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夏之雪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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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闲宫中,一片死寂。
正殿被布置成了灵堂。柔密缱绻的重重罗帷已撤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青色祭帐,挺括而冰冷,拖到地上形成一道道铁硬的皱褶,使这间屋子看起来像一个岩洞。那只巨大的暗金九龙鼎还在,不再焚烧名香,而满斟了鲸油,点起长明灯。灯下另有洁白粗壮如孩儿臂的巨大蜡烛,排列成九星阵势,滚滚地高烧着,为死者流下祈福的泪珠。
春太后的棺木是早几年就备下了的。早间太后在昔辉堂过身之后,灵柩仍然停在大堂上,巨大棺木半掩于祭幛之间,被烛光灯影映照得影影绰绰。一两张淡黄的符纸还留在棺材与地面的缝隙之间,未来得及打扫。原来这一日之内,长闲宫便已翻天覆地。而后,青王海若从自己的宫中调遣宫监侍女,到长闲宫充任洒扫之职。这群人到底初来乍到不济事,小节上不甚周到。又如这么一个长夜,堂上竟然连一个守灵的人也没有。
午夜时分,文斓饿醒了,觉得非常苦恼。她下意识地拿出酸浆草汁的笔还有一方丝帕,写了两笔,忽而又扔到一边。
“还写什么写呢,写了也没有人送了。”她有些自嘲地想着。
这一日简直是惊心动魄。冬太妃走后不久,就发生了那惊人的一幕。她虽然被囚禁在小屋之中,外面的状况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飞快地记了下来。小棂过来给她送被褥的时候,那个看守她的宫女为了怕太妃知道,倒也客客气气地把东西接了进来。按照一早的约定,她飞速将手帕塞入了包袱皮中,交还给看守宫女,那宫女也就给了小棂,。这个时候情形还不分明,青王海若和一大群人追着春太后出了宫。留下的人有些慌,又不敢就此走掉,一时间乱作一团糟。小棂走后,文斓心想这不成,一定要找个机会脱身。可是那看守的宫女瞪了她一眼,仍旧将一把大锁挂在了门上。
没多久,青王海若带着人回来了,还有春太后的尸体。
她听见所有的人都跪在了地上。她听见青王用一种近乎迷人的温和口吻,颁布了可怕的敕令。
集合所有长闲宫宫女,全部**郢都,沉入青水之中。
一时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拿出了花名册,开始清点人数,点到不在场的人,便四处搜索务必寻出来。总之一个都不能少。点名的人是主管女官,也是要被溺死的。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行使权责。在青王海若面前,她照样做得一丝不苟,务必要让所有的属下,都跟她一起上路,履行最后的职责。
她听出来,那个看守她的宫女叫做楼新月。她抱着一丝幻想祈祷着,楼新月别把她供出来,千万别说还有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她不是长闲宫的人,花名册上没有她,她到这个地方不过一两个时辰,她不该去死!
然后,她听见楼新月朗朗的声音:“禀主上……”
头脑里面嗡的一响,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们开门进来了,搜了一圈,小小的屋子空无一人,什么也没有发现。
“怎么,没有么?”海若的声音如此悦耳,有如剔透的水珠滑过名贵的瓷器,笑意也是有光泽的。
“你是不是觉得——呃,楼新月,”他竟然迅速记住了告密者的名字,“举发有功就可以不死呢?”
