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春之逝 (三)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春太后的死亡,令青夔的政治再度陷入危机。史书中记载白雍容的死因,仍然是太医描述中的寒症。偶然会有野史笔记提到一些细节,太后久病,不耐沉寂,执意往昔辉堂观天罗花,遇风而亡。
“这是真的么?”炉边的男子惊问,“太后她居然能够出宫了?主上肯让她出去?”
“是真的啊,我也很吃惊。”女人裹了一件家常穿的纯白棉布深衣,斜斜地靠在一张旧软椅上,语声中也透着慵懒散漫。
外面的夜很静,只有草间些许虫鸣陪伴着并不太清朗的月色。这所偏僻的宫苑,因为拨给太医暂住,所以并没有安排太监宫女伺候,一应陈设也十分简陋,看上去不像宫室,倒像是平民人家的小院落。卢隐住在此地,倒也自得其乐,用红泥小炉上烹着茶,看着那淡绿色的水烟,从茶壶的蟾蜍嘴里面袅袅吐出,在室内弥漫开来,织成一张温煦而暧昧的柔软薄幕。
“反正啊……是文斓告诉我的。我让小棂给她送衣裳被褥,把她的一封信,裹在包袱布里面带了出来。”
“文斓怎么说呢?”
“咦?她写了好大一篇,我怎么背得下来呢。”冬太妃嗔道。
卢隐笑了笑。茶好了,小心地滤出凝碧的一盏,捧到她面前。她拈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细细地回味着。茶的味道似乎让她想到了什么,却又不说。卢隐也不吭声,默默品着他自己那一杯。
“这丫头,应该是被他们关起来了。”她终于又开口,“信上倒没有提他们对她好不好什么的,估计……还没来得及对付她吧。其实那天我刚走,主上就到了。”
“嗯,那还真是万幸。”
“她从门缝里面看见了主上。然后听见主上给太后请安,服侍太后吃药,然后就吵了起来,声音特别大。文斓说,她被吓坏了。”
“吵的什么?文斓只说是太后不愿意被继续关着,在那样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那么多人看着,太让人难受。太后要出去透透气。主上不让,很多人劝,于是越吵越厉害。最后太后呢……”她忽然笑了笑,“她本来病蔫蔫的,连坐都坐不起来了。这么一吵,忽然全身来了力气,跳下了床。跟前服侍的人没料到她有这么一出,都呆了,就看到她冲出门去——你知道自打她病了以后,长闲宫就换了一个死沉沉推不开的大门,怕她跑了。她竟然也就单凭自己的力气,一把将那个门给拽开。那天主上去看她是骑着马去的。她看见停在外面的御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跨了上去,一挥鞭子,直奔宫门外昔辉堂去了。谁也拦不住。”
“她——骑马?”卢隐瞪大了眼睛。
“是啊,她骑马了。”冬太妃叹道,“说真的,这么多年,我都没有看过她骑马。”
甚至,还能想起她会骑马这个事实的人,这世上也不剩几个了。接近三十年的后宫生涯,桂室兰房,勾心斗角,消磨了所有曾经的少年风华。谁还记得当年海疆上驰骋碧波、不让须眉的白定侯大郡主,有着怎样一个英姿飒爽的背影呢?
各自低头想了一会儿,卢隐又问:“为什么要去昔辉堂?”
“看天罗花呀。”冬太妃说,“往年先王看天罗花,时常带着她一起去。”
“那么她怀念先王了。”卢隐说。
“大概是吧。后面的事情,我就是听昔辉堂的人说的了。你知道,这个季节啊,天罗花根本还没有开放,树上只有一颗颗淡青色的花骨朵儿。看园的人看见烟尘滚滚中,一骑骏马踏着围栏就闯了进来,已经是吓了一跳。再一看见马上的人,竟然是太后,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说来也怪,太后本是极虚弱了,骑了半天的快马,竟然精神十足,连大气儿都不喘一下,就吩咐看园人在天罗花树下铺上毡毯,安置躺椅,她就坐在躺椅上面,静静地看着那花树,然后……”
“然后怎么呢?”
“然后天罗花就开了。”
“什么,天罗花开了?”
