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夏之雪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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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斓感到无比亢奋,当她的手触碰到一个冷硬的东西。她就知道,自己的直觉果然如此准确。
那么重要的东西,太后不会放在自己手够不着的地方,毕竟那些宫女全都靠不住了。这样一想,她就放弃了那些箱子柜子,直接进入了太后的床帷,脱了鞋爬上去。床很大很高,坐在里面像一个小房间。床头的格子里有很多小玩意儿,也有小匣子,一个一个打开看,并没有特别的收获。
不敢点灯。好在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今晚有一点朦胧的月色,足够她去发现一些秘密。
枕套里面同样没有。被子似乎已经被换过了,褥子下面的垫子也是寻常模样。她有些遗憾,坐着想了一会儿,爬到床的更深处,将帐子拉开,露出了黑檀木的护墙。
轻敲了几下,找到了声音不对的那一块木板,小心地撬开,心里扑通扑通直跳。里面很深很暗,她郑重的把手伸了进去,就好像那里面是可以改变她命运的巨大宝藏。
有东西,冷而硬。她一边颤抖着,一边将它拿了出来。(其实这里我真得很想很想恶搞一下啊。)是一个长方形的紫檀木匣子,长不足一掌,宽不过三指,虽小却精致华美。七条夔龙繁复地盘绕在匣体上,标记着这个匣子极为要紧,应当是青王用来放置重要物件的。
“找到了。”她欣慰想着。匣子并没有上锁,轻轻一抽就开了。
怎么会这样!
她大吃一惊,霎时间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慌忙把匣子合上。心跳得更加猛烈。努力平定了一下情绪,然后慢慢地再次拉开。
没有看错。她拿着这沉甸甸的匣子,有些恍然无措,脑子里忽然变得空了。她要镇定一下,让自己重新思考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一个声音:
“死亡……”
有人!
竟然还有人在这长闲宫里面吗?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匣子,摒住了呼吸,希望那只是一个幻觉,幻觉……
可那声音不远,那声音根本就在外间的灵堂上面。有些阴郁,有些空灵,像一只银质的飞鸟在暗夜中滑行。他在说什么呢,死亡……
“……难道不是最好的礼物吗?”
听出来了。就在今天中午,她已经听过一次这个优美而可怕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的心脏紧紧收缩,收缩,似乎要把心房里面最后的一滴血都挤干,榨尽。
“母亲,我必须这样——也只能这样称呼你。可是你,真的是我的母亲么?”
是那个年轻的青王在灵堂上,对着死去太后的棺椁自说自话。她猜测他的台词,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说这个。
按年纪来说,春太后的确也作得海若的母亲了。可实际上,海若是武襄王的幼子,先王清任的弟弟。一向以来,海若对春太后都是以“王嫂”相称。这个“母亲”……又是从何说起?
“你们——你们对我不错,就像一个师父对学生不错,像一个将军对士兵不错,不——”他的声音忽而狰狞嘶哑,“就像一个屠夫对他养的狗不错!可是,其实,你们就用了几块肉骨头,就养活了我啊,甚至是用腐臭的尸体来喂我!给我荒谬的生命,给我腐烂的权力,给我孤独给我仇恨,就是这些东西!他们散发着恶毒的芳香,流淌着腥臭的汁液。这些香气和毒水,滋养着我,让我成为这世上最华丽最痛楚的人!”
他忽然哭泣,仿佛银色的小鸟被荆棘刺伤,声音哀婉凄楚。只是那胸口流淌着殷红的血,似乎也冷得彻骨。
“可是你,竟然是唯一的一个,有点像母亲的人!这是多可笑的事情。哈哈哈……多可笑……活着那么苦。既然生命不过是彼此厮杀……那么死亡啊!才是我能奉献给你的最好供品。
“天罗花都为你开了,这样甜美的死亡,我自己,想要也要不到啊!谁知道……将来的我能怎样了局,你知道么?”
她听得一脸茫然。神明一样的君主忽然出现夜深人静的灵堂里面,哭泣而失态,并且独白之中似乎隐藏了可怕的秘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果然……是他蓄意逼死了春太后。太后是被他杀死的!
这个念头令她自己大吃一惊,手中的匣子磕到了床头上。
这一下糟了。灵堂上那个人,显然受到了惊动,他忽然停止了哭泣和告白,敏捷地站起身,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
她吓坏了。她坐在太后的床上,四面都垂着厚密的床帐,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逃走。那人掀开门帘进入了这个小隔间,略停了停,就朝这边走来。
外面似乎多了一个红色发光的东西,照得这房间中如同失火一样令人不安。他影子投在床帐上,起先是极大的一篇,然后她就看着这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清晰,最后与人等大,停在了床前。
她没有去想该怎么办,想也想不出。隔着轻薄的帐子和浓密的夜,他的脸,看上去像是浮在水面上一个倒影,优美而沉静,似乎很难跟刚才外面念白的声音联系起来。
“找到了吗?”那人是在问她,又是那种冷而平的声音。
她不敢回答。
过了很久——抑或是一会儿,
伸进来一只苍白冷硬的手,把床帏扯了下来。于是他就完全的呈现在她眼前,抑或是她——完全暴露于他的眼底。

她仰起脸看他,觉得很奇怪。这个人的全身,从脸庞,到身体,到手臂,全散发着成熟而极致的优美,可是一双眼睛却清澈而空茫,,因为不含有任何可疑的阴影而显得异常瑰丽——他怎么可能有这样一双眼睛!莫非只是灯光衬映的效果?