然后“扑”一响,一个重物被撞倒在地上,在死亡的钝痛里面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你好象弄错了。”青王海若的声音优雅的延续着。
楼新月的死,竟然给她带来一种强烈的快意。
“冬太妃的人,那倒要仔细找找,”海若说,“不然,怎么跟太妃交待呢。”
文斓听得背脊都发凉了。那些人领了命去搜寻,只都去了别处,没有再进这个房间。而文斓并没有逃出去这间屋子。搜查的人进来的前一刻,她下意识的跳了起来,身体一翻,竟上了房梁。而那个地方正好有一块幕布垂悬,遮住了她纤小的身体。也是进来搜查的那几个宫女,自身命不久矣,心中惶惶地对寻找别人兴趣不大,所以并未看得仔细。更兼之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文弱的宫女能在瞬间躲上房梁,所以,就这样让文斓从青王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
她自己也想不到是怎么跳上去的。她其实根本就没有工夫,有的只是可怕的爆发力。
生死关头,她总是有绝处逢生的运气,一如在五年前那场劫难之中。
她的父亲是前御史采梦溪的外甥。采梦溪出身微寒,却成功地将女儿嫁给青王清任做夏妃,又顺势被前首辅庆延年纳为心腹干将,一度也算飞黄腾达,权倾一时。可巧那个时候,她父亲在外州过得潦倒,生下六个儿女却无法养活,只得到郢都来投亲。采梦溪也算仁慈,就留下了这么一大家子人,寄住在府第之中,半是亲眷半是仆役。虽然身份尴尬,但总算衣食无忧。姐妹们甚至可以跟着表姐婵娟读书写字,学着做一个闺秀。她的宕子棋就是那时候学的。
可惜好景不长,没几年就发生了政变,屠城了。那一天,采梦溪刚刚接到报信,还没来得及逃出,飞车就已经停在了院落之中。所有的人都被搜了出来,赶到空地上。数来数去,唯有表姐婵娟不知去向。但那个时候兵荒马乱,谁也不会想到要去仔细搜索一个不太重要的年轻女子。采梦溪被锁上带走。仆役们则被赶入一间大房子关押起来,等候发卖。剩下他们一家人,被问“这是什么人?”
采梦溪说:“是我外甥一家。”
那个武士皱了皱眉头,似乎犹豫了片刻,然后一柄明晃晃的长刀,就如电如风的盖顶而来。
事后很久,她都反复想,舅公为什么要这么说。如果说是仆役,那么他们也只是被发卖而已。但如果是亲属,又不是涉罪的要犯,按照规定就会被当场处死掉,以免日后麻烦。可能舅公也是吓坏了,下意识地说了真话,可能他只顾着保护自己,不愿罪上加罪……
那些武士动作很快,也很潦草。当时已经吓破胆子的她,只来得及看见一蓬蓬的血像焰火以一样飞射出来,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部大车上,不知往何处去。压在上面的,垫在下面的,贴在前后左右的,全是一具具的尸体,新死不久,甚至还有不知谁的血,缓缓淌到她脸上,犹带微温。

没有死,只是胸前被砍了一刀,伤口也不深。她最小的哥哥用双臂护住了她。现在那双细弱的胳膊也已僵硬,但还紧紧地环绕在她身上。她一动也不敢动,在单调的车马粼粼声中盯着姐姐的脸,无穷无尽地盯着,亦不曾流下一滴泪水。
后来到了一处乱葬岗子,挖了坑要被埋。她急中生智,披了头发扮鬼,在那些人醒悟过来之前飞一样的逃走。
隆冬的雪天里,她在郢都城内流浪乞讨。屠杀后人人自危,闭门不出,要一口残羹冷饭也是那么难。从前的家不敢回去,回去也不能再住。她便想到,乱葬岗子里面埋的,也还有不少达官贵人的家眷。于是她趁夜出城寻觅。乱尸埋得很浅,很快就挖出了一些。果然有人身上,还带着少许金银细软,没来得及被搜出来。
有了第一次行动,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但她的收获并不多,打这些乱尸的主意的人并不少,互相之间的争斗也许立刻会把你变成一具新的尸首。所以,遇见旁人,她总是小心地躲开。
能够做出那样事情的她,当时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求生之欲可以把一个人变得无所不为。有时候,她甚至禁不住会这么想:上天给了她那么多的折磨,却又总是挽救她于灭顶之前,恐怕她自己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吧。
有一次,她挖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虽然夜色幽暗,尸体已经腐坏变形,但小哥哥那嫩稚清秀的轮廓,依然重叠到了眼前。她愣了一愣,觉得恍如隔世。小哥哥的脖子上的银坠子还在。她解了下来,悄悄放入怀中。
春天的时候,青王海若登基,郢都下起了长达半个月的大雨。乱葬岗子也被冲得乱七八糟,无法继续寻觅。某日,她发烧发得奄奄一息,却寻不到一个避雨处,几乎死在街头。昏头昏脑地,最后她竟然跑到了原先跟着婵娟表姐学棋的王家棋馆之中。
立刻有人认了她出来,就要解送官府。她想她在尸体里面挣扎了这几个月,终于还是完了。这时候,忽然有人出来说话:“这小丫头——可不是采家的小蕙。你们认错人了。我记得她叫文斓。”
众人面面相觑。
“是啊,她叫文斓,家住歌岛,父亲是有名的棋手文隽。去年她跟着父亲过来拜访,棋馆里的孩子没有一个能够胜过她……你们怎么忘了呢?”