“天罗花开了。那守园人告诉我的。仿佛为了送太后一程,那些淡青色的花蕾,忽然间就长大了。像是四月的风吹着,它们千枝万朵地绽开,开得春光明媚,姹紫嫣红。然后卷过一阵东风,它们又纷纷飘落,像下了一场绯红的雪,所有的雪花都飘到了白雍容身上,把她打扮得像一个新嫁娘……等宫里面的人总算赶过来,太后已经……闭眼了,就像在花雪中恬静地睡了过去。要是……”这一刻,冬太妃的神情不像红颜渐老的女子,倒像一个天真女孩,满是迷茫的向往,“要是我能这么死,就好了。”
“说什么呢,”卢隐连忙打断她,“有我这个太医在,你长命百岁。”
“那你说,太后为什么会死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由得我吗?”卢隐叹了一口气,“再说了……关在那样闷的屋子里面不让出门,等同于囚禁,谁受得了。好人也憋死了。”
其实,冬太妃也是相当了然。过了一会儿,又说:“文斓还在信里面写,仿佛……”
“仿佛什么?”
“仿佛那天我去过之后,太后就下定决心,不再忍受了。所以就跟主上翻了脸。”
“应该不是那样吧。其实,那一天你去不去都无所谓了。”卢隐道,“在门口遇见,我就暗示你,不用进去了。这么去一次,对你来说只有坏处,徒然惹人怀疑。”
“我知道,”冬太妃说,“我知道我不用去,去了还会惹麻烦。不过,我想太后始终还是想最后见我一面,才能够放心。而且,我也希望能够最后见到她。你不明白的……这是女人之间的感情。”
卢隐摇头:“女人的事情,我是不懂的。”
听见这话,冬太妃莞尔一笑,向他晃了晃空了的杯子。他默契地接了过去,又为她续上一杯,“不过你还是千万小心。主上那么精明的人,你那些什么探病啊,传书啊……都是危险的事情。下次没什么要紧的,让文斓别写那么长的信,被发现了可不得了。”
“没关系,那绝对安全。”她眨眨眼睛,狡黠一笑,“我让她用白花酸浆草的草汁儿写下来的,外表上看就是一块普通丝帕,拿回来以后再用紫兰瓜的汁水一浸,字就显出来了。这个配方虽不稀奇,可是某人告诉我,世上只有两个人知道,是吧?”
卢隐听她这么说着,忽然间就有些尴尬,半晌道:“没想到你还记得。那可是我们十五岁时捣鼓出来的玩意儿啦。”

“当然记得的。这也是当年用过的东西嘛……”冬太妃轻笑了半天,忽然低声说,“我全都记得啊……连你都忘了的事情,我也还会清清楚楚地记得。”
茶水有些冷了,她撂下杯子,木然地站到窗前。不再说什么话,也不回头,只是出神地看着外面的夜。他亦不知说什么好,只得起身站在她背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出一只手,欲落在她纤瘦的肩上,却又放不下去,只是那么悬空着。
“那么说,文斓要继续留在长闲宫?”他忽然问。
“是啊,”她淡淡道,“他们可不会放她回来的。”
“很危险吧。”他叹了一声。
“嗯,当然危险,但那也没办法,非得这么做。”她说,“我信得过的只有她,好歹呢……她的命是我给的。作为罪臣的亲眷,她能在郢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万幸了。”
听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害怕,慢慢地把手收了回来。
就在这时候,她转过了头,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压低了声音:“你听我说,我认为——不出明天,青王一定会处死你。”
“那是自然的,何用你说。”卢隐不在乎地笑笑。
既没能成功地治愈太后,又有了闻与阴谋的嫌疑,死于这种罪证的医生,历朝历代,绝不罕见。“其实入宫之前,我就有了必死的决心。”
冬太妃不由得机灵了一下,努力压抑着声音中的颤抖:“其实你可以不来的。我跟你说过,你不想来我可以帮你,放你走的。其实海若他也不想要太医局最好的医生来给太后——”
“但是我想来啊。”他很轻声地打断了她,让略带温热的话语如丝线一般慢慢滑入她的耳膜。“只要能离你近一点就好。从来没有过,哪怕是只是一点点……”
这种时候,只要一步,往前再跨那么小小的一步,他们就立刻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还明白,她用指甲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忽然退开,盯住他。
“你不会死的,”冬太妃的声音已经恢复如常,冷淡而坚决,“我安排好了,让你这就出宫去。”
她匆匆走到门边,拿起随身带来的一个包裹放到桌上,一边打开,一边不停地说:“这里有一身太监的衣服,有腰牌,有出门令,有一些随身用的东西,有几件衣服,还有很多金叶子……”
他看着她那么忙乱地数落着,像要刻意用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掩盖掉一些什么。最后她将那些一把裹起来,塞到他的怀里,斩钉截铁地说:“今晚你就可以出城,去海疆、去九嶷,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
他抱着那些东西,木然不动。
“那么,我这就向你告别了。”像戏台上的角色一样,她念出了一句这样的台词。
“你别忙了,我不走。”他淡淡地说,同时把一怀零碎全都扔到了地上。
“我或者死在此地,或者带你一起走。”他说。
她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大力的喘息着,她早知道结果是这样的,她就知道会是这样!她抓过凉透的茶,一口咽尽,忽然掉换话头:“别这样……你……不是还有云涓么?”