他手里举着的是一盏罩红纱的六角宫灯,难怪总有暖红的光晃来晃去。
“我问你找到了没有?”波澜不惊地,他重又问了一遍。
她木然的把手中的檀木匣子递向他。
他接了过去,顺手抛在一边:“空的。我早就看过了。”
她被挫败感深深地击中了。原来一切都在眼前这个男人的掌握之中。她觉得无力,坐倒在床上。这是她才发觉太后的旧床,很是柔软宜人。死在这张床上,多少也不算亏了吧。
“你就是中午逃跑了的那个——冬太妃手下宫女?对吧?”
“是的。”
“叫什么名字?”
“文斓。”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竟然有一种很莫名的不适应。
“嗯,文斓,那么你来告诉我——”他点点头,“冬太妃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插手此事的?”
“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他猛挑起长眉,便显得格外慑人。
“我真的不清楚。”文斓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危机,翻身起来,跪在床头,连连向青王海若叩首,“只是到前几日,太妃才忽然告诉我,要我潜入长闲宫,跟太后接触,设法盗出……”说到此处她忽然语塞。
“盗出什么?”
她不肯说出。
他的手再次滑了过来,停在她的下颌上,卡住:“盗什么?”
她浑身颤抖,因为他的手指冷厉,几乎没有人的温度。“盗取……先王遗诏。”
“呵呵……”他笑了起来,好像这真的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先王遗诏啊,还是先王遗诏啊……果然,这个天大秘密,到最后人人都知道了!”
她恐惧着,拼命压低了自己渺小的头颅。
他重又拾起那只檀木夔纹匣子,打开又合上,不停地把玩着,一边又像是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你也别白费力气了。这长闲宫,我早都翻了个遍儿,连遗诏的影子都没有。”
错愕。她以为先王遗诏已经被他捷足先登拿走了,听这话——莫非,连他也没有找到?
“会上哪儿去呢?难道已经太后毁了,她才不会吧。或者说……早就已经落到了白家的手里?可为什么白家那边,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呢?”他喃喃自语着,“其实拿到了又怎样,一个死都死掉了的人,说过一句朱宣该当青王,朱宣就一定该当青王么?”
说的也是啊,为什么非要抢这个东西。她也想着。
忽然他语气一转,“只这冬太妃实在可恨!”
她又是一惊。
“我一向以为她总是个好人,不会掺和这些事情。还打算等太后死了,请她出来主持后宫。没想到啊,她比谁都阴。”
她惊慌极了,心知这回再无幸免之理,恨不得能将自己缩成一个点,然后钻入床缝里头去。
“差点连我也瞒过了。”
她不敢看海若的脸,那一定是涂满了狠毒的杀意。他再次把一只冷硬的手搭上了她柔嫩的颈项。修长有力的拇指轻扣在了咽喉上,忽然狠狠地扼了下去。她渐渐喘不过气。呼吸的滞涩和死亡的悲哀,两者同时令她窒息。心知不能挣扎,她本能的仰起了头,迎面对着死……那个隆重的礼物!
忽然,他松手了。他一把捏住她的下颌,凑近了仔细端详,甚至一把抓过灯笼,对着她的脸庞照来照去。她完全不明所以,只是大口大口喘着气。
“睁开眼睛。”这是他的命令,
于是她睁开,与他对视。他的眼睛依然清空无物,但情绪似乎变化了。
“你到底是谁?”他又问。
“……文……斓。”她还是那么回答。
他猛然吸了一口气,似是努力克制着某种情绪的冲动。
她越来越怕。他们彼此的眼睛,相隔不过一掌的距离。他那张本来有些冷漠阴狠的脸上,忽然燃起了一种别样的色彩,在红灯笼光芒的照映下,显得格外迷人。文斓十三岁入宫之后,从未接近过男人。但她自然也明白,此刻洋溢在两人之间是怎样一种暧昧的意味。她的心竟然狂乱的跳动起来。
“你不是她……”他喃喃自语着,“只是有些像而已。”
听见这句话,她忽然觉得十分失落。但是他立刻又说:“从此以后,你是我的人。”
她茫然地点点头,不知这是否又算是一次绝处逢生。
“躺下。”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得出奇,却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此刻她的头脑已经空了。在太后遗留下的华美卧床上,她对着这个男子——青王海若,仰脸朝天躺下,如初生的羔羊一般洁白而顺从。
有什么东西在枕后,冰凉地贴着她的脖子。她想起来,那是姐姐留下的小银瓶。
他是杀死了我全家的人。她忽然想起来。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瞬间淹没在滚滚波涛之中。
灯笼里的蜡烛,像是要燃尽了。红焰猛烈地跳动了几次,溅出星星花火,倏忽熄灭,抛下一片沉暗无边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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