她依稀记得是有一个叫做文斓的女神童,却不记得那张脸是否真的跟自己很像。当时,那个窈窕清秀的中年美妇在廊下微微笑着,神定气闲,娓娓道来,简直不由得人不相信。她一身雪白的长裙看起来犹如冬日阳光一样洁净高邈。她想起来了,这个贵妇人,正是棋馆的恩主——冬太妃。
“小文斓呀,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找不到人陪我下棋呢,不如跟我进宫去吧。”
又一次绝处逢生之后,她顶着另一个人的名字,躲入了冬太妃的保护之中。可是她虽然从此被叫做文斓,但却完全没有文斓的本事。她的棋艺很糟糕。冬太妃也并不说什么。她定然从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却从不提起采家的事情,也从不说起她为什么要救她。
在淅雨宫,总算过上了安宁的日子。她不负太妃的期望,每日苦苦钻研棋艺,也务求这个保护伞能够名正言顺,从而更加长久。求生的压力是如此强大,竟也把一个资质平庸的小家碧玉,逼成了一代高手。
可惜现在,世界又一次颠覆了。
照理说她应该不再害怕。很多年前她就已经多次品尝过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滋味。她的直觉中,自己应该不会就这么完了。可是,青王海若的声音——只是声音,就给她带来了无比的威压之感。
很快就有公侯贵族和朝廷命妇们前来吊唁,太后的丧事依然是一件隆重而繁琐的事情。青王海若也没有时间慢慢搜索,很快就安排人将长闲宫的旧人送走,立刻开始安排灵堂和葬仪。似乎寻找“冬太妃的宫女”这件事情,暂时被搁置了。
新来的那些宫人,忙进忙出,并无人注意到她。她小心地从那间小屋溜出来,东躲西藏。天黑以后,人渐渐的散了,似乎青王不允许任何一个人留在这里。她仔细倾听,没有半点他人的生息。长闲宫变成了一座空宫,一片沉寂拥着唯一的一个死人。
她在宫中小心地游走,心想还是先出去比较好。但是她出不去。那些角门锁得死死的。她努力的攀上一棵树,想要越墙而出,却惊讶的发现,墙上的空气变得像铜墙铁壁一样。她有些慌恐的想起这可能是巫术,很多年前,她的表姐婵娟,就曾经学习过种可怕的东西。她却没有机会去学,这是身份高贵的人才可以接触的秘密。
只得放弃。仍旧躲回去,累得睡了一小觉,直到被饿醒。这才想起,这担惊受怕疲于奔命的一天,她不仅什么都没吃,连水都喝不到一口。
现在这所空宫里面,应该也找不到什么吃得了。她想起太后的灵柩之前大概会有些供品,于是小心地摸上了灵堂。摸到了一个馒头,一口咬下去,忽然噎住了……
(馒头啊!)
其实多年的宫廷生活的熏陶,她再也没有做过偷偷摸摸的事情……她以为,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像表姐婵娟那样的淑女……馒头的味道有点苦,她木然的把它咽完,决定还是先去想想怎么活下去。继续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冬太妃应该过来救她。然而谁想到春太后走得这么快。现在太妃自己也自身难保了,谁知道她在做什么呢。那么,太妃吩咐的要找那件东西,她还找不找呢?
还是找找吧。没有机会逃出去,便很可能死路一条。再多的馒头也不够吃的。如果她如此幸运,竟然找到了那个至关重要的东西,是不是生存的机会就要更多一些呢。
她知道太后的寝宫就在后面。早上她还在那边下棋,留意到有姬深极阔的大床,还有成排的箱笼和橱柜,还有整整一面墙的百宝格子,上面摆满了古玩珍宝。这些都是可以细细搜寻的地方。而今晚,这长闲宫中,只有她一个人,她可为所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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