“你何必跟我说这种话!”他烦闷道,“她只是我的徒弟,你要我说多少遍?”
“是的,所以你很可以心安理得地喝她送的茶!”
他愣了。
注意到他的不耐,她后悔了,但嘴上依然说:“她也送过我不少茶叶,我一尝就……”
“行了。就为了这种事情我们吵了几十年,你觉得有意思吗?”
“我知道,我就是忍不住。可我也是真心这么说的。”她苦笑道,“云涓她,也算等你多年。我想,你就娶了她吧。再不娶,她也要老了……你难道不知道,女人最熬不过的,就是时间啊……”
他有些激动了:“我只渴望一个人的时间。而这个人所剩的时间,比云涓更少!”
她虚弱地说:“我不能走。”
“说谎!”他几乎愤怒了,“现在你完全可以走。你只是不愿走。”
这句话,像是给两人的声音都判下了死刑。沉默,僵持。谁也不再说下面一句。各自想着心事。其实也无甚心事可想。该想的,早就想过了。很多年来,一直都是如此。冬太妃在心中微微地叹息着。是“你不愿走”。他总算是说了出来。说得这么入木三分,简直让人无处逃避。如果她再说一句更加决绝的话,也许他就走了,如她所愿地真走了。但是,她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言情,又见言情。)
就这样对峙着。
窗外有细细簌簌的声音。两人都是一惊。卢隐先出去开了门,却看见是淅雨宫的小棂。
“娘娘还在这里吧?”小女孩朝屋子里探了探头。卢隐示意她快进来,自己出门察看了一番,确信无人跟踪,方才返身回屋去。
“不是跟你说了我自己回去,不用接我?”冬太妃的声音,有点没好气。
“天冷……我是来给娘娘送手炉的。”小棂道。
“嗯?怎么了?”她听出事情不对了。
“才得知消息……”小棂低声道,“长闲宫被封锁了。”
“封锁?”冬太妃诧异道,“我可没看见有武士进来啊。”
小棂道:“听说是用的……巫术。总之是,任何人都进不去,出不来。”
巫术……冬太妃默默心惊。现任大祭司巫真是白家的人,决不会随便帮助青王海若做这种事情,那么……又是谁干的呢?
“文斓呢,文斓有消息么?”她问。
“没有。太后一走,那边根本不让人接近,透不出半点儿消息。但是……”小棂犹豫了一下,仍然说,“有风声说,下午有人看见,从长闲宫里跑出一个大车,飞似的出了宫,奔城外去了。车上……全是人。”
“呃?”冬太妃一时没有明白,顿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惊得手上的茶杯也跌到地砖上,摔得粉碎。
“这么狠。”卢隐低声道。
“娘娘小心。”小棂连忙上来伺候,“还有,我发现……淅雨宫附近,出现了一些可疑的人,主上一定开始监视我们了。说不定一会儿……”
冬太妃绞着手绢儿,半晌道:“大概是文斓败露了……放她进去,真是一步错棋啊。”
“你还犹豫什么?”卢隐有些不耐烦了。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良久,终于说:“我跟你走。”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