“是啊,”白岐山附和着,“那个孩子长年被巫姑匿藏在神殿里面,谁也没有见过他的真身。这几年亦不乏有心人,四处寻访那孩子的下落,争奈毫无结果。主上一定也曾打过这个侄儿的主意,只是不曾得手。”
“这么找是找不到。”首辅说,“我想先从那个叫婵娟的姑娘身上入手。她是罪臣采梦溪的女儿,全国都在通缉,本来不愁拿不到她。可是,过了这些年,居然也没找到。看来会使用巫术的人,的确是很难办。”首辅说,“好在,最近寻访到一条消息,说她出现在了桃源山一带。”
“那个地方靠着原先冰帝国的地界,现在可是兵荒马乱啊,”唐陌说,“找人可不容易。”
“是。”首辅说,“特别是还有修罗团在作祟,要是我没弄错,他们当中恐怕还有懂得冰族秘法的人。要想在那边办事儿,需得相当熟悉桃源山云中城一带地形和风俗,否则……”
崔迤的目光和首辅对上了,这时候他已经明白首辅要说什么了。只见首辅几步跨过来,并不多言,先敬了崔迤一杯。崔迤不过是个小小的谏官,首辅大人却纡尊降贵敬酒,这种事落到他人身上,早就不知怎么是好了。崔迤却坦荡荡接过来喝了,心下也知道,这下子就算承诺了首辅的委托。
首辅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是一个武夫,不懂得说话绕弯子。”白希夷道,“但请你相信,我,还有我在座这些朋友,我们都不是庆延年那种**权术的人。我们只是不能看着青夔这样下去。现今的主上是我一手教养长大,我一心希望他做个盛世明君。只是万万没有料到,登位才三年,他就变得这么怪癖。如果再不站出来阻止这个错误,将来我无法见先王于地下!”
“寻找婵娟这件事情,我也可以派遣府中的亲兵。怎奈主上少年时,就在我白府中长大,我不得不防他留有内线。何况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能随便找人去。而我们这里的几个人,都是在平原和海疆上长大,对桃源山区一无所知。崔先生,我早已观察你许久,知你外冷内热,是个有担当的汉子。我也知道,你对当今政局,亦有自己的看法。我想崔先生一定是我们的朋友,也是前去桃源山的最佳人选。”
崔迤只是点了点头。谁也看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他默默的取过酒盅,斟满,捧到了白希夷面前,沉声道:“首辅如此重托,崔某诚惶诚恐。”
两人一气饮干之后,算是崔迤正式答应了首辅的请托。
周围众人看见事情顺利,也都露出了松弛的表情。乐工们奏起了《六幺》,曲调轻盈如风,好似一股嬉闹着的泉水忽然奔涌而入。
“说起主上的怪癖阿……”忽然有人悠悠道,“有件事情,不知道大家注意没有?主上的影子……”
大家都愣住了
“真的,”那人煞有介事地说,“主上总是穿很华丽的长袍子,迎着日光站着,衣裾在后背拖得很长,看不见什么。可是,那天日光从他背后照过来,他前面的砖地上是……”
“什么?”
“一片血红!”
包括首辅在内的诸人,都愣住了。
忽然“哗啦”一声响,紧接着大片日光铺了进来,顷刻间幽谧阴暗的一间水榭,雪亮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面墙上的竹帘都落下了,是有人不打招呼就闯了进来。
“白显,怎么回事?”首辅紧张地问。
“太后……太后……”来人扶在门框上,眼圈通红,不停地喘着大气,无论如何说不完那句话。
这时候,所有人心里都明白了。然则全都静默着,手中的杯盏也顿在空中,只等候他把结局说出。歌姬们也停止了奏乐,让空气彻底凝固下来。
“薨……”
这个字终于落地。
他们松弛了下来,缓慢地坐回原位。这个时候,谁也不想说第一句话,依然是静得出奇。有人开始喝闷酒。
“继续奏乐啊!”白岐山忽然喝到。
歌姬们连忙拾起乐器,弄出一些嘈嘈切切的声音。刚才的局面,她们也吓坏了,竟然在这时候,重新奏起了不合时宜《六幺》。但这原本欢快旖旎的曲子,此时听来,也简直是兵荒马乱。
“算了算了,大家静一下。”白希夷挥挥手止住了她们。
“现在怎么办?”白岐山问。
白希夷显然也还在茫然,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只是喃喃着:“他动手——比我想象的还快。”
“大概会封城的。”有人小声说。
“岂止是封城。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谁也不会明讲,但谁都心照不宣。五年时间,刚刚够人们从腥风血雨的噩梦中醒来,喘上一口气,却不料郢都上空,再次笼罩阴云。
“保险起见的话,不如先撤一批人,回到海疆去,蓄积力量,再作打算。”也有人提议。
“不能走,”白岐山立刻反驳,“眼下这个时机非常关键,放手一搏,就是我们胜利。一走就全完了。我们但凡退一步,郢都就完全是他的了,我们再也别想回来。”
他这番话慷慨激昂,听得大家连连点头,又有人说:“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们还什么都没做,他连处罚我们的理由都没有!”
“理由么?”白希夷拈着须,默默地想,“屠杀怎么会需要理由呢。”
“虽然慢了一步,但希望依然很大——崔先生!”他猛然站起来,朝着崔迤大声说,“我们一个也不走,都在郢都坚守,等候先生回来!一切全看先生了!”
“请首辅放心,”崔迤郑重起身,拱手道,“我不日便动身。定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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